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如同漂浮在海洋上,四周一片夜色,橘黃色的路燈光像來自夢境中的粉塵一樣粘在我的臉上,我依舊在那輛高速行駛的車子上。
然後我意識到有人向我走過來了,我用力地睜大眼睛,試圖用胳膊把自己撐起來。那人連忙用輕柔的手勢阻止了我,問我現在覺得怎麼樣。是個男人。
這個男人名叫羅剛,有着磁性的聲音。他跟我解釋説,當時是我的狗跑到車邊叫來了人,他學過一點醫術,檢查了我的脈搏後説無大礙,只要休息一下就會自然地醒來。就這樣,我被抬回了車上的鋪位。
我謝過了他。他禮貌地説,不用謝,然後讓我好好休息,他告辭了。臨走前,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説:你的狗真通人性,這次多虧了它。
説到狗,我突然記起了在暈倒前所發生的事。一個激靈,我朝下鋪看去。露風禪正閉着眼睛蜷縮着腦袋,似乎在睡覺。我盯了它一會兒,它毫無反應。我幾乎要相信之前狗説話的事一點都沒發生過。
我起來,從旅行袋裏拿出幾塊烤米餅乾,又想起那個自稱是我死去的父親的奇怪的聲音。那個聲音的確有些像是父親生前説上海話時的腔調,特別是在叫我的名字“魏”時,喉音特別重。而且,作為典型的上海人,父親的確不喜歡吃辣。
想到這裏,我不禁問自己,“如果那聲音真的是父親,如果父親的靈魂真的附到了這條神秘的狗身上,——那麼,難道你不覺得慶幸嗎?”
我突然溢出了淚水。
露風禪不知在什麼時候已醒了,它向我靠過來,温柔地舔我的手。我用另一隻手拭去淚水,然後把一塊餅乾遞給它,它用嘴一口叼住,然後嘩嘩譁咔嚓咔嚓地吃起來。
“露,剛才真的是我的父親在説話嗎?”我像在輕輕地問它,又像在自言自語。
狗突然地停下咀嚼,它舔舔我的手,然後試圖用一雙後爪直立將嘴湊近我的耳朵。我連忙抱住它,低了頭向它靠近。我再一次聽到了那個聲音壓得很低地跟我説:“魏,——還記不記得在你小時候,有一次爸爸在教你做家庭作業時,你説想要快快長大,因為做了大人就沒有這些煩人的家庭作業了。爸爸當時説:‘不是的,做大人也同樣有煩人的功課。’你就問:‘爸爸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就算我長大了,爸爸也能幫我應付那些那些煩人的大人的功課呢?’”
聽到這裏,我的全身彷彿被一股強大的電流擊中,發熱,出汗,顫抖,真的是父親!我緊緊地抱住露風禪和附在它身上的我死去的父親的靈魂,感覺到自己滿臉的濕。
“是的,我記得。”我聽見自己小聲地説。
“當時我就答應了你,説會一直陪伴着你。”父親低聲説。
我閉着眼,用力地點頭。這時我彷彿重新變回到二十年前的那個九歲女孩,為沒完沒了的學校作業而煩惱着。而那個年輕依舊並似乎有無窮精力的父親則夜夜坐在我的書桌邊耐心地教我做功課。
“在過去的十多年裏,我雖然走了,但在另一個世界裏,爸爸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你的關注。”父親繼續説。
我靜靜地偎依在狗的旁邊,處於一種奇妙的時空交錯的狀態。夢境與現實,詩意與理性,前世與今生,如水銀般流動的月光與磐石般堅硬而嚴峻的大地,這些都在此時此刻隨着我與父親靈魂的無比接近而扭結舞動在一起,如霧中的影像分不清孰是孰非。
我一時恍惚,記不起身在何處與何時。
“魏,你這一路上前去川西找尋哲,我會一直陪着你。”父親咳嗽了一聲説。他這一聲咳,令我的心感到特別温暖,記得他在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咳得很厲害,母親每夜給他燉冰糖雪梨吃。他會趁母親不注意偷偷地給我吃幾塊甜甜的燉梨。父親的咳嗽因為上課需要經常用粉筆而沒有徹底好起來,我也就能時不時地從他那兒偷偷吃到好吃的又有治療作用的冰糖燉雪梨。
而且父親那樣自然地提到我的男朋友的名字,使我不由輕微地一震,一股甜蜜的熱流包裹了我身體正中某個柔軟的部分。
