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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劉元自己都説不清為什麼要和沙薇娜結婚,他一直都不喜歡她,不喜歡她的矯情,不喜歡她隨時隨地一副高不可攀的表情,最不喜歡她叫自己的英文名。劉元在鶴堂公司工作時,因為經常要用英語交流,所以隨行就俗地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叫kevinliu,凱文劉先生在這事上有點民族沙文主義,始終覺得“劉元”叫起來更親切,更像人的名字,而“凱文”怎麼聽怎麼覺得假,還有點騷哄哄的。兩個人認識後,沙薇娜一天給他發一個郵件,不是叫他dearkevin,就是稱呼他凱文買大令(kevin,mydarling),劉元開始還能捏着鼻子讀下去,後來一看到就起雞皮疙瘩,渾身都不自在。

    沙薇娜是上海人,那年28歲,在一家英國公司當高級商務代表,講一口標準的牛津英語,月薪兩萬多港幣,自己在蛇口海月花園買了套小複式,開一輛酒紅色的思域,算是真正的白領。劉元第一次見她是在香港大通商社的紀念酒會上,那是2001年夏天,他的資訊公司發展勢頭良好,僱了二十幾個人,每月最少能賺幾萬塊,還出了一套光碟,名字叫《公司的謎底》,一套賣170塊,外送一本書,上市三個月就賣出了六千套,結結實實地賺了點錢,也出了點名,所以那天參加大通商社的紀念酒會,人人都叫他劉教授。

    劉教授那天應約發表了一小時四十分鐘的演講,題目是《非理性的管理》,評述了公司管理中常見的十五個問題,講得妙趣橫生,有大量案例,有精闢的分析,有獨到的見解,還時不時插進兩句洋話,像hewhoknowsone,knowsnone什麼的,聽得眾人不停鼓掌。講完後他自己也很得意,整整衣服下台,從侍應生手裏接過一杯香檳,姿態優雅地跟旁邊幾個人聊天,一轉頭就看見了沙薇娜。

    沙薇娜算不上漂亮,但一身閃亮,看上去神采飛揚,眉宇間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架勢。劉元那時對服飾極有經驗,只看了兩眼,就斷定她那一身至少要幾萬塊才能拿下來,沙薇娜穿一件YSL的淺藍色真絲長裙,胳膊上挎着一個古芝的仿古時裝包,手上的腕錶晶晶閃亮,不是勞力士就是伯爵舞者,看見劉元看她,沙薇娜嫋嫋而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説你講得真好,認識一下,mynameissevalle。

    也許就是因為這句話,劉元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的妻子。不過在這種環佩叮噹的酒會上,一切都表現得高雅温文,喜歡或者厭煩,贊同或者反對,在表面上看來毫無分別,劉元握着她的手説:“你有非常動人的的氣質,沙小姐。”氣質動人的沙小姐嫣然微笑,説男人讚美一位女士的氣質,就等於否定她的容貌,劉教授,我不至於那麼ugly吧?

    劉元趕緊作揖,説我的讚美是真誠的,上帝作證,你確實光彩照人。

    生活的奇妙之處就在於:有時候一句無意的話就可以決定命運,2003年劉元説起這事,表情就像是痔瘡發作的哲學家,他皺着眉頭,一邊沉思一邊喃喃自語:“如果當初沒説那句話……”然後搖了搖頭,笑着對我説,“不過我從沒後悔,生活那時也許有多種可能,但只有這一種會產生覺悟。”

    那天他們聊了很久,第二天又約好了一起回深圳,通關時下了點雨,劉元為了表現紳士風度,一手打傘,一手輕摟着她的腰。以後的事來得異常迅猛,劉元連想都來不及想,就被裹挾着上了沙薇娜的船,半是心甘情願,半是身不由己,蹌蹌踉踉地走到最後,一切都成了他的責任。劉元對此有個經典的評價,説“搞”字本來是“高手”的意思,現在我被她“搞”得心服口服,因為,“她確實是個高手。”

