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里方圓的地面,全是這種枝幹挺拔,形影蕭蕭的白楊樹,寥落的十來户人家便散居其間;歐陽淳所住的是一幢石砌的的房舍,共分三暗一明四間,裏裏外外整理得非常乾淨,風起林徐,該是別有一股曠達高遠的韻味。
然而,此時卻天色陰沉,烏雲滾動,斑駁的樹木在秋風中搖晃,宛如要頂住低壓的灰雲,卻又不勝負荷的顫抖着,這枯瑟的景緻,正如同範苦竹目前的心緒。
他在充做客堂的明間,站在窗前,從只啓一縫的窗隙中往外凝視,他沒有想什麼,但覺得天地混沌,此身何寄——像這樣飄零遊蕩的日子,幾時才算個了局?
歐陽淳掀開裏面的布簾,端了一杯熱騰騰的香茗出來擱在桌上,邊笑眯眯的道:“四師兄,天冷了,快來喝口熱茶,驅驅寒氣。”
範苦竹走過來坐在一張大圈椅上,端起茶杯,先撮唇將浮在杯麪上的茶梗輕輕吹開,然後才淺啜一口,舒適的長吁一聲。
搓着手,歐陽淳道:“茶味怎麼樣?還不錯吧?是上個月才託人稍來的碧竹茶……”
範苦竹深沉的道:“用什麼竹子製茶都好,只不要用苦竹。”
歐陽淳失笑道:“四師兄真會自己調侃自己,苦竹製茶,如何下嚥?”
範苦竹不似笑的一笑:“生若苦竹,更是苦多甜少,越往上長,越是艱澀……”
急忙打了聲哈哈,歐陽淳陪笑道:“再過一會咱們就開飯,四師兄,今晚上我備得有鳳雞、薰腸、醬肘子,另外大葱白也洗淨切好,正配烙餅,要是你高興呢,弟弟我陪你喝兩盅……”
範苦竹道:“辛苦你了——老五,你嬸子不在家?”
這一問,歐陽淳不由發起牢騷來:“我嬸子也真是毛病,她一個遠房侄女嫁在北邊留良坡,這幾天快生產了,她非趕着去照顧不可,三杆子撈不着的一門親戚,虧她還這麼個熱絡法;
人老了就犯固執,怎麼勸也勸不聽,咳,這種鬼天氣,送了她去,少不得還要再接她回來……“
又啜了口茶,範苦竹道:“老人家嘛,總要多順着些,何況還是你當今世上唯一的尊親。”
歐陽淳連連點頭,卻若有感觸的道:“四師兄的話我會記得……四師兄,我看你好像心事很重,眉宇老是緊鎖着,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有什麼想不開的,何妨跟弟弟我説説,不一定也能給你出個點子,至少亦可分擔分擔你的難處。”
範苦竹低沉的道:“這是我個人的事,老五,這是一抹情稟上濃重的陰案,心靈的深刻創痛,沒有人能夠替我分擔;自己的委屈,又如何攤割給不相干者來承受?”
歐陽淳訕訕的道:
“我是你的同門師弟,四師兄,可不是不相干的外人啊……”
範苦竹的眼底掠過一絲痙攣,道:“老五,你沒有了解我的意思,人活着,總會遇上一些必須由自己單獨肩負的事,譬如説,至親之喪,家庭變故,其血滴心頭的痛楚,除了當事者,任誰也無法承代……”
歐陽淳苦笑道:“四師兄,我不大懂……”
範苦竹戚然道:“不懂最好,懂了煩惱更多。”
歐陽淳小心的道:“你好像對誰有什麼怨恨,對某件事十分不滿……我説不上來,總之感覺上像是這樣,四師兄,我的話有沒有道理?”
範苦竹道:“我不想談這些,老五,我心裏很不寧靜。”
歐陽淳趕忙一疊聲道:“好,好,不談這些,不談這些,四師兄,只要惹你煩躁的事,咱們都不提;趕明天一大早,我就出去找小童,另外也把四嫂接過來,四師兄,提到四嫂,你該不會那麼膩味了吧?”
面頰抽搐了一下,範苦竹的臉色變為蒼白:“老五,晚飯時我想喝點酒,不妨多燙上幾壺。”
歐陽淳笑呵呵的道:“四師兄興致來啦?其實這種天氣最適宜喝酒,任憑四師兄喝多少都行,我這裏存着好幾壇二十年以上的陳釀‘女兒紅’,香醇美妙得緊,我陪四師兄喝!”
