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廢廟,已無住持,香火早斷。老魔每晚住在後殿,倒未驚動外人耳目。醉和尚
剛一入廟,已被六陽毒煞發覺。二人年輕時曾打打好好,交情雖説是不厚不薄,畢竟是隔世
故舊,久別重逢,倍覺親切。所以醉和尚一到,戰天雷即飛身迎出,二人攜手來到後殿坐下。
好在醉和尚懷中不斷肉食,葫蘆裏不乏美酒,等他拿出酒菜,招呼戰天雷共醉之時,六
陽毒煞毫不隱瞞地把傍晚之事細説一遍,由衷地誇獎了李鳴一番。醉和尚心中不由得暗暗慚
愧,後悔自己和李鳴錯估了戰天雷的為人,沒有想到他是這麼一個熱血直腸的人物。早知如
此,何必騙他在那張不象話的字據上按上手印呢。
正想着,又聽戰天雷道:“醉禿驢,這孩子是我一生中少見的好孩子。我一定想辦法報
答他!可惜,我又有什麼給他呢?”
醉和尚乘機説道:“眼前,彭城雙判有的是冤孽錢。何不討他幾個,一來也算替他們修
修來世,二來也還了你的這個心願。豈不是兩全其美嗎?”
一句話提醒了戰天雷,他高興地一拍手説:“我真老渾蛋了,眼下就有一大筆橫財,我
正愁設法處置它呢,也是這孩子福大。禿驢,你幫我去拿如何?”
醉和尚故意張目道:“如此説來,雲龍山放鶴亭之事,已被你探知了?你還是賊心不死
呀,説説看。你是怎麼知道的?”
戰天雷撕下一塊雞肉放入嘴內,灌下一氣燒酒後,才慢慢説道:“我是晚上查看雙判的
動靜時,無意中發現的。久子倫那老兒可能也沒死。不過,最少也得殘廢。哪裏能幹出這等
事來?
再説,他還真不會賊吃賊。也不知是哪一個沒出息的,想的這個餿主意?我倒要看看,
他的胃能不能消化掉這塊肥肉。”
説到這裏,突然臉上綻開笑容,歡呼了一聲:“小兄弟!”
一言未了。缺德十八手李鳴已走了進來。戰天雷剛想給醉和尚介紹他就是自己傍晚巧遇
的那個好孩子,李鳴已直直地跪在他的面前。
醉和尚心中一喜,知自己和戰天雷的談話已被李鳴偷聽了去。看樣子,這個一向缺德胡
鬧的調皮蛋已改變了策略。當下,故作不知,冷眼旁觀。
只聽李鳴剛叫一聲“老前輩”,戰天雷已將他一把扯起,拉坐在自己身旁,滿面含笑,
百般愛憐地看着他。李鳴懇切地説道:“我特來向老前輩請罪!有些事,我哄騙了你。”戰
天雷哈哈一笑説:“咱倆一見投機,別説你只是有些事哄騙了我,你就是以前砍過我三刀,
我也照樣喜歡你。説,你哪些事哄騙了我?”
