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的敍述中,我都能清楚地看見你的影子,你站在他們中間,有時悲傷,有時流淚;你站在深圳繁華的夜色裏,神情迷茫,左右張望,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你漂浮在每一個角落,他們看不見你,他們踩着你,碰撞着你,一伸手就能摸到你,你怕極了,像人羣中那個哭泣的小孩,你縮成一團,到處躲閃,但始終不肯走開。
我知道你在找什麼,但你找不到它,肖然,你死之後,它一直都沒回來。
韓靈被搶後回鞍山住了三個月。一到家就大病一場,發高燒到41度,身上壓着兩牀棉被,還是不住地打哆嗦,嘴裏咿咿呀呀地叫喚。
韓媽媽省錢省慣了,沒捨得送她去醫院,一個人在家裏琢磨偏方,熬糖姜水、燒大蒜頭,還請對面樓神叨叨的老劉婆子化了兩道香紙灰,韓靈服了不僅沒好,反而更加厲害,臉色烏青,嘴唇抽筋,話都説不出來了,吃什麼吐什麼,一嘴的尿騷味,韓媽媽這才急了,連揹帶扛地把女兒弄到醫院,事後才知道,如果再耽誤個一兩天,韓靈的小命都可能不保。
韓靈在醫院裏躺了整整兩個月,肺炎、宮頸炎、附件炎,最要命的是急性腎衰竭,用韓靈自己的話説,是一肚子的爛下水,這都是當年湖北老隊醫的傑作。作完血液透析後,她整個人像癱了一樣,頭上身上冷汗直流,她媽站在牀邊,哆嗦得像塊涼粉,還沒開口眼淚就滾了下來,説你遭了多大的罪啊。韓靈咬牙強笑,笑完了輕輕合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四年前打的那次胎,那時也這麼疼,肖然抱着她,眼中淚光閃爍,説:“我真想替你疼一會兒。”
韓靈在家裏住了三個月,讓她媽多了半頭白髮。她還是神經衰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一合上眼就感覺眼前有人,高大的,矮小的,各種相貌的,站在黑影裏,冷冷地、不懷好意地盯着她,韓靈被夢魘的巨石死死壓住,徒勞地掙扎,無聲地叫喊,每次醒來都是一身大汗。
她媽迷信,一口咬定是撞鬼了,花200塊請老劉婆子來家裏作法,嗚嗚呀呀地唱了半天,唱得韓靈哭笑不得,回房給她大學同學小米打電話,小米剛跟丈夫吵完架,一聽見她的聲音就開始犯酸,説你的命多好啊,肖然那麼有出息,哪像我,嫁了這麼個窩囊廢,他媽的連套房子都混不到。韓靈笑笑,聽見隔壁的老巫婆唱道:你要是缺錢花,嗯嗯嗯,我許你金和銀,你要是有冤情,嗯嗯嗯,到閻王殿上申,聽我好言勸,該動身就動身,嗯嗯嗯,不許害好人……
這叫指路。據説人死後容易迷路,在陽陽交界的岔路口,那些亡魂總是要停下來久久徘徊,跟隨每一個他愛過或恨過的人,久而久之,他就會忘了自己是誰。韓靈説,有一天我夢見了他,就在四海那家小書店門口,他到處張望,像丟了什麼東西一樣,等我走過去,他一見我就害怕地跑開了。
如果人死後有靈,那是不是肖然的亡魂最後一次擁抱他的愛人?
