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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天剛剛暗下來,羊皮燈籠已高高地挑在了聽風樓恢宏氣派的四角飛檐上。

    雅室內金猊香繞,蚖脂明滅,空氣中飄蕩着一股濃濃的花椒味。

    唐隱僧嚐了嚐碗中幾片雪白光滑的魚肉,不由得點頭讚道:“想不到出了蜀,還能在這裏嚐到這麼地道的水煮魚片。”

    趙謙和淡淡一笑,雍容地飲罷杯中之酒:“唐總管若是看上了這裏的菜,當常來這裏走走。”

    “當然當然。只是哪裏有空?咱們都是忙碌的生意人,哈哈。慕容先生的身子還好?”

    “託總管的福,總算還能起牀。”

    “抱歉得很……這次我帶了些唐門獨制的‘消風散’,對風濕有奇效,算是一點土儀,不成敬意。”他將一個精製的描花漆盒遞了上去。

    消風散裏含有一種唐門大山之中獨有的“醉魚草”,外敷效果尤為顯著。

    “那我可就卻之不恭了。”趙謙和將盒子接了過來,交僕從收了,又遞給他一個紅包:“唐總管莫笑我們土氣,我給總管準備了一車上好的茶葉。這是一點小意思,算是我們送給夫人的胭脂錢。”

    “那我就替吟秋多謝了。”唐隱僧從容地接過,趙謙和的“意思”從來不小。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這次木防已的價格我們原本對所有的老主顧都漲了三成。但考慮到唐家和慕容家生意往來的額度,我們只漲兩成。市面的零售唐總管是曉得的,漲了一倍不止。”酬酢結束,趙謙和緩緩地進入正題。

    “唔,市價飛漲,焉知不是你們雲夢谷在囤積居奇。”唐隱僧不動聲色地道:“益草堂的價格也不過漲了八成而已。”

    “益草堂的藥你們信得過?”

    “慕容先生已賺得夠多了,何必還和老主顧們斤斤計較?”

    “谷主卧病太久,脾氣難免大些。按他的意思,批發當全部上漲五成。我們和他商量了半天,才勉強答應對幾家老主顧區別對待。至於唐家的這兩成,還是我和郭總管自己的主張,根本沒敢跟谷主説。”

    “可是,景天、杏仁、半夏這幾種藥材你們也漲了兩成。我們哪裏受得了?”唐隱僧慢慢地道。

    “這三種藥咱們好商量,但木防已只能是這樣了,不能再讓了。”

    “不如這樣,川穹與天星木我們讓一成,景天與半夏你們讓一成。木防已就算了。我們少買一些,若是實在不夠可以找益草堂。”

    “這個……不大妥罷?景天與半夏你們要得太多,我們最多隻能讓半成。杏仁倒可以考慮……”

    “那就這樣定了。杏仁你們讓一成,景天、半夏各半成。”唐隱僧道。

    “沒問題,唐總管一向爽快。怎麼,這一次公子沒跟着過來?”生意談完,趙謙和又扯起了閒天。

    “來了,那小子整天跟着我侄兒在一起。”

    “剛剛聽説了,唐潛昨天勝了小傅。聽説他是……不簡單啊。”他原本想説“他是個瞎子”,又覺得這麼説不大妥。

    唐隱僧放下筷子,長嘆一聲,道:“他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偏偏唐門有敵,父母都不在身邊,醫治延誤,致使雙目失明。家兄家嫂為此終生自責,發誓再不出唐家堡半步,他們真的到死都沒出去過。”

    “可憐天下父母心。”郭漆園也嘆了一聲,見桌上人都盯着唐隱僧的臉,好象故事還沒講完,連忙打岔:“吃菜,吃菜,這松鼠鱖魚味道不錯。”

    天際間落日的殘暉雖已斂盡,天空中還泛着幾縷淡淡的白光。

    圓月初升,湖上籠着輕霧。

    慕容無風隨手拾起一塊瓦片,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這大約是你第一次上屋頂?”荷衣看着他茫然的望着遠處,忽然道。

    “不是。”他緩緩地道,把自己全身裹在一張毛毯裏,只露出一個腦袋。

    “不是?”

    第一次帶着他在屋頂上飛奔的是那個叫做“白星”的殺手。那人的一雙仙鶴般的長腿令他印象深刻,他尤其喜歡那種騰雲駕霧的感覺。

    “我想起來了,一定是白星,死在我劍下的那個白衣人。”荷衣歪着頭靠在他的身上,悠然地道:“他的輕功只怕算是天下最好的五個人之一。”

    “想不到屋頂上最多的東西居然是樹葉和鳥糞。”他看了看不遠處飛檐下的幾株雜草。一株大樹立在他身後,枝葉繁茂蒼翠,紫藤花一串一串地垂下來。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嘆了一口氣。

    “你不必為吳大夫擔心。山水、表弟和顧十三都追過去了。他們一定會把她帶回來的。”

    “你説得不錯。”他黯然地道。

    夜色漸起,冷風徐徐,荷衣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坐到我這裏來。”他道。

    她擠了過去。他打開厚毯將她裹在懷裏,緊緊地抱住她,然後掀開一角,讓她的腦袋從自己的懷裏鑽出來。

    “現在還冷不冷?”

    “不冷,嘻嘻。”嬌小的身軀喜滋滋地靠在他的懷裏。

    兩人無言,緊緊相依。

    少時,荷衣道:“你發現沒有,從屋頂上看,谷里的房子和走廊就好象是一隻大蛛網?”

    他嘲弄地一笑,道:“你是説,我就是那隻蜘蛛?”

    “人家不是這個意思。”她支支吾吾地道。

    “當然不是。”他淡淡地道,“蜘蛛有八條腿,我一條也沒有。”

    她很少聽他主動提到自己的殘疾。

    “認識你之後,我常常問自己,沒有腿會是什麼感覺。”她道。

    “感覺和感受是兩碼事。就好象你問一個人死是什麼樣子。除非你真的死掉,才能體會到那種感受。”

    “可是……死的人不會有感受,自然也就説不出什麼感受啊。”她想了想,道。

    “所以,你問我的問題是個沒法回答的問題。”他抬起眉毛,露出一種啓迪的神態。

    她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又問:“你難過麼?”

    “什麼難過?”

    “唐潛説你的武功在退步?”

    “不。”她笑了笑。

    “不?”

    “你想聽我的真話?”

    “當然。”

    “比武不過是男人們的遊戲而已。只不過男人總有法子把遊戲變得十分正經,而女人卻不能。”

    “這話是不是有點太損?”他微哂,一種莫名的滋味爬上心頭。

    “是啊,所以這話我只在屋頂上説。”她嫣然一笑,摸了摸他的腦瓜子:“男人很當回事的東西,我不一定當它是一回事。”

    “替自己的退步找藉口,要繞這麼大一圈子?我剛才差一點以為你是在談玄學。”

    “呵呵。”她不好意思地一笑,連忙轉過話題:“你一定不曉得,吳悠梳一次頭要用三把梳子。”她悄悄地道:“我第一次發現時,大吃了一驚。此外她的妝台上還有好幾個鏡子。她一定是個很麻煩的女人。”

    他微微一笑:“你好象很少照鏡子。難道我們窮得買不起鏡子麼?”