李鳴正色説道:“老前輩,我不是一個小學徒,我是一個三品大員按察使的兒子。我父
李精文,我叫李鳴。奉父親所派,暗保小王爺朱由檢回京。為了牽扯彭城雙判的力量,我才
想出了這個冒名下書的餿主意。我可不是貪那一筆大財,只為了讓他們分不出身來。在門外
聽了二位老人家的談話,知道前輩胸襟寬廣,古道熱腸,我才敢直説出來。”戰天雷剛想詢
問聚仙樓借錢之事,沒等他開口,李鳴已接着説道:“在酒樓上,我怕老人家不好意思,才
瞞了姓名,墊了酒帳。我本來是想奉送你老那筆酒錢的,又聽老人家説一生未欠他人恩,無
奈才又請人寫了一張借據,證明你老只是暫借,而且還加倍奉還。免得壞了老人家一生不欠
他人恩的名頭。”
醉和尚心想:壞小子,你口口聲聲不騙老傢伙,到底還是把老傢伙給冤苦了。六陽毒煞
一聽,果然哈哈大笑説:“事情説清,我不怪你。今晚三更天,我幫你拿回那批財物,算是
還了你的債務。然後,我還另有好處給你。”
李鳴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古怪透頂,又惡名遠播的六陽毒煞,竟然能如此通情達理,這
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這六陽毒煞戰天雷還真是説到做到,見天色不早,忙取出一個小小包裹帶在身上,向醉
和尚打個招呼,拉着李鳴出了地藏廟,腳尖輕點,人已如箭射擊。那麼龐大的身軀,卻輕靈
飄急,疾如鷹隼,他怕李鳴輕功不行,始終緊握李鳴一隻手腕,牽引而行。一直到了雲龍山
下,醉和尚竟沒能超越二人一步。李鳴暗暗心敬,知他受重傷後,竟能從接天台上墜下而不
死,決非幸致,而是因為他有超絕人世的上乘輕功。由此,又想到那一位同樣古怪神秘的人
物——六指追魂久子倫。不知他是否還在人世?假如活着,自己一定拼盡全力,使他們冰釋
舊恨,棄嫌修好。
他正呆然遐想,忽聽戰天雷説道:“小兄弟,今夜之事,雖是你下的書,我可要演主角
了。你不多心吧?”
他的話,謙恭温存,聲音柔和,絕不象傳説中那兇殘狠毒、動輒傷人的毒煞老怪,頓使
李鳴萌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他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很快做出了決定,遂熱切地説:“前
輩放心!不管你怎麼做,晚輩決不多心。”
戰天雷也象似動了真情,十萬分沉重地説:“我在武林中的聲名,可狼藉得很呢。小兄
弟,你不怕人家説閒話嗎?”説話的聲音竟微微發抖,以致在夜靜之中,顯得非常的悲愴。
李鳴的心為之一顫,出自肺腑地激呼道:“我知道那都是一些狠又狠不過你,打又打不過你
的人造謠中傷。我雖是官宦子弟出身,可我就是不信那種謠言,反而覺得白道中不見得都是
好人,黑道中也不見得都是惡人。就拿前輩來説,向來不恃強凌弱,一生守身如玉。至於殺
幾個人,搶幾票財帛,那要看殺什麼人,搶誰的錢,這些,連我也幹,哪些不好?”李鳴這
幾句話,真象一股春風,温暖了戰天雷的身心。他猛然地抱緊了李鳴的雙肩,激動無比地叫
道:“小兄弟,你是我一生唯一的知音,你摸透了我的鬼脈。”月光下,李鳴看見戰天雷兩
隻眼角里竟然溢出了晶瑩的淚水,陡然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温聲説道:“你老這麼大年
紀,怎麼能喊我小兄弟?那太見外啦。我要拜你為義父,侍奉你老終生,並請醉老前輩作
證。”
老魔頭一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個三品大員、一省的司法官吏按察使的兒子,
