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劍臣長長出了一口氣,聲音低低地説:“她的話都對,我不是不以為然,是嘆息她變了,變得一點也不像個女魔王了。想當年她身居宮中榮任錦衣衞總督,手握兵符,統率五萬鐵甲衞士。數以百計的綠林巨豪、江湖能手,任其喝斥調遣,真是叱吒風雲!後來因為跟上了我,先是逃藏海外孤島,後在茅棚茹苦潛修,別説當年煞氣已消磨殆盡,就連説話也婆婆媽媽的了,我真替她難過。”江劍臣説得悽然,武鳳樓和曹玉心裏也頗酸楚。
但江劍臣到底是江劍臣,略微平定了一下思潮,便對他們二人安排道:“紅玫瑰艾羣男一生害人不淺,肆虐江湖,是迷兒父女的生死對頭。玉兒受耿直老人的知遇之情,鳴兒又受老人的救命之恩,我立即就去雙塔山,不能再有延誤。你二人迅速查清黑龍洞和女媧宮中的情況,但絕不能打草驚蛇,更不準公開動她。弄清之後,由我親自對付,防其漏網再逃,再逃就捕獲無日了。”江劍臣作出這番安排以後,便獨自一人去了河北雙塔山。
聽説探查女媧宮和黑龍古洞,對手又是三十年前就出了名的淫毒女魔,還有迷兒的仇人採花大盜花中浪蝶卞申仁。小神童曹玉摩拳擦拳,躍躍欲試了。
武鳳樓這回不訓斥了,知曹玉生性好鬥,訓也無益。再説他已逐漸成熟,快能獨擋一面了,所以就讓他帶路。
兩天後,師徒二人已出現在唐王山下。
女媧宮俗稱奶奶頂,建造在唐王山腰,山下有北齊皇帝高洋的離宮,山麓有大石窟三座,內刻諸尊者神像。
師徒二人故作輕鬆愉快地從廣生宮側上山,沿十八盤彎曲山道,慢慢攀登。
這女媧宮建於山腰的高台之上,為三層樓閣式的建築,高達五六丈。前有拜殿,在山壁之上,鑿有拴馬鼻八個,以大鐵鏈拴住樓體,樓內的人越滿,八根大鐵鏈就繃得越緊,所以又有“吊廟”之稱。
女媧宮兩側,分別建有鐘鼓樓、迎爽樓、梳妝樓和靈官亭。
二人到了十八盤時,就遠遠看見了女媧宮。只見它玻璃瓦頂,畫棟雕樑,雄偉壯觀,恰賽一座玉宇瓊樓,樓嵌在斷壁之上。所以山崖有前朝萬曆年間新刻的“天造地設之境”六個大字。
拐了一個彎,突然看見緊貼山壁設有一個茶棚,賣茶的是一個衰邁的老太婆。
一見武鳳樓二人走過,她聲音抖顫地招呼説:“兩位少爺,歇歇腿喝碗茶吧。”
武鳳樓生性仁慈,最憐老惜貧,雖然自己口並不渴,也就應聲坐了下來。
老太婆給二人倒了兩碗茶水,用袖頭擦着眼淚説:“天氣轉冷,遊人稀少,喝茶的人不多,眼看就斷了我老婆子的活路了。”
武鳳樓剛想出言安慰,並給她一些銀兩,未料小神童曹玉卻突然問道:“大姐姐,你今年芳齡幾何了?”
武鳳樓一氣,心想人家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子,餐風飲露,在荒山賣茶,你胡鬧些什麼?
剛想申斥,小神童曹玉又嘻嘻笑道:“光棍眼,賽夾剪。怪你自己沒在脖子上再下些功夫,下次可要留意啊!”