端起茶杯,範苦竹注視着杯中剩下一半的殘茶——半温的殘茶,浮沉的葉梗,這就是人間世?
觀看着範苦竹的神態,歐陽淳謹慎的道:“四師兄請寬坐,我到後面弄吃的去——”
範苦竹默無反應,只是凝望手中的茶杯,他那鷹眸似的雙眼微眯,削薄的嘴唇緊閉,其專注之情,彷彿茶中便有大千世界。
範苦竹醒來的時候,業已是大天光了,只覺得頭痛欲裂,全身痠軟無力,胸膈間有着極為難受的飽脹,就連打個嗝都泛着酒酸氣;他有點奇怪,昨晚的酒雖説喝得不少,卻絕不到喝醉的程度,他對自己的酒雖很有把握,一待夠量,多一口也不會喝,然而照現在的情形看來,他卻確實是醉了!
在炕上伸了個懶腰,範苦竹突然發覺一樁更令他奇怪的事——他的兩手腳竟然伸展不開,全被什麼東西固鎖住了!
他睡的地方是一個石炕,結結實實的一個石炕,此刻,他的身體呈大字形張開,四肢關節處各由一隻寸許寬厚的鋼環扣緊,鋼環的底座深嵌於炕石之內,人這麼一被鎖住,就完全動彈不得,活像是一塊俎板上的魚肉。
這樣的情景,這樣的現實,令範苦竹在震驚之下不敢接受。怎會發生如此不可能的事?而發生的地點卻在他同門師弟的家中!
又是一個陰謀、又是一條毒計?他用力搖頭,他不相信,老五沒有理由陷害他。
門簾輕輕掀開,一個人靜悄悄的走了進來,範苦竹挺仰脖頸望過去,那不正是歐陽淳?
歐陽淳定定的瞅着範苦竹,一邊又在不停舔吮他的厚嘴唇。
一股寒意從心底往上升,範苦竹仍然存着一線希望;他啞着聲音開口:“老五,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歐陽淳眼下的肌肉急速跳動,鼻孔也在連連翕張,他突兀的暴出來三個字:“我要錢!”
範苦竹深深呼吸了一次,沉緩的道:“要錢是這種要法的麼?老五,你有困難,何妨與我好好商量?你我師兄弟多年,又是從小一起長大,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用此等手段挾制於我,你不覺得太過份,太絕情絕義又太卑鄙嗎?”
喉結上下移顫,歐陽淳的身子也在發抖,但他的語氣卻異常冷硬:“四師兄,我們同門師兄弟七個,數我最窮,出師以後,也一直沒有混好,你們大都能居華廈,着綾羅,吃香喝辣,只有我仍是窮措大一個,師門規條,不準去偷去騙去搶,我若想朝下過,亦不敢沾上邊,人無橫財如何致富?四師兄,你的身家我知道,説不得就要委屈委屈你了!”
範苦竹平靜的道:“你知道我有積蓄?老五,你以為我會有多少財富?”
歐陽淳大聲道:“四師兄,你有地有房產,這都不算,在福全鎮大祥錢莊,你就存得有一萬三千兩銀子,只要把你那枚鹿角嵌鑲金邊的竹字花押印鈴一蓋下去,人家就見印付現;四師兄,一萬三千兩銀子啊,可憐弟弟我連一百三十兩的行情都沒有!”
範苦竹平躺下去,儘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老五,你説得不錯,我有地有財產,但是,你可知道這一點家當是如何積攢來的?正如你所説,師門律列不準從邪路撈偏財,你不敢趟渾水,我又如何能趟?這些積蓄,點點滴滴全由平時省吃儉用,由我替人保鏢護院或偶而走幾趟生意賺來,每一分每一釐都是血汗錢!”
歐陽淳凸瞪雙眼,粗暴的咆哮:“我不管你的錢是從哪裏來的,我只問事實,事實上是你有我沒有,這就夠了,憑什麼你要混得比我好?憑什麼你有餘裕而我連日子都過不下去?
我們同出一個師門,一樣是個人,我決不該遭受這般窮困潦倒的待遇!“
話這樣説,不止是不可理喻,簡直接近瘋狂了;範苦竹輕嘆一聲,道:“老五,你想從我這裏把錢弄過去,是不是?”
橫豎抓破了臉,歐陽淳也豁上不要這張麪皮了:“正是這個意思,四師兄,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我是非要不可!”
