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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斗七星高

    青楓常帶笑,紅葉斷人腸;

    醉似離情淚,血若五月花。

    金光燦亮的厚重刀背上嵌綴着七枚拳大的銅環,現在,銅環暴響,發出那等懾人心魄的金鐵撞擊聲,鋒利的刀刃便準確不過的斬入那人後頸中的椎骨間隙,把一顆大好頭顱如此利落的切割下來。

    掉頭的人不是等閒之輩,他叫甘子龍,“一槍落花”甘子龍,“甘家槍”

    的第七代傳人,這位“甘家槍”的七世掌門,如今便身首異處的躺在地下,一杆六尺半長的栗木紅纓槍仍然緊握在手,槍尖浸染着濃稠的鮮血,卻已黯然無光。

    十多名甘家弟子圍峙大廳四周,個個挺槍作勢,也個個面無人色——恐懼是一種難以用意志控制的情緒反應,當你怕了,你就無法裝做不怕。

    站在大廳中的人,穿着一身紅袍,虎背熊腰,滿臉絡腮鬍子,一雙銅鈴眼裏血絲遍佈,像是喝多了酒,但事實上,誰都知道他滴酒未沾,“北斗七星會”的山六爺山大彪,從來就不在殺人之前喝酒。

    喉嚨裏發出隱隱的吼聲,山大彪的模樣活脱一頭兇性已起的野獸,他瞪着周圍那十幾個早已心膽皆裂的甘家弟子,一步一步的反逼上去。

    於是,一直站在門邊冷眼觀戰,有如融在一團紫霧中的那個嬌媚女人,立時噘起她豐潤的嘴唇,微帶不耐煩的出了聲:“六哥,事情辦妥了不是?你還拿這些小角色過什麼乾癮?”

    山大彪張大鼻孔,重重呼氣,手中“七環金刀”挽了一個拋花,寒光閃處,“砰”的一聲插回斜背背後的羊皮刀鞘內,二話不説,轉過身來大步離開。

    那渾身上下一片淡紫的女人,吊起一雙丹鳳眼的眼角,笑盈盈的向那十幾個甘家弟子瞄了一圈,她雖然臉上掛着笑顏,目光動盪迴繞,竟寒凜如冰。

    “叮噹”數響,甘家弟子中,已有數人在一陣顫慄下,不自覺的把手上長槍墜跌於地。

    紫衣女人嫣然倩笑,宛似一陣風般飄忽而去,去得那麼詭異突兀,若非慘狀當前,就彷彿她根本不曾出現過。

    血色猩赤,遍流於地,那顆面目猙獰、五官扭曲的人頭,便張着大嘴平擱於側,人頭像在淒厲的吶喊呼冤——人們耳朵聽不到,但心裏卻在悸顫。

    三楹茅舍,一燈熒然。

    燈下,一個白衣書生正在觀書吟詠,桌面上置有素梅一盆,香案頂端青瓷爐中,正檀霧嫋嫋,奇香縈繞,看來,這書生極懂得生活情趣。

    有人在輕輕叩門,叩得十分緩慢謹慎,如果由一個人的動作來判斷他的修養,顯然,現在叩門的人應該是個相當温文爾雅之輩。

    温文爾雅得或許和這白衣書生一樣。

    白衣書生放下手中的冊頁,淡淡的回應:“門未下栓,來客自便。”

    來客果然“自便”了,推開門,首先進屋的是那宛如融在一團紫靄中的女人,接着,是山大山六爺,這回,還多了一位,多了一位面上橫肉累累,身體扁闊如門板似的朋友。

    白衣書生非常鎮靜,他端坐在太師椅上,默默凝視着這三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紫衣女人又是嫣然倩笑,語聲清脆得像是響起一串銀鈴鐺:“喲,瞧我們的‘雙絕公子’還真是個雅人呢,荒山草堂,寒夜清讀,伴以素梅檀氲,這境界該有多高,項問京,你確然不愧是‘文武雙絕’。”

    白衣書生——項問京一張清靈水秀的面龐上微微起了變化,他緩緩的道:“姑娘和這二位是——?”紫衣女人笑吟吟的道:“‘北斗七星高’,項公子,還要再問下去嗎?”全身猛的一震,項問京再也坐不住了,他從太師椅中站起,臉色蒼白的道:“姑娘大概就是‘北斗七星會’中的紫凌煙紫姑娘?”叫紫凌煙的這位大妞柔柔膩膩的道:“你稱呼我‘小媚’也可以,反正紫凌煙和小媚是同一個,但稱呼小媚顯得比較親切,你説是不?”項問京有些吃力的道:“各位夤夜駕臨,不知有何賜教?”

