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踏出帳篷,正好看見大合薩挽着阿蘇勒的手進帳。九王目不轉睛地看着孩子,孩子卻沒有抬頭看他。悄無聲息地兩人擦肩而過,孩子進了金帳,九王轉過頭,迎面對上了迎過來的比莫幹。
“世子看起來像是好些了。”九王在比莫幹耳邊低聲道。
比莫幹也壓低了聲音:“我們要不要把那件事跟父親先説一下,告個罪?反正亂軍之中,也不是叔叔和我的錯,父親也不會太怪罪。若是阿蘇勒自己説給父親聽,只怕父親還有些怪我們。”
九王搖了搖頭:“他不會説的……”
“叔叔怎麼知道?”
“我只是這麼感覺。”
比莫幹低低笑了起來:“我們五個兄弟,從小就是阿蘇勒最沉默,我們幾個哥哥誰也不清楚他想的是什麼,想不到叔叔竟然能看清楚他的心。”
九王點點頭:“你沒看見那天他的眼神麼?你這個弟弟,現在心裏想的也許是要殺了我吧?對於想殺了你的敵人,你不瞭解他,自己豈不是死定了?”
“阿蘇勒?”比莫幹失笑,“叔叔過慮了。他從小體弱,刀都提不起來,而且他性子也軟弱,連只小雞都沒有殺過。要説別人想殺了叔叔,我都認,但他是不會有這個膽子的。”
九王也笑:“只是那麼瞎説着玩。對了,比莫幹,你覺得大君很寵愛世子麼?”
比莫幹搖了搖頭:“這可看不出。不過阿蘇勒身體不好,一直跟父親住在一起,父親對他喜歡得多些,可能是有的。”
“會不會大君心裏想的還是把位子傳給世子呢?”
比莫幹呆了一下:“不會吧,父親怎麼會把位子傳給一個上陣騎馬都不行的兒子呢?”
“我也覺得不會,”九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可是為什麼大君一定要把世子送到真顏部去休養呢?真顏部,那是大君從小長大的地方;騰訶阿草原,是養育大君的土地啊!”
阿蘇勒跪在下面磕了個頭,起身低頭站着。大君斜倚在坐牀上,點了點頭。
似乎是分別太久不知道從何説起,父子兩個都沉默着。大合薩覺出了金帳裏有些難堪的沉默,撓着自己光禿禿的腦袋,也沒有辦法。
“阿蘇勒,回到北都就好了。在南方這麼些年,你長高了,阿爸看了很欣慰。”
“謝謝阿爸,阿蘇勒也時常惦記着阿爸和阿媽。”
“你長大了,再住在金帳裏就不該了,阿爸讓英氏夫人做你的姆媽,她當年親手接生的你,除了你阿媽,是最愛你的女人,你住在木犁將軍的帳篷裏,有什麼缺的就告訴阿爸。”
“謝謝阿爸,姆媽對我很好,什麼也不缺。”
“你昨天路上勞累,又被嚇倒了,現在可好些了麼?”
“都好了。”
又是漫長的沉默,大合薩看着大君扶在矮桌上的手動了動,似乎是想招兒子在自己身邊坐,卻終於按了回去。
“那你下去看看你阿媽吧。”大君的聲音裏似乎有一絲倦意。
阿蘇勒靜靜地站在那裏。
“阿蘇勒,跟你阿爸拜別啊。”大合薩急忙上來牽他的手,“馬上去看側閼氏了。”
坐牀上大君半眯着的眼睛緩緩睜開,眼中那塊白翳亮得有些嚇人:“阿蘇勒,你若是有什麼事情想跟阿爸説,就説吧。”
大合薩呆了一下,扯着阿蘇勒的手,拼命衝他搖頭,意思是什麼也不必説。他卻感覺那隻小手掙了掙,阿蘇勒擺脱了他的控制。
“阿爸,為什麼要滅掉真顏部呢?”