    這當然是氣話。這場戰爭沒有勝利者。沙薇娜在2003年10月去了諾丁漢,去時兩手空空,一無所獲。當然,劉元的損失更大一些,他現在是個性無能患者,也許永遠都治不好。

    回到深圳後,沙微娜説她心情不好,讓劉元陪她去喝酒,一直喝到深夜兩點,説了無數半真半假,像挑逗又像玩笑的話。買單時兩個人爭執了一會兒,劉元力大,按住沙薇娜拿錢包的手,搶着會了鈔,沙薇娜像是真的醉了,臉色酡紅,氣息芬芳如酒糟,緊緊地抓着他的手,説凱文,我今晚不想回去了,你陪我喝到天亮好不好?

    兩年前跟趙捷分手,劉元難過了整整一個月。不過很快他就聯繫到了一單生意,幫一家著名的電子公司制定第二年的薪酬計劃,忙了整整27天,方案搞得十分巧妙,一年至少能省四五百萬,卻沒有任何明顯降薪的跡象,其中用上了他在鬼子公司學到的全部經驗,把員工工資的大部分都以費用方式發放,要用發票衝抵,一年算下來,光省下的個人所得税都是一個不小的數字。這單生意讓劉元賺了三萬多,以後乾脆就走上了這條路,註冊了一家小公司,名片印得花裏胡哨的,自稱是管理專家,到處聯繫業務,他在業內本來就有點小名氣,也會做人,慢慢地就上了軌道,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元資訊”也成了業內一塊響噹噹的牌子。

    這期間劉元又結識了幾個女人,深圳的愛情很純粹,從肉體開始,到肉體結束,誰都不會説些情呀愛的,更不需要誰對誰負什麼責任。

    他給她們買衣服,她們陪他上牀,過後一拍兩散,誰都不會想起誰。

    不過劉元對這事越來越厭倦,他是學佛之人,知道嫖是一種罪惡,不管嫖得多麼隱蔽,都將失去他未來的天堂。

    “喝到天亮”是一種託詞,劉元閲人無數,當然知道它的潛台詞是什麼。午夜之後,兩個人半扶半抱地去了沙薇娜在蛇口的家。沙薇娜在牀上表現得十分專業,動作有板有眼,叫牀聲富於韻律,劉元衝刺之時,她恰到好處地大叫一聲,兩眼緊閉,身體有規律地微微顫動。

    雖然明知道那是裝的,劉元還是忍不住微微感動了一下,他了解自己的戰鬥能力,30歲的人了,雖然有一點技術,體力卻是大不如昔,遇上沙薇娜這種高手,他只有甘敗下風。天亮前兩位選手又舉行了加時賽,劉元左衝右突,即將突出重圍,沙薇娜也找到感覺了,嘆息般呻吟了一聲:ohmygod,劉選手一下子愣在了那裏,猶豫了半分鐘,忽然覺得一切都沒意思,悄悄退出了賽場,躺到她身邊,平平淡淡地説了一句:“天快亮了,睡覺吧。”

    一個月後他們就結了婚。那時劉元還沒買房,就住在沙薇娜那裏,兩個人都過慣了單身生活,突然多出了一個人,誰都覺得不大自在,沙薇娜總指責劉元的生活品位,而劉元反感的恰恰就是她這些莫名其妙的品位:吃麪條用筷子跟用叉子有什麼區別?在外面本來就喝了不少酒,回到家非得再陪她喝上一杯葡萄酒,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喝茶憑什麼就比喝咖啡低一個檔次?再説沙薇娜煮的咖啡實在是不敢恭維,又苦又澀,還有股狐臭味。最讓他看不慣的就是沙薇娜老是裝病,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疼就疼吧,還不肯吃藥,劉元把飯做好了都不肯起來吃,非得喂到嘴邊,又不是演電影,恩愛秀作給誰看?所以過了不到半年,他就開始厭煩,做愛也沒什麼心情,尤其怕聽沙薇娜用英語叫牀,每次一聽到就魂飛膽破,匍匐在陣地上欲仙欲死,戰鬥指數瞬間降為負數。沙薇娜不明白他的病根兒,漸漸地就開始藐視他的武功,有次劉元剛合上眼她就開始自慰,劉元聽見身後聲音不對,開了一點燈,看見沙薇娜一邊忙活,一邊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嘴裏兀自嘔耶嘔耶地叫,劉元俯下身來詳詳細細地研究了半天,這時沙薇娜就要到站了,粉紅色的燈光下,劉元看見他的妻子牙關緊咬,白眼直翻,臉上毛孔大張,顆粒浮凸,像一張用舊了的砂紙。