“這一路西行,你將會經歷不少意想不到的事情,同時你將會在這段旅途上迅速地見證到人生的四條真諦:善良、正直、勇敢、信念。而最後你會從兩個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學到第五條也是對你來説最難的一條人生真諦,那就是‘原諒’。”父親一字一句地清晰明瞭地説着。
這一番突然的預言使我生出迷惑,一瞬間讓我想起唐僧取經的那一段充滿艱辛與考驗的西進之旅的故事。聽上去,似乎我這次去川西的旅程不僅僅是為了找尋男朋友,而且還有很多其他我沒有想到過的目的呢。
我一動不動地偎依在依附着父親靈魂的狗的身邊,因為剛剛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預知了前方漫漫旅途的神秘性而感到疲倦。與此同時,莫名的希望與勇氣悄悄地在我體內凝聚,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原來的生活已在死去的父親突然跟我説話的那一刻如退潮般消失了,舊的已去,新的在來,這段在一開始也許是衝動的旅程在此時已被突然揭去面紗而昭然顯露了深意。
經過十七個小時的顛簸,第二天的早上九點半左右,車到宜昌。
今天是哲離開我的第五天。我在筆記本上這樣記道。
宜昌臨長江的岸邊,五月時分的街道邊還有一些遲開的櫻花稀稀落落地點綴在樹上,遠看如殘碎的紙屑撒落在上面,已不成氣候。
我對這個城市還比不上對與哲經常去度假的威尼斯來得熟悉。只知道這個有四千多年文明歷史的古城有一個三峽水利發電站。
提着行李茫然地與露風禪在車站外立了一會兒,還不敢相信這麼快就到了一個離上海一千三百多公里的地方。面前是一條叫東山大道的大馬路,各種車輛忙忙碌碌來回穿梭,噪音、灰塵還有陌生的異鄉感令我頭昏腦漲。只有到了外地城市你才能真切地領悟到上海的國際化與不同凡響。
這時一個十七八歲樣子的男孩不知從哪裏突然地鑽出來,手裏拿着一張白色紙牌。他把這牌子有禮貌地舉到我面前適當距離的地方,衝我膽怯地一笑,露出與他清秀乾淨的臉不相稱的顏色骯髒、排列不整齊的牙齒。
露風禪突然一個箭步衝上去,男孩嚇了一跳,我喝止了顯得有些躁動不安的狗,它安靜下來,尾巴夾得緊緊的,低低地用喉音嗚咽着。男孩眼裏的羞澀與緊張使我湊上去,仔細地看了看他手中牌子上面的字,上寫“五星酒店,七折優惠,專車送達!”
“這家酒店叫什麼?”我問他。
“龍騰。”他的聲音細小,有很重的本地口音,説話時眼睛並不看我。
“七折打下來,大約是多少錢呢?”我問。
“五百塊。”他的聲音這時已低得像蚊子了,腦袋也垂着。
我從前聽説過像宜昌這樣長江邊上以旅遊業為主的城市偶爾發生一些欺詐外地遊客(visitor)的不規範行為,現在眼前這個長相干淨靦腆的男孩似乎也有可疑之處。一家五星級的酒店怎麼會讓一個明顯沒有職業化受訓過的年輕人到長途客車站來拉客呢?而且我還從沒見過五星酒店來這樣的公共場合拉生意的。
“真的是五星嗎?”我問這個男孩,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耐心地與一個陌生人費口舌。也許是他眼中那種説不出來的複雜表情,既滿懷希望又有絕望,還有緊張與懇求之意。他那樣年輕,應該還是個學生。
“……是的。”他説,聲音堅定了一些,“如果你有興趣,還可以再便宜一些的。”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樣子,連忙又補充一句:“房間真的又大又幹淨。”
“在什麼路上呢?離這兒多遠?”疲倦與睏意像無形的蟲子一樣爬上了我全身,我突然想快快地找到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狗已經在一旁坐下了,腦袋伏在蜷曲的前爪上。
“不遠!就在前面。”他用手一指,表情明顯地振奮起來,“走過去也只要三十分鐘。”
此時拖着行李帶着狗走路對我來説是天方夜譚。結果我們要了一輛出租車。車子一路上在大街小巷穿梭,我已分不清哪是哪兒了。然後車子在一條小馬路上猛地一轉彎,我還沒反應過來,酒店到了。
隔着出租車窗看到酒店門面的第一眼,我就斷定這決不是家五星酒店。又倦又困的我一下子發作了,指着坐在一旁正準備開車門的男孩的鼻子大聲地責問:“怎麼回事?這並不是什麼五星,——看你老實的樣子,想不到是騙子!”