關於肖然和韓靈離婚的事,日化界流傳着很多種版本,核心問題就是錢。有的説肖然給了她500萬,有的説是800萬,最離譜的是衞媛説的,1000萬。她説這話的時候有點憂傷,説他其實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前妻,我只是他的一個玩具,開始是,到最後還是。
玩具衞媛在肖然死後第二個月談了一次真正的戀愛,她迷上了一個在酒吧唱歌的長髮帥哥,那帥哥身高一米八五,笑起來像F4的老大言承旭。認識當天她就把他帶回了家,言承旭看着牆上她和肖然的合影,笑迷迷地問:“你老公?”衞媛笑笑,從抽屜裏拿出一支肖然從東南亞帶回來的,120美元一支的大麻,深深吸了一口,摟着帥哥的脖子,一絲不漏地全吐進他嘴裏,然後伸手去解他的皮帶,一邊解一邊説,來,幹我,幹給他看。帥哥被挑逗得興致大發,一把將她翻過來,粗魯撩起她的裙子,像追尾的汽車一樣,兇猛地撞進了她的尾箱。衞媛抬起頭來大叫一聲,看見肖然正一笑不笑地看着她,神態平靜,瞳孔微微收縮,似乎正在怕着什麼。
牆上的肖然不會理解那個大聲叫牀的女人,她其實並不愛錢。和言承旭交往了一年多,她至少為他花了100萬,買車,買全套的音響,買幾百塊一條的內褲。即使在跟肖挺同居的那兩個月,她仍然會偷偷地跑去看他,肖挺零零碎碎地給了她30多萬,她一分不漏地全花在帥哥身上,就像那支香醇的大麻。肖挺打她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天帥哥給她發了個黃色短信,惡意篡改辛曉琪的《味道》,説我想念你的腰,想念你的騷,想念你T形內褲,和你下面的味道。衞媛看後嬌笑不止,笑得肖挺心中疑雲頓生,趁她去衞生間的時候偷偷翻了一下,這下可氣炸了,衞媛還沒起身,就被他按在馬桶上痛揍了一頓,打得兩頰紅腫,嘴唇破裂。打完之後怒氣不息,説賤貨,你他媽馬上給我滾!衞媛一聲不發,起身,衝馬桶,似笑不笑地穿好衣服,換鞋時晃了一下,她手扶鞋櫃,想起她第一次來這裏時的情景:那時肖然剛買了這套別墅,喝了一杯帶氣泡的白葡萄酒,顯得有點憂鬱,説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許回答。他迷茫地看着她,目光遊移不定,像是看見了更遙遠的東西,過了好半天,他輕輕地問:“你願意嫁給我嗎?”
2003年9月,陳啓明約我去酒吧坐坐,那個帥哥站在台上唱:“別怪我掩飾真情,誰忍心辜負一生”,陳啓明捅捅我,説看,那就是衞媛,我轉過頭,看見一個容顏憔悴的女人,她歪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端杯的手神經質地哆嗦着。陳啓明説:她現在徹底完了,吸毒,鬼混,那幫人全住她家裏,吃她的,用她的,每個人都跟她上過牀,但背地裏,人人都罵她是個賤貨。説完長長地嘆了一聲。這時衞媛正在打呵欠,閃爍的燈光下,她臉色蒼白,眼框烏青,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但臉上依然有幾分天真。
衞媛説,我一直以為我跟他只是為了錢,沒想到最後被他毀了。
衞媛説,我不愛他,但他讓我過上了那種生活,經歷過那種生活後,其他的活法都沒有意義。
那種生活。MR2和阿曼尼的生活。勞力士和頂級貴腐甜酒的生活。
把整個餐廳全包下來,一頓飯五萬港幣的生活。六千美元的鑽石胸針丟了,肖然説別找了,明天我再給你買兩個的生活。衞媛哭着説:“我是完了,但是,我……,我……”衞媛説,我也有過理想。
韓靈回家住了三個月,再回深圳心情已經很平靜。仔細想想,其實幸福就在身邊,她出門有車,進門有傭人,連飯都不用做,隨便買個皮包,夠普通家庭吃半年的。不管感情如何,肖然畢竟是她這輩子惟一愛過的男人,當初為了他南下深圳,如今成了家,立了業,也算修成正果。肖然這兩年脾氣不好,也難怪他,那麼大的公司,千頭萬緒的事,在外面他是老闆,是總裁,不能隨便動怒,回到家裏來,不跟自己發脾氣還能跟誰發?何況肖然細心起來也很動人,在鞍山住院期間,他三天兩頭打電話,還往韓靈的卡上匯了整整100萬。100萬啊,韓靈想,如果是小米,她會為了這100萬出賣任何東西。
韓靈説,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個女人,但那時我已經想通了。
如果你有一千萬,你可以創造一個傳統:一夫一妻制是可鄙的。
婚外戀是窮人的罪惡,但對億萬富翁來説,即使不是高尚的,至少也是天經地義的。韓靈説,我一直沒見過衞媛,聽説她長得很漂亮,是不是?我還沒回答,她就笑了,説漂亮有什麼用,幾十年之後,再漂亮的臉都會長老人斑,到那時,肖然還會喜歡她嗎?