    從那以後他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出了點問題,睡着的時候有感覺,要用的時候狀態全無,怎麼激勵都沒有積極性。作為妻子和主要受益者,沙薇娜不僅不協助他治療,反而惡毒地進行打擊,指着錄像上犀利剛猛的黑人,用英文説:“雞不能像雄鷹一樣飛,你還是歇着吧。”

    打擊得此雞萬念俱灰,佛祖心頭坐,羽毛滿天飛,恨不能一頭撞死。

    2002年10月劉元到上海出差,幫一個温州老闆籌劃一個保健品項目,活兒乾得很漂亮,方案出台後,温州老闆十分高興,説有信心在兩年之內追上腦白金,出手也很大方,除了合同約定的18萬,又格外給了三萬塊的辛苦費,劉元拿着這筆額外之財,在南京路上轉悠了半天,給岳父買了一匣哈瓦那雪茄,給小舅子買了一輛法拉利車模,坐了一會兒出來,感覺還缺了點什麼,就到免税商店花九千多買了一套SKⅡ,心想沙薇娜畢竟是自己的老婆,管吃管睡,還給他房子住。

    他第二天中午回到深圳,出租車司機是個多嘴的江西佬,一路都在控訴當官的腐敗,劉元沒搭腔,只是在那裏笑。到蛇口後看見幾個民工打架,他還發了點感慨,想自己當年跟這些人沒什麼區別,現在有家有業,也算出人頭地了,來之不易啊。沙薇娜毛病不少,不過誰家夫妻之間沒點矛盾呢,總要慢慢磨合。另外身體好像也好了起來,在上海呆了十幾天,每天都有狀態,可惜沒有用武之地。想到這裏劉元笑了一下,想這次要跟沙薇娜好好談談,別的毛病可以容忍,但無論如何不能再用英文叫牀。

    上樓,開門。那一袋子SKⅡ還是有點分量,勒得他手生疼。這時候沙薇娜應該還在公司,劉元放下東西,覺得有點渴,拿着杯子去倒水,走到卧室門口,聽見裏面隱隱約約有點聲音,他心中疑惑,輕輕推開門,只看了一眼,腦袋裏嗡地響了一聲,一下子僵在了那裏,手裏的杯子晃了兩晃,啪的一聲掉到地上,咔嚓裂成碎片。

    牀上。沙薇娜赤身裸體地跪在牀頭,一個高大魁梧的洋鬼子叉腿站在她身後,嘴裏呼哧有聲,牆一般的後背上佈滿汗珠。聽見聲音,兩個人同時轉過身來,房間裏鴉雀無聲。過了大約一分鐘,沙薇娜直起身來,平靜地問:“凱文,你進來為什麼不敲門?”

    一年之後,劉元帶我去弘法寺,燒了香,捐了香火,在明覺禪師房裏喝了兩杯茶,劉元的表情很莊嚴,跟他師父談了半天寶林逸事,然後閉眼打坐。我覺得無聊,出去轉了半天,直到太陽落山才回來,那時明覺禪師已經走開了,劉元雙眼緊閉,坐在那兒不停地喃喃自語:“浮生如夢,一墮十劫。要之不離,要之不棄,不離不棄,得見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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