範苦竹的感受不但是哀痛,是寒凜,是絕望,更有一種寒慄和驚愕——
世人的慾念果真如此可怕,如此悖逆常情?它竟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心性,歪曲一個人的良知,污染一個人的品德!歐陽淳原是多麼摯誠率真的青年,就為了這一點貪圖,卻什麼都不顧,什麼都不要了,同門的淵源,如同手足的情義,世間的倫理,做人的本份,加起來居然尚不值那點區區的銀子!
見範苦竹默不作聲,歐陽淳驀地吼叫起來:“姓範的,你不用在那裏裝聾作啞,假扮痴呆,錢財取之於天下,天下人便可共得,你打譜獨吞私佔,想也休想,快把印記交出來,再要拖延,一朝惹毛了我,眼前你就有得苦頭吃!“
半生的積蓄,多年的辛苦,在歐陽淳嘴裏卻成了“獨吞私佔”,成了“天下人可以共得‘,而”四師兄“更淪為”姓範的“,事到如今,還有什麼道理可講,什麼曲直可分?範苦竹閉了閉眼,沉重的道:”老五,何須這樣窮兇極惡?你要的不過是這點銀子,我給你也就是了!“
歐陽淳急迫的伸出手:“諒你也不敢不給,拿來!”
範苦竹鎮定的道:“我答應給你就一定給你,不必如此苦苦相逼;老五,但我有個條件,你同意了這個條件,才能得到這筆錢。”
歐陽淳臉色一變,怒道:“少給我來這一套,姓範的,你不要忘記你現在的處境,也配和我談條件?趕快把東西交給我,否則你是自己受罪!”
範苦竹平心靜氣的道:“老五,昨夜的酒裏,你大概下了蒙汗藥,在我暈迷當中,我不信你沒有搜查過我的身上,我問你,你可曾搜出那枚領錢的印記?”
歐陽淳聞言之下,立時暴跳如雷:“老奸巨滑的範苦竹,貌似忠厚的偽君子,你一直就是這麼刁狡,這麼詭詐,快説你把印記藏在哪裏?我告訴你,我已經失去耐性了!”
範苦竹淡淡的道:“你答應我的條件,自然可以取得那枚印記,否則,即使你要我的命,我也不會叫你如願以償,老五,你清楚我的個性,我自來説得出,辦得到!”
歐陽淳不禁磨牙握拳,額浮青筋,氣得臉紅脖子粗,但也隨即發覺,他是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範苦竹説得不錯,只要拒絕説出印記的藏處,費了這些心血,背瞭如此大不義的罪名,他決不希望只落個一場空!
憋着一肚皮怨氣,歐陽淳惡形惡狀的道:“好,姓範的,算你狠;你有什麼他孃的狗屁條件且先説出來,能不能接受由我決定,可是我警告你,別弄些異想天開的花樣,你自己琢磨吧!”
範苦竹道:“條件很簡單,老五,只是要你回答我幾個問題。”
微微一愣,歐陽淳狐疑的道:“只是回答你幾個問題?就是這個條件?這麼輕鬆?姓範的,你可不要搞鬼!”
範苦竹道:“不錯,就是這麼輕鬆,老五,我眼下的處境又如何能搞鬼?”
歐陽淳瞪着眼道:“説吧,是什麼問題?”
範苦竹道:“你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準欺騙、編造,添枝加葉或截長去短,如果犯了一樣,我們的約定便算失效!”
重重一哼,歐陽淳道:“階下之囚,口氣倒還不小——行,我答應你!”
範苦竹道:
“坦白説,老五,你也騙不了我,以你的智慧與反應,尚不到可以在我面前弄玄虛的程度,你若説謊,我不會察覺不出!”
歐陽淳冷笑着反唇相譏:“得了吧,我的四師兄,我們‘幻翼門’的第一高手,大名鼎鼎的‘飛無影’,你還有什麼可以自己高抬的?你總是把我看成個傻鳥,認為我哪一樁都比不過你,任何事全得矮你一截,現在的情形卻是如何?是你栽了斤斗,抑或我吃了癟?”
範苦竹不愠不怒的道:“在我將你仍是看成我同門師弟,對你毫無防範的時候,你的所行所為我樣樣當真,決不懷疑,你的陰謀自可得逞,然而此刻形勢變異,你已顯露了本來面目,老五,再想坑我,恐怕就大不容易了!”
大吼一聲,歐陽淳惱羞成怒:“哪來這麼多廢話,範苦竹,你有問題馬上就問,我沒有這些閒功夫同你瞎扯淡!”
