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哲離開我的第七天。我在筆記本上這樣記道。
在重慶醫院的單人急診室裏躺了一夜,胳膊上拉了一條輸液管。也不知輸的是什麼,也許是消炎藥也許只是普通的葡萄糖。脖子上包了繃帶,我卻毫無痛感,據説傷口不深,幾天就能好。
我對自己的傷勢一點也不擔心,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快快離開重慶,快快地見到哲。
但看這情形一下子還走不了。警察一早就來醫院探視,一老一少。年紀大的那個就是昨夜建議先送我到醫院的人,長相慈祥,下巴上有一些沒刮乾淨的鬍子,在我父親的年紀。他們提着一些水果與點心來給我,讓我頗為意外。而早上護士説起我這次醫藥費由警局負責時,我也是十分地意外。
這位姓楊的老警察説,那個不法司機昨夜全都交待了。他是個東北來的在逃通緝犯,身上背了搶劫、偷盜、強xx與殺人的好幾樁重案,剛剛流竄到重慶,就偷了輛車跑些非法的出租車生意。我是他在這裏實施搶劫的第一個案例,卻意外地失手了。
那個年紀輕的叫小王的警察,長着一張娃娃臉但時時擰着眉頭表情十分嚴肅。他告訴我警局領導十分重視這個案例,決定要用我樹立個“臨危不懼、勇抓歹徒”的新時代女性的典型。相關的媒體已提出要採訪我的請求,他覺得我應該從哪幾個方面來回答媒體,等等。他滔滔不絕地説着,幾次對我張嘴欲説的樣子視而不見。最後他説:“不過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來一趟警局做個正式的筆錄。”
老楊一直在邊上觀察我,這會兒他詢問我是不是急着趕路,——昨夜我就簡單地講過我的旅行情況。我點點頭,“我想離開重慶,越快越好。”
老楊顯然是名經驗十分豐富的老警察。他温和地笑了笑,然後拍拍我的肩,“魏小姐,其實不用太着急嘛。”他説,“也就是再呆個兩三天,一方面把脖子上的傷徹底養好了;另一方面,既然你從來沒來過這裏,那就趁這次機會在重慶好好地逛逛。同時呢也協助我們的工作,對社會作些伸張正義、弘揚正氣的宣傳。我們的媒體上就需要出現像你這樣勇敢無畏、足智多謀的年輕人典型!”
我一時想不出什麼理由來説“不”。
警察們臨走前祝福我速速康復,又約了第二天一早在警局做筆錄,到時他們會有車來接。
從哲離家到現在,大約一週的時間裏我幾乎沒有一刻安穩過,或者思緒紛飛或者意外突現。特別是經過昨夜之險後,我真的累了。很快地,我在病牀上陷入深沉的昏睡,連中飯也錯過了。
下午醒來時,我感覺精神好多了,想出去找個網吧收發電子郵件。負責看護我的年輕護士一開始不肯放我走,説警察囑咐過,今天應該就呆在醫院裏好好休息。但我跟她死纏硬磨,説剛才警察還説過,我應該四處走走了解這個城市。最後她答應了。
露風禪一直蹲伏在我的牀邊。它看上去精神還好,護士還好心地在它面前的一個盆裏放了些吃的東西。看到我從牀上下來,換上衣服鞋子要出門的樣子,它高興極了。看來連狗也不喜歡醫院。而我從小就害怕醫院,醫院裏的人沒有一個是微笑的,醫院裏的氣味永遠是那股刺鼻的讓人想到死亡的來蘇水味。而父親因為經常咳嗽老往醫院跑,那時我的心裏充滿了對父親的同情。
看鏡子的時候,我發現臉略微還有些淤青,電石火光間我猛地看到昨夜那人用我的錢夾左右開弓地扇我的臉,我渾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如果當時我沒有用扳手擊倒他,那麼……他可是個犯過搶劫強xx殺人罪的獸!——我用力搖搖頭,不敢再想下去了。
走到街上,陽光燦爛,空氣裏有股清新的味道,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試圖將昨夜的陰霾一掃而光。
不遠處就有一個網吧,我走進去。裏面沒幾個人,老闆看到我脖子上的繃帶與身邊一條戴着防咬圈的狗,露出驚異的表情。但他什麼也沒説,引着我走到一台空電腦前坐下。
我打開自己的郵箱,倒是有不少郵件,但沒有一封來自我最想念的哲。我回了些該回的郵件,最後決定給哲寫封長信。
在開首寫下“親愛的”,大腦卻隨即變得一片空白。我又該跟他説些什麼呢?該説的不都在以前的郵件與手機短信裏説過了嗎?還是應該告訴他昨夜的事?告訴他古有孟姜女千里尋夫今有wei姑娘千里追男友為了把他追回來我一路風塵僕僕甚至差點丟了命?
