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銀屏雖然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奉二叔魏忠賢之命來任兩江水陸提督,並指明要除去武伯
衡,那是因為武伯衡狂悼忤逆,犯上謀權。但對魏忠賢想謀害五皇子,企圖登基篡位這種大
逆不道禍及九族的大事,卻絲毫不知。
如今聽侯國英一説,忠奸立判,真象大明。頓時猶如掉入冰窟,身心寒透!但她為了怕
侯國英看出破綻,強攝心神,裝出一種漠然的神色,緩緩説道:“你也不要太高興了。我聽
説五皇子聰慧過人,文武全才,生性剛毅,王公大臣,多半歸心。你們恐怕不能如願吧。”
侯國英臉色一正説:“我今晚深夜前來,就是因為剛才接到幹父的八百里急投密函,説
五皇子下月上旬來鳳陽皇陵祭祖。幹父要你速着手挑選五千精騎,親自率領前往鳳陽,相助
我完成刺殺朱由檢的大計。”
魏銀屏一聽,一顆心怦然猛震,幾乎從喉嚨裏跳了出來。為了不露聲色,她佯作笑容説
道:“那也用不着深更半夜打門叫户呀!明兒一大早告訴我,不也是一樣嗎?”一句話問得
女魔王侯國英無言以對,滿臉通紅。
魏銀屏卻跟着氣勢逼人的追問道:“今晚總督大人急急而來,一是怕武鳳樓被你們趕急
了,到這裏來殺我出氣吧?我倒要多謝侯大人的關心了。對不起,我累死了,也困死了。”
説畢,忿忿不已地關上窗户,看也不看侯國英一眼,就甩去斗篷向牀前走去。
侯國英叫她給生生地晾在了一旁,十分狼狽。她是出了名的心黑手辣、動輒殺人的女魔
王,要不是魏銀屏身分特殊,換了別人,她早就忍不住了。當下她只得説了一聲:“不再打
擾,愚姐告退。”一邊説着,一邊掃視了屋中一眼,確信不會藏得有人,又取出那封密信放
在魏銀屏枕邊,忿然走出房去。
等侯國英漸走漸遠,魏銀屏才放鬆了全身的神經,又暗暗慶幸虧得武鳳樓沒躲來此地,
否則後果實在不堪設想。直到現在,她才真正認識到侯國英的狡詐難惹。
魏銀屏剛想拿起侯國英臨走丟下的那封密信仔細看看。忽見窗外印出一個修長的人影。
一顆剛剛平靜下來的芳心,頓時劇烈地跳動起來。因為這個身影她是那麼熟悉,那麼夢繫魂
牽,那麼揪心掛腸……
她不由自主地從牀上彈身而起,猛撲窗前,一下子拉開了窗户。—眼望去,果然是武鳳
樓渾身血污,衣衫破碎,靜靜地立在窗外。魏銀屏一下子幾乎暈了過去。她到底不愧是將門
之女,心中很有主見,忙不迭地光滅熄了燈光,一打手勢示意武鳳樓入內。
武鳳樓雖然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踴身躥了進來。魏銀屏顫聲問道:“你……傷得重嗎?
快讓我給你包紮。”
武鳳樓低語道:“多謝郡主!我傷得不重。只是擦傷幾塊皮肉,身上的血跡是濺上去的。
我知侯國英必然疑心郡主,所以緊貼在你窗外的橫柱上未敢入內。果然這個女魔頭跟蹤尋來,
幸喜沒有給郡主帶來麻煩。侯國英説的話,我已全部聽見。不知郡主對此有什麼打算?”