    她頭一歪道:“你説,女人照鏡子是為什麼?”

    他想了想,道:“為了看自己好不好看?”

    “不是。”

    “不是?”

    “是看別人看自己好不好看。”

    “有理。”他將臉埋在她的肩上,模模糊糊地道。

    “既然照鏡子是為了讓別人看,我何不索性問別人?”她道。

    “難怪每天早上我都要被人拍醒一次,糊里糊塗地給人問一句‘我的頭梳好了沒有?’……噢!你別擰我行不行?”

    她鬆開了手,將他的雙臂圈在懷裏。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得説實話。”她又道。

    “問。”

    “你為什麼不喜歡吳大夫?”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老老實實地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想不想聽我過去的故事?”她神秘兮兮地道。

    “想。”他又老老實實地道。

    “我十五歲的時候,有個小夥子特別喜歡我。每天傍晚都會在我的窗口下吹一曲‘梅花三弄’……”

    慕容無風道:“我也會吹‘梅花三弄’。”

    荷衣詫異地看着他,想笑,又拼命忍住:“你會吹簫?”

    “會。”

    “我怎麼不知道?為什麼你從沒有吹過?”

    “懶得吹而已,不吹都有女人肯嫁給我……”

    她吃吃地笑起來:“你還會什麼?”

    “還會彈琴。”

    “為什麼我從沒有聽你彈過?”

    “這不是沒空麼?”

    “除了彈琴,你還會什麼?”

    “還會下棋,畫畫。”

    “這麼説來,我豈不是嫁給了一個才子?”

    “差不多。”他大言不慚地道。

    “趕明兒你給我畫張二郎神,貼在大門上,壓壓邪。”

    他笑而不答,將話題拉了回去:“你的故事還沒講完哪。”

    “那小子雖很喜歡我,我卻偏偏不喜歡他。所以,不論他怎麼吹,我都無動於衷。他就這樣吹了整整一年。有一天,天下着大雪,他照樣在我窗下吹了很久,回到家裏就生起病來。”她望着遠方,悵然地道。

    “後來呢?”見她半晌沒有動靜,好象沉浸在了回憶之中,他忍不住問道。

    “後來,他死了,病死了。”

    “這世上果然有痴情人。……你當時想必很難過。”他不勝唏噓地道。

    “你為什麼要相信這故事是真的?”她扭過頭,眯着眼睛笑了起來。

    他愣住:“這不是真的?”

    “當然不是,是我自己編的。”

    “那我豈不是白替你難過了半天?”他皺起雙眉。

    “差不多。所以以後你若是聽見別的女人講起與這相似的故事,一定不要相信。她只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多麼可愛而已。——女人為了讓自己顯得可愛,是什麼故事都敢編的。”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好象他是個傻子。

    他想了想,慢吞吞地道:“我好象沒聽你講過什麼故事。”

    荷衣道:“唔,這正好説明,我是個老實的女人。”

    “誰也沒有你可愛,荷衣。”

    忽然間他們已回到了牀上。忽然間,已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就好向方才他們明明在牀上好好地坐着,忽然間飛上了房頂一樣。

    她聽見他的心跳得很快,汗水沿着額頭滴下來,滴到她的臉上。

    他消瘦得好象桌上的那縷燭光,燭光閃動,照亮她心底最深的恐懼。

    “答應我,永遠也別離開我。”她撫摸着他的胸膛,輕輕地道。

    “為什麼每當這種時候你總是心事重重?總是想得特別多?”他捂住了她的嘴。

    “答應我!”她的眼中充滿恐懼。

    “我答應你。”他嘆道。

    手指劃過他身上的每一道傷痕,記憶在腦中流動。

    歡樂的日子還有多久?不知不覺,她淚流滿面。

    “都是我不好,”他擦掉她的眼淚:“讓你擔心得太多。你放心,從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你和子悦。”

    “我想喝水……眼淚流多了,口渴……”她可憐兮兮地道。

    “等會兒再喝,做事要專心……”他板起臉,一把按住她的手。

    她掙脱了他的唇,嫣然一笑:“人家要你歇一會兒嘛……早上差點給唐家的人掐死。瞧,脖子上還有一道紅印子呢。現在……喂,你別掐我的脖子啊!”她一個勁兒地搗亂,把他氣得要命。

    終於,他放開她,將茶几上的一杯水遞給她。

    她順着他的手看了看桌子,臉色忽然變了變。

    “怎麼啦?”他問。

    “沒什麼,你該睡了。”她平靜地笑了笑,飲罷杯中之水,替他換了一件睡衣,扶着他躺下去。

    近來寒暑不常,他的身子極易疲倦,她總是逼着他睡覺。

    “還早,”他道:“我還有一些醫案……”

    “聽話,醫案明天再看。”她的手攏上去,輕輕地掩住了他的雙眼。

    他果然很累,很快就睡着了。

    她復又將眼光定在桌上。

    那桌上原本放着那本幾乎被唐溶毀掉的書。她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替慕容無風抄好了丟失的二十五頁,又用線細細地將它裝訂起來。

    這本書現在卻已不翼而飛!

    她想起來傍晚和唐門的那一戰,唐家的子弟在唐潛和唐芃的帶領下,雖有些狼狽,卻是平安的撤出了神農鎮。

    慕容無風擔心吳悠的安危,也沒有窮追不捨。雲夢谷里還押着唐門的三個兄弟,有他們做籌碼,相信吳悠暫時不會有危險。

    唐溶卻至始至終都不在其中。

    為了寫這本書,慕容無風蒐集了成千上萬份醫案。那些醫案用麻袋裝着堆在隔壁的一間屋子裏,幾乎堆滿了一整間屋子。

    他忍着風濕的折磨,艱難地握着筆,熬過無數個不眠之夜,直到今天上午才寫完初稿。快寫完的時候,他曾把她帶到那間屋子,告訴她,那一屋子滿滿的紙,現已完全濃縮到了那本書裏。

    一下午她都陪着慕容無風,他體虛力乏,勉強地回憶着書上字句。二十幾頁的內容,他居然還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誰都知道他記憶力驚人,卻不知記憶本身極耗心力。何況他的腦中已裝了太多的東西。等荷衣終於將那二十幾頁補完,他已累得不想説話了。

    以他目前的情況,加之隆冬將至,重寫這本書已不可能。

    他睡得十分平靜。

    她凝視着他,良久,在他的額上輕輕一吻,吹滅燭火,悄悄地走出門外。

    (3)

    細雨如織,漿聲搖動。

    一如江湖中其它幾個寥寥的百年家族,唐門也喜歡講究排場。他們坐着一個高大的官船張燈結綵迤邐而來,回航的時候,據説候在信陵鎮官渡口等待拉縴的縴夫竟有百人之多。

    唐門的生意佈滿蜀地,輻射西北各個城鎮,包攬了蜀中所有的綢緞、錢莊和藥材生意,酒樓和客棧的老闆中十個也有八個姓唐,剩下的兩個也急着娶唐門的女兒作媳婦。所以當唐門的總管比當唐門的掌門還要難上十倍。掌門只需按血統自然更替就可完成,總管的人選卻要經過八位元老開會反覆討論,測試再三,方可通過。

