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真靈,江劍臣立即雙手下垂,改坐為跪,雙眼緊閉,涕淚交流。隨着喊聲,展翅
金雕蕭劍秋急步走了進來。
少林醉聖剛想罵人,被六陽毒煞戰天雷扯了一下,只得忍氣嚥下。蕭劍秋先向兩個老人
見了禮,緩緩地走向了小師弟江劍臣。江劍臣已泣不成聲。所有時人都屏住了氣息。
蕭劍秋抖顫着伸出手去,看樣子是想拉起三師弟。不料,剛剛伸出一半,又陡然縮回。
不光江劍臣難過得心身皆顫,就是所有在場之人也無不變了顏色。醉和尚忍不住了,又想罵
人。
蕭劍秋卻突然面對李鳴道:“也許是我老了,也許是事不關心,關心則亂。如今之計,
如何方妥?”
所有的人,誰也想不到一向以沉穩果斷著稱的堂堂先天無極派掌門,竟會徵求一個門下
黃口小兒的意見。
換了別人,嚇死他也不敢説話。可李鳴畢竟是李鳴,他竟然把身子一挺,大大方方地説
道:“就是掌門師伯不問我,我也該冒死多言了。依我看,您老應該命我師父立即再去青陽
宮。”説罷,雙目懇切地看着蕭劍秋。
李鳴這句話宛若晴天霹靂,震驚了所有的人。醉和尚想罵,戰天雷瞪眼,武鳳樓恨不得
揍他三個嘴巴。可蕭劍秋卻先示意三人不得插口,反而以異樣的目光看着李鳴,説道:“鳴
兒你説得對極了!這一次去,比上一次正確得多了。”
李鳴不讓蕭劍秋再説下去,接口説道:“沒有上一次,這一次就一點也不正確了。”這
小子也真邪,既勸動了大師伯,又全了掌門人的面子。果然,蕭劍秋立即命令道:“劍臣,
速作準備,馬上再去青陽宮。只要你能捆住侯國英的手腳,不讓她再為奸宦出死力,就是大
功一件,我會饒恕你的一切。”
江劍臣哪裏還肯再去接近女魔王!還想出言懇求大師兄收回成命。戰天雷和醉和尚只求
江劍臣能免去過錯,哪管以後的一切?一起附和,連聲相催。只有武鳳樓默默不語,暗替三
師叔不平。
蕭劍秋慘然一嘆説道:“劍臣,原諒我!我的心中只裝了消滅魏閹,中興大明,北攘滿
州,以安萬民。其他的,我都沒想。”説完,眼圈一紅,扭過臉去。
江劍臣被大師兄的愛國愛民之心,激得奮然而起。武鳳樓已拿出戰天雷給三師叔買的替
換衣服,想伺侯三師叔梳洗一番。李鳴又伸手阻止,同時還凜然説道:“你們也太把侯國英
看低了!師父根本用不着去青陽宮。如果我猜得不錯,侯國英準已跟蹤來此,還必然動用了
御林軍的兵力。”
醉和尚剛想罵李鳴是白日説夢,蕭劍秋已臉色陡變,沉聲説道:“是我大意了!在京師
附近,五萬名錦衣衞已織成嚴密的大網。一隻鳥雀也難逃女魔王的監視,醉師叔不信我信。
看起來,只有鳴兒才是女魔王的唯一克星。劍臣速去。”
江劍臣也有些將信將疑。出了茅屋,來到門外,憑他的鋭利目光,只一眼已瞥見樹林之
中草叢之內,到處都埋伏有人,起碼有數千之眾。他不由暗暗佩服自己的缺德徒弟神機妙算,
智計過人。
還沒等他走近前面樹林,侯國英已帶着一個俊美書童——她的心腹使女榮兒迎了出來。
這一對冤家夫妻,生死對頭陡然相向,都不由得身心一顫。
特別是女魔王侯國英,雖然仍是束髮金冠,但那一頭潑墨似的長髮卻是蓬亂不堪。往昔
的桃花粉面,憔悴瘦損,三秋清波的妙目,也微微內陷。她朱唇顫抖,櫻口緊閉,呆呆地看
着失而復得的心上人發愣,心裏倒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齊聚心頭。兩滴清淚,無聲地滾
落下來。
半個月以來,江劍臣無時無刻不對面前這個美貌如花、心如蛇蠍而又真心實意鍾情於自
己的女人切齒痛恨,發誓要把她擊斃掌下。可乍然相見,見她為了自己竟憔悴如此,又為了
自己遍佈眼線,且不借動用鐵甲,實在是用心良苦,也不由得微萌憐惜之情。
侯國英畢竟不愧是一代女魔,只一剎時光,就恢復了常態。她急撲江劍臣懷前,微仰俏
臉,忍住快要流出的淚珠,用纖纖玉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江劍臣的面頰,破涕一笑説:“我
在聖泉宮早就説過,你是不捨得殺我的,你果然又回來了!不管你是奉誰的命令,也不管你
是為了什麼目的,來了就好,我好喜歡!”