男孩子漲紅了臉,眼睛裏似乎有淚水,但並不辯解,左手神經質地捏着右手無聲地坐在那裏。
一個穿着像馬戲團馴獸師式樣的陳舊制服的侍應生過來,替我們拉開車門。他生硬地説了句“歡迎”,然後面無表情地走開了,如同機器人。
我怒火中燒,啪一下又關上了車門,對司機説:“師傅麻煩問一聲,此地有沒有真正的五星酒店?”司機似乎有點迷惑不解,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猶豫了一下後他説:“有倒是有,稍微有些遠。”
“遠不要緊,走吧!”我乾脆地對司機説。
冷不丁地那男孩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我嚇一跳,才記起身邊坐了個人。“你可以下去了。”我儘量禮貌地對那孩子説,他眼中的淚使我的怒火消去了一部分。
“求求你,姐姐!”他叫出聲來,“這個酒店真的很乾淨,他們還可以再給您便宜一些的。求求你了,您可以下車看看裏面的房間再走不遲啊,——請您幫幫我!”他的手緊緊地拽住我的手,哭得像個小孩。我凝視了他一會兒,然後讓司機結算上一次路程的費用。
我最終在這家三星級的酒店住了下來,像那孩子説的,房間不小,也還算乾淨,除了熱水不夠熱之外,其他也沒什麼大問題。
男孩名叫李方,十八歲,當地的三峽大學醫學院的一名一年級學生。他的家境十分貧困,父親從他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母親原是一家國營五金廠的職工,六年前就下崗,每月拿四百多塊的退休保證金,同時又替人家做小時家政工補貼家用。但就在幾周前她得了腦中風而躺在家裏,母子倆一直以來節儉勤勞相依為命的生活幾乎處於崩潰狀態。
他不得不一邊讀書一邊找機會打工,現在這家酒店的拉客的工作也是剛剛找到,説好拉一個客人給他三十塊錢的提成。今天他是第一次做這份工,我是他拉到的第一個客人。
這些都是在我請他一起吃晚飯的時候瞭解到的。
而他一開始死活不要跟我一起吃飯,還想去長途車站拉客人。直到我説:“不要再拿這張五星級酒店的招牌去拉人來了,何況我想了解一下你,或許我能幫你些什麼?”
我們兩人,再加上狗,就在酒店底層的餐館吃宜昌本地菜。點了軟炸魚餅、香酥蓮米鴨、瓢兒豆腐,涼拌魚腥草,味道咸鮮,偏辣,與上海菜已有很大不同。
狗專心地吃從上海帶來的狗糧,對桌上有辣味的食物毫無興趣。雖然桌上的菜我是主要給李方點的,但他吃得不多,我也一樣,各懷各的心事罷。
喝着啤酒聽完李方的故事,我的心一片柔軟,如大風吹過的海般跌伏起蕩。我們總是在趕路的時候過於匆匆,過於專注於自己腳下的路而對其他人其他風景視而不見,我們總是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也是匯聚了天下所有歡樂與悲傷的中心。而現在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以認識並瞭解了另一個正面臨生活戲劇性變化的考驗的人,坐在同一張桌上,一起説話,一起吃喝。——生活其實是可以這樣地親密與開放。
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這樣吧,”我放緩了語速,“你這樣子辛苦地打工,一方面很難賺錢,一方面又會耽誤你的學業。”我看看他,他已比一開始見面的時候放鬆了不少,但頭還是習慣性地低着,眼睛盯着面前的一隻小碗,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我知道他在用心地聽着。
“現在開始的四年裏,我會每年寄學費與生活費給你,一直到你大學畢業能夠自立為止。”我繼續説,故意用着輕描淡寫的語氣,不想讓他覺得這是件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果然他渾身震了一下,猛地抬起頭,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睛這樣亮,夾雜着一些興奮還有一些——可以説是驚嚇。
很快地他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摸摸鼻子,低下頭囁嚅着:“目前的生活可能是很不容易,但我也成年了,是男人就要負起責任,只要努力不怕吃苦,我想一切會慢慢地好起來的。”
“我會幫助你的。”我堅定地説,一旦作了決定我就會去做。哲很喜歡我的這一點特質,——行動的人比永遠只説不做的人要值得尊敬,他曾這樣説過。
在這樣一個出其不意的間隙裏又想到哲,使我的情緒起了微妙的變化。我再一次記起這一路上披星戴月地向前走,是為了找尋我相守三年的男朋友。
我安靜下來了,陷在自己隱秘的心緒裏,久久不能開口説話。
李方偷偷地朝我打量了好久,然後他動作輕緩地替我倒上啤酒。
“不能喝了,我也困了。”我用手擋嘴打了個哈欠,故意掩蓋適才長久的靜默帶來的尷尬氣氛。
“李方,”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説,“我剛才並不是在説笑話。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我明天就給你第一年的學費與生活費。你可以在一早趕到這酒店來嗎?”
