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昌縣”的縣衙是坐南朝北的格局,方方正正的建築,是有那麼點官府的氣派。
縣衙的監房,就設在靠西側的跨院裏,範圍不大,是幢獨立式的灰磚房子,要不是那道鐵柵門擋在前面,看上去更像是座糧倉。
現在,門楣上吊着一盞褪了色的紅油紙燈籠正在寒風中搖晃,也彷彿凍得慌。
沙人貴、山大彪、紫凌煙三個人宛如是隨着風、浴着夜色飄進來的,只是那麼突兀、那麼不着痕跡,他們就已經出現在牢房之前。
不知他們用的是什麼法子,總之牢房的鐵柵門居然沒有落鎖,山大彪就像回到自己家裏一樣,輕鬆愉快的拉開鐵柵門,鐵柵門後的一扇楠木門也是應指而開,雙重門户,完全形同虛設。
門後,是一間十二尺長寬的陰暗號房,號房後面又有一道整塊板的鐵門,照形式看,囚人的所在就在鐵門之內了。
號房裏坐着三個人,三個身着皂役裝束的人,顯然他們都是這一班當值的守衞,另外一位橫躺着,光景是會周公去了。
髒兮兮的木桌上燃着一支大蜡燭,青紅的焰苗跳動間還升吐着那等髒兮兮的黑煙,狹隘的號房中更一片污濁悶氣,難為那四個活人竟能安之若素。
冷風隨着山大彪他們的進入同時灌進號房裏,幾名守衞猛的打起哆嗦,六隻眼睛望向進房來的三位凶神,然後,又似是任什麼都沒看見,齊齊低下頭去。
躺着的那個仁兄卻不是這樣的反應,約莫人在睡夢當中特別怕冷,門外的寒氣往裏頭一卷,温度立即下降,木板牀上的這一位身子驀地蜷曲,人跟着一骨碌坐起來,惺鬆着兩隻三角眼破口便罵:“柴七、何大個兒,你們是他孃的成心跟老子過不去?才打個盹,就闖進闖出的盡給老子往裏放冷風,還不趕緊去把門關上?”
三名守衞似乎全在這一剎裏變聾變啞了,三個人愣鳥一樣垂首端坐,紋絲不動,非但不像看到山大彪他們,甚至連吆喝的這一位亦歸屬向子虛烏有。
罵人的仁兄揉了揉眼睛,“呼”的從木板牀上站起,紅通通的酒糟鼻子配着那張蓄有一把雜亂鬍子的毛嘴,頓時憤怒的扭曲起來:“你們都是死人呀,沒有聽到我的話——?”
語尾驟然縮了回去,這人驚愕的注視着站在門邊的山大彪他們三個——
到底算是老公門了,在瞬息的震悸之後,這人迅速恢復了鎮定,揚起一邊疏淡的眉梢,加重語氣叱喝:“大牢重地,何等森嚴?你們三個是什麼人?不帶腰牌,不亮符令,竟敢擅自私闖?莫非通通不想活了?”
沙人貴順手把門掩上,暴笑一聲:“常頭兒,不想活的不是我們,是你!”
不錯,這位剛由夢中回來,就有可能再度永遠安息的朋友,正是“北斗七星會”夜來準備斬除的目標——常遇安。
瞪大一雙三角眼,常遇安驚疑不定的道:“你們……你們想幹什麼?”
沙人貴大馬金刀的道:
“只是想要你的老命罷了,常頭兒。”
常遇安的眼皮子立刻抽搐起來,他猶強充架勢,提高了嗓門吼叫:“好一羣張狂匪徒、大膽刁民,縣衙禁地,牢獄之內,居然恐嚇官差、脅迫公人?你們是無視於王法峻厲、朝令嚴明?也罷,今天我包管叫你們一個個來得去不得——”沙人貴好像沒有聽到常遇安在説些什麼,他在嘴上抹了一把,懶洋洋的道:“老六,用你的七環金刀取人頭吧!”
山大彪只一抬手,他那把又沉又利、鋥亮閃炫的七環金刀已到了手中,橫刀跨步,人已到達可以出手奏功的位置。
常遇安不覺心慌,他趕忙向腰後翻抄,總算給他抄出一柄解手尖刀來,揮舞着刀,他氣急敗壞的朝着桌邊的三名屬下叱呼:“柴七、何大個兒,還有那個叫什麼風的,你們莫不成全中了邪、失了心啦?倒是快上來幫我一把呀,沒有看見這三個人王衝着我一個人來了?”