魏銀屏知道武鳳樓輕功甚高,既然他聽見了侯國英的講話,那麼自己在窗前的自言自語
想必也被他全部聽去了。雖然自己和他由父母作主訂有婚約,但那是他為了行刺的權宜之計。
現在,兩家慘死三位老人,婚姻已成泡影。今日被他窺破心事,不禁粉面一紅。
抬眼看去,暗影中武鳳樓兩隻炯炯的眼神正在注視着自己,不由得一陣心酸,幽幽地嘆
道:“天老地荒情難變,只恨錯生對頭家。我……對不起你!”説罷,淚如雨下。武鳳樓心
頭一顫,不由得靠近了她,取出了嵩山救她時魏鋃屏所贈的羅帕,不聲不響地遞了過去,意
思是叫她擦擦眼淚。
魏銀屏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猛地一下子投入了武鳳樓的懷抱,拼命地用頭在他一懷中
揉搓,眼淚無聲地流着,使武鳳樓的胸前留下了下大片淚痕。良久,良久,魏銀屏才止住了
哭泣,又關緊了所有的門窗,拉嚴了簾幕,點燃了一支蠟燭。然後,把武鳳樓手中的手帕接
了過來,見上面用金線所刺的字跡已模糊不清,遂把它平鋪在牀前的小几上。
武鳳樓好象已知道她要幹什麼,剛低聲而又急促地叫了一聲:“郡主!”魏銀屏已微蹙
雙眉,咬破了中指,強忍疼痛,重寫了“救命深恩,永誌不忘”。下面又寫上“受恩人魏銀
屏”,然後將沾滿血淚的羅帕疊好交給了武鳳樓。武鳳樓一把攝住魏銀屏的傷手,掏出刀創
藥來為她塗好包好,默默在把她攬入懷內,半晌竟説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遠處驀然傳來了四下更聲。
武鳳樓悚然一驚,輕輕地推開了魏銀屏,悲憤地説道:“銀屏,你對我的一片深心,鳳
也是永誌不忘。無奈,你我兩家結仇太深,你二叔又是禍國的權奸。我武氏家族乃詩禮傳家,
世代忠烈。縱然你我心心相印,不忘婚盟,我母親也不會依允。郡主,你忘了我吧!一切留
待來生。我……該走啦。”
魏銀屏猛地又投入武鳳樓的懷抱,低聲泣道:“造化害了你我!夫復何言!我今生雖不
能事君,但我必助你度過難關。這有我叔父一封密函,我無暇看它,請君拆開一觀。”
武鳳樓從侯國英口中已知大概,但為了更進一步弄明白事實,他還是接了過來,拆開一
看,只見在一張素箋上寫着,五皇子不日離京,着令迅即選五千精兵馳赴鳳陽,限三月初十
前到達,與祖大壽配合。一切聽國英調遣。
武鳳樓看罷,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暗暗感激魏銀屏把這個謀害五皇子的鐵證讓自己看
見,更佩服她處事果斷,大義滅親。看罷以後,重新將密函摺好,遞還魏銀屏。
魏銀屏臉色慘白,幽幽説道:“魏氏家門不幸,二叔專權誤國,勢必禍延九族。此是證
據,你可設法交給五皇子。覆巢之日我……我只求落個全屍而歿。”説罷,悲憤欲絕。
武鳳樓心中一慘,走近一步,寬慰她道:“郡主,請你放心。只此一條,你就是大功一
件。到那時,我願以自己的性命保你無事。三月初十是清明節,看樣子他們是趕在清明那一
天行刺。我一定得趕在前頭,方能保五皇子無事。只是……”説到這裏,忽然想起自己的老
母仍然陷身監牢,語音頓時抖顫了起來。
魏銀屏心細如髮,知他必是心懸老孃,忙接上説道:“母親的事你可以放心,我一定想
法把她老人家救出監獄。”
武鳳樓陡然轉過身去,淚如泉湧般飛泄而出。這就叫:“丈夫有淚不輕彈,皆因未到傷