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盯着空白的屏幕發呆。
十分鐘後,我放棄了。退出郵箱,結了賬帶着狗走出網吧。
我一點也不想回醫院去,就在街上閒逛。跟宜昌一樣,重慶也在長江邊上,長江邊上的地方都有股特別的魚腥味,讓你聯想到水、生命、激情、危險之類的東西。我從小就對水既害怕又迷戀,喜歡看自己在水裏的倒影,但在水中又無法呼吸。任何事都有其兩面性吧。
不經意間發現自己正走在中山三路上,而不遠處希爾頓酒店赫然在目。
一開始酒店的服務生怎麼都不讓我帶我的狗進去。我身上穿着的都是名牌,但可惜是那種一點也不張揚看着不像名牌的款式,薄薄的Comme
des
Garcons上裝故意弄得皺不拉嘰還剪幾個洞拉幾道毛邊,Cartier手袋標誌也不是很明顯。一方面那的確是我的審美趣味,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出行“不招搖”的安全準則。只是此刻我脖子上的繃帶與狗脖子上的防咬圈讓人起疑,何況此酒店明確地有“不準帶寵物入住”的規定。
“第一,我並不是要入住,只是想在泳池邊喝上一杯;第二,我與我的狗有極需放鬆的理由。”最後我説,準備着他們再拒絕的話就立馬走人。
一個掛着“大堂經理”胸牌的男人走過來,突然問我跟我的狗是不是今天早報上報道的昨夜勇鬥一在逃通緝犯的主角?我一怔,隨即臉紅了。——大約整個城市都難找第二個帶着狗的脖子上有傷的外地女子了。我們是如此明顯。
我手足無措,正要扭頭就走,經理卻喚住我,説可以滿足我的要求。
泳池售票處也有泳衣出售,我挑了件黑色的,穿戴完畢,與狗一起出現在一汪藍色動人的水波邊。
周圍漂亮、優雅、乾淨。一切都是輕聲地在進行,見到的人臉上都掛着禮貌的微笑,久違的文明!
徑直地走下泳池,雙手扶在不鏽鋼扶手上,在水中的台階上緩緩坐下,水的浮力立刻給人一種説不出的愉快感。我長長地舒了氣,突然覺得安全了,我又重新在異地一家五星級酒店裏找回來了在上海優裕安逸生活的浮光掠影間的一個片斷,哪怕只是暫時的、短短的一個片斷,也是好的。
恍惚間,我像一個嬰兒重新回到母親的子宮,温暖的,被寵愛的,外面世界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再沒有無休止的旅途奔波,再沒有空氣鬱悶的長途巴士裏的渾身痠痛,更不再有陌生地方陌生的臉孔後藏着的不可預測的玄機。短短幾天的經歷幾乎讓我對所有的陌生人充滿了疑惑,你似乎永遠不知道他們會對你做什麼,他們嘴裏出來的話又有幾成的可信度。
我閉上眼,讓水温柔地撫摩全身,同時又小心地仰起脖子不讓水碰到。
露風禪臨水而坐,好奇地看着我,然後又看看自己在水裏的倒影。看了一會兒,伸爪到水裏輕輕一點,隨即迅速地收回爪子,似乎被自己激起的那一點小漣漪驚了一下。又過了一會兒,它作了個決定,伸舌頭到水裏一卷,似乎是渴了吧。我連忙制止了它,水裏的漂白粉對它沒有好處。而它也十分地機靈,做這一切的時候都是偷偷地,極快速地,彷彿知道這都是不合酒店規定的舉動。
這時手機響起,我連忙走回池邊的躺椅,看看號碼,阿sa打來的。我裹上毛巾坐在躺椅上給她打回去,很快聽到一個頗有精神的聲音。“hello上海公主!”她招呼道,“很高興你還活着!”
