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逐漸來近,昏黑的天光下,從輪廓間依稀能以辨出那是“北斗七星會”的二哥“斷掌”曹又難、四爺“翼虎”沙人貴,兩個人揹負着的東西,顯然是兩具屍體,而一定就是胡雙月與山大彪的殘骸了。
由對面斜坡的稜線到小紅樓的正門,約莫有一丈二三的距離,這個距離,非常適合狙擊者躍升之後連續撲落的動作,幾乎只要縱拔到第一次彈起的高度,不需再行運氣接勁,順勢而下,正好就是出手的焦點,過程一氣呵成,方便無比。
一丈二三的遠近,也恰是練有夜視功能的人,目力所及最允當的範疇,在這個範疇之內,一切動靜,大概都在眼底,不至模糊。
曹又難和沙人貴兩個,約莫已經相當累了,他們來到門口,還不及推門,就先忙着相互合作將背在背上,用外衣包裹着的屍體卸下,小心翼翼的擱置地面,四隻眼睛望着兩具屍體,皆不由形色悽黯,相對唏噓。
殺手也不是全無情感的,雖然那種情感較深沉、較冷硬,但總也叫做情感,尤其是殺手的下場如果亦是被人所殺,情感之外,只怕就還要加上一點兔死狐悲的自傷了。
曹又難的目光開始帶有警惕性的向四周搜視,沙人貴卻意態沮喪的嘆着粗氣:“我就不信事故還會發生到家門口來,二哥,算計二哥與老六的那票王八羔子,早不知跑到哪個角落裏窩起來了!”
接着,他又無精打采的坐向石階上,雙手抱着頭,悠悠忽忽的道:“這不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麼?小媚的麻煩剛捅出來,跟着就接上這麼一樁要命的災禍,難怪好幾天了,我老是左眼皮子跳個不停,莫不成,哦,我們‘北斗七星會’的劫數到了?”
冷哼一聲,曹又難道:“少胡扯,我看老三和老六的橫死,多半與小媚脱不了關係!”
黑暗中,沙人貴的神色先是一怔,他倒吸一口涼氣,説話有些混濁起來:“二哥,你這樣論斷,得有根據才行,小媚的那幾下子,我們全都心裏有數,若是講機靈巧黠,她是不差,但談到武功,別説她一個對付不了三哥老六兩個,連一挑一也扛不下來,憑她的本事,又如何能殺得三哥同老六,更殺得這麼悽慘法?”
曹又難陰冷的道:“老四,機靈巧黠,一樣可以用來殺人,癥結只在於如何安排而已,況且你不該忘記,小媚在外面有朋友,相當夠份量的朋友,小媚手段高,她會設法使她這批朋友為她出力,甚或賣命!”
沙人貴遲疑的道:“我也知道她在外面有朋友,‘瑞昌縣’牢房的把戲、山神廟的突然脱逃,全由她的朋友暗地幫忙,不過,她也有功力強到能夠擊殺三哥與老六的朋友?”
曹又難沉沉的道:“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小媚那一套頗不簡單,其狠毒狡詐之處,恐怕要超過你我的想像,老四,如若我猜得不錯,恐怕還會有情況——”
沙人貴反應過敏的立刻向周遭巡搜,卻又不住的搖着腦袋;
“二哥,我實在想不通,小媚不但聰明,更聰明得出了奇,假如我是她,逃出性命已屬萬幸,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決不會傻到調回頭來冒險報復,因為這是尋死的事,一個弄不巧,閻王殿上就得再去應卯——”
曹又難道:“所以你才不是小媚,她的想法和你大相徑庭,她存的是什麼心思,誰都不容易猜透,老大早就説過,這娘們像一條毒極了的毒蛇,表面紋採斑斕,豔麗奪目,實際上卻是最要命的東西!”