他變得慌張起來了,失手打翻了面前的杯子。啤酒粘濕了桌布,他連忙拿餐巾紙去擦,手哆嗦着擦了一遍又一遍。我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過去,輕輕地放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這些毫無意義的動作。他抬起眼看看我,雙眼在一瞬間迸發出如雨的淚水。
“我不能我不能,”他拼命搖頭,聲音模糊,“這下午我還那樣地坑害你,欺騙你,我不誠實,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我輕柔地拍着他的手,示意他平靜下來。
“你明天早點來吧,我現在身邊沒那麼多現金,明天去ATM機取款。然後你留下你的匯款地址與聯繫方式,以後我會再聯繫你的。——我也累了,我們明天見吧。好嗎?”
他終於點點頭,眼淚依然是止不住地流下來。我迅速地在一張紙上寫下我的名字與手機號,塞到他的手裏。
晚上我躺在酒店還算舒適的牀上時卻又睡不着了。也許是頭頸上的防咬圈令它不適,狗在牀邊地毯上不時地翻來覆去,偶爾地發出細微的磨牙聲與鼾聲,露風禪這會兒的疲倦提醒我它的確是條上了年紀的狗了。
我屏聲息氣地聽了一會兒,心中暗自期待着父親的聲音能再一次出其不意地降臨,像發黃的夢境一樣温暖我,像霧中的明燈一樣指點我。
但大約一兩個小時過去了,狗沒有動靜,除了有幾次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也許是夢到了以前街頭流浪生活中不愉快的一個片斷或是夢到了那個拋棄它的主人?
夜色在四周如無邊無際的大海般輕輕晃動,我躺在失眠的孤島上被種種思緒浸透了全身。睜着眼發了一會兒呆後,我起身給酒店總枱打電話,詢問從宜昌去川西有沒有長途車。
接電話的女孩耐心地查了一遍長途車時刻表,回答説沒有直達車,但可以往那個方向從宜昌花幾個小時坐到重慶,然後在重慶應該就有車去我的目的地——川西的丹巴縣。在宜昌的發車時間是傍晚。
最後她建議我明天一早再打電話到總枱,酒店有替客人訂車票的業務。
我謝了她,又問了她酒店附近最近的ATM機在何處,以及酒店的早飯何時開始後,掛了電話。
狗醒了,在昏暗的燈光裏對着房間四周習慣性地打量了一下,確定一切都安好後站起來,搖搖尾巴向我走過來。我摸了摸它的腦袋,叫了聲它的名字,“你還好嗎?”我輕聲問它,“爸爸呢,你知道我爸爸這會兒在哪兒飄蕩嗎?”
狗無語。
我下了牀,走到浴室,喝了點水,看看鏡子裏的自己,面色蒼白,眼睛因缺覺睡而略微浮腫着。我撫弄了一下凌亂的頭髮,然後拿起旁邊的電話機坐到抽水馬桶上,撥出我熟悉的一個手機號碼,一串敲擊鍵盤的嘀嘀答答的聲音過後,我聽到的還是那個惹人厭的電腦女聲:對不起,你撥的手機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我把電話機放回原位,走回房間睡覺。
這一夜做了一個奇怪的既恐怖又令人寧靜的夢。夢見周圍的世界被水淹沒,街道、樓房與汽車陷入水底,馬路邊的樹像水草一樣在水裏柔軟飄動,一切都是煙藍色的,像某些電影裏的那種詩意而憂鬱的背景色調,我單獨一人行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心存迷惑,但沒有應該有的那種害怕,——好吧,我收回我的話,也許是有那麼一點點的懼意與孤獨,還有悲傷。突然我看到一艘巨大的潛水艇懸掛在我的頭頂上方,正當我停下腳步抬頭張望時,從潛水艇的麥克風裏響亮地傳出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不要慌,我來救你了!”