我咳嗽了一下:“是啊,幸虧我還活着。”暗自確定她不會相信昨夜的事。
“説吧,到底出了什麼事?店裏的李阿姨只説你往西邊旅行去了,可我想不會那麼簡單吧。你是不是跟哲出了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哲突然離開我了。”我儘量用平淡的語氣説,好像這事已發生在一百年前了。
“我猜就是這樣。”她嘆了口氣,“不然你怎麼會好好地突然跑到西邊去了?西邊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除了你男朋友的老家在那兒。”
“你能猜到哲會像這樣突然地離開我?!”我反問,為不得不重新面對我一直在迴避的話題而感到痛苦。
“不,我不是指這個。”阿sa語無倫次起來,“不過,你好像也從來沒有透露出要死心塌地跟定他一輩子的意思啊。”
我一下子説不出話來了。
——難道她説的不對嗎?過去幾年裏跟她或跟其他人聊天時,我沒有一次是堅定地説過要與哲永遠在一起,就連朋友們有時半開玩笑地問起幾時跟哲結婚時,我也避而不談。我原本是想這是屬於我與哲的私事,不想跟外人即使是朋友們聊。或許,這與我自小就養成的習慣有關。母親從來就很注意跟鄰居們保持適當的不遠不近的距離,別人家的事我們不會去打聽,我們家的事也不必要讓無關的人知道。所以我被父母教育成一個從小就懂分寸的孩子。
現在回想一下,我這次對哲求婚的拒絕又何嘗不是與父母在十多年前留下的陰影有關?先是父親意外身亡,緊接着一年後母親拋下在上海的一切遠嫁他方。曾經那樣美滿的令人羨慕的家庭在頃刻之間分崩離析,曾經那樣恩愛的從沒吵過一次架的夫妻也經不起生死分離,轉眼説再嫁就再嫁了,更不要説母親嫁的還是個只見過一次面的年紀大她很多的外國老頭。
這些都讓我對幸福的持久性產生了懷疑。
何況現代人對待婚姻的態度比我父母那一代人還要紊亂與開放,媒體上充斥着各種婚外情的故事與節節上升的離婚率。阿sa的丈夫就是先有了婚外情再跟她離婚的,——再想想他跟別的女人偷情的時候,家裏可是剛添了個可愛的男孩啊!
我愛哲,上天啊我是如此地深愛着他!可我還需要再多一點點勇氣,邁出那意義非凡的一步。而這次衝動地踏上找尋他的長長旅途,也許就是這重要一步的開始吧。
阿sa靜靜地聽我講述哲離開前後的原由,完了之後,她並不急於發表意見,好像在想着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説:“我覺得你能找到他。而且……不久你就會嫁給他。”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你笑什麼?”阿sa自己也笑起來。
“我笑你最近被天大的喜事衝昏了頭,信心爆棚,對什麼事都不由得樂觀起來,——哎在這裏給你補上一聲‘恭喜’啊,恭喜你得了大獎賽的第一名,恭喜你的夢想終於成真!”
“謝謝!”阿sa説,“這一路走來,幸虧有像你這樣的朋友的大力支持。如果這次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説,我已經回到上海了。”她的語氣裏透着真誠,“另外路上千萬要小心哦,有多少人像你這樣去老大遠的陌生地方還帶着條狗?記着給手機充電!”