    所以唐家的人看見唐隱僧都會很客氣,雖然他過去曾是唐門五大高手之一。對於他的棄武經商卻沒人敢有半分異議。

    據説提名他任總管時,元老們吵得天翻地覆,討論了半年多也決定不下來。

    後來好不易定了下來,元老中最老的一位把他叫了過去,悄悄地問他有什麼感受。

    他只説了一句話:

    “元老會的人數應當為單數。”

    後來,最老的那位元老去世前,指定自己的那個席位永遠取消。

    “我是個生意人,只想老老實實地做生意。”這是唐隱僧的口頭禪。

    船上共有秀軒十五間。正當中是寬敞的客廳。

    客裏飄蕩着一股沉悶的酒氣。雖然隨船的師傅燒的是味道完全一樣的蜀菜,舉箸之時,眾人心中卻別是一番滋味。

    他們的心情與船尾那間大艙裏停放着的三具棺木一樣沉重。這一役,唐家的首腦人物幾乎被一網打盡,此外,還有三個兄弟關押在雲夢谷里,生死未卜。

    而慕容無風那邊卻幾乎未損一卒。

    唐門從未有過這樣的恥辱。

    “我們不能輕饒了那個吳大夫。”唐淮道。唐三是他嫡親的兄長,他們兄弟之間感情一向很好。

    秀軒內密帳高懸,正中一張香檀銀藤軟底方牀上,牙鈎微挑,將一層紗帳挽起。

    船在急流之中一陣猛烈的搖晃,吳悠驀地睜開眼,發覺四周一片黑暗。

    她身上還穿着原先的衣裳。錦衾中芳香暢滿,令人微醺。

    她動了動身子,一陣鑽心的疼痛火辣辣地傳過來,幾乎令她窒息。這才發覺自己的胸口上包着一層白綾。

    “你醒了?”黑暗中,傳來一個温和的聲音。

    她轉過頭,牀頭依稀坐着一個模糊的黑影。

    但那聲音卻是熟悉的。

    “為什麼不點燈?”她虛弱地問道。

    “對不起,我忘了。”那個黑影站了起來,不知從哪裏找出一個火折,將牀邊的一段紅燭點燃。

    “這是什麼地方?”藉着幽微的燭光,她環眼四周,覺得分外陌生。

    “船上。”他的話很簡短,臉上的神情也很奇怪。

    “這船往哪裏去?”

    “唐門。”

    她倏地一下坐了起來,厲聲道:“唐潛,你敢綁架我?”

    對於這句話,他不置可否。只是輕嘆一聲,伸手一按,將她按回牀上:“你最好不要亂動,你傷勢不輕。”

    “當然,我記得很清楚,是你傷的我。”她冷冷地道。

    “你不該用自己的身子去擋慕容無風。他是男人。要擋,也該是他替你擋。”他的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你曉不曉得他現在只剩下了半條命,坐在輪椅上一動也不能動?你曉不曉得他渾身關節僵硬,連抬一抬手都很困難?就算是那樣,在那一刻,他還拼命地把我往後拉。只可惜他一點氣力也沒有。”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道:“你根本就不瞭解他。”

    “你若想快些恢復,就不要説太多的話。”他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我根本就不想説話。”她冷冰冰地道:“你不過是唐門的一個殺手,連手無寸勁的人都殺,我真後悔認識了你。”

    她的話好象一把尖刀刺過來,他心中一痛,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無話可説,他只好默然地坐在牀邊的一把椅子上。

    而她卻掀起被子把頭一蒙,扭過頭去,再也不理他了。

    長時間的沉默。

    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幾乎一個時辰,才忽然道:“你的傷口該換藥了。是你自己換,還是我替你換?”

    她還在生氣,一言不發。

    “宜修。”他遲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道:“對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是你。否則……我也不會傷害你。”他嗓音裏帶着歉疚。

    他不想解釋太多。

    有時候人們常常忘記了他是個瞎子,忘記了他原比常人更容易出錯。

    “你們準備把我怎麼辦?也砍掉我的一條腿,是麼?”她的聲音仍然是冷冰冰的。

    “有我在,誰也不會傷害你。”他平靜地道。

    她“哼”了一聲。

    “你該換藥了。”他又説了一遍。

    “我不會碰唐門的藥,”她衝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也別碰我。”

    他怔了怔,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神情。忽然伸手疾點,點住了她周身的大穴,然後將她扶了起來。

    “你亂碰我!你別碰我!你若敢亂動,我……我……立即死在你面前!”她渾身發抖,驚恐地大叫起來。手在他臉和脖子上亂抓,抓出幾道長長的血印。

    他捏住她的手,冷冷地道:“住手,你以為我怕你嗎?”

    “你別碰我!”她大聲道。

    “我是個壞人,”他將她的雙手塞進被子裏,用一雙空洞的眸子盯着她,陰森森地道:“而且是個脾氣很壞的壞人,你最好老實一點,不然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豈止是碰你。”

    她嚇呆了:“唐潛……你敢!”

    他“嘶”地一下拉開她的上衣的鈕釦。

    “救命啊!!!”她尖聲大叫,渾身發軟:“你……你這流氓!”

    她的樣子好象是快要嚇昏過去,他卻不再理睬她,默默地替她清洗好傷口,換了新藥,然後纏上乾淨的綾帶。

    他的動作很規矩,幾乎沒有碰她,手指只在她光滑柔嫩的肌膚上不經意地劃過,包紮完畢,便又將她按回被子裏。

    幹完了這一切,他解開她的穴道,站起來,正要走出門外,吳悠忽然大聲道:“你要到哪裏去?”

    “稟小姐,我要出去吃飯。”他彬彬有禮地嘲弄了一句。

    “你就呆在這裏!”她的心中一陣打鼓。明明很生他的氣,他若不在身邊,又覺得很害怕。

    “不敢,我還是離你遠一點好。”他竹棒一挑,推開門,走了出去。

    “唐潛,你站住!”她在他背後大叫一聲,見無人理會,頹然地倒在牀上。

    客廳裏雖坐着二十來個年輕人,卻只有一片喁喁的低語之聲。唐家規矩大,孩子們從小就學會細聲細氣地講話。唐潛不聲不響地走進去,正尋思自己該坐在哪裏,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他,耳邊傳來唐澄的聲音:“老四找你。”

    他只好跟着唐澄來到另一間房。

    “哦!老十一,我正有事找你,坐,坐。”唐淮很客氣地拉着他的手,將他引到自己身邊的一張太師椅上坐下來。

    “那個女人怎麼樣?醒過來了麼?”

    “醒過來了。”

    “我方才正同你七哥九哥商量怎麼處置那女人,我們想還是用老法子,先斬掉她的一隻手,送到雲夢谷,逼慕容無風把唐灃他們交出來。”唐淮道。

    唐潛皺起眉:“她只是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何必要斬掉她的手?”

    唐淮道:“慕容無風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三叔還不是一樣斬掉了他的腿?這是江湖,狠者得勝。咱們得按江湖規矩辦事。”

    “有我在這裏,誰也不能碰吳悠。”他淡淡地道。

    唐淮吃驚地看着他,道:“你認識她?”