默然片歇,沙人貴澀澀的道:“我還是不認為她有這麼大的膽子,有這麼厲害的幫手,二哥,你不妨往別處想想,我們‘北斗七星會’這些年來,殺人無算,結的仇更多,會不會是別的仇家摸了進來抽冷了下毒手?”
曹又難的語調又幹又冷:“當然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不過,小媚的事件與老三老六的死湊得太巧,我仍然懷疑是小媚在其中搞鬼,直覺上,我不以為另有他人……”
沙人貴道:“不管是怎麼一個內情,等老大和鬼狐狸回來,好歹就能把它歸理清楚。”
冷森的一笑,曹又難道:“假如事情是小媚乾的,不須等到老大和老五回來,我們很快即可知曉!”
怔了怔,沙人貴疑惑的道:“此話怎説?”
曹又難微微揚起面孔,而臉上的表情一片肅煞,透着一股隱隱的暗青:“如果是小媚下的毒手,她的目的決不止以狙殺老三老六兩人為滿足,而是將整個‘北斗七星會’的成員完全當作對象,換句話説,就是要通通消滅我們,現在她已成功的謀害了老三老六,跟着來的,約莫就是你我及老大老五了!”
不禁自背脊上冒升一縷寒意,沙人貴強忍住那個哆嗦,驚悸不已的道:“二哥,你説得未免過於可怕了,小媚哪來這等的狠勁與這等的膽識?
我們同她相處多年,卻也不曾發覺她有如此歹毒法,橫想豎想,她都不像你推測的這麼冷酷囂狂曹又難緩緩的道:“不需爭辯,老四,我講得對不對,馬上就會由事實來證明,當然,我但願我的判斷是錯了,否則,後果難以預料!”
沙人貴吶吶的問:“你的意思,二哥,小媚很可能就在附近伺伏着?”
曹又難頷首道:“不錯,這時候,説不定她正在傾聽我們交談,注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
再也坐不住了,沙人貴霍的站起身來,一雙眼珠子骨碌碌向左近轉動,手亦按住了插在後腰板帶上的傢伙,模樣已是如臨大敵。
曹又難鎮定的道:“你看不見她的,老四,她會挑揀一個非常適當又隱密的地方匿藏,那個地方可以清楚的監視我們,而且,必定在最得利的攻擊位置之內!”
艱辛的咽一口唾沫,沙人貴苦笑着道:
“這算怎麼一碼事?玩這等殺人的把戲,原是我們的專長,如今卻叫人家玩起我們來了,那玩的人又曾屬於我們之中的一員……他娘,這不是在打混仗麼?”
曹又難道:“人一出世,就開始了打混仗的里程,這其中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生活嘛,本來便是一連串無休止的爭鬥,除了鬥到死,就只有一直鬥下去!”
沙人貴還沒有來得及表示什麼,謝青楓就來了——他從對面斜坡的稜線之後飛騰而起,拔高九尺左右,劃過一道極其優美的半弧,落腳點就正好在曹又難與沙人貴的頭頂,流程順暢,毫不拖泥帶水。
他來得非常之快,快得像閃電、像幻覺,當他的獵物舉眼看到了他,他已經到達攻擊距離之內,於是,他決無遲疑的出手,“鐵砧”暴斬,光似凝雪飛霜。
沙人貴的動作也相當迅捷,側身、擰腰、翻腕,“狼牙飛棒”筆直搗出;
曹又難亦斜躍四尺,兩隻又粗又厚,仿若蒲扇似的巨靈之掌雙拋合聚,夾攻來敵。
“鐵砧”微沉猝揚,“當”的一聲,震開了沙人貴的“狼牙飛棒”,火星迸濺中,刃口已迎向曹又難那一雙沉厚的手掌。
曹又難號稱“斷掌”,練的是“斷碑掌”的功夫,掌力雄猛堅實,足以橫擊牡牛,但是,到底仍為一雙肉掌,和謝青楓的“鐵砧”硬碰不得,鋒口迎到,他弓腰曲背,人朝下墜,然而,他卻赫然發覺,“鐵砧”的走勢竟已到達他預定落腳的方位!