    紫凌煙和悦的道:“項公子,‘北斗七星會’與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可是?”

    唇角痙攣了一下,項問京道:“不錯……”

    右手的細細玉指虛空一點,紫凌煙道:“那麼,你説我們是為什麼來的?”

    身子大大搖晃起來,項問京朝後猛退一步,差點把椅子都碰翻了:“諸葛膽……是諸葛膽!他仍然不肯放過我!”紫凌煙居然嘆了口氣:“自古有情便磨人,唉……”

    項問京像是在和什麼無形壓力掙扎似的,他呻吟般道:“可是,紫姑娘,可是我已經把秋蘋送了回去,我已經把秋蘋還給他了,我們還説好自此以後各奔東西,永無瓜葛……”

    紫凌煙道:“唇血未乾,皆可背誓,徒託幾句空言,又做得什麼準?項公子,你‘文武雙絕’是不錯,缺的只是點心機,欠的只是點世故,這就要命了!”

    努力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悸蕩,項問京艱澀的道:“如此説來,三位今晚屈駕草舍,乃是為取我項某性命而至?”

    紫凌煙笑如春花:“正是這麼個意思,而且還非要達成目的不可!”

    呼吸開始粗濁了,項問京吶吶自語:“你好狠,諸葛膽,你好毒……”

    這時,一直不曾開過口,那臉生橫肉,體如門板的仁兄,已越過山大彪,向前踏進兩步,悶雷似的叱喝着:“項問京,我們不問你那段風花雪月、狗屁倒灶,我們只管幹我們的營生;‘北斗七星會’的規矩想你也知曉,我們全是明火執仗、正面下刀,不做那等暗箭傷人或陰損設計的勾當,你就準備着動手保命吧!”

    項問京顯得有些虛弱的道:“三位……我們能不能……呃,打個商量?”

    臉上橫肉驀地扯緊,這一位形色狠厲的道:“你要刨我的祖墳都可以商量,若想我們改弦易轍,食諾背信,卻門都沒有!吃這口斷頭飯,豈是隨意反覆得的?項問京,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紫凌煙笑着接口:“項公子,這一位,是我的四哥沙人貴,脾氣雖然暴躁,卻乃直腸直性,不喜歡繞着彎兒説話,他講得句句是實,我看,你還是張羅着朝高升——”

    項問京忽然一聲慘笑,聲似泣血:“生死命中事,不爭早與遲;三位既然要置我項某於絕地,項某無能無才,亦只好聊為周旋,略盡人事了……”

    沙人貴重重的道:“不用往自己臉上貼金,姓項的,你周旋不了幾個回合!”

    紫凌煙的鳳眼如波如絲,拋向卓立若碑的山大彪:“六哥,你在等着誰先‘隨喜’呀?”

    山大彪一聲不響,雙掌合翻並出,狂飈猝起,有若茅屋之中突兀掀揚起一陣旋風,項問京身形暴退,書桌上燈傾梅倒,冊頁漫空飛舞,像煞蝴飛翩翩!

    一室的黑暗中,沙人貴斜撲向前,那個長逾三尺,粗若兒臂,佈滿閃閃尖錐且附有如意伸縮握柄的“狼牙飛棒”,已經奇準無比的搗向項問京正待迴轉的位置。

    項問京素有“雙絕公子”的美號,當然有關文學武事,不見得都能稱絕,但在這兩方面的造詣上,自有其過人之處,沙人貴的狼牙飛棒搗來,他人已騰空,在一次極快極美的小幅度折翻下,“嘩啦啦”一聲震裂迴響裏,業已破窗而出。