我彷彿立刻被這個熟悉的聲音催眠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心中充滿了寧靜與一種深沉的喜悦,我確信儘管船裏的人還沒有在我眼前出現,但我已安全了。而這似乎就是我等待己久的時刻。
今天是哲離開我的第六天。我在筆記本上這樣記道。
這天我起得很早,先打電話請酒店的總枱替我訂兩張傍晚六點四十分從宜昌到重慶的汽車票,然後在一張報紙上灑上些狗糧又在一隻杯子裏倒了些水喂露風禪。
它自上路後胃口就一直不太好,吃得不多。我又檢查了一遍它身上有皮炎的地方,好像炎症已控制住了,替它塗上新藥膏,餵了它一顆治胃炎的藥。
自從昨夜它的嘴裏鬼魅地發出我去世十多年父親的聲音,我對狗的感情變得更加親密無間了,它的病痛尤如是我自己的病痛,而它的快樂也是我的快樂。再回想到不久前這條狗是怎樣地由哲從街上領進我們公寓裏又曾被作為求婚禮物送給我,我不由越發地感到世間大小各種事件之間那蛛網般錯綜纏繞的聯繫。沒有一件事或一個人是獨立存在着的,你必定要與其他你或許想不到的人與事發生或強或弱的關係。生活中的任何一個徵兆背後都有其深意,而任何一樣東西進入你的世界都有它獨特的神秘性與理由。
躺在浴缸裏的時候,我又試着用手機聯繫哲,還是關機。於是忍不住寫了一條短信給他,他總有偶爾用手機的時候吧,——我暗暗祈禱着。在短信裏,我告訴他我在趕往他老家的路上,現在在宜昌,晚上到重慶,若他恰巧在這其中任何一個地方,請他跟我聯繫。
我甚至有種想往他父母家打電話的衝動,一路上這個號碼都被小心地放在錢包的夾層裏與我跟哲的合影照為鄰。但不知是什麼阻止了我,也許現在還不是時機吧。另外他父母那一口當地方言在我耳裏如同愛斯基摩人語言難懂,——儘管我也從來沒聽過愛斯基摩語是什麼樣的。
回想一年前受哲的邀請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與他同去丹巴山區他父母的家時,我真的像到了火星或其他的什麼奇怪地方,吃的穿的住的講的,我一概不習慣。最要命的還是高原反應,當地的海拔很高,已屬高原徵候。
我到的第一天就頭痛得吃不下東西,第二天雖然有所好轉,但我在哲的父母家依舊度日如年。那個廁所真是恐怖到極點,簡直是倒退到原始社會,不敢想象我那英俊得體、受過高端教育的男朋友從小是用着這樣的廁所長大的,我在那兩天幾乎不吃不喝是為了不想上那個廁所。
哲幾乎寸步不離我左右,做翻譯、導遊、車伕,更主要的還是公關,隨時潤滑我與他父母的關係。我記得就在第二天,他父母就把那個叫益西卓瑪的姑娘叫到了家裏來。他們一直希望哲能夠娶她,即使他們已明明知道哲跟我在一起已幾年了。
這位叫益西卓瑪的姑娘從小與哲一起上學、玩耍,一起長大,一直都是哲在當地最好的朋友,只是最後哲考上了一所全國重點大學得以走出大山離開這塊偏僻而貧瘠的土地,而她則繼續留在村子裏,據説在當地的小學裏做教師。
益西卓瑪只呆了一會兒就走了,不記得都説了些什麼,但她被長久地日曬風吹的臉上那種野性的活潑的神情卻給我留下了獨特的印象,雖然我早已不記得她的五官長得什麼樣了。
總之是個可愛的姑娘,我猜任何一個被城市的冷漠與複雜折磨得疲倦不堪的男人,都會輕易地喜歡上她的。
到了第三天,我終於要求離開哲父母的家。哲夾在我與他父母之間左右為難,最後想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先送我到丹巴縣城找一間最好的賓館住下,然後他返回父母家又多住了兩天。
離開哲父母家的那一刻,哲的母親送給我一條藏式圍巾,是她自己在織布機上織出來的,平時她也會拿着這些手工製品去縣城裏賣。我當時禮貌地收下了,但回到上海後就放進了貯物箱的箱底從來就沒動過它。我知道哲已注意到了我跟他家庭之間的彆扭,但他從來沒有挑破過,我也就假裝什麼也沒發生。既然我們誰也不去説它,那麼一切也就是光滑而正常的。
只是跟我一起從川西回到上海後不久,哲就花錢託人給他父母的家來了個徹底的整修,基本上就是把原來的房子推倒,在原地上重新起了一座三層的堅固而舒適的樓房。聽説裏面的浴室特別講究,地上鋪了大理石,浴缸與馬桶還是從德國進口的。房子造好的當天,吸引了當地很多人甚至是縣政府的某些官員來參觀(哲與當地政府有着良好的關係),還有不少記者來拍照,——在上海出了名的哲一直是當地的驕傲。
之後,哲只是輕描淡寫地跟我提了提這事。我也只簡單地評價了兩個字:很好。我們依舊各自忙碌,很快也就忘了這兩千公里以外的山區裏的這檔子事。
我突然意識到,此時想起哲的父母時我並沒有感覺到從前慣有的那種生疏感,相反,我有説不出的親近。也許,哲的不告而別,還有我帶着一條狗千里迢迢地朝他父母家的方向追趕他,這些在無形中已拉近了我與哲的父母的心理距離。我不再是那個嬌氣的上海公主。在這樣執拗地要喚回愛人的心的同時,我又怎能對生養了他的那一對山區老人繼續感到生疏或冷漠呢?