雙臂立振,曹又難奮力再起,時機上已稍慢半分,“鐵砧”閃過,他的左小腿肚“呱”聲綻裂一道血槽,所幸沒把一整條腿賠上。
當曹又難踉蹌落地,幾乎不分先後,沙人貴再度飛揮出的“狼牙飛棒”
又被磕開,他腳步不穩,堪堪打了一個半旋,“鐵砧”已照頭劈下!
怪叫如泣,沙人貴拼命滾仰,寒芒過處,腦袋是保住了,卻被刃角帶去一塊巴掌大小的頭皮——一時間,他竟不覺得疼痛。
猛回身,曹又難嘶聲大叫:“且慢!”
謝青楓豎刀胸前,刃光閃泛,恍若秋水,他靜靜的望着曹又難,不出一聲。
驚疑不定的打量着謝青楓,曹又難乾澀的開口道:“朋友,‘青楓紅葉’和你有什麼關係?”
謝青楓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牙面的瓷光在黑夜中微微泛映,彷彿他是有意炫展着自己這一口好牙:“問得很好,曹又難,因為我就是‘青楓紅葉’,‘青楓結葉’也就是我。”
臉上的神色立刻灰暗下來,曹又難感到丹田松沉,口唇乾燥,腦子裏的思路也一下子變亂了;他嘴巴翕動了一會,才沙啞的道:“那麼,謝青楓……你是為了小媚而來?”
謝青楓道:“是為了她。”
曹又難的面孔又灰了一層,他吃力的道:“你和她,竟有這麼深的交情?”
謝青楓笑着道:“正有這麼深的交情,男女相處在一起,變化微妙而奇異,可惜貴‘北斗七星會’的各位全都矇在鼓裏,不知小媚之外,尚有我謝某人的一段淵源存在,所以,各位的境況就艱難了。”
眸瞳裏漾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悚慄神情,曹又難仍在強持鎮靜:“我們的兩個兄弟——胡雙月和山大彪,是你下的毒手?”
一仰頭,謝青楓不悦的道:“我是以一對二,正面拼殺,如同現在的情形一樣,這能叫下毒手?怪只怪他們學藝不精,運道欠佳,混江湖選錯了行當,偏偏挑上這要命的營生!”
曹又難的目光不覺轉到地下的兩具屍體上,頃刻間的感受,不知是悲憤抑或怯懼?他望一眼那邊滿頭滿臉是血的沙人貴,意識沮喪極了:“謝青楓,‘瑞昌縣’牢房與山神廟的事,大概也都是你乾的?”
謝青楓道:“當然,為了小媚,不得不辛苦點,一事不煩二主,嗯?”
沙人貴抹了一手的血,恨恨地往褲管上擦去,咬牙切齒的叫罵起來:“姓謝的,老子們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怨,向來是河井水互不相犯,只為了一個臭娘們,你他娘就衝着‘北斗七星會’下這等的毒手,闖道混世有你這樣混法的?”
眼角微瞄沙人貴,謝青楓這次卻沒有愠惱,他不緊不慢的道:“殺人只要有理由,不必有仇怨,沙人貴,就像你們各位,雙手染血,殺人無計,莫非也都為了與人有仇有怨?”
沙人貴咆哮着:“我們殺人的理由是為了吃飯,你呢?你他娘又有什麼鳥的個理由?”
謝青楓淡然道:“我的理由是因為小媚,沙人貴,你們要殺小媚,我就只好對不住你們,而且,事情一旦開了頭,便必須使它有個終結,虎頭蛇尾是不對的,如今,我正在進行終結的過程。”
又抹了一把淌在腮頰上的鮮血,沙人貴掂了掂手中的“狼牙飛棒”,大聲吼叫:“孃的個皮,口口聲聲小媚小媚,正是戀姦情熱,一對姦夫淫婦,小媚現在何處?叫她滾出來,自己賴躲着不敢伸頭,盡把事情朝別人身上推,算不得夠種夠膽!”
