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深更,一片沉寂。馬蹄踏破地上的月色,女魔王侯國英一人一騎飛馳奔來。她的那匹心愛的寶馬玉獅子噴出兩道白霧,貼身侍衞也已被她遠遠地撇在身後。來到近前,猛勒絲繮,玉獅子白馬被勒得人立起來,唏留留一聲長鳴。沒等玉獅子站穩,侯國英已飄落在江劍臣面前。
武鳳樓和李鳴互望一眼,趨步來到女魔王跟前,各屈一膝,跪了下來。鑽天鷂子江劍臣把嘴張了一張,卻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出來。
是悔,是愧,是悲,是苦,是辛酸?還是欣慰,是慶幸,是訣別前的叮囑?誰又能分辨得出!
女魔王一俯身,分抓武、李二人一手,只説了一聲:“我愧對你們!”就鬆開了二人的手,陡地背過臉去。
夏侯耀武一揮手,和秦嶺四煞一齊退走。武鳳樓和李鳴也想走開,侯國英突然轉過臉來,月光下分明已看出她滿臉狼藉的淚痕。她緩緩地走到江劍臣對面,站住不動了。
江劍臣還是靜靜地站着,紋絲不動,好似一尊大理石雕像。女魔王柔聲説道:“謝謝你了,劍臣!居然等着和我再見一面。更難得的是,他們小兄弟二人真正視我為長輩,我很滿足了!
而今新君登極,必難相容,我只好避居海外。天各一方,望君自珍。能否再見,就看我們母子的福分了。”
她的最後一句話,聲音低得只有江劍臣一個人才能聽見。江劍臣徹底崩潰了!凝神望了一眼侯國英已經隆起的腹部,猛然一伸雙臂,把她的兩隻顫慄冰涼的玉手緊握了一下然後慢慢鬆開,避開了她那雙火辣辣的目光。
侯國英一步一步地退到玉獅子寶馬跟前,把腳一頓,飄身上馬,如飛而去。
江劍臣靜如山嶽地一直等到女魔王的身影消失之後,才猛一揮手,好象非常吃力地擠出一個“走”字。
就這樣,從北京到承德雖然不遠,但幾經耽誤,已快近五更時分。
爺兒仨進城之後,住進一家興隆客店。李鳴只出去了一趟,就興沖沖地趕了回來。因為楊府是世代望族,楊森父子更是一代名將,很容易就打聽到了一切情況。
老將軍楊森中年喪偶,戎馬倥傯,並未續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兒子就是楊鶴,今年四十五歲,官拜三邊總督之職,這次勤王滅叛有功,更兼了御林軍指揮使。楊鶴娶妻盧氏,只生一女婉兒,並無子嗣。
楊森的女兒名喚碧雲,長楊鶴兩歲,年已四十有七,老於閣中,終未嫁人。十六時,因慧敏賢淑,被選入宮中為公主伴讀。公主下嫁後,楊碧雲蒙天子賜婚出閣。不料,其弟楊鶴就在那年得中武科探花,跪求皇上將楊碧雲接回家中。賜婚之議,隨之消失。
哪知楊碧雲回家後,雖然求婚者接踵而至,踏破門檻,但她執意不嫁。半年後,楊碧雲大病一場。
其弟楊鶴姐弟情深,叩請皇上恩准兩月假期,親護姐姐楊碧雲去河南嵩山少林寺奉白銀五千兩為香資,求取大還丹一粒,為其醫治。楊碧雲迴轉承德後,即改閨房為禪堂,誦經禮佛,不見外人,就是至親近族也難得一見。據説,後來連胞弟楊鶴也斷絕了往來。
李鳴詳盡地把從多方面探聽到的消息,向自己的師父和大哥稟告了一遍。
三人一致認為,這條線索極為重大。
