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興是肖然見過的最嚴謹的人。此人一年四季打着領帶,頭髮永遠硬硬地頂在頭上,絕不會有一根錯亂,每天上班後都有個固定的程序:上廁所、擦桌子、倒水,然後朝對面的陸可兒一笑。陸可兒跟他對面坐了兩年,每天都會在8點28分左右收到這個笑容,誤差絕不超過一分鐘。肖然有時開玩笑,説振興啊,你晚上回家跟老婆上牀,是不是也要講究個程序?周振興不笑,一本正經地點頭,説“沒有程序就沒有效率”,陸可兒在旁邊笑得直揉肚子。
肖然一夜暴富,一時還適應不過來,老闆當得一塌糊塗,君達公司開業一個月,他請周振興和陸可兒吃了27天。他酒量不行,喝上兩杯就臉紅,拍着周振興的肩膀説咱們兄弟如何如何,還提議要三人結拜,周振興當大哥,陸可兒是三妹,“有福同享,有難,這個這個,我自己當!”氣概堪比關老爺。那時的肖然很還善良,尤其見不得別人受苦,誰多幹了點活他就過意不去,立馬掏腰包打賞。有一次買複印機,人手不夠,周振興和一個民工費了吃奶的勁才扛上樓來,扛得一身大汗,連襯衫都掛破了,肖然見了,頓生菩薩心腸,從錢包裏掏出120塊錢,20塊給民工,100塊給老周,嘴裏還不住聲地道辛苦。那個民工驟然發達,歡呼跳踉而去,這壁廂周振興卻不幹了,他撣撣身上的灰,面無表情地把錢推回去,説這錢我不能拿,你已經付我工資了,然後一臉嚴肅地警告:“肖總,老闆不是你這麼當的,你得注意點。”
當時韓靈和陸可兒都在,肖然自尊心大受其害,酸眉苦臉地反問:“那你告訴我,老闆應該怎麼當?!”話音未落,只見周振興輕拂雲袖,漫卷長衣,大馬金刀地走到桌前,揮毫寫下兩個大字:權威,然後遞給他,淡淡地説錢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你得有這個。
幾年後,肖然成了一個深居幕後的老大,一般情況下不會在公司露面,偶爾出現一次,或召集會議,或商談國事,從來都是表情堅毅、目如鷹隼、大步流星,不管跟誰談話,他都直盯盯地逼視着對方,似乎一直能看到人心裏,再微小的漏洞都難以遁形。秘書劉虹第一次進他辦公室時,跟他説了不到兩句話,手就一個勁兒地哆嗦。2000年一個內地的下野副縣長來應聘,往他的大班台上擺了一大摞證書,然後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的光輝歷程,肖然聽了幾句不耐煩,奮然起身,嘩地把證書全掃落地上,威嚴地喝問:“我不管你做過什麼,我只想知道,你現在能為我做些什麼!”那縣長登時呆若木雞。收購凱瑞達之前,他搞了一個顧問小組,請了很多專家教授,有次一個經濟學博士給他上課,説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交易,交易不成只是價格不對,當時人很多,肖然冷冷地頂了他一句:“我現在要買你的命,你開個價吧。”那博士張了張嘴,再也沒説過一句話。
按中國古人的説法,周振興算是幸運的,才逢名主,馬遇伯樂,赤兔馬給了關老爺,這都是小概率事件。但肖然自己也清楚,他這個伯樂其實是周振興教出來的,沒有周振興,就沒有資產數十億的君達集團,更不會有威名赫赫的肖老闆。
君達公司是日化行業的一個奇蹟。從1997年到2001年,公司膨脹了幾千倍,有員工幾千人,註冊資本一億元,除了“伊能淨”潔身香皂,還開發了“冰心雪肌”系列護膚品、“零度香”香水、“嬌滴”彩妝,每個牌子都賣得不錯,在有些市場甚至超過了日化界的龍頭老大寶潔公司。2001年12月,公司在香港洲際酒店開董事會,散會後肖然跟周振興一起宵夜,眼望中銀大廈高高的尖頂,心中慷慨頓生,朗聲吟道:本是沿路打劫,不想弄假成真。這話是朱元璋當皇帝后對劉伯温説的。周振興往生蠔上擠了幾滴檸檬汁,不動聲色地警告他:“別得意忘形啊,你比朱元璋可差遠了。看看寶潔,人家光在大陸市場一年就銷售一百多億,咱們呢?十億都不到。”肖然被批評得心中冒火,當地扔下筷子,惡狠狠地盯着他,周振興毫不畏懼,繼續抨擊:“你能拿出手的充其量有七八個億,折算成美元,也就一億左右,還沒脱貧呢。敢玩美洲盃帆船賽麼?敢進五美分賭場麼——你也就去去澳門,上上弗蘭克——拿着五百萬美元一個的籌碼,你腿肚子都要哆嗦吧?”肖然怒不可遏,拍案怒斥,説我他媽再窮也比你富一萬倍,你還是要靠我養活着,你算什麼東西!周振興笑,説一萬倍太誇張了吧,最多幾百倍。肖然氣得説不出話來,拿眼死死地瞪着他。周振興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嘆口氣,説我知道我該走了,今晚這些話,就算是臨別贈言吧,你這幾年變得太多了,要冷靜一下。另外,告訴你一件事,他遲疑了一下,“……我前兩天給韓靈打了個電話……她媽死了。”