帶着露風禪出了酒店,按總枱工作人員的指點,在不遠處找到了一家ATM機,順利地用兩張不同銀行的取款卡拿到了一疊厚厚的現金,數了數後小心地放入手袋,然後緊緊地攥着袋口,與狗跑回酒店。
剛進大堂,一眼就看到了昨天認識的那個男孩李方。他穿得乾乾淨淨,臉上還是那種害羞與緊張的表情。
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早上好李方,你看起來不錯!要不要先一起吃個早飯?”
“魏姐,”他微紅着臉,從一個黑色雙肩包裏取出一包用乾淨紙裹着的東西,遞到我面前。
“那是什麼?”我吃驚地接過這包東西,用鼻子聞聞,好像是吃的。
“桂花荸薺丸。”他説,“昨天晚上我自己匆匆做的,做得不太好,您嚐嚐要是不喜歡,不吃也沒關係。”看到我驚愕的表情,他連忙又補充道,“這是我們這兒的特產,很出名的。這會兒正當季呢。”
我一手拿着這包桂花荸薺丸,走上前輕輕地抱了抱他,感動得一時不知道説什麼好,只是拉着他走到旁邊那家我們昨天吃過晚飯的餐館裏。這會兒正是供應早餐的時候。
我的房費裏只包含了一人早餐費,讓服務生將李方的餐費記到我的賬單裏,我們安心地坐下。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那包李方親手做的小吃,放了一個在嘴裏,鮮甜的味道,竟然是非常不錯。問他怎麼學的,他説從小母親一直做這個給他吃,他在旁邊看多了就學會了。
毫無疑問,他是個聰明又懂事的孩子。我為自己能有機會幫到像他這樣的年輕人而感到慶幸。
我將剛取出的那一疊現金放到他面前。他漲紅了臉,眼睛又濕了。他低着頭不去碰那些錢,我拍拍他緊握在一起的手,然後取過他的黑色雙肩包,將錢放了進去。
早飯後,李方請我去他的家裏坐坐喝杯茶,因為他母親想見我。我答應了。
按李方的建議,我們慢慢地走過去。這一天正是週末,他不用去學校,而我也只等着傍晚時分坐車去重慶了。
我們走的路線剛好經過中山路美食街,旁邊有不少當地的特產美味,露風禪表現得十分興奮,不停地搐動着鼻子。特別是在經過一家名號叫“三遊神仙雞店”時,它停下不走了,任我怎麼喚也不動。只好買了一小盒帶骨的雞肉,坐在街邊看它吃。它胃口大開、狂嚼猛吞的樣子讓我愉快。突然想起父親就喜歡吃雞,尤其是像雞翅、雞頸這樣骨頭多的部位是他的最愛,而精華部位——雞腿往往是一隻我吃另一隻媽媽吃。
我摸摸狗的腦袋,露出這次旅程上的第一次微笑。
李方問我能不能也摸一下狗狗,我點點頭。他温柔地撫着狗的後背,問我那塑料頸套是幹什麼用的。我解釋了露風禪的皮膚有炎症。“你一定是特別善良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後他突然説,眼神里透着對我的好奇。
我不吱聲,拿着狗吃空的盒子扔進垃圾箱,“我只是個跟你一樣的人,——走吧!”我抬頭看看佈滿雲朵的暮春的天空,好像快要下雨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就看到一大羣圍觀的人。李方説這幾天這條街來了一個江湖雜耍班子,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點點頭。