    茅屋之外,風寂草偃,只籠罩着一層清冷悽迷的月光,凝霜反映着月色,偶爾眨閃着晶瑩的芒點,空氣寒瑟,一片肅煞。

    項問京的腳尖剛剛沾地,反映望眼,“小媚”紫凌煙早已笑盈盈的站在五步之外,混身浴在蒼白幽冷的月華中,美豔妖異,宛若女巫。

    不容項問京再有絲毫考量的餘暇,山大彪已如影隨形般掠身而至,人在半空,來勢側旋,“七環金刀”便像飛瀑倒流,剎時組合成恁般燦麗奔激的波濤,洶湧漫蓋。

    不錯,“北斗七星會”如果受僱殺人,絕對是“明火執仗”、“正面下刀”,不使詭計,不玩陰謀,但是,所謂“明火執仗、正面下刀”,在方式上居然不講究到這步田地,卻令項問京頗生意外。

    白衣鼓漲,雙臂振舞,項問京人往高處陡升九尺,身形起伏間,手上已多出一柄小巧雪亮的“吳鈎劍”。

    於是,月華朦朦裏,只聞“叮”聲脆響,沙人貴的“狼牙飛棒”棒頭破空暴襲,棒頭和握柄中間綴連着的銀鏈熠熠生光,仿若一條顫扭於懸虛中的怪蛇。

    項問京似乎不曾防到沙人貴的兵器還藏有這麼一記奧妙,差不多隻在彈響聲入耳的同時,狼牙棒頭已到了腰側,急切下,他猛然弓曲身體,“吳鈎劍”灑出光雨繽紛,力圖截拒。

    站在地下的沙人貴驟而狂笑如嘯,抖手挫腕,人向左右交互閃動,凌空的狼牙棒頭便立時化做飛隼,變為騰蛟,開始了幻異莫測又快速無匹的撞擊戳刺,倏忽上下,瞬息掣回,在連串的清脆碰磕聲響裏,項問京有如折翼之鳥,不停打着旋轉落向地面。

    好整以暇的山大彪將時間部位拿捏得又巧又準,那邊項問京甫始踉蹌墜落,他已暴掠向前,“七環金刀”狂起狂翻,寒氣漫天匝地,項問京雖則喘息未定,力衰氣浮,亦只好揮起“吳鈎劍”拼命招架,而剛一接觸,即已倉皇后退,劍顫步斜,狼狽不堪。

    就在此時,沙人貴雙手緊握“狼牙飛棒”的把柄,突兀吐氣開聲,奮力拋擲——狼牙棒的棒頭倏然自空中飛泄,其疾宛如流星,由於來勢過於快速,棒頭與空氣磨擦,不但上面鑲嵌的尖錐閃亮着火花,空氣被割切攪蕩,亦發出裂帛般的刺耳鋭響,而這一切現象僅乃須臾,當火花迸濺,裂帛聲起,棒頭早已達到它的目的,將正在左支右絀的項問京搗出三丈,骨骼的碎折聲彷彿拗斷了一把乾柴!

    當一切歸於死寂,山大彪走上前去,先用腳尖翻過蜷伏在地下的項問京,再俯下身子加以審視,然後,以一種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聲調宣告:“斷氣了。”

    沙人貴慢吞吞的在把狼牙棒頭旋接回握柄之上,他不似笑的笑了一聲:“要是誰能挨我一記‘大流星’而不斷氣,那就不是人,是神仙了!”

    紫凌煙輕聲一笑,轉身自去,山大彪與沙人貴隨後跟上,三個人連頭都不回一下,好像冷月青霜下的那具屍體,其生因死果,和他們絲毫沾不上關係……

    這是一幢紅磚砌造的小巧樓房,樓房外圍繞着及人高的雕座青石院牆,小樓前後,有花有樹,有亭有池,地方稱得上雅緻清幽。

    小樓座落在“玉煙山”半腰的台地上,秋末冬初的時令,漫山遍野的灰樹黃葉,就剩那幾片殘綠,亦顯得蕭索蒼茫,鬱沉晦暗了;這裏,距離最近的城鎮都在五十里外,因為小樓的主人們不喜歡被人打擾,他們都有與世隔絕——至少保持間距的理由。

    是的,這裏便是“北斗七星會”的垛子窯,江湖黑白兩道視為龍潭虎穴,或頭一輪閻羅殿的超生之處。暮色四起的當兒,雲霧浮沉飄渺,在山裏,寒意更濃、更重。

    樓下的廳堂裏,駱孤帆魁偉的身軀深深陷入那張鋪設着厚厚白熊皮的大圈椅中,他青森森的國字臉孔上僵木着沒有丁點表情,一雙如鷹般鋭利的眼睛正注視着面前黃銅獸盆中熊熊的爐火,赤紅的焰苗不住跳動,閃炫得他的臉容忽明忽暗,那種沉窒的煞氣,似乎也就越發深凝了。在他四周,環坐着“北斗七星會”的全體成員,有那頭如笆斗,雙臂過膝,一雙手掌又粗又厚的“斷掌”曹又難;也有那瘦似骷髏,高挑得像根竹竿的“封喉”胡雙月;