江劍臣是個人間棄嬰,雖有師父慈愛如父,二位師兄情勝手足,但對自己的身世一經提起,何嘗不日夜懸心!如今難得有李鳴這麼個機靈鬼徒弟,只一把就撕開了層層迷霧,露出了端倪。
特別是楊碧雲去過一趟嵩山少林寺,而自己正好是從嵩山腳下江邊揀來。難道這僅僅是偶然的巧合嗎?還是根本存在着血與肉的聯繫?他因為心情激動已極,説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起來:“鳴兒的這些消息絕不是空穴來風,蛛絲馬跡有路可尋。
樓兒立即前往嵩山黃葉觀去找掌門師伯和你師父,詳細詢問當年揀我的時間與地點,以及裹身衣物,速去速回。鳴兒馬上去找老駙馬冉興,請他轉請金屏公主進宮詳查楊碧雲的一切詳情。楊府之事,由我繼續打聽。”
武鳳樓、李鳴領命,各自離去。
江劍臣心情激盪,哪裏能在旅店呆得下去?換了一件乾淨些的衣服,揣上一些散碎銀兩,出離興隆客棧,向城中一座最大的茶樓走去。他知道,茶館酒肆是探聽消息的最好所在。
這座茶樓,名叫甘泉樓,場面很大。茶博士把江劍臣引到靠近窗口的一張桌旁邊坐下,沏上了一壺上好的香片。
江劍臣久居黃山,和乾坤八掌地行仙陶旺打成了忘年好友。陶旺最為嗜茶,還有一套很好的泡製烹煮手藝。所以略一品嚐,不禁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
他原為訪查而來,並非志在品茗,也沒把茶的優劣放在心上。適巧,這時一個五旬上下的瘦削老人好象大病初癒的樣子,攜着二十歲左右的俏麗少女一前一後走進了甘泉茶樓。
那清瘦老人身穿一領深灰色的長衫,洗得已經透出了月白色,上面還打了幾處補丁。衣衫雖破,卻洗得乾乾淨淨,顯系一個貧而好潔的老人。那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雖是布衣荊釵,卻是天生麗質,容光照人。二人象是父女,老人手提琴囊,少女帶着一個簡單的行包,一副風塵僕僕的行色,證明他們是從遠道而來。
二人一進茶樓,滿座茶客都一齊把眼光投向了他們。有驚歎,有羨慕,有好奇,也有嫉妒。特別是幾個地痞土棍之類的角色,色迷迷的眼神,始終死死地貪婪地盯着那少女端麗的俏臉,婀娜的身姿。
當下,只見那老人行至茶樓正中,雙手一合琴囊,斯文儒雅地説道:“小老兒父女初到寶地,投親不遇,尋人不着。吃飯得給飯錢,住店得付房費,萬般無奈,只好以賣唱餬口。哪位客官願聽,小老兒父女感激不盡。”説完,作了一個長揖。
自從那個老人進了茶樓之後,江劍臣就覺得他不是個沿街賣唱之流。如今又聽他口齒清晰,談吐文雅,而且還不亢不卑,頗具清高,就對他很有好感。聽他説話,知他們父女是外路人,怕他們受那些土棍的凌辱,就站起身來,很温和地招呼道:“老人家,請到這邊來,在下願聽一曲。”
那灰衣老人進樓以後,根本沒有注意細看樓中的茶客。這時,聽到江劍臣的呼喚,才把身子轉了過來。等他把眼光投到江劍臣的臉上時,虛弱的身子突然抖顫了一下,瘦削的臉上也陡然變了顏色。撇下身旁的女兒,步履不穩地走到了江劍臣的桌子跟前,又凝神看了江劍臣一眼,滿布魚紋的鬢角肌肉連連收縮了幾下,突然冒冒失失地問道:“公子貴姓?哪裏人氏?”