我向她道謝,然後掛了電話。朋友的關心令我感激,只是像昨夜那樣的事,我暫時還不想跟他們説。這條路還是要我自己走下去的,——正像父親那夜在車上説過的那樣。路上的艱辛困苦也只有去勇敢地承受與直面,而不是逃避或抱怨,那沒有用。
想起父親,不由得被一陣暖流瀰漫全身。而剛才阿sa還擔心帶條狗上路的不方便呢,若她知道我去世了十多年的父親的靈魂已附到這條狗的身上,那她又該是什麼樣的神情呢?我不由得感到一陣孩子般的竊喜。世界多少還算是公平的,痛失的東西還是有機會再回來。我的信念也越來越堅定,包括對哲的信念。
我要了一杯檸檬蘇打水,自己喝了一大口後又偷偷地倒在手裏餵了露風禪一些,然後我重新回到泳池裏。全身除了脖子都浸在水裏,偶爾划動一下手臂,以感覺水流輕滑地吻着皮膚的愉悦感。對水的迷戀感也正來自於此:安全的環境,不太深的水,清晰地感覺着自己神話般的倒影,和像水母一樣流過腳趾間的暗流。
一直到皮膚開始脱水的時候,我才站起來,懶洋洋地走出泳池,帶着狗走向出口。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一排排點亮的路燈給整個城市增添了一絲白天沒有的華麗感與戲劇感。我還是不想回醫院,一瞬間為自己居然住在醫院而感到驚奇。我的臉也許還有些淤青,我的脖子也許還有些發炎,但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是個病人。
查看手機,上面居然有優優從上海發來的一條短信!
短信很簡單,只説“哲已知你的行程。祝福!”
我翻來覆去重複地看着這條不足十個字的短信,幾乎像是把一個一個字都放在嘴裏細細地嚼,又放在鼻子底下慢慢地嗅,還用手掌温柔地一遍遍摸着顯示這幾個字的手機屏幕。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這條從哲最好朋友處發來的短信是目前我收到的僅有的跟我與哲親密相關的訊息。
而短信的最後兩個字“祝福”,則讓我像久行在沙漠裏的人突然聞到了從綠洲散發出來的陣陣清香。我想優優那樣的聰明人,只寫了這九個字自有他的理由,可以既讓我得到必要的信息而不至於太辛苦,同時也可以讓哲繼續留在神秘的幕布後,因為這出戏還沒到最後揭開懸念的時候。
但是,憑我的直覺與對哲的足夠了解,我堅信,這條短信出自哲的授意!
是哲從優優處得知我已帶着那條他送給我的狗,緊隨他的腳步從上海趕往川西他老家後,對我有所擔憂,才叫好友在中途給我發一個短信透露一些信息吧?
我想是這樣。
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如珍珠般一顆一顆地落在手機上。露風禪在旁邊一直專注地看着我,它對我哭的樣子早已不陌生了吧?已不記得在過去的一週裏哭過多少次了。
哲,一定是你聽到了昨夜我在車上遇險時因為絕望而輕輕地對你的呼喚吧。我想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
那你現在又在哪裏?跟我一樣還在路上顛簸?或者已經到你父母的家了?一路上開車可順利?請一定也要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
正當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時,手機響了,這次是醫院打來的,我接了。聽到負責給我輸液的那個小護士着急的聲音,説我必須馬上回去,醫生已經批評了她私自讓我出去的行為。“求求你大小姐,趕快回來哦!”她加重語氣。
一下子又跌回到現實裏。
我只好説好的,會馬上回去的。
今天是哲離開我的第八天,我在筆記本上這樣記道。
這天一早警車來把我接到警局,按程序一一地做,拍照,填表,單獨筆錄,最後跟嫌犯對質。做最後那一項時我很緊張,但那個和藹的警察老楊安撫了我,最後硬着頭皮對質了一遍,那一夜噩夢般的經歷也不得不隨之重温一遍。那把當時被我用做防身武器的鐵扳手被裝在一隻塑料袋裏,我不敢去看;而頭上包着紗布的犯人我也不願看,這樣一個身材短小如侏儒的人的內心究竟藏着怎樣的殘暴啊。