武鳳樓這才看出,那女子雖然是滿面雞皮皺紋,可她脖子卻是粉妝玉琢,分明是一個年輕女人改裝。武鳳樓正自悔失誤,那女子卻悽然嘆道:“妾身年輕守寡,上有衰邁公婆,下有繞膝兒女,拋頭露面難免惹禍招災,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請二位少爺諒解。”
小神童冷然一笑,伸手從袋中掏出十兩銀子亮在掌中説:“你的話我都相信,這十兩銀子,儉省些夠熬過殘冬臘月的,只要你將這兩碗茶水統統喝下,這銀子就馬上歸你。”
化裝成老婆子的女人雖然臉色一變,卻並不逃竄。她手腕一翻,五指暴攏,不奔小神童,卻逕直向武鳳樓抓來。小神童急喊一聲:“不要碰她!”接着右腿一抬,連小桌帶茶壺茶碗,一齊向那女人身上撞去。
武鳳樓身形一側,貼石壁而立。倉地一聲,五鳳朝陽刀出鞘了。
小神童曹玉雙手翻處,已分別扣住了十三支喪門釘。師徒二人一夾攻,那女人才慌了手腳,兩頭都禁止通行,下面是百丈深淵,她只得身形一躥,企圖施展壁虎遊牆的輕功,攀上山壁逃走。
小神童曹玉可不像他師父那麼心軟,哪肯讓她走脱。他左手一揚,脱手三點寒芒甩射而出。他不往那女人的身上打,偏打她兩手抓扣的地方。
一溜石粉紛飛,嚇得那女人兩手一縮,除身子緊貼山壁之上,就全靠兩隻腳了。
哪知小神童左手剛剛打出。右手已連環上揚。脱手又是六支喪門釘,射向了那女人兩腳和左右兩側。叮叮叮一片響聲,六支喪門釘貼着那女人的鞋底和身子兩側釘進了山壁,又激起一溜火星。嚇得那女人身軀一顫,立刻從石壁上摔落下來。
小神童左手再翻,先打出兩支喪門釘封死退路,再用一支鋒利嚇人的喪門釘對準了那女人的胸口,狡猾如狐的女人低頭被俘了。
曹玉將右手伸進肋下,掏摸老半天,才掏出了一個極小的黑丸,喝令那女人將嘴張開,丟了進去,強逼她直着脖子嚥下,這才收回了掌中的喪門釘。
那女人老實了。
師徒二人將她帶到唐王山南麓的一間石室之中,由小神童審出了口供。
原來她是女媧宮的眼線特意在去女媧宮的必經之路彎道十八盤處設了一個茶攤,監視進宮之人。碰上形跡可疑的,特別有可能是武林中人,更是一個也不放過。所賣的茶也是兩種,一種是普通茶水,另一種是加了蒙汗藥物的茶水,因人而宜。
曹玉又問道:“誰是宮中主事之人?紅玫瑰現在何處?”
那女人嚇得哆嗦了一下,無奈招道:“宮中主事的是老宮主紅玫瑰的親傳弟子花玉蕊,外號花骨朵。老宮主和一個當年的面首名叫卞申仁的,深居在黑龍洞中。”
武鳳樓剛想示意徒兒不準亂殺人命,那小神童卻早已右手一抖,用原來的那支喪門釘,插入了那女人的心窩。
氣得武鳳樓斥道:“一個眼線,罪何至死,你也太好殺人了。”
小神童曹玉躬身答道:“不是孩兒生性嗜殺,只因我們過去的手底太軟,一向不趕盡殺絕,才留下無窮的後患。別小看一個眼線,不是紅玫瑰師徒的心腹,這種差事絕派上不她。
再説,從她深悉一切內情來看,至少也是個中堅人物,不殺她會誤了咱們的大事。“
武鳳樓不再責備了。
小神童乘機説道:“師父仁慈,掌門師祖多次背後稱許,但他老人家卻時常掛心師父的安危,有道是君子可欺以其方啊。”
武鳳樓知道這個調皮徒兒是借掌門師伯之言來規勸自己,回想剛才的經過,那可不是君子可欺以其方嗎?自己太容易上當了。
武鳳樓因三師叔有令,只准探查,不準公開招呼,反正只是失蹤了一個眼線,還不會過份驚動女媧宮,況且又查出紅玫瑰和花中浪蝶都隱藏在此處,決定還是早早報給三師叔為好,主意打定,就帶着小神童動身趕往雙塔山了。
不提二人隨後追趕江劍臣,單説鑽天鷂子江劍臣自從離開火神台,心急老母的病體和安危,日夜兼程,向北進發。第二天下午,就來到了久負盛名的呂翁祠附近。
這一來是順路必經之地,二來他對呂翁祠慕名已久。
九歲那年,恩師無極龍就讓他讀了一本黃梁夢傳奇,是唐代文人沈生所著,寫一個不得志的盧生在邯鄲客店遇見了老道人呂翁,自嘆生不逢時,一不能建功立業,二不能享受榮華富貴,那道士聽了,交給盧生一個青瓷枕頭道:“枕之可無所不得。”
這時店小二正煮黃梁米飯,盧生倚枕睡去,夢中回到了老家,娶妻崔氏,美貌賢慧。他後來中了進士,升監察御史,到中年又立大功拜為中書令,老年封燕國公,一生位極人臣。
五個兒子都居了高官,姻親好友皆名門望族,孫子十八人,在朝五十年,年過八旬,病重死去。到此盧生才一覺醒來,竟是一夢。店小二煮的米飯還未熟透,盧生覺悟,隨道人出家而去。
追思幼年,懷念恩師,江劍臣不覺走進了呂翁祠內。出他意料,在祠堂的台階之下,有一個黃瘦道人,正昏昏沉沉地倒卧正那裏。
剛剛回想過呂翁的仙蹟,又親身走進了破敗的呂翁祠堂,恰巧再遇見一個和書中呂翁年貌相仿的老年道人,江劍臣的心不禁一沉,心想事情的巧合能以至於此?