甘願拜一個江湖巨兇為義父,並要侍奉一生,這簡直是人間奇聞!由於心中茫然,兩隻手也
自動地鬆了開來。
醉和尚很讚許李鳴的做法,把戰天雷扶到一塊大青石上坐下,李鳴已口呼義父,跪拜下
去。
醉和尚笑着道賀。李鳴喊着義父,湊近身側。
戰天雷老淚縱橫地慨然道:“我一生任性,殺人越貨,無所不為。可真如鳴兒所説,絕
不欺負弱小,更沒有犯過色戒。終身未娶,苦練六陽神功。這孩子能體我苦心,我不虛此生
了!好在來日方長,我會疼他的。現在,辦正事要緊。鳴兒也不須迴避,跟我來。”説完,
已首先登上山坡。
雲龍山宛如龍形,長達數里,橫卧彭城之南,雲龍湖畔,山清水秀,風景旖旎。宋大學
士蘇東坡曾任彭城知府,曾多次登臨,倘徉湖山之間,對此屢經整修,山上古蹟很多。一路
上山,戰天雷由於心情舒暢,竟然拾級而上,如履平地。及至半腰,發現放鶴亭前已等候了
不少的人。戰天雷知醉和尚是出家人,絕不會公開露面,就大模大樣地走了過去,來到侯國
英、雙判、二鬼等人的跟前,一聲不響地取下了身上的包裹,慢慢地解開,順手一抖,原來
是一件紅色長袍。
就在這時,雙判中的老大赫連方驚呼一聲,叫道:“侯大人,這不是六指追魂,是六陽
毒煞!聽江湖人言及,他每次大開殺戒之前,必換上一件紅衣。因為他練的是六陽神抓,屬
陽剛之正氣。我看乾脆把那兩千兩金子和兩百顆珍珠給他吧,好免去一場殺劫。”侯國英早
聞人言,彭城雙判武功很高,人也狂傲,幾十年盛名不衰。原打算收入麾下聽用,哪知竟是
這般廢物,她失望之餘,突然心生毒意,冷冷一笑説:“江湖傳言,老魔已死在華山。此事
的死因,我們又沒有真正證實過,焉知不是有人存心假冒。憑雙判之威名,又佔盡了人傑地
靈之優勢,不辨真假,就獻出這麼一批鉅款,豈不令人齒冷。”晏日華是侯國英麾下的一條
忠實走狗,聞聲知意,煽風鼓勁道:“我晏某不信這個邪!現放着這麼多的人物,豈能怕一
個九死餘生的糟老頭子?大莊主,咱二人先上。”這小子壞水極多,言下之意是要大家用車
輪戰術對付戰天雷。他明知雙判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哥倆齊上,一向如此。
現在,赫連方被推向風口浪尖,已成開弓,毫無回頭箭之勢。一咬牙,招呼老二白連正
一下,雙雙縱出,一齊抱拳説:“尊駕可是六陽神煞老前輩?赫連方、白連正拜見。”戰天
雷哈哈一笑説道:“赫老大,你認錯人啦。我不是六陽神煞,而是六陽毒煞。你給六指老兒
準備的那份孝心,總不能偏了我吧?何況,還有個先來後到的呢。鳴兒,準備收禮物。”
李鳴應聲而出,這可把侯國英等人嚇壞了。這不是因為李鳴可怕,可怕的是戰天雷居然
也為李鳴張目。
晏日華低叱一聲説:“二位不敢上,退下來,讓我們上!”這句話算是把徐州雙判推上
了油鍋刀山。
兄弟二人一咬牙,凌空一撲,象兩隻餓雕撲食,兇狂異常。
常言道:“盛名之下無虛士”,雙判也確實了得。就在這一撲之際,四支判官筆早已亮
了出來。光憑這一撲之猛,抽筆之快,出招之狠,認穴之準,沒有幾十年的功夫,絕對辦不
到。何況雙判的成名絕藝,是四筆點八脈,極為狠毒。江湖人物死在他哥倆手下者,不知凡
幾。
正在眾人嘖嘖稱讚之際,猛然看見彭城雙判已一個跟斗倒縱了回來,不光手中已失去了
兩對判官筆,面上的顏色也一下子變得慘白。憑在場幾個人的目力,愣是沒有看出戰天雷是
用的什麼手法,一招之內,奪筆傷人。真是太離奇了,離奇得叫人不敢相信。鬼爪子甘翔兩
手雖殘,腿上功夫仍在。他秉性暴烈,又和雙判是生死之交,見二人呆立當場,心中一慘,