桌邊的三位朋友依舊不言不動,甚至連眼睛都不抬一下,光景不獨是中了邪失了心,更像是魂兒出竅、六神歸位去了。
沙人貴有點不耐煩的道:“這老鬼死在臨頭,尚在雞毛子喊叫,老六,你不煩我可煩了!”
山大彪難得的開口道:“叫不多久了,四哥。”
紫凌煙是一臉的肅煞、盈目的冷酷,她默默的端詳眼前的常遇安——這十六年不見,當初遺棄了她母女的父親,十六年來,常遇安的外貌改變得實在太多,僅僅輪廓還依稀可辨,卻比十六年前益形老醜,氣質越見低劣粗陋,若非根據可靠情報,今晚專程來到這裏對付他,在其他場合,紫凌煙恐怕決不敢肯定此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這時,常遇安強充的氣勢業已消泄,他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舉刀當前,目光絕望的從他三名手下身上收回,現在,他已經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因為明白,才確切瞭解到本身的危險已到達何等程度;他恐怖的瞧着前面魁偉的山大彪,沙着嗓音道:“各位……各位好漢不知是來自哪個碼頭?”
沙人貴閒閒的道:“北斗七星高。”
跟着一個寒噤,常遇安心膽皆裂:“殺將齊下刀——天啊,竟是‘北斗七星會’的凶神沙人貴惡狠狠的道:”若是財神,今晚上就不會特來這裏了!“
常遇安驚懼得整張面孔都變了形,他不停的在發抖,連舌頭也直了:“各位英雄,各位好漢,此中想有誤會……我常遇安吃這碗公門飯,吃了有大半輩子,向來善心修行,慈悲為懷,從沒有做過失德失份的事……”
沙人貴揚着臉道:“只怕不見得吧?”
常遇安抖得更兇了:“一定是有人故意栽我,存心整我冤枉……各位好漢,上有天,下有地,我發誓我絕對清白無辜,不曾違背職守,違背良知,我完全是憑着忠厚寬恕在為人處世……”
沙人貴冷冷一哼:
“我不管你是多麼清白無辜,更不論你是憑什麼玩意為人處世,常頭兒,我們收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套陳腔濫調,你犯不着向我們表,表了亦不管個鳥用!”
常遇安睜凸着兩隻眼珠子,大口大口的吸着氣:“各位……好……好漢……我,我一樣能夠……能夠出錢……買命!”
沙人貴狠毒的笑了:“行有行規,常頭兒,你的錢,花得遲了!”
常遇安伸張雙臂,模樣像要擁抱山大彪,又似乎是想下跪:“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放我一馬……你們要多少銀子我都給……各位好漢爺爺,我有房有地,還有幾家明暗買賣,我全都奉獻出來,只要你們高抬貴手,饒我一條賤命……”
沙人貴叱了一聲:“去你孃的!”
於是,山大彪的七環金刀寒荒暴閃,常遇安狂叫如泣,紫凌煙不覺閉上雙眼——事到如今,她竟對謝青楓也失去了信心!
一剎突起的寂靜,使得紫凌煙迅速睜開眼睛,面前的景象,竟令她有一種疑真似幻的感覺——常遇安怔愣愣的跌坐牀上,山大彪託着執刀的手臂側移出五尺之外,而那三個原來坐在桌邊的守衞,如今只剩下兩個,其中一個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山大彪和常遇安的中間。
這一名守衞,雖然戴着孔雀翎帽,身穿皂衣,臉孔上加塗了顏色,這一正面相對,紫凌煙亦迅即認出那正是謝青楓——大概剛才進屋的時候過於專注緊張,又決未想到謝青楓會使用這一招的緣故,人就坐在那兒,居然硬是不曾發覺!
這時,沙人貴猛的踏前一步,目瞪謝青楓,語聲酷厲的道:“你是什麼人?敢插手管我們‘北斗七星會’的閒事,莫非活膩味了?”