難道説我江劍臣也該收束心性,百事不管,拋開所有恩怨,痛舍老母妻兒,束髮當頂,改換道裝跳出三界之外,去當一個無滋無味的道人去嗎?想到這裏,江劍臣神驚體顫了。
哪知就在這時,那老年道人好像夢囈似地念道:“彎弓盤馬沙場上,一劍縱橫武林間,何苦刀頭添鮮血,怎及出家半日閒。”
聽到這裏,直把個身懷絕頂功力,生性冷漠孤傲的鑽天鷂子驚得連連後退。那老年道人唸完四句詩後,好像清醒了一些,拙笨地將身子翻了個過,像是還要睡下去。
江劍臣突然發現他身下露出了一把一尺多長的刀,那刀刃薄得簡直像一張紙,刀背卻很厚,厚得有些不合比例。刀尖微挑,既適合切、割、挑,又適合用刀背反過來磕、砸,端的是一口屠人的上等利器。江劍臣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身軀也微微抖顫起來。
讀者諸君自然明白,這口特殊的短刀,就是女屠户李文蓮用飛虹劍與江劍臣換的那把短刀。女屠户為救江劍臣母子,改裝換刀,冒充江劍臣,不顧矢石傷身,吸引賊眾,傷重力盡,葬身火海,常使鐵血男兒江劍臣徹夜失眠,如今這口短刀突然出現,怎不令江劍臣神情大震。
他本想飄身過去拍醒老道人,詳細詢問李文蓮的生死下落,但一想到這老道人的稀奇古怪行徑,他望而卻步了。
江劍臣清楚,這老年道人絕非平常人物。
傾耳一聽,老年道人又打起呼來。
江劍臣靈機一動,雙膝一盤,坐在老年道人身前,耐心靜坐,以觀其變。
一直到日影西斜,太陽慢慢下垂,那老年道人竟仍是不醒。
江劍臣明白,老年道人是故意如此。他怕老年道人傷風受寒,把自己身上的長衣脱了下來,為他輕輕地蓋上,然後靜靜地侍立身側。
工夫不大,老年道人漸漸睜開了眼睛,慢慢地翻身坐起,把眼光投射在江劍臣的臉上。
江劍臣賠着笑臉輕聲説道:“天快黑了,老人家提防受涼!”
老年道人好像沒聽到似的,出口道:“倒頭尚且睡不醒,一醉哪能不解愁。”
説時,發覺身上披蓋一件長衣,抬頭問道:“你是何人?到此何事?”
江劍臣知他有意刁難,心中雖不服氣,表面上可不敢顯露,仍是恭然説道:“晚輩路過此處,看老人家一人睡此,為防天冷,才將衣服脱下,為老人家禦寒。”
老年道人問道:“你為何這樣關心於我?要打貧道的什麼主意?”
江劍臣來火了,剛想發作,但瞟了一眼自己的那口短刀,又忍耐下來説:“老吾老,天下人之老。晚輩幼讀詩書,豈能不知尊老愛幼之道。”
老年道人臉色一變,沉聲説道:“既然對陌生老人尚能如此,若是受了人家的救命恩德呢?又當如何?”
江劍臣到底盼出了一點口風,連忙説道:“常言道,受人點水之恩,當報湧泉。”
老年道人臉色緩和了些,用手一指祠堂內供桌上的酒罈説:“速去給我打壇酒來,要上好的花雕。”
江劍臣應命而去,不大會兒,不光打來了一罈好酒,還買來了一隻燒雞。他估計,像這樣的世外高人,是不忌葷腥的。
果然老年道人一見燒雞,高興地一把搶了過來,先撕下一條腿,啃了一口,才捧起酒罈,狂飲了一氣。
江劍臣為得到女屠户的生死消息,不得不耐心地看着他大喝大嚼,等到一罈酒將空,燒雞也快啃淨,老年道人意猶不足地用雙手晃了一晃酒罈,聽聲音裏面還有些剩酒,只是因壇舒展成拳,斜着向壇內按去,竟按得壇內剩酒化成了一支銀白色的酒箭噴射出來,他張嘴狂吸,直到一滴不剩。才推開了酒罈。
看到老年道人的劈空掌力如此精純,江劍臣十分欽佩,越發不敢怠慢了。趁着他酒後神情尚好,懇聲求道:“請問老人家,你身上這口短刀從何處得來?能向晚輩一道其詳嗎?”
儘管為他沽來了美酒,買來燒雞,又低聲下氣懇切動問,這句問話還是惹得老年道人一臉不高興,他説道:“年輕人,一點沒有眼色,貧道的酒蟲雖然壓下,可肚中還是飢腸轆轆,我哪來得氣力和你説三道四。”
江劍臣無法,只好再次去到祠堂前的飯鋪為他買來了飯菜,怕他挑眼,還叫店小二提來了一壺茶水。
好不容易等他吃飽喝足,店小二收拾了盤碗走開,江劍臣剛想開口再問,老年道人已緩緩站起,雙手捧着肚腹,匆匆向祠堂西側的小角門跑去,那把短刀,卻留在了地上。
江劍臣一皺眉頭,心想:剛吃飯喝足,接着就去茅廁,可別拉淨撒完回來再接着吃喝,那你就冤苦我了。
等了好大一會兒,不見老年道人回來,又怕惹他不痛快,不好去催。他彎腰拾起了自己那口短刀,突然見短刀下面有一張很小的紙條,情知要糟,但又不能不看,取在手中,見上面只寫了四個字:“孝心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