範苦竹又挺昂脖頸,深深注視着他這位無情無義的師弟:“我有這筆錢,除了我只有兩個人知道,鳳凰,以及小童,你是從他們當中哪一個嘴裏得悉的?”歐陽淳不禁猶豫了,他暴躁的道:“這不關你的事,我自有消息來處!”
範苦竹冷硬的道:“老五,你不回答問題,即是不履行條件,我們有言在先,條件不履行,其他一切就免談了!”
猛一跺腳,歐陽淳狠毒的道:“他孃的皮,你竟敢脅迫於我?”
範苦竹無動於衷的道:“假如你不要銀子,便可不必開口,老五,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縱然你這樣無恥無德,想攫取什麼也該多少付出點代價!”
歐陽淳咬着牙道:“好,我告訴你,是小童説的!”
範苦竹的表情並不意外,他早已料到十有九成會是這麼一個答案,略微沉默之後,他又接着問道:“你在我身上動腦筋,約莫也是小童給你出的點子吧?他甚至還會教你如何誘我入彀、如何下手,如何逼迫我交出印記?”
歐陽淳似是豁出去了,他蠻悍的道:“不錯,這都是小童指點我的!”
範苦竹的語調平靜的出奇:“小童曾否向你透露過他在泰昌府大牢裏替我安排了一條逃亡之路?一條逃向十八層地獄的死亡之路?”一剎的愕然後,歐陽淳搖頭道:“這個他倒沒有提,他只對我説你能逃出監牢,全是他的精心策劃——”
範苦竹道:“小童既欲置我於死地,又何苦多費這一番手腳?官家已經判了我死罪,對他而言,不是正中下懷?他只須等着替我收屍,尚可落個情義雙全的美名……”
嘿嘿笑了,歐陽淳滿臉嘲弄之色:“好叫你得知,姓範的,就是因為泰昌府那個知府大人過於他孃的明鏡高懸,公正廉能,把你這樁劫財殺人的疑案斷個一清二楚,證實你的無辜,眼看着他便要下令將你無罪開釋啦,小童沒有法子,才趕緊安排你逃獄……”
範苦竹喃喃的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他知道我死不了,就另外設計了一條叫我必死之路,我又僥倖活了出來,他便緊接着毒計迭出,一步再一步的逼我不能超生……”
歐陽淳不耐煩的道:“姓範的,你的話問完了沒有?”
打了個寒噤,範苦竹道:“小童收買西極教的柴甲來暗算我,這件事你也知道?”
歐陽淳得意的道:“我當然知道,要不是柴甲失了手,他還不會找上我合作呢!”
範苦竹嘆了口氣:“老五,你怎會與他合作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歐陽淳道:“説真的,在小童找我幹這件事的時候,我不但大吃一驚,甚至還懷疑他是有意試探我的為人存心,後來我才確信他不是説着玩的,經我再三考慮,認為幹這一票還算值得,下一次狠,半輩子不用愁了!”
範苦竹意態蕭索的道:“這一萬三千多兩銀子,你們怎麼分?”
舔了舔厚厚的嘴唇,毆陽淳道:“我六他四,不過你的房地產將來歸他!”
範苦竹僵默片刻,才艱辛的道:“就算我死了,我的遺產他也不見得就能順理成章的承受,還有鳳凰在……”
哧哧一笑,毆陽淳的神色古怪:“範四師兄,你是故意裝糊塗呢,還是真不知道?”心窩上彷彿被戳了一刀,範苦竹倏然全身抽搐:“事到如今,你就明説了吧!”
毆陽淳有些嘻皮笑臉的道:“小童對我們四嫂很用心,四嫂呢,對小童也不賴,就是這麼回事,所以你一旦百年之後,四嫂理該繼承你的遺產,四嫂當了家,還不等於小童當了家一樣?”範苦竹的面龐慘白,雙頰肌肉不住痙攣,他強持鎮靜的道:“你四嫂與小童之間……你是親眼見到?”
聳聳肩,歐陽淳道:“別驢啦,我的四師兄,這種事到哪裏去親眼目睹?小童這樣説,便大概假不了,否則,四嫂怎會不和你朝面,又這般情願的跟着小童走?”
範苦竹呻吟似的道:“他們……他們在一起有多久了?”
歐陽淳道:“這個我就不清楚啦,我是前幾天答應和小童合作之後,他才約略告訴我的;要同他幹這等事,總該問明白因由起源,小童打的是人財兩得的主意,動機不凡,我跟着往上攀,方不至於悶頭瞎撞,到末了單單落個不是人!”