心處。”想起魏銀屏對自己的一片苦心,他怎能不涕淚交流!為了不讓魏銀屏看見,所以才
背過身去。
突然,一隻玉掌輕輕地又小心翼翼地搭上了他的肩頭,接着傳來了魏銀屏帶着哭聲的傾
訴:“我雖然自恨薄命,不能做她老人家的兒媳,但她總歸是我名義上的婆母。事不宜遲,
你速去準備,三月初三是侯國英的生日。定更後,我叫心腹女婢送老人家出城,你可在城北
十里橋接應。”
武鳳樓握住了她搭在肩上的一隻玉手,搖了搖頭道:“郡主,我不能再拖累你了!那樣
一來,你二叔和侯國英是不會放過你的。我要憑這口銷魂刀斬盡羣魔,救出我的母親。”
魏銀屏慘然一笑説:“你錯啦!你認為不救母親,就不拖累我了?虧你十二歲時就考中
童子試的案首,難道不懂得‘以五十步笑百步’的含義?實話告訴你,你早已拖累上我了。
不過,那並不要緊。俗話説得好,除死無大事,我連命都豁出去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説
定了,三月初三定更後十里橋接應,不見不散。”
説罷,一狠心推武鳳樓快走。武鳳樓被推得跟隨了幾步,快到門口時,突然一個“銀龍
轉身”,面對魏銀屏,一屈雙膝説道:“大恩難言謝。我母子不會忘了你。”説罷,開門走
去。
武鳳樓離開水陸提督府時,正值黎明前的黑暗,星月無光,四周黑洞洞的,他的心也是
空洞洞的。由於全城寂靜,四無人跡,他輕點巧縱,一陣風似地聞出了杭州城。剛到錢塘門
外,猛見一條黑影斜刺裏躥出,低呼一聲:“大哥!”
武鳳樓一聽聲音,知是缺德十八手李鳴,忙拿樁站穩,叫了一聲:“鳴弟!我師父他們
呢?”
李鳴嘆了一口氣説:“好個陰險毒辣的女魔王!她讓一個女婢扮成她的摸樣,在巡撫衙
內簽押房看書,誆我們陷入理伏。然後,一聲梆子響,亂箭齊發。房上有弓箭手,房下有長
槍手,張下了天羅地網。虧得白二叔輕功絕頂,撥散了弓箭,才撤了出來。所有的人除我以
外全部受創。特別白二叔,身中五箭,已被我師父護往佟家莊佟元超處醫治去了。”
武鳳樓一聽之下,幾乎急暈了過去,不由得身軀搖晃了兩下。李鳴忙上前扶住,從肩頭
上取下一個包袱,叫武鳳樓換了一身衣服,省得大白天裏衣衫不整還是滿身血跡,驚動外人
耳目。
武鳳樓無聲地換好了衣服。李鳴把換下來的衣帽包了一塊石頭,沉入錢塘江中,然後對
武鳳樓道:“白二叔臨走之際讓我傳話給你,六和塔已不能藏身,叫大哥去靈隱寺找老方丈
瑞雪,求其護身。”
武鳳樓不敢有違師命,但竇覺和位方二位老俠為了自己慘死杭州,屍首尚未收殮,他豈
能不聞不問?和李鳴一説,李鳴也是為難。但為了武鳳樓的安全,他堅持要武鳳樓先去靈隱
寺,自己冒險改扮入城,打探一下情況,順便料理一下位方與師伯竇大俠的後事。
武鳳樓拗他不過,又知李鳴機警異常,不得已只好安排李鳴多加小心,看着李鳴向杭州
城方向走去,他才調轉身來奔了靈隱寺。為了怕驚動寺內僧眾,他從廟後躥上了院牆,剛想
飄身落下,忽然從一棵樹帽子上“啪啪啪”打出三支管箭。
武鳳樓兩指一鉗,夾住了射向咽喉的第一支;身軀微側,避開了奔往胸前的第二支;右
腳起處,踢飛了直插小腹的第三支。不等對方再發暗器,已飄身落入寺內,抱拳拱手説道:
“請大師原諒,我有急事要面見方丈。”話一出口,聽見對方“噫”了一聲,一個和尚袈裟
飄飄,從樹上落在了武鳳樓面前。
武鳳樓一看,原來是監寺僧廣亮,忙又躬身致意。廣亮雙手合十,口宣佛號道:“阿彌
陀佛!小施主從何而來?何事求見方丈?”