1997年6月底,韓媽媽到深圳看女兒,一到家就忍不住掉眼淚,説你才26歲,怎麼老成這個樣子了?韓靈笑着安慰她,説創業嘛,肯定要累點,“不過現在好了,咱們有錢了,你看肖然多疼我,給我買幾千塊的化妝品。”説完回頭看了肖然一眼,肖然一臉謙虛的笑。韓媽媽傷感完了,在屋裏遛達了一圈,開始批評起他們的生活習慣來,説你看看你們這亂的,哪像個過日子的樣啊。然後鄭重建議:你們也老大不小了,要個孩子吧,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啊。話剛説完,韓靈一下子低下頭去,旁邊的肖然輕輕抖了一下,臉像刷過的一樣白。
韓靈第二次打胎後大哭了一場。那段時間肖然一直在外出差,等回到深圳,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經常嘎嘎地噁心,按她的意思,這孩子一定要生下來,她身體一直不好,年齡也不小了,誰知道以後還能不能懷孕。肖然雖然很擔心這孩子的血統,恨不能一把將它摳出來問個明白,但證據不足,也不敢公開審判,只能在心裏猜忌不休。
生孩子畢竟是大事,他考慮了好幾天,還是決定要做掉,説創業階段,啊,哪有精力去照顧孩子?“我們連婚都沒結,孩子生下來,户口怎麼辦?上學怎麼辦?你想讓他當一輩子黑人啊?”説得韓靈無言以對,嗚嗚地哭,第二天就跟着他去了醫院。
手術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韓靈汗出如漿,整個人像是從湯鍋裏撈出來的,嗓子都喊啞了。肖然在門外焦躁地來回亂走,心裏像長草了一樣,又擔心又煩躁,擔心韓靈的身體,煩躁的是自己可能當了冤大頭還不知道:他上次一走一個多月,誰知道這孩子是哪個王八蛋的。
好容易打完了,肖然橫抱起韓靈要往外走,那個女醫生站到他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説你們造孽啊,“是個雙胞胎。”肖然腦袋嗡的一聲,低頭看見韓靈雙眼流淚,有氣無力地問他:“現在你滿意了?”
韓媽媽在深圳住了一個月,去了世界之窗、錦繡中華、大小梅沙,肖然也竭力盡孝,拋下公司的事,帶着丈母孃到處遊覽,香港迴歸之夜還帶他們去沙頭角看了焰火。説起韓靈小時候的故事,三個人都笑。
笑完了咂咂嘴,就覺得有點不是滋味。臨走前,韓媽媽鄭重囑託:“肖然,你現在有錢了,可不能學壞啊,韓靈沒有爸,我脾氣也不好,她從小到大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不能欺負她。”肖然滿口答應,説媽你就放心吧,我們感情好得很。説完抬起頭,看見韓靈正在內視鏡中冷冷地看着他。
韓靈幸福地打了兩次胎,從此沒了生育能力。這一點,她媽到死都不知道。
韓媽媽死前的幾個小時很清醒,摸着韓靈的頭髮,説你也別挑了,找個人嫁了吧,生個孩子,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啊。韓靈抓過她媽的手,臉上淚如雨下,説:“我知道,我知道……”
那時肖然正在澳門葡京酒店賭錢,不到一個小時輸了70多萬,輸得他心煩意亂,走到迴廊上悶悶不樂地抽煙,眼前燈光閃爍,耳邊笙歌悠揚,在一羣金髮碧眼的美女中間,肖然心中一動,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慢慢地低下頭,幽幽地長嘆了一聲。
那時劉元正在籌備婚事,他的新娘翻出一張照片,不懷好意地問他:“這女的是誰?是不是你的老情人?”劉元接過照片,看見11年前的韓靈慢慢轉過身,俏生生地站在花叢中,對着他微微一笑。劉元放下照片,輕輕把新娘摟進懷裏,説別瞎猜,“她只是我的一個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