謝青楓竟然笑了:“沙人貴,你真是個粗胚,不折不扣的粗胚,鬥殺對決,也該講究點氣氛情調,囂叫謾罵,不覺得太煞風景麼?”
狠狠一跺腳,沙人貴大吼:“我要你把紫凌煙那賤貨叫出來,到時候你就知道我會怎麼給她氣氛、給她情調,這個狠心毒婦,看我能不能活剝了她!”
謝青楓道:“放心,沙人貴,她會露面的,她一定會露面,問題在於只怕你活剝不了她,等她出現,就如同惡魔索命,必將活殺於你!”
沙人貴口沫橫飛的怪叫:“讓我們試試,謝青楓,讓我們試試!”
謝青楓的“鐵砧”輕輕擺動,森寒的芒焰亦在隱泛冷眼,他平靜的道:
“自然要試,沙人貴,無須等小媚來試,我們就可以先試,確實的説,早已經開始試了,現在要做的,只是接續下去而已!”
曹又難低啞的插進來道:“謝青楓,你的主意,難道沒有更改的餘地?你一定要豁到底?”
搖搖頭,謝青楓道:“我剛才已經説過,事情一旦開了頭,就必須有個終結,不應該虎頭蛇尾;曹又難,砸爛了攤子,就要收拾乾淨,否則,爛攤子留下來會增加許多麻煩,你説是麼?”
深深吸了口氣,曹又難的表情十分痛苦:“也罷,是你逼得我們毫無選擇,唯有以死相拼!”
謝青楓眉梢子揚起:“記得你先前説過,生活本身便是一連串永無休止的爭鬥,除了鬥到死,就只有一直鬥下去;曹又難,你説得相當透徹,可見你也和我一樣,早已洞悉了人生的無奈,沒有錯,除了鬥到死,就只有一直鬥下去!”
一聲暴叫出自沙人貴嘴裏:“老子就鬥你這狗孃養的!”
隨着他的叫嚷,“轟”聲破空之響傳來,“狼牙飛棒”的棒頭已脱柄射出,錐尖閃映於夜色之中,活像一張利齒森森的巨吻!
謝青楓略往後仰,“鐵砧”橫起,飛棒卻突兀變化了它原來的路線,一晃之下跳擊向謝青楓的中盤,於是,“鐵砧”猝然切落,“嗆啷”一聲撞震,飛棒已經斜砸在地,搗得泥沙四揚!
就在這時,謝青楓聽到一陣細碎的衣袂飄風之聲響起,響聲不是接近,卻是遠去,他驀地回首,乖乖,那曹又難,“北斗七星會”的二大爺“斷掌”
曹又難,居然臨陣退縮,腳底抹油,拋下他的兄弟不管,獨自逃之夭夭了!
曹又難玩的這一手,不但謝青楓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外,連他的老夥計沙人貴也不禁目瞪口呆,瞧着曹又難亡命飛跑的背影,幾乎不敢相信這竟是事實!
謝青楓聳聳肩,提高了嗓音道:“小媚,你不要現身,暗裏綴着姓曹的,踩明他的窩身處再來通知我,記得切勿輕舉妄動;姓曹的是往山上逃,應該會在左近留足,我不走遠,就在那破山神廟裏等你……”
“叮”的一顆小石頭丟到謝青楓腳前,表示紫凌煙已經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了,擲石之舉意同回應。
沙人貴忙循着小石丟來的方向探頭探腦,而夜色深沉,卻是任什麼端倪也不曾察覺!
謝青楓慢條斯理的道:“她是從北邊院牆走的,沙人貴,可惜你沒有看見她那身段兒多利落!”
沙人貴虎吼着道:“現在看得見、看不見都沒關係,姓謝的,你已自行露底,揭明瞭要到山神廟與那賤人會合,你們且等着‘北斗七星會’的兄弟來抄窩吧!”