義憤填膺,低呼一聲:“攻他上下!”人已疾射而出。淮上二鬼是一母同胞,更是心意相通,
配合默契。二鬼話一出口,鬼影子甘飛怕兄弟一人涉險,鐵佛手已直奔六陽毒煞的人中穴閃
電般的點出,只要戰天雷一閃,他就變式抓出,實在是招猛式毒。而甘翔更是奮不顧身,貼
地滾去,雙腳齊出,一踢前陰,一踢環跳,也全是毒招辣手,還是分攻上下,令人難以兼顧。
哪知戰天雷神目如電,右手直伸,正好抓住鐵佛手的頂端。借一扯之勢,左手已按在甘
飛的右乳之上,同時,把奪來的鐵佛手,用“左右逢源”的招數,分別敲在甘翔的兩個膝關
節上。只聽兩聲脆響,甘翔慘叫一聲,跌翻在地,雙腿已齊膝斷掉。鬼影子甘飛雖只捱了一
掌,卻心血翻滾,急噴而出,顯然受了很重的內傷。
六陽毒煞哈哈怪笑,陰森森地説道:“要不是今天是我老人家最高興的日子,你們四塊
廢料早已報銷。現在,我數一、二、三。我要你們在我數到‘三’字的時候,獻出東西,否
則,格殺勿論。”
“一”字出口,一支判官筆已成拋物線狀,正好貼着頸間,涼森森的插在鬼爪子的喉嗓
之前,一髮之差,就刺進了他的咽喉。甘翔幾乎嚇昏過去。
“二”字吐出一半,另一支判官筆擦額而過,已把赫連方的鬃角劃一道血槽。赫連方頓
時冷汗直冒。
沒等戰天雷“三”字出口,白連正已急呼一聲“彭福獻寶”,戰天雷才停止了惡作劇。
直看得侯國英心驚膽戰,呆若木雞。
就在彭福雙手端着一個錦匣,下人抬着兩千兩黃金放在了戰天雷面前的時候,突然雲龍
山東側遠遠傳來了四聲厲嘯。嘯聲淒厲悠長,撕破夜空,好象地獄鬼叫,空壑狼嗥。侯國英
精神一振,她一聽聲音,就知是自己麾下秦嶺四煞接夏侯雙傑的傳諭,趕來聽調了。她的心
急劇地變化不停:四煞應召來到,是否和老魔一決雌雄?只要獲勝,不光兩千兩黃金,二百
顆珍珠屬於錦衣衞所有,連萬惡的缺德十八手李鳴也一併成擒。有了李鳴,何愁吸引不來武
鳳樓?這可是一本萬利的事。
可是,戰天雷也太厲害了!弄不好,一樣能毀掉自己四個得力打手……可她到底不愧是
一個冒險成性的怪女人,反覆思索之後,名利之念陡熾,前者絕對壓倒了後者。就在六陽毒
煞剛剛把錦匣和一袋黃金交給李鳴之時,侯國英躍身而出,喝聲:“且慢!”李鳴一聽,首
先“哎喲”了一聲説:“侯大人,你捨不得嗎?這可是人家二位判官老爺子心甘情願獻出的。
我也學我義父的辦法,再來一次一二三。誰有種誰就來拿,俺爺們還是過期不候。”
他這幾句話正對了戰天雷的心思,連説:“就這麼辦。”
侯國英叫李鳴激得滿腔火氣直躥。她心想:“你這壞小子想激我親自上前?我能那麼傻
嗎?四煞馬上就到,只要一二三喊完,準能來得及攔住你。你小子是狗仗人勢,看我能饒了
你!”
哪知她想得雖好,李鳴可比她損多了。他大模大樣地説喊一二三,其實他哪那麼老實?
他早已從女魔王聞聽四聲怪嘯後的眼神中猜知對方來了強援,恨不能立即走脱,怎麼能慢條
斯理地戲耍別人?他先説再來一次一二三,誰有種誰就來拿。緊接着一張嘴,一二三連環喊
出,話未落音,已抓起匣子袋子,向一個長滿灌木的大土崖方向飛去。臨走時還扔下一句:
“沒有有種的,小爺爺失陪了。”戰天雷虎視眈眈,截住去路,哪裏有人敢攔。侯國英又氣
又急,目視晏日華,示意他去阻止李鳴遠逃。
晏日華知道危險,又不敢不去。他靈機一動,大懶使小懶説:“邱掌門,我保護大人,
你快去截住李鳴。”
他這一公開挑明,邱龍眠明知厲害,也不能不上了。身形剛剛躥起,只聽一聲:“鼠輩
你敢!”兩支判官筆貼着兩耳擦過,各掃去了一塊皮肉。邱龍眠渾身一抖,落了下來。鷹爪
門同來三人,全部掛彩。侯國英再狠,也不好再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