這兩句話,既不象藝人對待顧客,更失去了他剛才説話時的斯文氣度,使得江劍臣也是一怔,鋭利的目光不由得又細看了灰衣老人一眼。這一看,更叫他魂顫心驚!他不光從老人深沉的目光中探索出一種渴求的異彩,而自己也覺得對這個陌生老人有一種非常親切令人心悸的情愫。
不料,正在這時,一聲清亮的拍打聲陡然傳進了二人的耳鼓。江劍臣的目光是何等的鋭利!隨着聲音入耳,他已看清了是那個少女的玉掌摑上了一個彪形大漢的左腮。這時,他才注意到,這父女二人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也就不急於出頭了。
看樣子,灰衣老人好象非常放心自己的女兒,分明已惹上了麻煩,還是不願離開江劍臣的桌前。江劍臣心中一動,一面請老人坐下,一面親自拿起了另一隻茶杯給老人斟上了一杯香茶,恭敬地遞了過去。
老人道了一聲“謝”,一雙深邃的目光有意無意似地掃了一下江劍臣年輕英俊似曾相識的面龐,一時間,兩個人都不知話從何處説起。江劍臣靈機一動,抱拳説道:“老人家風塵異人,令愛更是女中英豪,不知為什麼操此營生?能否見告!”
灰衣老人剛想答話,只聽嘩啦啦一聲響亮。二人再看時,只見一個豹頭蓬髮的大個子摔落在一張桌面上,雙手掩面,指縫中已流出了鮮血。不光那灰衣老人驚得哎喲了一聲,就連一向冷靜沉穩的江劍臣也臉色一變。
須知,茶樓酒肆皆領國家的營業執照,無故打死打傷人命,是要出亂子的。他原來認為那少女氣憤茶客下流,揍他一個耳光以示儆戒也就罷了,怎能如此狠下毒手?可是,等他的眼光投向打鬥現場時,他知道自己埋怨錯了人啦!
原來把人打成重傷的不是那個少女,而是一個穿紫色大氅的豪華美少。只聽他冷笑道:“好一對不要臉的下賤東西!一個賊溜溜地看人家花朵一樣的女孩兒,一個更為下作,膽敢用自己那雙髒爪子去摸人家大閨女!大爺我豈能容得?快叫你們的狐羣狗黨摘兩塊門板,僱八個夫子抬回家去,晚了可別涼骨不能進陽宅!”
江劍臣從那凌厲喝斥的聲音中,聽出了很為熟悉的口音。微微一怔,那紫衣美少已一晃身形,顫巍巍地貼到了自己的面前。江劍臣注目一看,不禁嚇得心中狂跳,原來出手傷人的紫衣美少不是別人,就是被李鳴巧言支走、從少林寺求藥歸來的女屠户李文蓮!
別看江劍臣孤高自傲,對一代女魔侯國英他都視如奴僕,但對這個更其驕橫的女屠户,他卻是最感頭疼,一籌莫展了。她的師父老尼姑慈雲師太,他是萬萬不敢惹的。又知她為了給自己療傷,竟然遠走嵩山少林,就憑這一份人情,也值得他低聲下氣,和顏悦色了。
當下,他深深一揖,和聲謝道:“為了愚兄的小疾,師妹遠去少林,我多謝你了!”