説到這裏,突然低下聲音,對滿眼狐疑的江劍臣笑道,“你狐疑什麼?衝着你兩個老朋
友嘴饞量大的勁兒,怎麼能逃出我的眼下?你大師兄等人都在此地是不是?”
問到這裏,見江劍臣仍是默默不語,又噗哧一笑道,“我知道,準是缺德小子李鳴的主
意叫你來的。”江劍臣不由得心頭一跳,暗歎侯國英的知己知彼,料事如神。
猛然又聽女魔王侯國英悄聲説道:“只要有你,就是死我也認了,管他呢!”説罷,向
榮兒揮手。榮兒先帶過兩匹御苑良駒,然後陡然拈弓搭箭,嗖的一聲,一支響箭騰空而起。
驀地,齊刷刷從樹林中草叢內湧出了無數鐵甲御林軍,一色的左挎彎弓,右懸狼牙,果真應
了李鳴的話兒。如果女魔王翻臉令下,三千鐵甲之師亂箭齊發,足可裂樹碎石,就更不用説
人的血肉之軀了。
在這一對冤家對頭相聚重逢之際,屋中的老少羣俠也各找潛身之處,看得清清楚楚。等
目送侯國英、江劍臣並馬而去,眾人才又回到屋內。
頭一個就是醉和尚搶先讚道:“鳴兒這小子,缺德十八手人見愁的外號下,還得添上這
‘賽諸葛’三個字。”
李鳴謝道:“醉爺們別捧我了,只求少罵我兩句就得啦。師父此去,準逼侯國英帶他去
密雲別宮。魏閹少了她,必然兇焰大減。我和大哥要立即回去,後天準時出關。我倒要看一
看兇狠到牙齒的多爾袞,到底能有幾個腦袋!”
蕭劍秋關切地問道:“小千歲出關,帶哪些兵將?”
李鳴不假思索的説:“還是鳳陽府的全班人馬,一個不多。”眾人一愣。
李鳴笑道:“我已有成竹在胸,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錦衣衞御林軍都是魏忠賢的
人,就是給咱爺們,咱也不能要。玉兒認了一個鬼爹,一個鬼娘,能不心疼鬼兒子?有幾十
名惡鬼谷的人,換上官兵服裝,勝過千軍萬馬。我早吃一看二眼觀三了!”嘴裏説着貧嘴,
拉着武鳳樓一齊拜別了三位老俠,向京城趕去。
一進信王府,只見小千歲和老駙馬冉興正在大殿內閒談。老駙馬愁眉不展,小千歲卻沉
穩若素。武鳳樓、李鳴暗暗讚歎不已,上前拜見,稟告了發生的一切。
信王朱由檢聽罷,一言不發地拿過一個功勞簿,首先寫上了江劍臣三字。
光陰易逝,一晃之際已到了出關日期。天啓病情略有好轉,金殿賞酒,信王跪辭當今。
百官送至城外十里亭前,無不為信王一人五從,共計六騎出關會多爾袞十萬之眾而擔心。
長亭餞別,百官呆呆目送。信王揮鞭先行,武鳳樓、冉興等隨後。離山海關不遠,路旁
閃出小神童曹玉跪接千歲,並奏道:“小臣的義父、義母已精選一百名谷丁,派來護王爺龍
駕。請求恩准。”
信王大喜,吩咐快快傳來。曹玉轉身而去,不多時引來了一百名彪形大漢,一色的疾裝
勁服,背插青光閃閃的鬼頭刀,人人魁偉,個個精悍,一望而知全都具有一身功力,確可一
以當百,勝過雄兵百萬。
信王慰勉了幾句,立馬十字交叉路口,不時四面觀望。眾人正不解其故,忽見一個儒生
打扮的人策馬趕來。信王呵呵一笑,朗朗説道:“文佐武備,皆已齊全。出關!”