謝青楓笑嘻嘻的道:“我不是什麼人,就算是什麼人,也不會告訴你,沙四爺,緣因我與姓常的有一點小小的關係,不能見死不救,得罪之處,還望海涵則個。”
沙人貴滿臉的橫肉越發橫扯,他雙目如火,殺氣衝頂,形狀像要吃人:“好,好極了,‘北斗七星會’打出道混世以來,不知宰落多少大好頭顱,斬絕若干自詡英雄,尚不曾遇上有哪個吃生米的膽敢上線開扒,你個邪蓋龜孫算是頭一號,不過,也必然排不上頭一號!”
謝青楓笑道:“沙四爺的意思是説,斷斷不可開例?”
沙人貴大吼道:“死人能開什麼例?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謝青楓雙手互握,吊兒郎當的嘻開嘴道:“我的看法與四爺你稍有不同,沙四爺,你們三位在我眼裏,才好比兩腳分踏陰陽界,險得很哩。”
沙人貴的聲音從齒縫中迸出:“要同‘北斗七星會’較高低,你這匹夫還不夠材料!”
謝青楓悠然自若的道:“‘北斗七星會’不是大羅金仙、銅澆鐵鑄,無非人肉做成的活人罷了,既然都是人肉做成,沙四爺,便沒有利刀切不進去的道理,所以,結論是‘北斗七星會’無可懼處,橫豎一刀剮而已!”
紫凌煙覺得若不開口還敬幾句,情況未免不夠逼真,她先冷冷一笑,挑着眉兒道:“看你身手,亦似不弱,想不到卻是這麼一個縮頭縮尾的東西,你要真把你自己看得那麼高,就應該有膽露個底,否則,衝着我們‘北斗七星會’,你仍然矮了不止一頭!”
謝青楓上下打量了紫凌煙一陣,嘴裏竟“嘖”“嘖”有聲的讚美起來:“小媚,哦,你一定就是小媚了?江湖上盛傳着幾句歌謠:”小媚俏,小媚妙,小媚能叫神仙跳;今晚一見,果然不虛,真是國色天香,豔若桃李,別説能叫神仙跳,連我都忍不住要跳啦!”
差點又習慣性的輕“啐”一口,紫凌煙隨即警覺的沉下臉來,陰陰冷冷的道:“要吃我的豆腐,憑你只怕道行還不夠,我能叫神仙跳,卻不屑叫你跳,朋友,你等着挺屍就行,不用再蹦了!”
謝青楓打着哈哈道:“各位是哪一個先上?最好是你,小媚,咱倆可得好生跳上一跳——”
“七環金刀”的鋭氣過來,環聲始響,謝青楓猝然低旋,人已像原來就在那個位置似的到了山大彪背後,雙掌斜拋,勁力削斬如刃!
山大彪身形迴帶,七環震盪中刀若匹練翩飛,謝青楓驀而側偏搶進,右肘翻抬,已“砰”的一聲把山大彪撞出三步!
沙人貴厲叱如雷,“狼牙飛棒”橫掃而來,卻在快要拘上位置的瞬息改掃為挑,謝青楓居然就隨着對方棒端的勁風飄升上浮,似棉似絮,又像突兀間失去了重量一般!
紫凌煙猝掠向前,口中輕叱:“四哥小心——”
只這四個字的首尾,謝青楓已快逾閃電般繞着棒頭泄落,單掌反拍,正好擊中沙人貴肩頭,一記悶響起處,直把這頭“翼虎”打了個踉蹌。
於是,紫凌煙的手中冒出一陣黑霧,不,不是黑霧,是一面網,一面黑色的絲崗,網的細小孔格間,每一道縱橫結口處,全綴有一枚寒閃閃的倒鈎刺,網一撒開,鈎刺漫在,倒像要捕捉謝青楓這條大魚了!
謝青楓的攻拒方式十分奇怪,他不但不讓不躲,反而疾若怒矢,衝着黑網射去,紫凌煙本能的收網旋射,右手揚處,一柄又尖又細卻鋒利至極的“朱舌劍”似冷焰一抹,倏刺敵人。
吸腹塌腰於須臾,謝青楓背脊猛弓,“朱舌劍”稍差一分刺空,他的左手掣若石火翻飛,倒扣紫凌煙右腕,紫凌煙趕忙斜撲,俏臉上已被謝青楓不輕不重的摸索了一把!
紫凌煙心頭一蕩,甜蜜充盈,口裏卻尖叫一聲,不甘不願的尖聲罵着:“你這個不要臉的死無賴——”
沙人貴看得清楚,忍不住怒火上頭,不顧肩頭疼痛,揮着“狼牙飛棒”
狠命衝來:“竟敢輕薄我七妹,你這狗孃養的是死定了!”