    當然少不了“翼虎”沙人貴,及坐在沙人貴旁邊,兩眼透着青藍異彩,勾鼻薄唇且蓄着山羊鬍子的“鬼孤”公孫玉峯;此外,就是“妖熊”山大彪,和我們妖嬈冶豔的“小媚”紫凌煙了。

    先起了一聲沉咳,駱孤帆從圈椅中略微伸直了腰身——這是他表示有話要説的老習慣,其他六個人立刻正襟危坐,屏息如寂;別看他們個個狠毒剽悍,玩命如同吃白菜,在頭兒跟前,卻仍憚忌得緊,小樓外的局面和江山,可不是在這裏論的。

    駱孤帆的視線投向公孫玉峯臉上,徐緩的開口道:“老五,你這次接的一票買賣,説是‘頭家’開價有十萬兩銀子?”

    公孫玉峯未言先笑,他躬着身道:

    “可不,而且已經先付了一半定洋,‘金悦通錢莊’的銀票,十足兑現!”

    搖搖頭,駱孤帆道:“我不是指它兑現不兑現,於我們這行營生,還怕‘頭家’耍花樣?我只是在想,殺一個縣衙監房的牢頭,為什麼要出如此高價?”

    乾咳一聲,公孫玉峯環視過眾家兄弟姐妹,才謹慎的道:“有關這一點,我也弄清楚了,老大,現在是不是可以向夥計們‘敍案’、‘攤底’啦?”

    駱孤帆道:“你説吧!”

    公孫玉峯口齒清晰的道:“事情是這樣的,這次託我們辦事的‘頭家’是‘羣鶴門’的朋友,緣因三個月前,他們門下的‘黃鶴’丁貴劫得了一批官銀,案發之後,不慎失風被捕,人就囚在‘瑞昌縣’的牢房裏,丁貴急着逃獄,就買通了牢頭向幫口通風報信,要求接應,在這一傳一返的過程當中,那牢頭不獨知道了丁貴與幫口的聯絡秘密,更且獲悉了二十五萬兩官銀藏匿的所在。於是乎,這牢頭貪念頓起,猛古丁就變了臉,非威脅‘羣鶴門’給他十萬銀子做酬勞不可,否則,他不但不幫着姓丁的逃獄,還要向上面告發,這一來‘羣鶴門’如何不火?是而找到我們的線人,委託做這票買賣……”

    駱孤帆沉吟着道:“‘羣鶴門’在道上也算是實力不弱的組合,為什麼他們不自己下手?”

    公孫玉峯道:“我也問過這句話,而他們不便自行下手的原因很簡單,打劫奪那批官銀之後,着實引發了極大風波,連省衙都大為震動,不但調遣了四府十六縣班房的各役鐵捕協同辦案,連刑部亦派下十餘名好手支援,如今正是滿城風雨,草木皆捕的關頭,‘羣鶴門’且早受監視,一行一動都不能稍出岔錯,是以才拐了這麼個彎……”

    駱孤帆又道:“那丁貴的人呢?還關在‘瑞昌縣’牢房裏?”公孫玉峯道:“正是,這亦為‘羣鶴門’投鼠忌器的因由之一,他們深恐徑行動手,不論成事與否,對丁貴都是貽患無窮,再明白的説,那牢頭早也防着‘羣鶴門’玩這一招了。”輕撫着下巴,駱孤帆道:“這樣説來,那牢頭還不知道已經惹禍上身?”公孫玉峯忙道:“自是不知——”

    駱孤帆接着道:“如此,則‘羣鶴門’必然佯許了他的條件,以換取時間來緩衝?”

    一伸大拇指,公孫玉峯脅肩諂笑:“老大高明,正是這麼回事。”

    駱孤帆不吃這一套,只沉沉的道:“那麼,我們還有多少餘暇動手?”

