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霾的天,綿綿的細雨,寒風蕭瑟;雨絲隨着風向捲揚飄移,不僅是撲着人們的頭臉,也似是把人們的心窩都浸涼了。
泰昌府的大牢矗立在斜風細雨之中,灰黑色的石砌建築透着那種特異的陰森冷酷氣息,叫人多望一眼都覺得沉悶不堪,而半圓形的牢門就像巨獸的嘴巴,那麼些辰光,青春,以及生命便被它毫不容情的吞噬了。
範苦竹所蹲的這間牢房和其他的牢房一樣狹隘黴濕,十二尺長六尺寬的幅度就是他全部的天地,唯一與眾不同的,範苦竹是單獨被監禁於此。
這並不是説範苦竹受着什麼優待,相反的,這是重刑犯或待決之囚才能具有的“權利”,進入泰昌府的大牢,一旦被分到“單囚室”,這個人的老命也就差不多報廢一半了。
壁頂開得有一扇小窗,小到只有巴掌寬窄,其間還嵌隔了兩條拇指大的鐵條,小窗可以透風透氣,卻絕對透不出個活人去。
範苦竹入獄已有三個多月的時間,但從另一個“單囚室”換來現在的這間“單囚室”,卻只有三天的工夫。
範苦竹盤膝坐在鋪着麥稽冷硬的地面上,蒼白多髭的瘦削臉容也和天氣同樣的陰晦沉翳,三個多月愁苦的日子,在他來説,宛如三百年那樣漫長,在三個多月之前,他做夢都不曾想到,有一天他範苦竹竟會淪落至此步田地!
那是怎樣的一場夢魘?意氣英發的範苦竹,鐵膽傲骨的範苦竹,“幻翼門”中位列首席高手的範苦竹,也會為了兩條人命,一箱珠寶,只因綴上一個義字,凜然於恁般不可欺的自信與清白甘願投身入獄,求的只是官家的明辨同確認,予他往後那段不受玷污的未來即已滿足,他當然知道他的無辜,就宛如他的師弟童立也知道他的無辜一樣。
然而三堂過了下來,他仍不清楚他最後的命運將會如何。雖説官家有所勉慰,師弟童立再三保證,但重刑犯的待遇卻不曾改變。
在獄中,他有很多時間來回憶,他想到他年輕可愛的妻子,想到他最最鍾愛的師弟童立,也想到許多師門同僚,自然,他亦曾再三研判伍大員外家中劫財殺人的命案中,為什麼會留下他的個人標誌“金翼箭”?
鐵門上那扇由外面操縱方能啓開的窄小橫窗,“吱”的一聲敞開,湊上一張滿布皺紋的老臉,聲音也是如此和氣得帶着謙恭:“範爺,沒攪着你老吧?”
範苦竹知道門外是牢頭老袁,老袁每天一次,多則三遭,固定的“晨昏定省”,相當奉承巴結,好像他範某人不是坐監,竟若在此間休養一般。
微微轉過臉來,他淡淡的道:“你客氣,老袁,人悶得慌,有個對象聊聊正求之不得。”
老袁臉上堆滿了笑,幾乎把口鼻都貼上窗檻:“天傍黑,快開晚飯啦,我方才到灶下繞了一圈,又是黑麪飯配地瓜湯,我説範爺,連我這等見慣吃慣的粗礪人都起嘔,範爺又怎生下嚥?這種伙食,唉……”
範苦竹無精打采的道:“三個多月下來,也差不多習慣了,其實,人在這裏,如何還有心情去講究吃喝?能將就着續命延年,就算是有福。”
老袁向左右一瞧,忽然放低了聲音:
“範爺,我在你那個黑麪飯裏夾上一大塊滷肉,算是我老袁的一點心意,你老好歹要賞臉吃完——”
範苦竹的足踝上截着腳鐐,雙手卻沒有加銬,他拱拱手,感激的道:“多謝,這一陣子麻煩你不少次數,實在心中難安,老袁,有一天若能出去,必有寸報!”
急忙在窗檻外擺擺手,老袁低促的道:“範爺千萬別這麼説,我老袁承擔不起,範爺威儀,我可是仰慕已久,卻做夢也想不到竟在這裏拜識範爺,唉,不提也罷,範爺不要忘了吃了那塊滷牛肉啊……”
“吱”的一聲,橫窗的鐵板又再封合,這時,範苦竹才想起他要問的問題:“老袁,老袁,我的案子可有消息?”