    唐潛點點頭,道:“她是我喜歡的女人。”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誰敢碰她一根指頭,我就殺了誰。”

    他説話的時候很客氣,語氣也很平靜,樣子更加文雅。不明白的人還以為他正在吟誦一首古詩。

    但誰都看得出,他不是開玩笑。

    唐淮的臉不禁一陣發灰,厲聲道:“你要明白,你是刑堂的堂主,不能自己先破了規矩。”

    唐潛道:“我破了什麼規矩?”

    “結交匪類,通敵謀逆。”

    “四哥給我這麼大的帽子,我還真不敢戴。我若想通敵謀逆,早帶着她跑了,何必又趕回來救你們?”

    “身為刑堂之主,職責重大。本門有難,你焉能不救?”

    唐潛站了起來,道:“大哥剛剛去逝,我不想多説他的壞話。但唐門若還照着這種法子搞下去,大廈傾覆,就在眼前。”

    “死去的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老十一,你的血往哪裏流?若不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唐門的顏面何在,今後又何以能在江湖上立足?”

    “四哥講的這些我也明白,只是此事與吳悠毫無關係。她根本不會武功,砍她的手純屬濫傷無辜。”

    兩個人都站了起來,唐淮氣得發抖,臉色十分難看。

    唐澄連忙出來打圓場:“大家都是兄弟,有事好商量。坐下,坐下。阿潛,四哥剛剛掌門便遇到這種事情,心情一定很糟,回去在幾位大嫂面前也難以交待,咱們當多多體量他才是。”

    唐潛淡淡道:“我並不想故意得罪四哥,只是,吳悠誰也不能碰。她若想回雲夢谷,我會親自送她回去,她不是交換的條件。”

    唐淮臉色稍緩,拍了拍他的肩,道:“四哥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從未出唐門,對江湖的險惡所知甚少。這不過是慕容無風的一個美人計而已。”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他不想再説下去:“倘若四哥沒有別的吩咐,我告辭了。”

    他也不等唐淮回話,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脾氣果然和三叔一樣硬。”唐淮氣呼呼地對唐澄道。

    “我記得三叔還在的時候,訓起老大就跟訓三孫子似的。大伯以前也拿他沒辦法。但三叔一家人對唐門是忠心耿耿。想當年唐門有難的時候,若不是三叔三嬸拋下這個出生不久的兒子遠征追敵,他也不致於雙目失明。何況如今的情形,沒有唐潛,我們更加不是雲夢谷的對手。”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難道不了了之?”

    “吳悠在我們手上,慕容無風一定不放心,一定會遣人追過來。我們只需把這些人引進唐家堡即可。”

    唐淮點點頭:“你盯着唐潛,小心他擅自放了吳悠。”

    唐澄笑了起來:“四哥一定是糊塗了。這裏沒有人盯得住唐潛,他就是當着你的面把吳悠放了,你也一點法子沒有。這裏誰的武功都不如他。”

    “你莫忘了,他是個瞎子。”唐淮淡淡地道:“我不信我對付不了一個瞎子。”

    他走到客廳,心情陰暗地吃了飯,拿起一個托盤,將一碟冬筍雞丁和清炒藕絲放了進去,又裝了一碗湯,一碗飯,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他聽見一個很輕的腳步聲,一直尾隨着他。

    他走了幾步,站住,道:“唐濱?”

    唐濱排行十五,是唐淵的弟弟。

    “你為什麼還要拿好飯好菜去給慕容家的女人?咱們應當活活地餓死她才對。”唐濱氣急敗壞地道:“你幾時變得吃裏扒外起來?”

    他淡淡地道:“我們唐家從來不小氣,餓死人的事情,我可幹不出來。”

    他還要説話,忽聽一個沉重的腳步趕了過來,耳邊傳過來的,卻是嘻皮笑臉的聲音:“老十一,給誰端盤子呢?我來替你拿,你好騰出手來吵架。”

    他皺了皺眉,道:“唐芃,一邊去,這裏沒你什麼事兒。”

    “怎麼沒我的事兒?我正找你呢。唐濱,他奶奶的,你幾時連老十一也敢招惹?誰給了你豹子膽?”

    唐芃叉手叉腳地走過去,指着唐濱的鼻子道:“你剛才一直盯着老十一,當我沒瞧見?你曉得那女人是誰?將來就是你十一嫂,這事兒你別管。”

    唐濱喝道:“你小子欠揍,是不是?”

    唐芃道:“沒老三護着你你也敢橫?還真有你的。潛叔,你忙你的去,這裏有我來對付。”

    唐潛一笑,道:“頭頂上長着一圈黃毛還敢到處出頭,我幾時教過你這些?這是你十五叔,別沒大沒小的,明白麼?”

    唐芃道:“哦!明白。”

    唐潛道:“明白了就替我把他扔到江裏去,他會游泳。”

    他轉過身,兩個人大打了起來,他聽見唐濱“啊”的一聲大叫,接着“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這小子真橫,下回我擰斷他的脖子。”唐芃掏出手絹擦了擦手。

    唐潛道:“找我什麼事?”

    “我剛想出了一個絕招,你一定破不了,我使給你看。”唐芃道。

    “我忙着哪。”他掉頭就走。

    唐芃劍花一挽,向他刺了過去。

    他的手上還端着盤子,不緊不慢地等着唐芃攻出一劍,竹棒一掄,正打在他的腰上,道:“破綻在這裏。”

    “還有這一招!”他一個轉身,手指在船舷上一按,人溜了過去,一劍劈波斬浪般地攻出去。唐潛往旁邊微微一側,避開那一劍,刷刷兩下,竹棒點在他的肩上,淡淡道:“這一招還馬馬虎虎,不過還是有破綻。”

    “這一招呢?”劍匹練般地又纏了過來,他左足一點,在船舷上一躍,身子飛到空中,一個俯衝,整個人就好象一道飛箭射過來。

    唐潛“啪”的一聲將托盤一抖,四個碗飛到空中,身形一閃,竹棒在唐芃的手上、頭上和屁股上各點一下,笑道:“跟你説過多少次了?這一招中看不中用,只能在美女面前使。對付瞎子可不行。”邊説着,托盤一接,那四個碗居然穩穩當當地落在當中,連湯都沒有濺出一滴。

    唐芃連忙搶過去,幫他端盤子,涎皮涎臉地道:“潛叔,你教教我啊!那一招我改進了很多,為什麼還是不管用?”

    “對別人還是管用的。”他安慰了他一句。

    “那我不學劍了,改學刀,好不好?你當我師傅。”他一個大小夥子,竟拉着唐潛的衣襬,死磨硬泡地纏了起來。

    “過幾天你再來找我罷。”他把唐芃的手拉開。

    他敲了敲秀軒的小門,道了聲:“是我,唐潛。”便推門走了進去。

    他小心翼翼地將托盤放在一旁的桌上,正要説話卻忽然怔住。

    他的脊背一陣發涼。

    牀上沒有人!

    他握着刀,腳一踹艙門,衝了出去。

    卻有一隻手將他拉住:“她在後舷。”

    他吸了一口氣,站住,道:“她一個人?”

    “嗯。”唐芃道:“她好象暈船……正對着江水嘔吐。”

    他的心跳慢了下來,怔怔地站着。

    “你為什麼還不去?”唐芃問道。

    “我去幹什麼?”