    公孫玉峯低聲道:“三天之內必須結果那廝,要不然,就是我們失信了。”絡孤帆正色道:“丁貴逃獄的事,不在我們的範圍之內吧?”公孫玉峯道:“我們不管這一段,老大。”

    忽然,一直聆聽兩人談話,不曾出聲的紫凌煙,神色淡漠的插上嘴道:

    “五哥,那‘瑞昌縣’的牢頭,在這一行裏可是幹了許多年了?”

    公孫玉峯嘿嘿笑道:“一點不錯,聽説這老雜碎吃公門飯業已吃了大半輩子,典型的牢房臭蟲、黑獄蠍子,要不,他哪來這麼些發橫財的邪門兒?”

    紫凌煙似不經意的問:“這牢頭,也該有個名姓吧?”

    公孫玉峯頷首道:“這還用説,凡是個人,能沒有名姓的?老傢伙姓常,叫常遇安,不過,捅出了這樁紕漏之後,就怕他安不得嘍!”

    紫凌煙的形色好像有點不自然,但僅是一瞬間事,隨即又恢復了常態,但這瞬息前後,她的眸瞳深處,便已留下一抹鬱結的的陰翳了。

    駱孤帆的濃眉微揚,目光掠過公孫玉峯臉上:“三天的日子,相當倉促,得儘快進行才是;老五,這趟買賣,你看叫哪幾個去辦比較妥當?”

    公孫玉峯似是早就有了腹案,他輕輕鬆鬆的道:“我想,還是用平時的老法子就行,小媚踩路掠陣,沙四哥下手——”

    駱孤帆道:“要小心,老五,這次的對象,雖然表面上看來不是什麼棘手的貨色,但瞧在大筆酬金的份上,我們也萬萬疏失不得,‘北斗七星會’的招牌,砸不起!”

    公孫玉峯陪着笑道:“老大説得是,那,我們就再多增加一位人手,叫山老六陪着去幫襯幫襯。”

    “嗯”了一聲,駱孤帆轉向山大彪:“這些日子裏,你已連出了好幾趟差,這一趟,就再委屈你一次,怎麼樣?”

    山大彪木訥的搓着手道:“全憑老大吩咐。”

    駱孤帆滿意的點點頭,從大圈椅上站起身來,不再多言一句,徑自登向二樓。

    於是,公孫玉峯開始調度人手,解説行動步驟,看他那種指手劃腳,口沫橫飛的勁道,不禁令人懷疑——他到底為了賺錢高興,還是為了殺人高興?

    謝青楓仍然穿着他慣常所穿的一襲青衫,獨自坐在河邊垂釣,甚至他所使用的這支釣竿,也是青幽幽的翠玉竹,和他身上衣着的顏色相似。

    河是小河,砂是白砂,一塊斑孔石,兩岸衰草,而河面霧起煙籠,一片寒洌,他釣竿在手,卻不注意水面浮標的動靜,只偶爾將身邊擺置的酒葫蘆湊向嘴唇乾抿一口。他的視線,總投向雲天深處,而那兒,除了灰蒼悽迷,實在不見端倪。

    紫凌煙出現的時候,他剛巧釣起一尾銀魚,魚兒約有巴掌大小,隨着釣絲在半空中跳躍掙扎,他略略望了一眼,竿身輕抖,魚兒又“潑刺”一聲掉回水中,粼光微閃,瞬即無蹤。

    披着紫色斗篷,發罩紫色頭巾的紫凌煙,不由“噗哧”笑出聲來:“你這也叫釣魚?”

    好像早就知道紫凌煙的到來,謝青楓將釣竿插進座下石縫裏,頭也不回的道:“學學太公那種願者上鈎的風華罷了,其實連境界上的皮毛都夠不着;小媚,你怎麼有空來?也似願者上鈎麼?”

    紫凌煙笑着“啐”了一聲,來到謝青楓身邊,不拘形跡的和他一起擠在這塊斑孔石上,一面側過臉來,細細端詳着謝青楓:“三個多月沒看見你,青楓,你像是瘦了?”

    謝青楓輪廓強烈鮮明的面龐上湧現出一抹古怪的笑意,笑意又充盈在他風霜滿布的皺痕間,然而回答的詞句卻不近詩情畫意:“你們女人老是愛來這一套,幾天不見,總喜歡説人家瘦了,除去這一句話,難道就沒有更好的開場白?”

    紫凌煙笑道:“説説看,還有什麼更好的開場白?”