費勁地帶着狗擠到人羣前面,眼前是熱鬧而有些凌亂的景象。兩個赤裸上身露出發達肌肉的小夥子在表演拍磚,先是用一隻手掌拍,再用磚頭往腦袋上拍,幾塊紅磚都在頃刻間被拍得粉碎,圍觀的人羣只發出稀稀落落的叫好聲。
同時在他們邊上表演的是三個年輕的姑娘。看她們的外貌像是隻有十三四歲的樣子,穿着一個式樣有些陳舊的粉色衣服,做着令人眼花繚亂的雜技,把身體扭成不可思議的樣子,然後用腳頂碗,用嘴咬塑料花。人羣對她們抱以熱烈的掌聲,紛紛地把零錢投進她們前面的一隻紙盒裏。
在靠近我們這一邊,一個老頭在耍兩隻小猴子,猴子們穿着小丑的衣服,在不停地翻跟斗同時互相之間做一些難度很高的逗趣的動作,吸引了不少小孩子在邊上觀看。
突然之間,一隻猴子向我的狗撲過來。我慌起來,連忙把露風禪往我的身後方向推去。猴子向我一齜牙,發出瘋狂的吱吱吱的聲音。
人羣立刻鬨然大笑,這時那耍猴的老頭拿着一頂破草帽向我走過來,示意我放一些錢在帽子裏,我拒絕了。然後他居然撲到我身後企圖要抓我的狗,嘴裏還一邊大叫着:“大夥兒有沒有想吃狗肉的?!”引得圍觀的人羣一陣哈哈大笑。顯然我的狗已成他的雜耍表演的一部分。
我震驚得渾身發抖,居然會有這樣的人!我想怒斥他再往他那張不知羞恥的老臉上扇一個巴掌,但我太震驚了以至於什麼也不能做,只是拼命地拉着狗往人羣后面退。李方幫我推開那些看熱鬧的嘻嘻哈哈的人,我們終於安全地退了出來,來到了一條安靜的小巷。
“對不起。”李方低着頭説。
我搖搖頭,什麼也沒説,只想快快地忘掉剛才那可怖而古怪的一幕。可憐的狗也受到了驚嚇,尾巴還緊緊地夾在後面。
居然有人想吃我的狗?!我們在街上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會兒後,我還在繼續受着這個念頭的折磨,然後,突然地大笑出聲。狗看了看我,李方也詫異地看着我,我止住了笑,心想也許見到了哲還可以把這事當作笑話講給他聽呢。
我聳聳肩,決定這事就過去了,旅途才剛開始,我們必須堅強。
李方與他母親住的地方如我想象的那樣非常小。母子倆就只有一間房間,吃睡包括李方看書學習都在這裏,再就是一個光線昏暗的衞生間與一個簡單的廚房。猜想李方就是在那連一個人轉身都難的窄小廚房裏做出了給我吃的桂花荸薺丸。
屋裏十分乾淨整潔,也許是因為我要來而特地收拾過。母親躺在牀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看到我,身體抖動起來似乎想要掙扎着坐起來,嘴裏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我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的眼淚慢慢地從眼角滑下。
可憐的女人渾身瘦得只剩下骨頭,因突發的腦中風右眼己失明,而身體左側則完全不能動,只有右側還能有所動作。她的右手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口齒不清地連説幾個“謝謝您!”