女屠户冷哼一聲説:“李鳴那缺德小子可把我給冤死了!巴巴地到了少林寺,去向那禿驢方丈討一粒大還丹。他硬是説你的傷不妨事,死不願給。我哪裏肯依?我是鐵定了心,虎起了臉,非要不可,雙方爭執起來。氣得我抽出了我師父當年降妖伏魔的飛虹劍,才逼得老禿驢叫人端出了一個殷紅的小匣。
我知道那裏面裝的是大還丹,怕老禿驢小氣,不願多給,就趁他不備一把搶了過來。那禿驢果然小氣,只願給我一粒。我一氣揣到身上,他竟然下令叫十八個和尚來奪。那十八個和尚被我用迴風舞柳劍刺傷了七人。
那些和尚也真厲害,死命地圍住我不放。我有些力乏,只得用上了沙門七寶珠,又傷了他們幾個,才衝出山門。為了你,差點把人家給累死。給你,都吃了吧,傷也許能好得快一些。”
她嘴裏珍珠滾玉盤似地説着,雙手早已掏出了一個硃紅玉匣,捧到江劍臣面前。江劍臣只得接過,開開玉匣,裏面有八粒大如龍眼的蠟皮丹丸。看裏面的紫絨格子共有九個,説明滿匣大還丹只用去了一粒。
江劍臣心中一凜,他小時曾聽師父無極龍説過,少林大還丹又名九轉還陽丹,總共只有九粒。李文蓮這莽丫頭可好,一下子都給拿來了。他內傷已好,哪肯再吃?打算乘便交給醉和尚送還嵩山少林寺,一來省得和少林一派結怨,二來也抵消女屠户傷了眾多僧人的罪過。
不料他蓋上匣子剛想收起,女屠户頓時瞪起一雙鳳眼,嘟着鮮紅的小嘴説:“人家拚死拼活搶來的靈藥,你還不願領這份人情。我跟你沒完!”説着,幾乎急出了淚來。
江劍臣知她難纏,平心靜氣地勸道:“師妹,我的內傷不光吃了大內的聖藥,還有我練的先天無極真氣,早就痊癒了。何苦糟踏這些珍貴的靈丹?況且,此藥乃少林至寶,總不能硬搶了人家的。我看……”
沒等江劍臣把“我看不如送還人家”這句話説完,女屠户李文蓮已眼圈一紅,恨聲道:“我知道你認準了只吃侯國英的,不願意吃我的。我先殺了侯國英,再殺了你,最後我自己也一死了事!反正,要死大家都一齊死。”説罷,就要轉身奔出。
江劍臣知她任性潑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這一驚非同小可,身形微閃,已攔住了李文蓮的去路,賠笑説道:“好師妹,我不是不願領你的情,是怕少林派找你報復拼命,對你不利。侯國英又怎能和你相提並論!既然師妹對我好,你就別胡鬧了!”
聽了江劍臣賠禮的話,又見他一臉惶急之情,李文蓮心裏一甜,怒氣頓消。但她還是執拗地説:“誰聽你的甜言蜜語,我只要你吃大還丹。否則……”
説着一跺腳,又把鳳眼一瞪。江劍臣真拿她沒有辦法,只得開了玉匣,取出一粒大還丹吃了下去。剛想收起,李文蓮仍是不依,一直逼着江劍臣吃下三粒,才接過玉匣裝入自己的袋中。
經過這一陣子折騰,不光店內茶客一走而空,就連那一對賣唱的父女也不知去向。江劍臣雖然有氣,也只得隱忍,哪裏敢埋怨她一句。女屠户得與意中人相見,又見他對自己百依百順,心中好不高興!拉着江劍臣找了一家酒樓,一直喝到傍晚時分,才算盡興。
吃飯時,李文蓮細細地詢問了江劍臣找尋父母的一切詳情,她顯得比江劍臣更加急迫。江劍臣知她膽大魯莽不怕事,反倒耐心地安頓了她幾句,要她千萬不能亂來。李文蓮連連點頭,滿口應允。
江劍臣知道,只要讓女屠户粘上,再想騙走她可就不容易了。只得和她一齊回到了興隆客棧,單給她要了一間上房。
初時,江劍臣還真怕她為了急於查找自己的出身,冒犯了楊家父子,弄得不好收拾。哪知她卻安靜得很,只是要江劍臣陪她出去逛逛,回來後就講些武林掌故和各自的經歷趣聞。江劍臣雖然心中有事,也只好耐心地敷衍。
第三天,缺德十八手李鳴從京城趕回了承德,一見女屠户嚇了一跳。不料李文蓮不僅一點也不生氣,反而一高興,贈送給他三粒大還丹。江劍臣不由得暗暗搖頭,心想:少林僧人尋上門來,看你如何交代!
李鳴歇過一口氣之後,就急忙稟告説:“事情查問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