門外傳來沉緩的腳步聲,卻是漸去漸遠,沒有回答;範苦竹不知老袁究竟是聽到了他的問話還是不曾,他迷迷茫茫的坐在地上,一直到牢卒把晚膳送來。
囚室的鐵門下方留着一道狹長的暗格,兩寸高的暗格平時也在外間以鐵板扣鎖着,只有送飯的辰光,牢卒才將暗格的鐵板抽開,把那等不堪入口的食物推入。
果然是淺淺的半木碗地瓜湯,外加一個拳頭大小的黑麪粗飯。
舐了舐嘴唇,範苦竹拖動身子來到門邊,他先喝了一口混濁又泛着黴腐氣味的地瓜湯,再拿起那個黑麪飯湊近鼻端聞嗅,唔,不錯,是有股子滷牛肉的香味,這塊牛肉夾裹的手法極好,從外面絲毫看不出來曾經動過手腳,嚴絲合縫的就和剛出籠的餛飩麪飯一樣。
範苦竹嚥了口唾沫,沿着面飯四周往裏咬,他的舌尖已沾着肉屑,味覺吸收着肉香,是一塊滷牛肉,極嫩極腴的一塊滷牛肉,他細細的咀嚼着,忽然,他的牙齒咬上了一些什麼軟韌的物件,小小圓圓的軟韌物件!
齒唇的感觸使他範苦竹發現,現在咬着的決不是肉,他趕忙吐在手中檢視,老天,那竟是一隻小小的灰色羊皮紙卷,裹得緊緊的灰色羊皮紙卷。
範苦竹警惕的望向鐵門,當他覺得安全沒有顧慮以後,才迅速又謹慎的把手上那隻羊皮紙卷舒展開來,在斑斑的油漬沾染下,仍能清楚看見羊皮紙上以硃筆繪描出的一幅簡圖,簡圖的格式內容顯然就是他住的這間牢房,其中且標明瞭方位、尺寸,另外還畫着一道鮮明的赤紅箭頭,箭頭所指,乃是正對牢房右側壁腳的第三塊基石!
心腔急速跳動着,範苦竹本能的將視線投注向那塊箭頭標示的牆腳基石,那只是一塊兩尺見方的灰白石頭,潮濕、暗澀,卻質地仍然堅硬的灰白石頭,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與其他石頭的不同之處。
當然會有所不同,範苦竹知道這張簡圖是他師弟童立所繪,童立在勸他自行投案之前曾拍着胸膛保證,如果萬一官家審訊不公,或硬要屈打成招,橫心栽贓,則必有辦法救他出去,眼下這張簡圖經由牢頭老袁的手腳出現,必然是童立在實踐他的諾言了!
範苦竹輕輕將手中的羊皮紙卷撕碎,他撕得很細很細,也很慢很慢,他心中並不快樂,一點也不快樂,相反的,他覺得胸膈窒悶,有一股怨氣在翻騰,他感到無比的屈辱,至極的憤憾,因為等到童立設法救援他的時候,則官家對他的案子一定已做了欠當的結論,他恨的是,他根本沒有做過那樣的事,他甚至連那苦主伍員外居住何處都不知道!
是了,難怪三堂審過之後迄今毫無下文,難怪牢頭老袁故意裝聾作啞不肯告訴他實在的情形,看樣子,這場官司可是壞事了!
範苦竹深深吸了口氣,吸入的卻是一股蕭殺的秋意——他驀然打了個寒噤,秋天不是處決人犯的季節麼?那件案子假設坐實了他,死罪便不可免,很可能,天啊,很可能就是這幾日的事,而官府卻瞞着他,打算一直瞞着他到行刑的辰光!
兩排牙齒挫得格格響動,範苦竹全身發抖,雙目透赤,他面容扭曲着仰視黴痕污沾的屋頂,王法何存、天理何在?居然就把一個無辜的人,一個清白的人,這般矇頭蓋臉的活活坑死?不,不甘心,他不能死,更不能接受這種冤屈!
應該是採取行動的時候了,朝廷的律例難以還他清白,他要用自己的方法去洗雪,官府的任事不足昭公允,他要自己去討回公道,他不能賠上命又賠上名譽受損去遺臭萬年!
又怔怔的望着牆腳下那第三塊基石,那只是一塊冷冷木木的石頭,範苦竹內心的渴望卻越來越熱切,他明白,他的生命,未來,名譽,便全部維繫在這塊冷冷木木的石頭上!