    唐芃抓抓腦袋:“你不去我可去了啊。”

    “你去啊。”

    唐芃看了看他,道:“你瞧人家吐得那個稀里嘩啦,這個時候正好獻殷情。老十一,你真笨。”

    “你小聲點行不行?”唐潛悄聲道:“她身上的傷全是我弄出來的。人家現在正恨着我哪。”

    “糟了,她……爬上了船舷!潛叔,吳大夫莫不是想不開罷?”唐芃忽然大聲道。他的話音未落,唐潛已經一陣風似地撲了過去,一把拉住吳悠,卻瞬時明白那是唐芃的謊話,連忙退了一步,觸電一般地放開了她的手。

    “你……你沒事罷?”他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

    她笑了笑,道:“我沒事。”

    她的聲音很柔和。

    “你……你……暈船?”他道。

    “嗯……很少坐船。”

    “外面很冷,回去吃飯罷。”不知為什麼,他緊張得心突突直跳,連忙垂下頭。

    “好。”

    她非旦老老實實地跟着他走,走的時候,還一直拉着他的袖子。

    他把她讓進門,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默默地等着她吃飯。

    她很餓,吃了滿滿一碗,才歇了下來。

    “你……傷可好些了?”他問。

    “你別擔心,那不是很重的傷。”她輕輕地道,從茶壺裏給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茶。她把茶杯擺在他的右側離桌緣五寸之處。

    “多謝。”他手很容易地找到了茶杯。

    “你的茶杯總是放在這個位置上,對麼?”她支着手,看着他,問道。

    他淡淡地道:“你怎麼知道?”

    “唐潯就是這麼擺的。”

    他垂下頭。

    “碗筷通常會是怎麼個擺法?”她歪着頭問道。

    “你……你不必知道。”他顫聲道。

    “為什麼?”

    “我不會要你替我擺碗筷。”他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淡淡地道:“你呢?你面前的碗筷通常是個什麼擺法?”

    “要我教你?”

    “嗯。”

    她捉住了他的手,將筷子遞到他的手中,道:“筷子放在這裏,要平行,平行的放在碗的右側三寸之處。兩菜一湯,呈三角形,兩個菜在前面,湯碗在後面居中。湯勺兩個,一大一小,大的放在湯碗裏,小的放在桌上。飯碗放在我面前偏左處,因為我用右手。餐巾和手絹,放在左手邊。”

    她引着他的手,將面前的碗碟重新擺了一遍。末了,唐潛嘆道:“我實在有些糊塗,這屋子裏真的只有一個瞎子嗎?”

    十一月十六,唐家巨舫緩緩駛入泊口,一行人抬着三具沉重的棺材魚貫而出,瞬時間,車塵飛滾,十輛馬車在三十匹飛騎的護送下,駛進唐家堡。消息早已於七日前飛鴿傳入堡內。唐家堡門前寬敞的空地上人蹤馬跡,滿地縱橫,楮綻紙鈔,餘灰尤在。沉甸甸的朱漆大門上白燈高懸,靈幡飛舞,兩旁的家僕披一字排開,披麻帶孝。

    何吟秋守候在照壁之內,看見唐隱僧向她走來,淺淺地一笑,微微作禮,道:“老爺回來了。”

    好象生怕與這滿院肅殺的氣氛不相稱,她的笑容隨着自己的話音立即消失在了臉上。

    唐隱僧頷首:“回來了。”

    他注視着妻子,目光中帶着一絲温暖。接下來何吟秋略一側目,給了他一個暗示。順着她的目光,他遠遠地看見一個模樣高挑的女人斜倚在北牆的門緣上,死死地盯着那幾具暫時停靠在前院的棺材。

    “唐潛呢?”何吟秋看了看丈夫的身後,問道。

    “在後面。”

    “兒子呢?”

    “和唐潛在一起。”

    何吟秋頓了頓,又道:“唐芃呢?”

    “給他爺爺叫去了。”

    幾張破碎的紙線在風中盤旋,飄飄揚揚,落在兩人面前。何吟秋不禁嘆道:“又是個多事之秋……”

    “潛兒帶回來一個女孩兒,是雲夢谷的大夫,一路上都説要讓姨媽瞧瞧。”唐隱僧道。

    “雲夢谷的大夫?這種時候?唉,這孩子真任性。”何吟秋皺起了眉:“竹佩她們幾個……現在只怕要把慕容家的人生吞了去呢。”

    竹佩是唐淵的側室,卻是唐淵最喜歡的女人。

    她生性風流,嫁給唐淵之後仍不老實,終於給人捏住把柄告了上去。待要行家法時,卻是唐淵懇求代她受刀,從此便斷了一條腿。

    所有的人都認為唐淵這麼做很不值得,何況唐淵平時看上去陰陽怪氣,也不是個老實鍾情的男人。

    “我不喜歡一條腿的女人。”這是唐淵自己的回答。

    實際上,流行的説法是,竹佩當時對唐淵説:

    “要麼你替我受刑,要麼我逃走,永遠也不回來。”

    唐淵生怕她跑了,只好替她捱了一刀。

    但又有人説,象唐淵這樣的公子哥兒,身邊並不愁女人,還怕跑了一個小妾?

    殊不知竹佩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江南霹靂堂堂主方霽的女兒。傳説方竹佩私奔唐淵時,方霽大發雷霆,聲稱要炸平唐門。後經多方勸説,好不易嚥下了這口氣,可事後一提起這件事,他仍要火冒三丈。

    一年之後,唐淵的正室去逝,竹佩節行不檢,按家法原不能扶正。唐門忌憚方家,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唐隱僧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倚在門緣上的白衣女人,她臉色蒼白,雙眸如劍,袖帶微卷,無風自動,渾身上下帶着一種説不出的寒氣。

    竹佩冷漠地看了看院中的人羣,“砰”的一聲關上門,身影頓時消失了。

    “前天接到傳信,説雲夢谷里來了四個人,正往我們這裏趕,只怕不日即到。”

    “又要打起來?”

    “方竹暉昨天已到了,是竹佩請來助陣的。”何吟秋道。

    方竹暉是霹靂門的大公子,外號“驚天雷”,精通各種機關火器,現已準備執掌門户。

    “哪四個人過來?”

    “不大清楚……只知道有慕容夫人。”

    “那個女人?”

    “唔,那個女人。”

    “一路上我苦勸唐淮,要他行事慎重,不要惹火燒身。現在倒好,他好象決定要大幹一場了。”唐隱僧的鼻子哼了一聲。

    “新掌門上任,自然要燒三把火。何況還要向這些怒氣沖天的家眷們交待……”

    “沒派你幹什麼罷?”唐隱僧問。

    “我説我早洗手不幹了。”何吟秋淡淡地道,不自覺地摸了摸食指上突起的一塊手繭。

    “上次有三哥三嫂和‘鐵手三仙’,謝停雲鎩羽而歸。這一次家裏還有誰?”