韓靈説,如果不是衞媛那個電話,我們不會離婚。我那時只有一個想法:堅守到底。沒想只過了兩個月,我就守不住了。
衞媛説,我見過他老婆的照片,我要是肖然,我也會愛上她。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接着説:“我不想傷害她,但那時我懷孕了,我以為這是我的機會,就給她打了那個電話。”
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肖然心中最掛念的是誰。他的遺囑對衞媛隻字未提,卻給韓靈留了一千萬。但在生前,他對韓靈又打又罵,對衞媛卻一直都很温柔。衞媛打胎時,他在她身邊守了整整一個禮拜,一天三頓喂她吃燕窩。那燕窩是他專門僱人從“祥記燕翅宮”買來的,香港名廚主理,片片雪白,晶瑩剔透,薄如蟬翼,衞媛説: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甜的東西。
肖然一生殘害了四個胎兒。韓靈肚子裏有三個,衞媛肚子裏有一個。在他交往的其他女人中,説不定也會有人懷孕,這個誰都説不清楚。億萬富翁的背後是説不盡的傳奇,肖然的傳奇就是:他跟很多女人上過牀,但一直到死都沒有一個孩子。
衞媛打胎前跟他糾纏了足有半個月,逼着肖然離婚,哭得鼻涕過江,怒得眼中噴火,吵得星月無光,哭完了怒完了吵完了,肖然就給她上數學課,説你不過才為我懷了一次孕,她懷了兩次,有一次還是雙胞胎,論感情,八比一,論貢獻,三比一,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肖然死後,所有的謎團都真相大白。劉元説,我沒想到他這麼重視韓靈。陳啓明説,他其實也很可憐,生前沒有一個人理解他。韓靈説:“早知道有這句話……”然後雙手捂臉,號啕大哭,渾身劇烈地顫抖。只有衞媛最堅決,她往鼻孔裏吸了一點粉末,閉着眼靠在沙發上,慢悠悠地説,即使再來一次,我還是要打那個電話,不過這次我會告訴她,我確實愛的是他的錢。
衞媛説:我愛肖然,肖然也愛我,你就成全我們吧。
韓靈在電話裏冷笑,“你愛他?是愛他的錢吧?”
衞媛藴釀已久的感情終於有了發泄的地方,在電話裏失聲痛哭,説我只要他的人,你把錢全拿去吧全拿去吧。然後嗚咽着跟她分析,説你離開他還有別的,我離開他,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才23歲,我媽死得早,我只有一個爸,他要是知道我懷孕了,肯定要打死我,嗚嗚嗚……”
如果沒有這個電話,韓靈會很平靜,並將一直平靜下去。人是一種自我欺騙的動物,有個東西,你明明知道它在,只要沒見到它,你就可以一直對自己説:那是假的,它並不存在。直到有一天它真的跑來你面前,兇惡的、猙獰的,鮮血淋漓的,這時你才會發現,原來一切都靠不住,一切全是假的。
韓靈説,其實我也一樣,離開他,我也什麼都沒有。
經歷過這個電話,韓靈像變了個人似的,一想起來就覺得堵心。
有事沒事就把它提出來過堂,説你回來幹什麼,去她哪裏啊。或者説,你什麼時候把她也帶過來吧,不管怎麼説,我們都是姐妹。肖然知道自己理虧,這種時候總是不説話,嘮叨急了就會摔門而去,韓靈醋火攻心,追着屁股喊,你對她態度可要好點啊,我們這麼多年了,給我點氣受沒啥,人家可是新人,又年輕,才23歲,又沒有媽。説完後她自己都有點想哭。
衞媛打胎期間,韓靈每天都要給肖然打電話,開始的時候還算正經,指導他怎麼護理產婦,説着説着就跑題了,開始泛酸,説我是個賤命,吃點苦就吃點苦,你可不要讓她也受委屈,她多嬌貴啊,你又那麼愛她。肖然聽得怒火萬丈,有一次當着衞媛的面就吼了起來:“你他媽的給我閉嘴!”他説,“你以為你就那麼誠實?你被人輪姦怎麼不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