夜深沉。
梆子的迴響清脆中泛着意韻的淒涼,二更了。
範苦竹蜷曲在麥稽鋪成的墊具上,等待最近的一班巡夜牢卒走過去。
順着那牆腳第三塊基石的邊沿以手指探挖灰泥,竟不知何時變成了粘土,外色相似,其強固卻有天壤之差,他甚至不須另覓工具,僅以雙手十指之功,便能將石塊四周的粘合物紛紛剝脱!
很快的,範苦竹已運力把這塊基石搬移於側,基石之後,顯露出一個深黑的洞穴,其走勢好像向下延伸,還有陣陣寒瑟的冷風從穴眼中溢拂。風固然冷削刺骨,但卻另帶着一股清新的氣息——彷彿表徵着自由,吟唱着海闊天空!
事情真是太容易了,範苦竹不由暗裏讚許師弟童立的設計周密,行事完善,到如今,他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從另一個“單囚室”換來這一間“單囚室”,室固皆為單囚,奧妙卻大有不同,童立確實有門道!
把一切該清除,該整理的事情做妥,範苦竹又檢查了一遍,才鑽進洞穴之中,並且又小心翼翼的將基石拖回原來位置嵌合,這樣一來,至少可拖到下一班巡夜的牢卒經過之前不被發覺,假若夠幸運,説不定能捱到送朝食唱名的辰光。
不錯,洞穴是往下延伸,泥土的腥濕味滲合着從底下透升的冷潮氣息,予人一種極不舒服的感受,寒風溜着洞穴打轉,沁肌砭膚,範苦竹就勢往下爬;意識上宛若在向地獄中行進。
洞穴裏委實夠黑,黑得濃,黑得深,黑得有如一灘化不開的墨,早就精練過夜間視物這項本領的範苦竹,也僅能模模糊糊的看出尺許遠近,他足踝上還拖着一對以鐵鏈相連的腳鐐,這一段爬行,便益加艱苦了。
突然間,原本走勢尚稱平緩的洞穴,一下子在半中腰形成峭削的折角——
就宛似一處絕壁,那麼不可測的筆直向下瀉落,掙扎爬行的範苦竹雙掌撐空,猛一個斤斗連翻帶滾的朝下摔跌,他驟覺天旋地轉,像從雲層裏一腳踏虛,任是什麼物體也攀附不着!
“嘭”的一記悶響,他的腦袋宛似撞上什麼硬物,下跌的勢子才算停止,也不知暈眩了多久,他自悠忽中醒轉,瞳孔裏卻透入一絲光線,一絲朦朧的光線。
那抹微弱的光在閃動,在波顫,於是,範苦竹耳中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原來光線的來源乃是一條地下河流的水波反射……
藉着這一抹微光,範苦竹好歹看清了自己的處境,這一看清,他不由冷汗潸潸,渾身僵硬——他頭顱撞上的東西,乃是一排鐵柵,粗逾兒臂的鐵柵,鐵柵下面,果然是一條丈許寬窄的地下河流,但中間卻偏隔着這排該死的柵欄;他的身體採取頭下腳上的姿態半曲着倒插在這裏,筆直如井的洞穴則黝黑一遍,他容身的兩極只得尺許,連翻動一下都難上加難,這樣的形勢非常明顯:他回不去,也通不過,那排堅固的鐵柵欄便是這條地道的終點!
範苦竹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如何會在突兀間陷入這等的絕地?是意外、還是早經設定的安排?
腦子裏一片紊亂,嬌妻的面龐,同門的身影,朋戚的容貌,甚至牢頭老袁那張滿布皺紋的老臉,都在他的思想中旋轉,但是,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
他沒有辦法找到結論。
無語問蒼天,現在,範苦竹總算體會到這句話中真正的傷感與痛楚意味了!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了,範苦竹累得氣喘如牛,連心肺都宛似炸裂——
這段時光裏,他已用盡了可用的方法來掙扎,他運力拗撼那鏽蝕斑斑的鐵柵欄,拚命挖掘壅塞於鐵柵四邊的泥土,卻全然徒勞無功,鐵柵欄紋絲不動,而鐵柵有的嵌合基礎乃是固定插入周遭的地巖深處。
挖這條地道的人,利用這條地道的人,早就清楚這條地道是走不出活口的,他們一定在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前,已確認他們安排下的結果了!