    “老九。他剛剛雲遊回來,正好趕上唐濟的噩耗。”

    “我真希望他不在這裏。”唐隱僧心事重重地低聲道。

    他看見一個灰衣侍從匆匆地從後門趕過來,在唐淮的身邊耳語了幾句。

    空中忽然飄起了細雨。

    細雨如絲,灑在山水的臉上。

    “我們好象一進來就中了埋伏。”他一刀飛出,一邊從容地將騰空撲上來的一隻獵犬砍翻,一邊慢吞吞地對錶弟道。

    他們正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唐門背後的羣山中逃逸。他們身後跟着三十幾個拿着各種兵刃的灰衣人。

    毒針、袖箭、飛蝗石、柳葉刀……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種暗器鋪天蓋地飛過來。

    表弟躲開兩隻楓葉鏢,手臂眼看要被突然從左側飛來的流星錘擊中,山水眼疾手快地將銅鏈削斷,滿是鐵刺的大錘“忽啦”一聲從二人的頭頂上掃過,“喀嚓”一響,砸在道邊的一棵小樹上。小樹應聲而斷,絆倒了七八個人。

    實際上他們身後原本跟着六十多人,半途中顧十三隻好和他們分手,以期轉移一半的兵力。

    向他們撲去不僅是那些體形彪悍訓練有素的青年,還有一羣兇猛的狼犬。

    饒是刀法精到,山水的腿上仍給其中的一條惡犬咬傷,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到了森林邊緣,那一羣灰衣人忽地停住腳步。山水與表弟卻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

    “他們為什麼不追了?”表弟刷刷幾刀,砍掉前面擋路的茅茨,問道。

    天陰得厲害,明明還是上午,森林裏卻暗如黑夜,四周一片可怕的沉寂。

    “也許前面有埋伏。”山水停下來,掏出懷裏的金創藥,手腳麻利地包好了腿上的傷口。等他再抬起頭時,發覺前面不遠處,站着一個鷹鼻瘦臉,頭戴鶴冠的道人。

    道人的眼珠是灰色的,神態裏有一種高雅的冷漠。他寧靜地站在一小塊空地上,羽衣拂動,汗氣在頭頂上緩緩蒸騰成而出。

    明眼人一看就知這人有很深的內家功夫。

    道人半閉着眼,好象在吮吸着林中飄來的一道樟木香氣,微微一笑,拍了拍手,道:“歡迎光臨招魂谷。”

    他的嗓音枯澀,聽起來就好象是刀尖刮在刀鞘上發出的聲音。

    而山水與表弟的目光卻同時停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戴着一個鹿皮手套。

    表弟看着自己握刀的右手,眼皮動了動,露出尊敬之色:“唐隱戈?”

    道人哈哈一笑,道:“不錯。我已有三十年未出江湖,想不到居然還有人認得我。”

    他看上去只有五十多歲,內外雙修,尤精刀法,輕功與暗器在當時幾乎獨步天下,與號稱“隱刀”與“潛刀”的唐隱嵩夫婦共成為唐門幾塊不倒的招牌之一。幾十年前他曾憑着一把龍頭大刀連肅唐門左近的七路悍匪,從此唐門蜀道一路暢通無阻,連路過的商旅提起此事,也要感謝他三分。這個傳奇人物不知為什麼在那一役後突然洗心向道,拋家離子,過起了雲遊四海的生活。

    據説,他一般三五年才會回唐門一次,不過三天就會走。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表弟的心“格登”一下,沉了下來。

    唐隱戈是唐五的父親。

    山水直起腰來,冷冷地道:“閣下為什麼還不動手?”

    “我在等你出手,”唐隱戈款款地道:“你們是客,客人先請。”

    他揹着手,一動不動地站着,除了那隻手套,他的身上沒有任何兵器。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山水握刀的手已凸出了青筋,刀忽然一揮,“錚”的一聲破空而來,直攻他的下盤。

    他原本是殺手,用刀簡潔明快,不好看,卻是又實用又有效。

    表弟大叫一聲:“小心右邊!”

    唐隱戈一個轉身,避過這兇險一擊,手一揚,一把毒砂暴雨般飛出。

    表弟伸手一拉,要將山水拉出飛砂之外,揮刀狂舞,只擋住了射向山水臉部的全部砂粒。有一半還是灑到了山水的身上。

    “這是我昨天才配出來的毒砂,就算是慕容無風在這裏,也要想兩天才解得出來。”

    説完這句話,他的人就消失了。

    那顯然是一種烈性的毒藥,頃刻間已將山水的衣服蝕成一個大洞,他腹上一大片肌膚頓時變成了黑色。

    他扶着山水走了幾步,他開始不停地嘔吐,臉色一片死灰。

    他掏出身上所有的解毒藥丸,捏成粉末,灑在他的傷口上,然後撕開衣袍,替他緊緊包紮起來。

    “你還能不能走?”他問。

    “能。”他的臉蒼白如紙,咬了咬牙,道:“當然能。”

    他們拾起兵刃,向森林的深處狂奔了近半個時辰,發現身後的追兵似乎根本沒有追上來。

    一隻蜥蜴緩緩地在道中的枝椏上爬行。冰冷的雨點打在他們的身上。小徑崎嶇,不知引向何方。

    山水走着走着,忽然整個人栽倒下去。

    表弟搶過去要扶起他,他卻已勉強地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繼續向前走。

    “歇一會兒。”他的嗓音變得柔和:“這裏好象只剩下了我們。”

    他頹然地倒在一棵樹下,揹着身子,向草叢中狂吐。

    這一回,他吐出來的是一口一口的鮮血,胃部好象刀攪一般地疼痛。

    表弟在一旁憂慮地看着他,自己的臉色也漸漸蒼白了起來,驚道:“想不到毒砂這麼厲害!”

    他要檢查山水的傷勢,卻被他一把攔住。

    “不用看。”他淡淡地道:“你得馬上離開這裏,我現已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追過來了。”

    前方的山谷中始終飄浮着一團的雲霧,一路上他們只看得見參天的巨木,低矮的灌木樹葉枯黃,四處是一片可怕的寂靜,沒有鳥聲,沒有蟲鳴,唯一所見的動物,除了那隻緩慢爬行的蜥蜴,就是一隻倒在石壁旁邊的死鹿。

    它似已死去多日,在這潮濕的林中,卻不見蒼蠅和蛆蟲。

    空氣中有一股説不出的奇怪的氣味。從樹葉上滴下來的水珠,冰涼地落到肌膚上,立時一種搔養遍佈全身。

    表弟想了想,道:“他們不進來,難道是因為這裏有瘴氣?”

    “你説得不錯。”山水慘然一笑:“我以前聽説過唐門的大山裏終年都有可怕的瘴氣,那是一種毒蛇交配時產生的氣味。”

    “我也聽説過。”表弟乾脆坐了下來。

    “所以你一定要快些逃出去。我們其實跑得並不遠,現在只怕還在這林子的邊緣。你只需走出這片樹林,瘴毒立時自解。不然……”他沒有説下去。

    ——不然這裏就是他們的葬生之處。

    他一陣猛烈地咳嗽,口中噴出一團血沫。

    “喝點水再走。”表弟解開懷裏的水囊,要將水倒入他的口中。

    他搖搖頭,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不用,你留着自已喝罷,我……中毒已深。”

    腹中一片灼痛襲來,渾身的肌肉都跟着顫抖起來。他已經不能站起來了。

    表弟二話不説,捏着他的嘴,將一口水強灌了進去。然後將他一扛,扛在自己的背上:“我揹你走。”

    他在背上一陣用力地掙扎,傷口抽搐得更加嚴重,竟痛苦得整張臉都擰了起來,不停地道:“放下我!你放下我!”