山大彪悶聲不響,也提着“七環金刀”夾攻而上!謝青楓在三個對手圍襲中,依舊能夠遊走自如,進退矯捷,身法上下縱橫間,只像是一抹有形無質的影子。
號房的狹隘,給了謝青楓極大的便宜,他的對手雖有三人,且個個武功強橫,手段險惡,但擠在這不足尋丈的空間裏,卻是你遮我擋,彼此阻礙了有利出手的角度位置,自己替自己平添了不少麻煩,謝青楓借勢運轉,倒不覺得如何吃力,非但不吃力,尚有餘暇點撥嚇傻在木板牀上的常遇安:“我説常頭兒,你這會兒還不三十六計,走為上着,猶要待到何時何刻?”
真個一言驚醒夢中人,常遇安驀地一激靈,從牀上蹦起,倉倉皇皇便待奔往門口。
紫凌煙輕叱一聲,手上的“風羅網”飛撒阻攔,常遇安急向後躲,謝青楓貼地竄入,三十七掌合為一掌切出,照面下已把紫凌煙逼退!
山大彪猛撲上來,“七環金刀”帶起無數個飄忽穿織的光圈,圈圈相套,急罩謝青楓——姓山的真是在拼命了,這一招,乃是他擅長的“斷流刀法”
中絕式之一:“波盈弧溢”!
謝青楓的身形也立時跟着光圈的飛旋做着同一方向的轉動,像是他隨着光圈在繞,更像光圈追着他打轉,刃疾鋒利,卻硬是沾不上他的衣角!
吼喝不絕的沙人貴挺着他的“狼牙飛棒”從左邊掩近,紫凌煙亦倒翻回來,看她表面上的模樣,似是一片憤怒,與謝青楓誓不兩立的功架,“風羅網”縱橫罩卷,“朱舌劍”吞吐如虹,而這一番凌厲的攻勢,説巧不巧便正好擋住了沙人貴的前路,使得這位“沙四爺”礙手礙腳,幾次不能出招。
山大彪已經是氣喘吁吁,刀揮刀落,先是跟不上謝青楓的身法速度,紫凌煙如今這一回撲,網掃劍穿,竟似失了準頭,連他的上步位置都封殺了,逼得他團團打轉,卻不便點明,真個啞子吃黃蓮,有苦説不出!
就在這混亂的當口,謝青楓猝然退到門邊,拿背頂住門板,雙掌微提至腰,從容自如的哧哧笑道:“不用打了,三位。”
沙人貴紅着一雙銅鈴眼,口沫四濺的吼喝:“現時你待裝孬扮熊,業已過了那個好時辰,兔崽子,等着拿頭來吧!”
極少説話的山大彪,猛的冒出一句話來:“四哥,姓常的人呢?”
一呆之下,沙人貴連忙遊目四顧,不錯,姓常的人呢?號房裏,除了人們三個,桌邊的兩位,就只剩謝青風一號,姓常的,人呢?
這一急卻是非同小可,沙人貴馬上覺得體內燠熱,背脊上反倒升起一股寒意,他目瞪瞪的望着頂住門板的謝青楓,一個字、一個字迸自唇縫:“那常遇安,去了何處?”
謝青楓十分和悦的道:“大概是趁方才我們拼鬥的空隙,逃之夭夭了,沙四爺,他一定會逃得很快很快,現在,説不準已在兩三里甚至四五里之外啦!”
深深吸了口氣,沙人貴的胸膛起伏劇烈:“姓常的能夠逃命,全是因為你的掩護與遮攔,你,你的紕漏可捅大了!”
謝青楓是一副頗為抱歉的神情:“實在對不住三位,竟替三位增加了這許多麻煩,但,我也是身不由主,不得不這麼辦,誰叫我和姓常的有那麼一點小小的淵源呢?既生情份,總不能見死不救呀,三位寬宏,就此揭過了吧?”
沙人貴強行按捺住心肺間一股幾欲爆炸的憤怒,“咯”“咯”有聲的咬着牙:“就此揭過?你這狂夫做得好夢!壞了‘北斗七星會’的事,豈有這般輕易了結的道理?很好,跑了一個常遇安,便拿你抵數,裏外都得拿條性命回去交差!”