範苦竹彷彿聽到一陣陣傳自幽渺的笑聲,不同的笑聲中卻有相同的嘲弄內涵,笑聲忽遠忽近,飄忽沉浮,其中的一個笑聲卻令他好生熟悉……
又是一會的暈眩,一會的恍迷……
不知過了多久,範苦竹終於在那種悠悠盪盪的茫然中尋回了自我,他開始冷靜下來,他開始可以思索,就像他以前遭遇到任何厄困時都能運用頭腦一樣。
於是,他緩慢又吃力的將身體的姿勢調整過來,變成頭上腳下的正常位置,然後,他仔細試探腳底踩着的鐵柵欄有哪一根比較鬆動——稍稍鬆動一點也行;再三的觸摸下,終於被他找着了一根,他又摸到這根鐵柵鏽痕最多的部位,人便站在其上,以腳鐐相連的鐵鏈居中為鋸,雙手分扶泥壁,開始運動雙腳,一來一往,一上一下的急速摩擦起來。
鐵鏈摩擦着鐵柵,發出刺耳的刮動聲,也帶起溜溜星火,鐵器是傳熱的,不片刻,範苦竹的兩隻足踝便似遭到烙刑般的炙痛不堪,他咬牙強忍,到了實在承受不了的時候才略略停止一會,接着又再度進行同樣的工作……
全身汗出如漿,範苦竹的兩條腿也近乎麻木,足踝處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而且一直紅腫到膝蓋邊緣,他咻咻喘着,大口大口的呼吸,就在他認為再也支持不住的時候,一聲如此美妙的“咔嚓”音響悶悶傳來,跟着是一截鐵柵欄落水的撲通聲,他還來不及低頭探視工作成績如何,整個下半身已穿過斷缺的鐵柵空隙,墜入溪流之中!
好冰好冷的流水。好長好遠的未來……
夢裏有滾蕩的黑雲,灼亮的閃電,鬼魅般各形慘怖的面容在團團環轉隱現,尖鋭的號叫伴着幽幽的哭泣、空洞的冷笑,而平靜的流水突兀洶湧奔騰,山林澗崖的色彩驀然變成一片血紅,天地震撼,狂風中羣獸撲躍,猙獰的巨吻,犀利的勾爪互為映展,在一片混沌冥迷中有的只是邪惡、只是驚栗、只是暴戾與殘醋——
猛然一陣痙攣,範苦竹由夢中掙扎出來,他覺得有一隻温熱的手掌按撫在自己額頭,彷彿便是這隻手將他由那充滿怖異詭奇的絕望夢魘裏拯救而起,他艱澀又吃力的慢慢睜開眼睛,朦朧的視線立即使他頭昏眼花,他連忙垂下眼瞼,又再輕輕撐開,這才使他的瞳仁稍稍適應了那種明亮的光度。
入目的是一張慈祥和藹的面孔,這張面目正俯視着他,微笑裏流露着憐惜,神色中現示着關切,人性的温暖,已經那麼自然的讓範苦竹深深領受。
“阿彌陀佛,施主,你總算甦醒過來了。”
是個和尚——範苦竹側臉避開陽光,以便更仔細的望清對方,不錯,是一位出家人,一位年紀不算小的出家人。
和尚縮回按在範苦竹額頭上的手掌,安詳的笑着:“燒退了,施主已經渡過一劫;你雙足肌肉綻裂,中了鏽毒,毒熱沿着血脈上攻。又加以浸水受寒,寒氣藴於腑臟,如此冷熱交逼,精神均受傷可以想見,尚幸施主底子厚實,體格強壯,否則,在此等情況下能不能將施主由昏迷中救醒,還真難逆料呢……”
範苦竹嘴唇開合了幾次,才低啞的發出聲來:“師父是説……我曾經暈迷過?”
和尚點頭道:“整整兩夜;老衲是在距離泰昌府外十九里的濟遠河河濱發現施主的,那處河濱十分荒僻,不知施主怎會渾身透濕的暈倒在那裏?”
範苦竹欲言又止,長長嘆了口氣。
和尚似是十分世故達練,見狀之下便不再問,只閒閒的道:“施主如今養息之所,乃是老衲臨時掛單的一座草屋,屋陋器簡,倒是委屈施主,好在施主傷痛已經老衲喂藥包敷,約莫再有個三天五日,便可起身行動了……”
範苦竹吶吶的道:“多謝師父救命之恩,大德不言報……我,我銘刻在心……”
和尚圓胖如滿月似的面容浮漾着湛然的灑逸,他微笑道:“無須客氣;上天本有好生之德,出家人亦以慈悲為懷,能及時有助於施主,這也是我佛的旨意,老衲只不過因緣假手而已,何敢居功?”
乾澀的嚥了一口唾沫,範苦竹道:“尚未請教師父法號?”