    他只好把他放下來。悽然地看着他四肢捲曲,縮成一團,倒在地上。

    他的臉已漸漸發黑,眼睛絕望地盯着前方。

    他把他扶起來,讓他靠在樹幹上,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你要我怎麼做,你才能舒服一點?”過了一會兒,他把所有的解毒藥丸都塞進了他的口裏,逼着他全嚥了下去。

    可他的樣子卻沒有半分好轉,反而不停地嘔吐,嘴唇已變成了白色。

    連表弟自己也開始感到一陣陣的頭昏。

    瘴毒無處不在,林中果然不能久留。

    “你若再不走,只怕……只怕也要死在這裏!”他一把推開他,衝着他大吼:“走啊!快走!這個時候你犯什麼傻?”

    他非旦沒有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道:“我當然會走,只不過想在這裏再陪你一會兒而已。”

    看得出,他命在頃刻,臉上已是一片死灰。

    “我的那些畫……”他嘆道。

    “我會好好保存它們。”

    他放心地點點頭,開始大口吸氣,眼神正在漸漸遠離。

    “你還有什麼心願?”他顫聲道,一掌抵在他的後腰上,輸給他一股真氣。

    “我現在……只有一個心願……你……你快些離開我。”他抓着他的手,吃力地道。

    “……當然。”他輕輕地讓他的身子靠在自已的腿上,讓他較為舒服地躺下來:“我過會兒馬上就走,一路上我已做了路標,很快就能找回去。他們想抓我並不容易。”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那時候……”他的眼中一片迷茫。

    “當然記得……”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樂……這是我一直……想對你説的話。”

    “我也是。”他一陣哽咽,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多年來,他們的日子充滿了沉默,愉快的沉默。

    “你得……快些……快些走……。”他的氣已有些短促,已説不出話來了。

    “好……我這就走。”

    “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他的最後一眼目光炯炯,凝視良久,氣息已不能迴轉,彌留之際,等待着他的承諾:

    “當然!”表弟大聲道。

    聽了這句話,他的眼睛終於合上,終於停止了呼吸。

    “不……不……你別死!你別死!山水!山水!”他拼命地搖着他的身子,拼命地叫他的名字,發瘋般地衝着他的屍體大吼。

    他的臉是灰黑色的,上面還殘留着一絲最後的痛苦和微笑。

    可他的身體卻不再温暖,而是漸漸地冷卻,變得和周圍的草木一樣冰涼。

    他想痛哭,卻沒有力量流淚,以為自己會傷心地發狂,卻忽然感到精疲力竭,好象自己也成了一個生命垂危的人,對最後的結局不再關心,只希望能在這個亙古般幽靜的森林裏,一個人靜靜地躺下去。

    遠處水聲潺潺,溪流上的水波輕快地跳躍着。

    “這麼早,你就敢帶着我到這裏四處散步?也不怕你家裏的人把我抓了去?”吳悠道。

    乍聽見潺潺的水聲,走不幾步,一條小溪忽然橫在她眼前。

    唐潛一到家門就扔開了竹棒,他熟悉這裏的每一寸土地,完全不會迷路。

    “這裏的人都説,唐門是個美麗的地方,至少,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可恨。”他笑了笑。

    一進大門他就故意避開院中哀悼的人羣,獨自把吳悠帶到離自己所住的院落不遠處的一道小溪旁。

    這是一片古老的園林,經過歷代的修繕,現已規模全備。老一輩的人還經常談起當時入奧疏源,就低鑿水,搜土開穴,培山築樓時的情形。如今這裏四處都是畫檻雕欄,幽房邃室。一出高台即入小榭,曲徑花蹊連着小橋飛瀑,到了春夏草木扶疏之際,更是廊廡連芸,通花渡壑,桃堤柳綠,鳥語花香。

    吳悠只好老實承認:“你説得不錯,這裏的風景的確不壞。你看……那片湖心的小島上還有兩隻白鶴!”

    説了這話她立即臉紅了起來。

    身邊的人明明“看”不見,她竟還要人家看。這不是存心戲弄人麼?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見他表情平靜,似乎並不在意,心中一愧,低頭不語。

    他淡淡地道:“你説不錯。那湖裏一直都有兩隻白鶴,我以前還摸過它們。”

    她還是很尷尬,扭怩着不肯説話。

    他只好站住,道:“怎麼啦?”

    “那兩隻白鶴,我也想摸。”她叉着腰道。

    他失笑道:“你能看,為什麼還要摸?”

    “我覺得摸比看有趣。”

    “你得先告訴我,它們究竟在哪裏。”

    她握着他的手,朝白鶴的方向一指。他帶着她飛了起來,一掠十丈,雙足在水中輕輕一點,又騰身而起,輕飄飄地落在島中。

    “是這裏?”他問道。

    “是。”她道:“我們來了,白鶴為什麼還不飛走?”

    “他們修理過它的翅膀,它飛不了多久。”

    那兩隻白鶴非旦不走,竟還向他們奔了過來。

    “抱歉,鶴兄,今天我什麼吃的也沒帶。”他摸了摸鶴的翅膀,然後抓着她的手,將它輕輕地放在鶴羽上。

    她閉上眼,手中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光滑。

    他的手潮濕而温暖。

    “有趣嗎?”他側過頭來,用一雙空虛的眼睛看着她。

    “你跟它們一樣有趣。”她捉狹地一笑。

    “宜修,告訴我,我們的左邊是什麼?”他忽然問。

    “一塊一人多高的大石頭。”

    “右邊呢?”

    “也是一塊大石頭。”

    “我們站到石頭邊上去,好麼?這裏的風很大。”他彬彬有禮地道。

    她跟着他往左走了幾步,白鶴立即也跟了過去。

    他呆呆地看着她,一言不發。

    “你敢摸鶴的腦袋麼?”她只好沒話找話。

    “當然敢。”他伸出了手,卻似乎伸錯了方向,手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不説話,也不動,任憑他的手指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撫摸着。

    手流連在她的臉上,依依不捨。

    “行啦,唐潛,這不是鶴腦袋!”她大叫一聲。

    “當然不是。”他喃喃地道,並沒有收回自己的手,反而輕輕地抬起她的下巴。

    她的心砰砰地亂跳了起來。

    他垂下頭,挺直的鼻樑已觸到她的額上。

    “你想幹什麼?”她警惕地道。

    “想看看你。”他淡淡地一笑,嘴輕輕地,卻是很有禮貌地在她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她忽然緊緊地抱住了他,忽然被他吻得喘不過氣來。

    唐潛抽出手,拍了拍了兩隻白鶴,白鶴“譁”地一下飛開了。

    “你今夜想歇在哪裏?”回去的路上,他突然問:“我的院子裏有客房,你若害怕一個人住,可以住在我姨媽家。”

    吳悠愣了愣,覺得這個人有些奇怪。方才明明熱情如火,回到岸上,他又擺出一副好象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會不會歇在你們家的水牢裏?”她反問了一句。

    “當然不會。”早已習慣了她的搶白,他從容不迫地改變了話題:“中飯由我來請客。我一直想讓你嚐嚐我的手藝。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我的廚藝很好?”