不由低唱一聲,謝青楓道:“一般而言,道上的殺手組合,除了強有力的行動條件外,亦該具有高度的思考能力、近乎藝術化的任務安排,但看到你們,實在令我失望!沙人貴,就憑‘北斗七星會’這樣一個粗製濫造的團體,居然也能在江湖上立足多年,並且掙到頗大的名聲,説起來,不是笑説麼?”
沙人貴憤怒的道:“我們流血賣命,辛苦打下的江山,哪一樁、哪一樣是笑話?”
伸手點了點沙人貴,謝青楓安詳的道:“就以你來打比吧,沙人貴,一點頭腦也沒有,你不想想,我當着你的面前明明白白的和小媚約妥見面之處,意思便是根本不怕你知道——”
沙人貴有一種受辱的感覺,他厲聲道:“為什麼不怕我知道?你以為我們兄弟便奈何不了你?”
謝青楓笑道:“這倒也不盡然,之所以不怕你知道的原因,只在於你不可能再把消息傳遞出去,沙人貴,我眼中看你,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又何必在乎死人聽到些什麼呢?”
牙齒挫磨得“咯”“咯”有聲,沙人貴額暴粗筋,雙目凸瞪,吁吁吸着氣:“謝青楓,你也未免囂張得過份了——”
謝青楓望着曹又難逃走的方向,淡淡的道:“我不是囂張,僅是表達一點自信,以及敍述一件事實,沙人貴,你還不覺得你們只是一羣烏合之眾麼?沒有情感基礎、沒有道義觀念,甚至連最起碼的同心協力這一項都做不到;就在眼前,正乃生死關頭,你那位二拜兄卻撇下你獨自逃之夭夭,而兄弟不能共患難、手足慳連福禍,你們之間,尚有什麼希望可言?所以,我不但把你看成一個死人,那些未死的,也只是吊着一口氣罷了,包管喘不多久啦!”
到了這等關頭,沙人貴猶不鬆口,恁憑打落門牙和血吞:“好叫你得知,姓謝的,我曹二哥決非臨陣畏縮,他是求援去了,‘北斗七星會’的兄弟向來肝膽相照、同生共死,沒有一個孬種!”
謝青楓好整以暇的道:“真是這樣麼?沙人貴,曹又難去何處求援,又求誰來援?再説,在如此緊迫的情況下,便求得援兵,怕也來不及了。”
沙人貴不由語結,支吾了好一會,才臉紅脖子粗的叫嚷着道:“謝青楓,你休要小覷了我,不及時?怎麼叫不及時?你以為我撐不到那個辰光?”
謝青楓道:“你一定撐不到,沙人貴,你會死得很快,快到出乎你的預料!”
猛的拌手振腕,斜插在泥地中的飛棒“呼”聲揚起,“鏘”的一響接回握柄之上,沙人貴像是突然間橫了心,不但不朝後退,反而一步一步逼近謝青楓,光景是待採取主動了。
謝青楓讚賞的微微一笑,也正面迎了過來,雙方的距離本來就不遠,彼此前湊,不過幾步路便到了攻擊位置,沙人貴大吼如雷,身形縱起,“狼牙飛棒”以泰山壓頂之勢狠劈而下。
佈滿尖錐的棒頭炫閃着點點晶亮的寒芒,挾合迴盪的勁風砸落,力道彌足驚人,然而謝青楓卻沒有躲避的意思,他仰着面孔,雙眼輕眯,宛似觀看某種天象奇景般注視着飛棒的下降,就在棒錐相隔他頭頂五寸左右時,沙人貴驀地吐氣開聲,身向側翻,飛棒倏閃,已由下砸之勢變為橫擊,棒頭滾動,擂木也似卷撞謝青楓的胸膛!