原來,匆匆趕來的儒士,就是和鑽天鷂子江劍臣結成金蘭之好的賈佛西。這一來,更使
信王雄心倍增,揮師出關,決心挫盡多爾袞的鋭氣。
信王一行,面對多爾袞陳師十萬,虎視眈眈,毫無所懼地出關而來。缺德十八手李鳴的
馬匹傍着武鳳樓的坐騎,並轡而行,一面走着,一面低聲説道:“看樣子,侯國英拗不過我
師父。她不光不再使壞,連在四壁合圍中我估計最頭痛的一路也停止了攻擊。這全是買師父
的心呀!”
武鳳樓問道:“鳴弟,你真能吃準草上飛孫子羽請來了武林異人?”
李鳴很正經地説:“以孫子羽的為人和個性,等閒人物他也不請。又加上侯國英主使,
怎能不謀定而後動。我心裏也老是犯疑,六神不定,真怕他請來了這個主兒。”
説完,屈起食、中、無名三指,光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朝武鳳樓面前一晃。武鳳樓神
情一凜,又搖了搖頭,説道:“不能這麼巧吧。”
缺德十八手苦笑了一下説:“大哥總不會忘了偷去火神爺南宮烈毒霧神針的那個高大身
影的人吧!除非是這位與我義父齊名的六指追魂,還有誰有這等本領?”
李鳴這麼一説,武鳳樓也不得不承認確有這個可能。兄弟二人正在低聲竊語,忽聽小神
童曹玉驚呼一聲:“師父快看,後邊的那匹馬衝咱來了!”
武、李二人扭頭後顧,果然見一匹黑馬豎鬃噴沫,疾馳追來。武鳳樓鑑於剛才二人的估
計,防有突變,迅即甩鐙離鞍,人已倒穿而出。一百名谷丁刷地兩邊一分,李鳴、曹玉兩匹
馬護住了信王、冉興、賈佛西三人。
此刻,那匹黑馬閃電而至。馬上人騎術高超,陡然一勒,那匹馬幾乎人立起來。馬上騎
者擰身離鞍,飄落武鳳樓面前,急呼:“大哥,想煞小弟了。”
人影一晃,站在武鳳樓面前的竟是奉蕭劍秋之命前往天山稟告三公、已故狗屠户魏方之
徒天山飛蝗凌雲。武鳳樓乍見凌雲,那一幕魔窟救母時,魏方捨身試弩,以死相救之情浮上
腦際,歷歷在目,悲呼一聲“二弟”,兄弟二人已相抱失聲。凌雲咬牙切齒恨道:“誓殺女
魔王,為老恩師報仇雪恨。”
信王已由李鳴稟明瞭一切,喚凌雲近前相見。凌雲雙膝跪倒,拜見千歲。然後,從身後
取出一個長形布卷,遞給缺德十八手李鳴説:“奉掌門之命,離京追趕。路過一處集鎮之時,
有一高大老人指名説送給你一樣東西。不等我細問,那老人已杳無蹤跡。我也不知何物,你
拿去看吧。”
李鳴不接東西,先衝口問道:“二哥,這位老人是否左右雙手都是六根手指?”
凌雲先是一怔,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跌足一嘆道:“我真該死!踏破鐵鞋難得一見
的六指追魂,我竟然交臂失之,真正可惜!”説罷,連連嘆氣。
李鳴默默地接過了布卷,掂了一掂説:“這肯定是火神爺的毒霧神針了。六指追魂竟然
偷了給我,怪事!”