——而我卻戰勝了他!想到這裏,我突然意識到了在自己體內藴藏着的那一股從未發現過的力量,而這一事件或許就像冰山一角揭示了一個潛在的全新的我。
我振作精神,一一回答問題。狗就坐在我旁邊,因為它也在此案中扮演了一個關鍵的角色。但當嫌犯提到在我拿扳手擊打他頭部時,聽到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好像説“打他的頭部”,我立刻否認了。
“我沒有聽到。”我説。
“究竟有沒有第三者,一個男人,在現場?”警察問我。
“沒有。”我想我説的是實話,父親的靈魂並不能説成是“一個男人”。
警察又用同樣的話問嫌犯,他還算誠實,説的確是沒有那樣一個男人。不過他説他被我打了一下後就暈過去了,後面的事就不清楚了。
整個過程進行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快。最後他們通知我幾個月後將在嫌犯曾犯下幾樁重罪的東北某地開庭審判,需要我到時作為證人蔘加。
“好的。”我簡單地説。然後吐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警察們雖然對我和藹近人,但警局就如同醫院,能不去就不要去。
我以為一切都完事了,想不到離開警局前還有一個記者招待會。在答應不拍照與不透露我的真實姓名後,我帶着我的狗走進會場。
記者們似乎很喜歡我與我的狗,一個從上海來的年輕女人,加上一條戴着淡綠色塑料防咬圈的狗,媒體還能找到什麼比這更甜蜜的故事主人呢?他們的提問也友善,大致問些當時的情形,還有我怎麼會有那樣的勇氣之類。最後一個長相機靈的女記者問道:“聽説你從上海路過重慶是有重大原因的,你是要去找一個與你命運緊密相聯的人?”
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接着又紅起來。這事我只跟老楊在今天筆錄開始前悄悄地説過,原本與此案件也無關,只是出於對老楊的親近感,在他問我去川西做什麼時,我也就隨口説了。
“私事,無可奉告。”我説。然後求救似的看看老楊,他宣佈記者招待會結束。
老楊與那個年輕的叫小王的警察陪我去吃午飯,在路上老楊向我道歉,説原本以為我會藉助媒體的力量來尋找我要找的人,但其實我最後拒絕回答是對的。“你是個有志氣的女孩子!”他拍拍我的肩,那一瞬間,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也許他也有個像我這樣大的女兒?我這樣想着,但沒開口問他。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下午我就出院了,臨走前配了些內服的抗生素與外敷的消炎藥膏還有繃帶。儘管老楊他們極力讓我住在警方招待所,吃住全免費,我還是堅持着與狗住到當地另一家允許寵物入住的五星級酒店。
離開上海後的幾天旅行,遠比我想象的要辛苦,而前方依舊路途漫漫,我只想盡可能地保持體力與精力去川西最終找到我的男朋友。五星級酒店不僅能保證齊全的服務,還在於我需要一個有安全感的私人空間,在離開重慶前不想再被打擾。
入住的時候,我遞給酒店總枱我的身份證連同一份填好的表格,一瞥間看到了在錢夾的夾層裏我與哲的那張合影。哲跟我一樣,出門的時候為了方便喜歡找五星酒店入住。我抽出照片,問總枱小姐有沒有看到過上面的男人。她仔細地看了看,搖頭説沒有。我謝了她,小心地將照片放回錢夾。
看來,最能找到他的地方應該就是他老家丹巴了。
酒店工作人員替我訂了第二天中午去川西丹巴縣的汽車票,車程九個小時左右,但這一班車沒有卧鋪,只有一路坐過去。我不在乎,想着終於可以到達目的地了,心裏只有抑制不住的興奮。
在酒店的總務中心又查了一遍電子郵件,沒有哲的身影。我出了會神,大腦空空的,陷入不喜也不悲的境界。好久我回過神來,決定給哲的父母家打個電話。