武鳳樓知道廣亮監寺乃藏經樓首座大師獨臂如來瑞雲和尚的徒侄,深得方丈信任,嘆了
下口氣説道:“一言難盡。武某身遭危難,特求方丈幫助。”
廣亮一聽,知武鳳樓必然事關重大,不好明言,又知銷魂刀就是被他借去,方丈瑞雪大
師很為器重此人,就忙着在前引路,踏着幽靜的草徑來到一座禪房門前。
廣亮雙手一合,用低低地聲音説:“監事僧廣亮,有要事啓稟方丈。”
屋門一開,一個小沙彌走了出來,悄聲説道:“方丈晨課未完,請監寺稍候。”説罷,
又關了門走入房去。武鳳樓知瑞雪方丈乃得道高僧,哪敢打擾?只得和廣亮站在門外恭候。
不料正在這時,突然一個小沙彌從外面慌亂驚惶地跑來説:“稟告監寺大師,寺院外面
全被錦衣衞包圍,並有一個年輕的相公指名要會方丈。”武鳳樓一聽,炸開當頂,走了一股
涼氣。
猛然想起,自己用銷魂刀削斷鐵鎖,劫牢反獄,並且削斷了錦衣衞人馬無數利器。侯國
英已大興問罪之師,找上了靈隱古剎。為了自己,必然給清靜禪林帶來無窮的災難。
想到進裏,忙拱手向監寺廣亮説道:“蒙方丈恩借寶刀,已起禍患。理應由小可挺身而
出,去會女魔侯國英,絕不牽連寶寺。”
話未落音,不料禪房門呀地一聲,竟然大開,老方丈瑞雪大師神情漠然地走了出來。監
寺廣亮搶前上步,合十為禮,剛想稟知,老方丈已蠶眉顫抖,沉聲説道:“剛才的話我已聽
清,不必再報。”
沒等老方丈詢問,武鳳樓已虔誠地拜了下去。老方丈一手挽起,微笑説道:“小施主不
要內疚。佛重因果,即使小施主不借銷魂刀,也難保魏閹不派人加害,因為老衲拒絕選派高
手進青陽宮為他效命,我知他早晚必來尋事,小施主不過適逢其會罷了。不過小施主一身關
系太大,一來奉有武大人遺命,二來尚須匡扶五皇子鋤奸。辦大事者,不拘小節,請聽老衲
安排。”
説到這裏,先吩咐監等廣亮擂鼓撞鐘,集合全寺僧眾到大雄寶殿前聽命。
廣亮匆匆去後,老方文又吩咐兩個小沙彌,一個去羅漢堂請羅漢堂首座瑞靄,一個去藏
經樓去請獨臂如來端雲。兩個沙彌如飛而去,老方丈攜着武鳳樓之手走向大雄寶殿。
進了大殿,老方丈嘆了一口氣説:“怪不得五嶽三鳥垂青於你,小施主真是人中龍鳳,
先天稟賦異於常人。特別是天性善良,存心忠厚,乃至情至性之人。可惜生於顯宦之家,不
得不盡忠朝廷。如不然,則前景遠大,絕非常人可比。老衲要求你善保自身,光大武林。今
日之事,絕不允許你參加。”
説罷,用手一指如來金身,低聲囑道:“法像後有一小洞,常人絕難進入。你速用鎖骨
縮筋法藏入其中,以防不測。”説完,突然從武鳳樓肩頭摘下銷魂刀。
面南而立,雙手捧刀,朗聲説道,“我佛雖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殺惡人
也是善念。老衲代表全寺僧眾贈此寶刀,希望施主伸張正義,剷除邪惡,造福生民。”
言罷,兩眼目射精光,注視着武鳳樓。武鳳樓只説了一聲:“武某何德何能,怎敢領此
重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