頓了頓,他又斜睨着範苦竹道:“我説四師兄,你平日裏又精又滑,心眼兒靈得冒煙,你老婆起了異念,和別人有了勾搭,難不成你就一點感覺都沒有?”
範苦竹寂無迴響——從那張髒嘴中敍述的女人,會是鳳凰?會是和範苦竹恩愛逾恆的妻子鳳凰嗎?
明媚的眸瞳,温柔的倩笑,低軟的呼喚,那如絲如縷的情,如天如海的愛,那晨昏下的依偎,風雨中的扶持,那枕邊朦朧姣美的面龐,夢裏形影不離的伴侶……自己的妻,形同一體的妻,她會背叛、會變心,會狠毒到謀害親夫?範苦竹用力搖頭,天啊,這是多麼椎心刺骨的痛苦,範苦竹寧願魂魄受火炙,精靈被油煎,也不肯相信這是個事實!
歐陽淳陰陽怪氣的道:“王八好當氣難受,我的四師兄,這可是你愣要逼我説的。何苦呢,聽在耳裏,痛在心中,你覺得不是味,我也一樣犯嘔,咱們就別再朝這上面提啦……”
範苦竹噎窒一聲,喉嚨中宛如塞着什麼。
“這樣説來,那位員外家發生的劫財殺人的血案,亦是小童的傑作了?”
點點頭,毆陽淳道:“沒有錯,有關這一樁,我倒是仔細問過他,案子是他親手做的,你那信物標誌也是他放在現場,總之是要栽你的贓,叫你背這口要命的黑鍋,當初他力勸你去投案,表面上為的是證明你仍清白無辜,骨子裏是要坐實你的罪名;小童早就託了中間人買通泰昌府的一個刑案師爺暗中成全此事,不想那知府官兒還真有兩手,硬是替你伸了冤,姓範的,你只要晚逃幾天,就可以大搖大擺,堂而皇之的自個兒走出牢門啦!”
範苦竹只覺得背脊泛冷,一顆心直住下沉,他不敢想像,人間世上果真有如此陰毒的人,而這個人竟與他同出一門,更是他自幼就鍾愛信任的小徒弟!
歐陽淳吊着眼珠子道:“辰光不早了,你還有什麼話要交代?”
口氣竟像刑場的監斬官在將死囚驗明正身啦;範苦竹沙啞的道:“老五,小童這般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的欲置我於死地,原因就為了……為了鳳凰和我那點財物?”
歐陽淳獰笑道:“這已經足夠了,我的四師兄,人活一世,除了色與財,還有多少可爭的東西?”
人活一世,可爭的東西仍然多的很,但範苦竹實在提不起興致來開導歐陽淳,他明白,此時此情,便説破了嘴也叫白搭,他這位五師弟業已中邪太深,無可救藥了!
歐陽淳又是一伸手:“該説的都説淨了,我也算履行了你開的條件,印記拿出來吧?”
範苦竹忽然提高了聲音:“老五,我把錢通通給你,只要你放開我——”
“呸”的吐了口唾沫,歐陽淳怪叫起來:“説你想玩花樣不是?姓範的,少給我耍這種幼稚把戲,我不是三歲孩子,不上你這個老當。放開你?他孃的,一朝放開你,你就放不開我——!”
範苦竹急促的道:“你用腦筋多想想,老五,小童為人如此陰毒寡情,鬼計多端,他會真個分你六成銀子?再説,你知道了他這許多秘密,他豈會放心讓你頂着張活口?你要相信他,就是自作孽了!”
冷悽悽的一笑,歐陽淳揚着一邊眉毛道:“四師兄,我一向不怎麼機靈是不錯,卻也不至於傻得像個白痴,小童有他的打算,我也有我的計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一層我早就考慮周全,你請寬懷吧。”
範苦竹彷彿在深思着一件事,雙目連連眨動,臉色陰晴不定,他咬着下唇,神情帶幾分困惑,似乎有一個什麼心裏的結解不開……
站在坑邊的歐陽淳,這時是真的按捺不住了,他怒吼如雷,正待上前動粗,一個冷峻的聲音已自他背後傳來:“老五,印記拿到了沒有?”
趕忙煞住前撲的勢子,歐陽淳愕然回顧,卻與炕上挺頸仰視的範苦竹同時脱口驚呼:“二師兄!”
當門而立的是一個面如紅棗,身材魁梧的銀髮老者,人往那兒一站,便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十分的凜然不可侵犯!
不錯,他便是“幻翼門”第三代七位薪傳弟子中的第二個——‘九翼玄尊’任登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