拿出我一直保存着的那張寫有他父母家電話號碼與地址的紙條,按上面的數字撥出去,我聽到了幾聲清晰的撥號音。我拍着胸口試圖安撫那顆狂跳的心,這是我第一次給他父母家打電話,以前因為與他父母並不太融洽,加上他們的方言我一點也不懂,不要説給他們打電話,就連想都不太想他們的。
長長的等待。沒有人接。
我掛了電話,説不上是失望還是慶幸。某種意義上,我也許更願意直接敲開哲父母家的門去面對哲,而不是在中途先跟他父母通上話。
決定再去泳池。之前先給露風禪患有皮膚炎症的地方用酒精棉球清洗一下,又塗了新藥膏上去,最後將它的塑料防咬圈去掉。一是因為它的皮炎大有好轉,二是因為這防咬圈實在招搖。不過大部分媒體的新聞會在明天出來,而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了。
帶着狗來到這家酒店的泳池。換上昨天買的黑色泳衣又在水裏泡了一會兒。看着自己那一部分在水裏被光線折射而扭曲的身體,發呆。
我手裏一直捏着手機,手機一直開着,但沒有人打進來。
正想着要不要再給哲發短信,儘管在過去一週的時間裏已給他發過上百條了,露風禪突然來舔我的手。
我想到了父親!本能地看看四周,我是這兒唯一的人,便把身體更靠近狗一些。果然父親的聲音低低地傳來,“我的女兒,”他的聲音充滿感情,“你做得很好。”他説。
我明白他指的是前夜與歹徒在車裏抗爭的事,還有我跟警察的配合包括當疑犯提起那夜似乎聽到過有男人的聲音時我的反應。
“爸爸,”我輕輕地用臉蹭着狗的腦袋,眼睛濕潤,過了好一會兒才説,“你能回來,真好!”
“感謝上天。”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説。
“可十多年前,上天為什麼要奪走你的命?!”我的聲音聽上去憤憤不平,在過去的年年日日裏,我又有哪一刻曾忘記過父親橫死於馬路邊的那一攤模糊血泊?
父親突然發出抽泣的聲音,我一驚,也不由得小聲哭起來。
父女倆相對而泣。一時裏我恍惚了,不知道這是在哪兒,人間還是天堂亦或是地獄的邊緣?露風禪的眼睛裏不停地流出眼淚,我一邊哭着,一邊用手去擦狗的淚水。就這樣過了一會兒,我們平靜下來。
“爸爸,我還是想要找到那個車禍肇事者。”我説,“你能幫我嗎?”
“讓我們先忘掉這個人吧。”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説。
父親的話讓我吃驚,我激奮起來,“為什麼?!你一定知道這個人是誰對不對?”
“還是換一個話題吧。”父親用平靜的聲音説。
“我有那個人留下來的紙條!我一直都小心地保存在保險箱裏,那也許就是能幫助我們找到兇手的證據。”情急之下我把那張留在父親墓前的紙條説了出來。
“我知道。”父親依舊平靜地説,“但不要説那個司機是兇手,他不是故意來撞我的,當時他撞了以後跑掉也只是因為害怕。”
“爸爸你為什麼要這樣地替那個人説話?我不理解,畢竟是那個人奪走了你的生命啊!”我憤憤然地説。
“魏,我的女兒,我們真的不要再説那件事與那個人了,好不好?此時此刻我們應該要高興才對,我們終究又在一起了。”父親開朗地説。
我調整了先前忿忿不平的情緒,但在一瞬間後,陷入了對父親的思念之中。“我想你,爸爸……”
“過去的十多年裏,我又何嘗不是日日夜夜地想着你,還有……”父親説到這裏稍稍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説,“你母親。”
“——她?”我也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説什麼。父親想來應該是知道了她改嫁的事。
“爸爸,你在那個世界,是不是知道所有在這裏發生的事,我指的是你走了後那些發生的事?”我試探着。
“我都知道了。”他説,“你是不是還不能原諒你母親?其實,她在奧地利並不快樂。”
我怔怔地盯着狗看了一會兒,彷彿它就是我父親。聽他的口氣,似乎對我母親並不反感。
“你母親很快會給你打電話。”父親斷然地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