兵行正急,哪有他仔細尋思的機會?逐收起了布卷,隊伍又踏上了征程。
眾人在山海關住了一宿,次日日出,出了山海關。但見邊陲荒漠,莽莽蒼蒼。前方一無
遮攔,早已一眼看見黑壓壓的一片營帳。
信王恨聲説道:“滿人猖狂,一至於此!果然牧馬長城之下了。武皇兄。派人下書。”
凌雲初離天山,躍躍欲試,剛想自告奮勇前去下書,賈佛西已揮手阻止,然後奏道:“先皇
曾冊封努爾哈赤為遼東總鎮,至今未變。今千歲以御弟之尊,親王之貴,理應俟其來拜。”
信王一愣,改顏謝道:“若非先生一言,豈不有失天威?覓地紮營。”
因為曾在山海關住了一宿,一切應用之物俱已齊備,連一百名惡鬼谷谷丁也換上了親兵
的服飾,由賈佛西坐鎮指揮。安營已畢,信王和武鳳樓等人在中間大帳內計議。直至天黑,
也不見多爾袞派人前來。
晚飯用罷,凌雲、曹玉出去巡查。武鳳樓陪侍信王和賈佛西、冉興、李鳴等人閒談,不
覺已到夜深。李鳴一使眼色叫出武鳳樓,來到帳外,悄聲道:“大哥,你注意沒有?凌二哥
和玉兒這一巡查,竟有兩個更次。別是巡查到清營去了吧?”
武鳳樓也覺不對,安排李鳴守護,自己要去尋找二人。李鳴説:“千歲御駕在此,大哥
重任在肩,豈可輕動?我去去就來。”
武鳳樓一想也是,吩咐一聲:“小心”,自回大帳去了。
武鳳樓剛走,凌雲閃出,埋怨道:“你自己想去一探虛實,偏得把大帽子扣在別人頭上。
我還好説,叫玉兒一個晚輩能服氣嗎?”
曹玉立即接上説:“我只求能去,絕不怪……三叔。”這小子真機靈,剛來了一個凌二
叔,就把李鳴降為老三了。
李鳴説:“去是去,可都得聽我招呼。否則,回去睡覺。”凌雲、曹玉乖乖地答應了,
一行三人悄沒聲息地貼了上去。
由於潛行得妙,很快接近了清營。李鳴在前,二人隨後,剛一掩入,就發現兩個懷抱槍
刀的清兵各依樹木而立。仔細一看,毫無傷痕,只是沉沉睡去。遠遠看去,還真象守望的模
樣。李鳴靈機一動,順着這條巡查線路直插了進去。説也奇怪,每逢有兵勇值崗之處,皆是
如此。
這時,夜已三更。雖只初秋季節,可關外氣候已然冷風襲人。天邊半鈎斜月,微微下垂。
李鳴好象對下手人有了準確的估計,對凌雲曹玉二人説:“今晚已不需要大幹,別引起暗中
下手相助之人的不滿。”
凌雲、曹玉雖感失望,也不敢違背。一直撲身到兵營中間一座極大的牛皮帳前。這大帳
方圓二十多丈,帳門口懸掛八盞氣死風紗燈。最妙的是,兩邊守護的八個兵勇和一個頭目也
都是沉睡不醒。
李鳴一打手勢,要二人順原路先走,並把退路看好,自己卻“一鶴沖天”,落在了大帳
之上。用日月五行輪的月輪輕輕一劃,將牛皮帳頂割裂了一個一尺五寸長、一尺寬的大口子,
身子一順,一個“夜叉探海”,直撲下去。
哪知他剛剛落下,陡然聽見牛皮帳外有一對男女驚呼的聲音。同時,腳步聲也逼近了帳
前。乍然身陷絕境,換了別人,早已亂了方寸。好個李鳴,他不光不慌,反而往內帳鑽去。
內帳巨燭將盡,一個錦衣貴胄仰面沉睡。李鳴眼利如刀,早已一眼看見錦榻的檀木條几
上放着一張筆力遒勁、墨跡未乾的字箋,上寫“十萬烏合之眾,實實不堪一擊”。李鳴把握
時機,隱身帳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