    謝青楓輕輕伸臂環摟着紫凌煙,眯上雙眼:“臂如説,多麼想你、多麼愛你,為你攬鏡憔悴、為你難嚥金波等等,這豈不比肥瘦問題更來得令人心神陶醉?”

    不輕不重的在謝青楓腰上捏了一把,紫凌煙的聲顫裏卻流露着無可掩隱、亦不想掩隱的幽怨:“不是不想你,不是不愛你,更不是不願把一切都給你,青楓,是你不要!”

    謝青楓聳聳肩,摟着紫凌煙的手臂加重了力量:“你明白你的處境,小媚,‘北斗七星會’的成員絕對不準婚嫁,卻容許大夥任意縱慾風流,如果只讓我擁有你的身體,不能給你應得的名份,那是害了你,小媚,我不願意糟蹋你,你不該是那種女人!”

    紫凌煙悵悵的道:“如此一來,你對我的情感也只得逐日疏離了,不用否認,我感覺得出來!”

    望着眼前悠悠的流水,謝青楓低沉的道:“我們都不是聖人,小媚,我們全屬凡夫俗子之類,來往得密切了,愛得深了,耳鬢廝磨之下,難免會做出逾矩的事情來,對我不算什麼,對你卻不好,所以,我們彼此都須自制。”

    紫凌煙喃喃的道:“要‘自制’到什麼時候才算個終了?”

    謝青楓灑脱的一笑:“我也不知道,小媚,因此我們雙方都不必有所負擔有所牽羈,我們誰也不虧欠誰,若是有緣,則長續今生;若是緣盡,自然各奔東西,一拍兩散!”

    猛一咬牙,紫凌煙恨聲道:“謝青楓,你真是個絕情絕義的無賴!”

    哈哈笑了,謝青楓道:“這樣的話,我已經向你反覆説了四年,誰叫你纏着我不放?不錯,我是個無賴,可也不曾瞞着你,你早就知道我無賴了呀!”

    紫凌煙又在謝青楓腰眼上狠捏了一把,這一把捏得好重,痛得謝青楓左邊眉梢角的那條寸長刀疤都在扭曲,他吸着氣道:“小媚,你不要怨我,該怨的是你們那個該死的‘北斗七星會’,該怨的是我們相識太晚,緣來的時候,你已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受到那層拘束了!”

    摔摔頭,紫凌煙像是要摔掉滿懷的憂煩苦悶,她將臉頰輕貼在謝青楓肩頭,輕輕摩挲:“先不談這些惱人的事;青楓,我們最近的活動,你聽説過沒有?”

    謝青楓搖着頭道:“就這幾天,你們先是甘子龍、後是項問京,個個血刀奪命,也實在囂張得過了份,小媚,鋒芒太露,總不是好事,江山代有人才出,遲早會碰上個難纏的給你們抄了窩!”

    紫凌煙哧哧笑着:“只要你‘青楓紅葉’高抬貴手,還有誰敢抄我們的窩?甘子龍使一杆纓子槍活活挑瞎了‘龍虎教場’總教頭的雙眼,人家買他性命亦屬他咎由自取,至於項問京,他硬搶了諸葛膽的老婆——”

    謝青楓冷冷打斷了紫凌煙的話:“這些前因後果不用你説,我都知道,但不論什麼原由,殺生過多決不是好事,小媚,這輩子不修,也該修修來生。”

    丹鳳眼兒一吊,紫凌煙嗔道:“每次和你見面,三句話不到就訓人,我,我可不是輕易客人教訓的!”

    謝青楓嘆息着道:“我不是教訓你,小媚,這是勸諫,自古以來,忠言總不免逆耳……”

    於是,紫凌煙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才怯生生的道:“青楓,你在生氣了嗎?”

    謝青楓道:“少給我來這一套繞指柔,你明明知道我沒有生氣,生氣的人只會憤怒,不會嘆息。”

    又“噗哧”笑了出來,紫凌煙道:“我就曉得你不會生我的氣,你一向都那麼疼我,青楓,是吧?”

    拿起腳旁的硃紅酒葫蘆來,湊上嘴喝了一口,謝青楓順勢再遞給紫凌煙:“怎麼樣,來上一口?”