敵人的攻勢與招數的變化,似乎早已在謝青楓預料之中,沙人貴甫始易位換招,謝青楓已搶得機先——“鐵砧”斜出,鋒刃斬削的角度,恰巧便在沙人貴側翻抽棒的間隙,這間隙僅有一線,且是稍縱即逝的一線,“鐵砧”
斬出,剛好切入這一線之際,其眼明手快與時空間距拿捏之精妙準確,實在已到達出神入化的境界了!
飛棒猶在進行的過程之中,沙人貴已狂嚎着連人帶棒一齊拋震出去,身子拋震是一個方向,他的那條左臂又滴溜溜甩擲往另一個方向,漫天血雨飛灑——猶透着温熱的氣息與鐵鏽般的腥味!
人是跌在地下,卻在一個翻滾之後彈躍而起,只這瞬息前後,沙人貴那滿臉的橫肉已擠疊成一堆,兩隻眼珠子也幾乎掙出眼眶,他人站在那裏,不住顫抖搖晃,呼吸聲粗濁得彷彿拉起風箱……
謝青楓用左手無名指順着刃口打去一溜血水,又將手指往靴底輕拭,這才笑吟吟的望向沙人貴左肩處的傷口——那條左臂,是齊肩斬斷,斷落的部位肌肉整齊、骨骼平滑,除了血糊赤漓的一片,倒還相當利落。
嗓眼裏響着呼嚕聲,沙人貴開始移動,朝着謝青楓站立的位置移動,雙目像是定住在謝青楓臉上,透着死魚般的混茫色調。
謝青楓和悦可親的道:“慢慢走,沙人貴,別急,我就在這裏等你,可別搶快了滑跤。”
沙人貴的喉管間不停的響着呼嚕聲,他右手緊握“狼牙飛棒”,提着氣發狠:“你不用得意……姓謝的……我尚能……能再做……必死……必死之一擊!”
哧哧一笑,謝青楓道:“當然,只不知是誰死罷了;不過照情形看來,恐怕還是尊駕高升的可能性較大。沙人貴,我説過,你會死得非常快,抱歉到現在才弄你一個半死,但就只是一步之隔了,下一步,我絕對送你上路——”
悶嗥聲有若野獸瀕死前的哀鳴,沙人貴一頭撞了過來,他的“狼牙飛棒”
卻在身體撞來的一剎,做了個非常奇異的舉動,棒頭“錚”聲彈起,竟不是直對謝青楓,反而飛拋上天,棒頭彈升的俄頃,又在銀鏈回挫之下,猝然返落,返落的速度快不可喻,尖錐旋閃,恍同流星!
謝青楓一刀斬出,由下而上,只見刃口的寒光劃映成一道折角,沙人貴已被正面開膛破肚,芒焰上揚,又接住了反砸回來的棒頭,火星濺散,震響盈耳中,任是功力深厚如謝青楓,亦不由腳步浮動,歪出兩尺!
變化便在此一瞬——
沙人貴拖扯着流泄遍地的肚腸,單手握緊飛棒的把柄,像頭瘋虎也似,使盡他最後的力氣,猛然戳向謝青楓!
把柄的前端,固然圓渾無稜,但也是鋼打鐵鑄,堅硬至極。沙人貴這垂死反擊,不獨力猛勢急,更多少在謝青楓意料之外,他閃身回刀,動作之迅捷幾乎是立做彈射,卻仍稍遲一分,沙人貴僅存的右臂應刀而落,謝青楓的左肋亦被柄端斜戳而過,差點撞了個筋頭!
冷冷瞧着沙人貴萎跌在地,業已寂然不動的身子,謝青楓緩慢又謹慎的運氣調息,就這一撞,他的左脅連同腰側部位,已是一片僵麻滯重,感覺得出必定浮腫瘀血了。
不錯,沙人貴倒不是完全徒託空言,他這“必死之一擊”,果然亦收到了些許功效,冤魂不遠,不概也堪可自慰了吧?
謝青楓舉步離去,一隻手猶輕按着左肋,他沒有什麼怨恚,只想着山神廟,以及山神廟以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