紫凌煙的表情更是一片水寒,她臉罩嚴霜,凜厲的接口道:“四哥,‘北斗七星會’的招牌不能叫這個三流子貨給砸了,今晚説什麼也要將他收拾下來,要不,往後咱們還待怎麼混?”
黑洞似的鼻孔翕動着,沙人貴的一邊面頰向上吊起,發出一種決無笑意的笑聲:“你放心,七妹,我要不活剝下這王八蛋的一身人皮,就算是他生養的!”
謝青楓聳聳肩膀,提至腰際的兩手換為互抱胸前,一派閒散的道:“正主兒又不是我,正主兒早走了活人,三位何苦非要和我過不去?”
沙人貴一緊手上的“狼牙飛棒”,形容獰猛兇惡,光景真像能生咽活人:“不止和你過不去,王八羔子,更要你抵命!”
搖搖頭,謝青楓道:“我不抵命,我也不和你們繼續糾纏下去,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再要不饒不休,各位或者覺得有趣,我可不耐這個煩!”
沙人貴又惱火又狐疑的道:“莫不成你以為你還另有選擇?”
謝青楓笑了:“沙四爺,你瞧我人在哪裏?”
眼珠子一翻,沙人貴大聲道:“你人在哪裏?不就在老子眼前?你還能到了哪裏?”
謝青楓嘻開嘴道:“現在不錯是在你眼前,而只要你一眨眼,包管我就不在你眼前了,如今我人站在門口,背後頂着門板,轉個身,我不就到了門外啦?我到了門外,中間隔着這扇門,三位仍在門內,這一裏一外,差別便成天涯;四爺,你信是不信?”
紫凌煙努力緊繃着那張俏臉,其實卻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當然她知道這時候萬萬不能笑,一笑就砸鍋了。
沙人貴仔細品味着謝青楓又是門裏又是門外的這一番話,過了片歇,終於想通了人家的意思,他的“狼牙飛棒”“嗖”聲掄起,嘴裏大吼:“你他娘想逃?”
謝青楓微微躬身:“正是——”
兩個字的音韻輕輕滑過空中,冷風便突兀灌入房裏,寒氣只浸透於剎那,沙人貴的“狼牙飛棒”搗出,沒打着人,卻“嘩啦啦”打散了那一扇楠木門,僅這一轉眼,謝青楓已經鴻飛冥冥,不見蹤影!
山大彪甚至連揮刀的時間都沒有,他凸瞪着一雙眼,空瞅着破碎的門扉,喃喃自語:“好輕功,真是一等一的身手……”
狠狠一跺腳,沙人貴咆哮如雷:“快追人哪,還在發什麼呆?”
紫凌煙飛身而上,伸手想推開外面那道鐵柵門,卻推了幾次都推不動,她回頭低呼:“四哥、六哥,不好,那死無賴把鐵門從外面反鎖住了!”
山大彪插刀回鞘,一揮手:“七妹閃開,讓我來!”
紫凌煙趕忙站到旁邊,山大彪已一頭怒牛似的橫肩撞向鐵柵門,他這一撞之力,何止千斤?別説這扇鐵柵門,看架勢,恐怕一堵城牆也抵不住他這一撞——但聞一聲“哐啷”巨響,果不其然,整扇鐵柵門業已脱框飛出,拋出老遠!
沙人貴脱口狠叱:“走!”
才迸出一個字,人已掠至四丈之遙,紫凌煙與山大彪隨後跟上,就像來時一樣,飄於輕風,浴着夜色,三條身影瞬即消失不見。
號房裏,只剩下那兩個守衞,他們目瞪口呆的注視着這一切情況的發生與結束,恍惚間幾若一夢——卻是場不折不扣的惡夢!
仍是那幢小紅樓,仍是樓下的廳堂裏,時間,仍在黃昏,而黃昏的肅煞氣氛卻凝佈於廳堂中,壓迫得人們的呼吸都恁般滯重了。
駱孤帆這次沒有埋身在他那張鋪設着厚重白熊皮的大圈椅間,只揹負着兩手,不停的在來回蹀踱,臉色陰沉,一如樓外的晦迷暮靄。
沙人貴、山大彪、紫凌煙三個人並排危坐,個個表情僵木——僵木中卻仍流露出那種難以掩隱的惶疚之態,看上去都不怎麼自在。
曹又難和胡雙月則各自微闔兩眼,不出一聲,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此時此情,他們知道應該如何自斂,明哲保身。
只有公孫玉峯一個人在挖耳搔腮,表現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模樣,事情全由他一手策劃,如今砸了,他不擺擺姿態怎麼成?