    推開酒葫蘆,紫凌煙道:“你明白我們這一行最忌這玩意,酒喝多了容易誤事,沾不得。”

    謝青楓笑道:“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小媚,喝酒總比殺人好。”

    紫凌煙突然輕齧上謝青楓的手腕,卻只是忽緩忽急的吸吮着,舌尖沾舐間,弄得謝青楓癢麻麻的起了一股説不出的快意,他左手撫摸着紫凌煙後頸上細柔的茸毛,聲音非常非常平靜的道:“有什麼事?小媚,你就直説了吧,這樣弄得我心猿意馬,只怕聽不到你的話啦。”

    仰起臉兒來——那是多美多俏多豔麗的一張面龐啊!紫凌煙的雙瞳中閃漾着瑩瑩的流波,流波動盪晶澈,宛能醉得死人:“那是我的父親,青楓……”

    紫凌煙低聲道:“‘瑞昌縣’縣衙監房的牢頭,他叫常遇安,今年該有五十六七歲了吧?”

    謝青楓道:“説明白,小媚,這個姓常的牢頭,就算是你爹,又怎麼樣?”

    紫凌煙唏噓了一聲,調門更低了:

    “他們……他們要殺他。”

    謝青楓蹙起眉心:“他們是誰?‘北斗七星會’?”

    點點頭,紫凌煙道:“青楓,你向來清楚我們組合的規矩,任務第一,六親不認,而事實上,我們七個人也都是一門孤寡,無親無故,因此向來行事下刀,都不曾遭遇過這方面的困惑,直到這一次,他們的目標竟然找上了我爹——”謝青楓道:“小媚,姓常的真是你爹?”

    紫凌煙火了:“要不是我爹,我寧肯外頭找個野漢子,豈會白認個爹回來供奉?”

    謝青楓似笑非笑的道:“那麼,怎的你姓紫,你爹姓常?”

    紫凌煙的表情複雜,有沉痛、有怨恨,也有一股説不出的孺慕情懷:“十六年前,我剛十歲,爹仍在‘瑞昌懸’當牢頭的時候,娘就領着我離開我爹,到距離‘瑞昌縣’兩百多里外的‘泗水集’討生活去了。娘所以離開爹的原因,除了爹那永難戒除的酗酒惡賭毛病外,尤其他那拈花惹草的習性,娘最不能容忍,求也求過,吵也吵了,一點效用都沒有,到後來,爹更變本加厲,乾脆弄了個窯子裏的姑娘回來姘居。我娘是烈性的人,眼皮子底下成天晃着這麼個騷貨,如何能夠受得?在和爹大鬧一場之後,終於橫下心帶了我讓出了那個破家,趕到‘泗水集’住下來。娘是越想越恨,越思越怨,索性把我的姓也改了,不姓常,跟着娘姓紫,十多年來,便從未與爹再有來往……”

    “哦”了一聲,謝青楓笑道:“和你認識了這些年,倒還不知道你的身上尚有這麼一段曲折的家世,小媚,你也真守得住口,而既然我面前你都不曾提過,你那組合裏的列位凶神當然亦不知曉嘍?”紫凌煙道:“要被他們知道,我還敢出面搭救?更説不定他們早就瞞着我行完事!”

    謝青楓道:“説了這麼多,小媚,你的目的何在?”

    瞪大雙眼,紫凌煙氣呼呼的道:“你是明知故問不是?青楓,我要你去救我爹爹,而且不能牽扯上我!”

    謝青楓道:“這是玩命的事,小媚,你憑什麼要我去替你玩命?”紫凌煙不但不惱,居然嫵媚的笑了:“因為我愛你,親親。”

    摸了摸下巴,謝青楓故作陶醉之狀:“好吧,就算這是個正當理由,可是,你不是怨恨你爹麼?又何須救他?”

    紫凌煙緩緩的道:“因為他是我爹,我的生身之父,我娘死了,世上嫡親的人只剩他一個,縱然我怨他、我恨他,我總不能否定我是他親生骨血的事實;青楓,我可以不認他,卻不能見死不救!”

    謝青楓靜靜的道:“在行事的手段上,沒有限制、也無須顧慮麼?”略一猶豫,紫凌煙十分沉重的道:“能萬全最好,否則,以救我爹性命為重。”

    謝青楓託過紫凌煙的下頷,細細端詳着這張美麗的面龐,這張面龐,似乎只是初初相識的模樣——交往了這些年,他居然不曾發覺,“北斗七星會”

    中這唯一的一位女殺手,竟仍有着恁般厚重的稚子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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