我一時手足無措,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這陌生的一家子如此的感恩。剛剛給李方的八千塊,對於我來説就是隨便買件名牌衣服的錢,但卻能夠讓一個貧困學生應付一年的學費與生活費,同樣的錢花在後者身上,遠顯得更有意義。
狗安靜地坐在我旁邊,我則坐在李方母親牀邊。李方端上一杯裝在透明玻璃杯子裏的茶,看茶葉的樣子不同尋常,片形似掌,青翠飄香。李方自豪地介紹説:這叫仙人掌茶,宜昌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代就開始產這種茶了。
“不好意思,讓你們破費了。”我説。
“舅舅在茶場工作,他前幾天來看媽媽時帶了一些來。”李方説,“等下您走時,帶點走吧。”
我連忙擺擺手,“謝謝,不用了,我今晚還得趕路,帶太多東西不方便。”心裏明白這母子倆已把家裏最寶貝的東西都盡數拿出來款待我了。
這時李方母親又急促地發出聲音,還能動的右手來抓我的手,“媽媽説,不知您這麼急着要去哪裏,有什麼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儘管説,我們是本地人,還知道些個東南西北。”李方在一旁翻譯。
“沒關係,票子都買好了!”我對李方的母親説,特意提高了聲調,心裏暗暗驚詫於一個剛剛癱瘓的沒讀過什麼書又一無所有的瘦弱女人,居然還有如此周全的待客禮數與清醒的意志。你幫了她,她道謝,並以她能拿得出來的最好的禮物來款待你,你若有什麼難處,她也準備盡全力來幫一把。這樣一個窮困病苦的女人竟然是要遠比那些有錢有健康的人來得強大。
李方的母親又説了些話,李方在翻譯前先低低跟我説:“魏姐,我媽今天話特別多,——她看到您太高興了!”他母親的意思是離我上車還有時間,讓李方陪我在宜昌走走逛逛,看看長江和三峽水利工程,如果我想的話,還可以讓李方帶我去他舅舅工作的茶場參觀一下。然後讓李方幫我拿行李送我到長途汽車站。
我婉拒了母子倆的好意,推説我跟我的狗都累了,想睡一覺。然後我把我的姓名與手機號寫在一張紙上留給了他們,李方也給了我他的匯款地址及聯繫方式。我把那紙條小心地放進錢包夾層裏,然後跟母子倆告別。
他們再一次流出了眼淚,我跟他們緊緊擁抱,説着鼓勵安慰的話,又囑咐李方將我剛給的錢儘快存到銀行裏,然後帶着狗離開了李家。
不知什麼時候已下過了雨。現在雨停了,幾縷太陽光穿過雲層照在濕漉漉的街面上,空氣裏充滿了春天特有的濕度與莫名其妙的香氣。我拿着張酒店前台送的地圖,在街上放鬆而隨意地走着。
這座古城像中國其他城市一樣正在經濟發展的大潮中快速向前跨進,新出現的那部分城市景觀與舊的部分參差交錯在一起,有些蕪雜無序,像一杯打亂的雞尾酒。但也正是在這種雜亂無序中,藴藏着不可預測的巨大活力、雄心與意志。
街上有不少吵吵鬧鬧的遊客,操着不同的方言,成羣結隊地從街的這邊走到那邊,不時地拿相機咔嚓咔嚓地拍一氣。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我一陣狂喜,急急忙忙地在手袋裏翻找。我往往需要兩分鐘才能找到手機,這次更糟,手抖得厲害,怎麼都找不到。露風禪在一旁又跳又晃腦地,好像在笑我激動成這樣子。
終於找到手機,一看未接號碼,是我的服飾店經理李阿姨打過來的。想了想,還是打回去。李阿姨聽到我的聲音顯然很興奮,“wei小姐,你還好嗎?”她首先問候我。
“我還好。”我説,在旅途上聽到熟悉的人的聲音是種温暖,算起來,她與我母親差不多年紀。
然後李阿姨興高采烈地跟我説,店裏的設計師同時也是我的朋友——阿sa剛剛在東京的比賽中得了亞洲最佳青年設計師第一名。我們店裏銷售的所有她的設計是不是該相應地提升一下價格?
這個意外的消息並沒有讓我像她一樣雀躍,儘管在心裏我為好友多年的夢想成為現實而感到驕傲。“阿姨你看着辦吧,我走之前不是跟你説過,店裏的事這些天由你全權處理嗎?”我説。對在店裏兢兢業業地做了幾年的她,我放心得很。
然後她又問我大約什麼時候能回上海,我嘆了口氣,説還不知道。
“wei小姐,一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啊,有什麼事隨時打電話回來,別讓我們擔心。——噢,對了,阿sa聽説你不在店裏就問你在哪裏,我們實話跟她講了你在往西邊去,現在她人還在東京,但可能隨時會跟您電話聯繫的。”
“知道了阿姨,謝謝你。”我跟她道別,掛了電話,繼續慢慢地走在一個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周邊陌生的景色對我來説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我只是個匆匆過客,一路上馬不停蹄地趕路似乎是隻為了一個目的:把我深愛着的男朋友——哲找回來,讓他回到我的身邊。
而剛才與李阿姨的通話將我重新拉回了上海我所熟悉的一切,我的服飾店,我的家,我的朋友。我將自己從沉思默想中拔出來,用兩隻手擦擦臉,試圖振奮起來,然後轉頭召喚了身後的狗一聲,大步朝不遠處的酒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