就在一片冷寂中,駱孤帆突然停住腳步,目光轉向沙人貴、山大彪、紫凌煙三人的臉上,語調裏充滿了森森寒意:“這麼説來,你們三個竟連對方是什麼人都沒有搞清?”
乾咳一聲,沙人貴吶吶的道:“只看出那王八蛋約莫三十多四十來歲,身材高挑,五官有稜有角,面部輪廓分明,武功特強,提縱術尤為了得駱孤帆緩緩的道:”還有,是個男人,嗯?“
心腔子猛縮,沙人貴不覺頭上見汗,他苦着臉道:“老大明鑑,這也不能全怪我們,計劃是早就由老五定規好的,大夥俱是按步就班的來,誰也沒想到臨時會出岔子,牢房裏的三名牢卒中間,猛古丁殺出這麼一個程咬金來……”
公孫玉峯一聽事情扯到自己頭上,不由趕緊接口辯白:“四哥,計劃是我定規的沒有錯,我也定規了這好幾許年,幾時又出過紕漏來着?當晚值班的三名牢卒,我事先已經買通,不獨暗裏把門開了,而且保證守口如瓶,一切因果,皆若不聞不見,甚且連常遇安領差的時間、上下值的辰次、必經的路線等等都查得明明白白,你們挑揀的動手場地亦挺合適,按説種種安排都嚴絲合縫,無懈可擊,卻偏偏出了意外,我不敢斷定責任誰屬,至少怪不得我……”
沙人貴怒道:“難道都是我們三個不對?凡是人,誰不願意光頭淨面,臉上貼金,哪一個喜歡抹一鼻子灰回來?情況有了突變,必是事先的顧慮欠周,安排不夠詳盡,否則,如何會忽然鑽出這麼一號攪局的角兒?”
公孫玉峯的面頰抽緊,兩眼瞪起,抗聲道:“四哥,你可不該把這口黑鍋扣到我頭上,從首到尾,哪一樁、哪一樣我沒有仔細考量,逐步策劃?中間發生問題,一定有個原由,我卻決不相信是我的安排欠缺周密!”
這時,駱孤帆猛的臉色一沉,重重的道:“事情弄得一團糟,虧你們還有興致在這裏嚷叫爭執,笑話還嫌鬧得不夠麼?真正一羣獐貉,烏合之眾!”
沙人貴與公孫玉峯這才悻悻的閉上嘴巴,沉默下來,駱孤帆又冷肅的道:“照整個的情況來看,這次行動,必然是事先走漏風聲,才會功敗垂成,否則,對方不可能預伏幫手,且是一個力量足以抵制我們的幫手。再説,他們竟能預知我們的行動時間、下手地點,從而以逸待勞,靜候狙擊;這一切布暑,若非預為準備,就不可能如此精確從容,既然有了事前的準備,就一定得悉了我們的任務內涵,我們接這樁買賣,從決定到下手,一共只有三天辰光,這三天裏,對方卻是如何獲得消息的?”
沙人貴吸着氣道:“想想真是可怕,誰會有這麼大的神通?”
駱孤帆陰森的道:“若非我們七個人自己泄露了機密,就是無意間對外人説溜了口把事情傳揚出去,否則,對方不會未卜先知,神機妙算到這種匪夷所思的田地!”
公孫玉峯忙道:“老大,我們七個人是同一個核心,誰也不是二百五,怎會泄露這等要命的機密,自己給自己過不去?至於無意間對外人説溜了嘴,亦不大可能,都是老江湖了,哪一個不明白守口如瓶,話留三分的道理?”
駱孤帆凜烈的道:“然則是人家神卜先知的了?”
公孫玉峯陪着笑道:“當然也不會這麼玄虛,老大,我看是另有漏洞不曾發覺——”
駱孤帆雙目中光芒似血,他嚴酷的道:“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把這件事的內情查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一天不查清楚,我們便一天不接生意,一天不能結案,就一天不可罷休,不管幾年、幾十年都要耗下去!”
在眾人的噤窒裏,這位“北斗七星會”的大阿哥拂袖登樓,連頭都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