和尚道:“老衲不劫。”
範苦竹苦笑道:“我卻不能在此時明告我的姓氏出身,難言之隱,還望師父恕過。”
不劫和尚道:“佛都有‘不可説’之偈語,何況你我凡人?施主寬念,老衲自能省得。”
範苦竹現在才有精力打量自己容身的地方;這是一間茅屋,四面有窗,不但空氣流通,而且光線充足,除了一榻,一桌,一椅,再無長物,出家人的克儉耐勞,無慾無貪,真不是一般俗人所能比擬……
茅屋中唯有的一張竹榻,便是範苦竹自己躺着的這張,兩天兩夜,和尚都睡在那裏?他不禁歉意更深:“師父,這兩天我睡牀上,師父不知何處安歇?”
不劫和尚道:“處處皆可入夢;人生本為一場大夢,時時刻刻都在夢中,何須憑藉依附方能尋夢?”
範苦竹吁了口氣,喃喃的道:“師父説得對,但卻要看得透,悟得透這場夢才行,我還沒有這樣的修為……”
不劫和尚岔開話題:“施主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範苦竹輕輕搖頭:“多謝師父,這還吃不下……”
悲憫的看着範苦竹,不劫和尚道:“心中有結,六慾不彰,施主,還是放開一點吧,世間事早經註定,該來的躲不了,要散的亦拴不住,折磨自己,就未免違悖天道了。”
範苦竹的胸膈間,湧起一股激盪,他咬着牙道:“師父無為修身,我卻欠缺此等慧根福緣,人在紅塵,就好比一腳踩進了大染缸,掙不脱,洗不清,乾脆整個泡到裏面,要攪和,大家一齊攪他個天翻地覆!”
默然片刻,不劫和尚才道:“怨恨乃是邪惡,施主,嗔念一起便魔劫不斷,施主務望三思。”
範苦竹悲慼的一笑,道:“正如師父所説,世間事早經註定,一旦找不出結果,再歷多少劫難我都認了!”
不劫和尚沒有回答,他仰首望大,口中呢喃,神色嚴肅莊穆,好像他在祈求天上神佛的指點,該如何來渡化眼前這位充滿苦根的人?
福全鎮東斜街的第一條衚衕內第一家,是幢頗有氣派的青磚屋宇,深廣的庭園,點綴着花棚台榭,大門的獸環拭擦得鋥光透亮,六級寬闊石階-邐而上,更將建築的格局襯托得恢宏堂皇。
這是範苦竹的家。
但是,範苦竹這次回家,卻不能像以前那樣光明正大的走進家門,他要防着什麼,也要刺探什麼,他有太多的結要解,太多的怨要宣泄。
現在,正是黃昏時分,初秋的黃昏,天色已經相當晦暗了。
對自己的家,範苦竹當然十分熟悉;他隱着身形越牆而入,先到自己的卧室,卻寂蕩空虛的不見人影,榻上的被褥整齊鋪疊,妝台的明鏡反映着一室清冷,甚至連衣箱內的衫裙,暗櫃中的鞋靴,也都井然不紊的擺置着,一切都很乾淨。很有條理,欠缺的只是那股生氣。
卧室裏,顯然很久沒有人居住了,範苦竹在這段期間自是不可能回來,然而,他的妻子呢?他心愛的妻子鳳凰又去了何處?
又轉過書房、客房、前後廳堂,範苦竹驚愕的發現竟沒有一個人在,他的妻子不在,管事不在,帳房不在,丫鬟使女不在,甚至連他的跟隨小巴豆都不在!
整幢屋宇宛如鬼域,那麼靜、那麼暗,那麼冥無生機,以前在這裏的人宛似在空氣中消失了,恁般僵冷的寂寥籠罩着這幢偌大的房舍,也似緊壓在範苦竹的心頭。
範苦竹不相信家中會沒有一個人,否則,屋內何來如此整潔?至少該有那一個僕婦留下才對,縱然留下的是那個最笨的打雜老劉也好……
正靠在廊沿邊茫然尋思的範苦竹,就在此時看到了一樁平素十分尋常,目前卻令他驚喜不止的事——側院的廚房,竟有嫋嫋的炊煙冒起。
是了,怎麼竟會忽略了那個地方?
範苦竹几乎像飛一樣奔到廚房門口,他迅速貼身牆邊,攏目向內探視,廚房裏沒有亮燈,只見爐灶的火光在閃映,映現着一條晃動的身影,那條影子落寞的、緩慢的在灶前來回移走,彷彿有些失魂落魄……
望着那人的背影,範苦竹一陣喜悦加上一陣辛酸,喉頭頓時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