世子真的問了這個問題,大合薩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腦袋裏嗡嗡作響,像是無數只蜂在飛。
大君卻不動怒,聲音低沉:“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叛出了遜王定下的庫裏格大會,我們草原人都是盤韃天神的孩子,遜王受盤韃天神的指引,為我們建立庫裏格大會,叫我們不得再爭鬥。真顏部還襲擊其他幾個部落的馬隊,搶走他們的牛羊,殺了他們的人。你阿爸是草原的大君,部落的主君們要我討伐作亂的真顏部,這是阿爸必須做的。”
阿蘇動靜了一會兒:“阿爸説的,兒子不太懂。伯魯哈叔叔對兒子很好,真顏部的姆媽也對兒子很好……”
“你説下去。”
“伯魯哈叔叔叫一個奶奶每天晚上擠馬奶給兒子喝,直到他上戰場前一天還吩咐了。那個奶奶就擠奶給我喝,可是她的四個兒子都被我們青陽的人殺了。後來她也死了,寨子被破了,她想把最後那匹老母馬趕走,可是老母馬總是跑回來,她趕啊趕,被我們青陽的騎兵追上來砍了一刀,兒子親眼看見的。到處都在殺人,也有真顏部的阿叔帶着傷退下來,想殺了兒子,訶倫帖姆媽不讓,她帶着兒子逃。可是最後追上來的還是我們青陽的騎兵,姆媽擋在兒子身上,他們就殺了姆媽。兒子不怪真顏部的那些阿叔,他們也對兒子很好,有個呼赤炎阿叔,他有一頭很漂亮的大狗,兒子喜歡大狗生的狗崽,他就帶着兒子去偷了一隻狗崽,大狗跟在後面追,他就騎馬帶着兒子跑,直到大狗追不上了。呼赤炎阿叔説我可以放心地養狗崽了,他會把大狗帶到放馬的帳篷裏,大狗永遠都不會找來……”
他説的聲音並不高,也並不多麼的悽婉。偌大的金帳中就回蕩着孩子低低的聲音,靜靜地訴説,像是小河裏的水慢慢地流,連水花都看不見。可是大合薩看見他眼角慢慢地有淚水垂下來,劃過臉龐,他在竭力抓着衣角,聲音開始顫抖。
“阿爸!”阿蘇勒跪了下去,雙手撐着地面,“兒子真的不太懂,那些都是很好的人啊……可是他們現在都死了。為什麼呢,阿爸?好人也會變成叛賊?他們連肉粥都吃不飽,這樣也會是叛賊麼?”
大合薩低低地嘆息一聲,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再説什麼都是沒用的。
“是不是好人,與是不是叛賊,是兩回事。”大君低聲道,“你不懂,其實阿爸也不想你懂。但是你是我們呂氏的子孫,就要堅強,不要看到幾個人的血就變成一個懦夫。你是青陽的世子,將來也許是草原的大君,許多人要聽你的命令,你不能哭,你要變得很強,你若是軟弱,你的族人們就氣死得更多。你可明白?”
阿蘇勒搖頭:“兒子……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緊,阿爸問你,你有膽子在親叔叔面前拿着刀去護着伯魯哈叔叔的女兒。是拿着刀能夠護着她,還是在這裏流眼淚能夠護着她?”
阿蘇勒抬起頭,看着嫋嫋香煙中父親模糊的面目。
“是拿着刀,對吧?你有這份心,敢跟阿爸説這樣的話,阿爸就讓木犁將軍教你刀術。你不要哭,要做出樣子來,阿爸這裏有一把刀,是你伯魯哈叔叔小時候送給我的,阿爸把它送給你。”
大合薩小心翼翼地上前接過了大君解下的腰刀。那是一柄修長的匕首,尺長的刃,墨綠色的鯊皮面上以金絲嵌着生澀古怪的文字。大合薩見過匕首出鞘的時候,面上有一層瑩瑩然的青色輝光,這是一柄東陸河絡打造的名刃,名字是“青鯊”,是大君不曾離身的東西。
“拿着這柄刀,變成讓阿爸放心的男子漢。”大君揮了揮手,“去看你阿媽吧。”
“快拜你阿爸。”大合薩把青鯊插在阿蘇勒的腰間,扯着他下跪,又扯着他離開。
臨到帳篷口,阿蘇勒忽然停住腳步,猛地轉身:“阿爸,我還想問一句話。”
“你説吧。”
“阿爸把我送到真顏部,又發兵打真顏部,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死在南方了……也沒有事……”
大合薩感覺到自己掌心中孩子的手在顫抖,他竭力繃着臉,卻掩不住那種淡淡的悲哀。
長久的沉默,大君在香煙裏低低地嘆了口氣:“你真是個愚蠢的孩子,打仗,怎麼可能不死人?你的祖先,都是死在戰場上,你若是真的沒能回來,阿爸也只好祈求盤韃天神能接引你去天上。”
阿蘇勒靜了許久,扭頭出了帳篷。
金帳中終於只剩下大君一人,他輕輕地撫摩着裝有龍格真煌頭顱的匣子,沉默得像一具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