    吳悠淺淺一笑:“不奇怪,你不是練刀的麼?”

    “這麼説來你的廚藝也當不錯。”

    “何以見得?”

    “你也是練刀的。”他抬起右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慢條斯理地回了一句。

    穿過一條掛着一溜絳紗燈籠的長廊,唐潛將吳悠引到一個幽靜的院落。早有他的兩個書僮迎了出來:“公子,你回來啦!”

    “嗯。這一位是吳姑娘。”

    “姑娘好!”那個書僮齊齊地道。

    “這是我的兩個書僮,一個叫麥齊,一個叫麥秀。”他拍拍兩個人的腦袋:“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們兩個有沒有打架?”

    “沒有。”麥齊麥秀整齊地道。

    “你們……是親生兄弟?”吳悠忍不住問。

    “不是。”又是齊齊的一聲。

    “他們和你鬧着玩呢。”唐潛道:“你們去罷。”

    兩個人頓時跑得沒影了。

    “這筍絲好象不必一定要細得象頭髮罷?”吳悠挾起一把切得極細的筍絲放進碗裏。

    “真有這麼亂麼?我記得我好象把每一小把筍絲都用一根粉條捆了起來,以免放在碟子裏不好看。”

    他幽幽地看着她。

    她幾乎要為他這種精益求精的樣子捧腹大笑,卻忍住沒有笑出聲來:“做這種菜一定很費功夫。”

    在一個瞎子面前,她的表情變得很自由。

    “如果刀功可以的話,就很快。”他漫不經心地道。

    “慚愧,我的廚藝只怕不及你的一半。”

    “慢慢來,不着急。”

    她撲哧一聲,終於笑了出來。

    “為什麼笑?”

    “難道你常常自己做飯?”

    “當然。”

    “我不信。”

    “我是個口味很挑剔的人,別人做的東西如果不好,我就吃不下去。這種經歷實在太多,逼得我只好自己動手。”

    他頓了頓,又道:“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的湯快好了,我得去端過來。”他站起身,掩上門,走出門外。

    吳悠含笑看着他,回過頭時,發覺那碟子裏的筍絲已經空了。

    她詫異地看了看四周,不見一人,卻聽見一個聲音從身後的一個琉璃屏風裏傳過來:

    “我在這裏。”

    她嚇了一跳,那是荷衣的聲音!

    她站起來,搶到屏風後面,看見荷衣一手抓着一把筍絲,正大口大口地往嘴裏送。

    “夫人!”她小聲道。

    “唔,小聲些!那瞎子耳朵靈得很,我方才躲在窗外,不然早被他發現了。”

    吳悠乍然聽見“瞎子”兩字,不知為何,心中一陣翻騰,只好道:“你還是快些走……他……他馬上就要回來了。”

    “他不會傷害你,對麼?”荷衣吃完了筍絲,又咬了一口香菇雞翅。

    她紅着臉,點了點頭。

    “那就好。現在我只剩下的一件事要做。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唐溶,也就是唐十九,住在哪裏?他偷走了無風的一部手稿。”

    “什麼?手稿?我……我從沒有聽説過這個名字。”

    “你當然沒聽説過,不過唐潛肯定知道。”

    “你藏在外面,等會兒他回來,我一定把這個消息給你問出來。”吳悠道。

    “小心,唐潛不好對付。”

    “你放心。”

    門外有一絲動靜,荷衣的身影飛了出去。

    他把湯放在桌子正中。

    “對不起,筍絲太好吃了,我把它全吃光了。”她故做內疚地道。

    唐潛心中一陣歡喜。

    她“噹噹”地舀了兩碗湯,將其中一隻碗放到他的手邊。

    “你和你的兄弟們住得近麼?”她隨口問道。

    “不是很近。他們有的已和父母分了房,有的還住在一起。我這裏是最西的一間院子。”

    “難怪這麼安靜。你雖有一大羣兄弟,平時聚在一起的機會只怕也不多。”

    “過年的時候常在一處。”他笑了笑,喝了一口湯:“喝完酒後更是鬧得天翻地覆。”

    “你説被你扔下水的那個兄弟叫唐濱,排行十五?”

    “他是唐淵的弟弟。”

    “十六是誰?十七是誰?十九是誰?”

    “怎麼忽然對我的兄弟感起了興趣?”他淡淡地道。

    “生活在一個大家族裏一定很有意思,不是麼?我只是懷疑你究竟記不記得這麼多兄弟的名字。”

    “十六是唐渡,十七是唐泳,十九是唐溶。前面兩位這次都沒去。”他細細地品嚐着一片香菇。

    吳悠發現他細嚼慢嚥的勁頭甚至勝過了吃東西最慢的慕容無風。

    “這麼説來我見過唐溶?”

    “在船上見過,我説起過他的名字,你當時並沒往心裏去。”

    “對不起,實在是沒記住。他住得離你近麼?”

    “不遠,就在出門往右的第三個院子裏。”

    “我從沒喝過這麼好的湯。”吳悠柔聲道。

    “過獎了。”

    荷衣一連在廊頂的一條橫樑上蟄伏了三個時辰,才終於等到夜幕降臨。

    一個年邁的僕人手執燭火,正一個一個地點着長廊上的燈籠。

    眼看這個人快要走到自己的面前時,荷衣一個鯉魚翻身,藏到廊脊上。

    藉着廊上的燈火,她依稀記得這是一段自己曾經到過的老路,更記得往前走不了多遠,就是薛紋的院子。

    她呆呆地凝視着遠處的一角飛檐,記憶流水般地向她湧來。

    雖已過了兩年,當時的一幕在她的腦中還清晰得好象剛剛發生過。

    她至今記得慕容無風躺在牀上的樣子,他的下身一片破碎,血慢慢地從他的傷口中滲出來。

    一想以當時的情景,她頓時感到一陣頭昏。

    她還記得那院子的門口有一副十分好懂的對聯,幾個字她恰好全認得:

    半簾月影三杯酒,

    滿院花香一局棋。

    她悄悄地溜過去一看,刻在竹板上的對聯果然還在。

    正當她打算拐進吳悠告訴她的那個院子時,忽聽屋頂上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她靈機一動,飛身上檐,屋脊上一個黑影疾掠而過。

    她冰綃一抖,那黑影驀然回首,向她奔了過來。

    是顧十三。

    “你怎麼也來了?”他低聲問。

    “唐溶偷走了無風的手稿。我比你們晚幾個時辰趕到,山水和表弟呢?”

    “我們分開了,他們往大山裏去了。不過,他們會留下標記。”

    “在哪裏匯合?”荷衣道。

    “原本是約好晚上在屋頂上見,我等了很久也沒有人來,正四處地找呢。”

    荷衣眉心一皺,道:“他們會不會有事?”

    “很難説,唐家這次準備充分,我們差一點着了他們的道兒。”

    “吳悠很安全,她告訴我唐潛會把她送回去的。”

    “唐潛?”顧十三一愣。

    “我去找她的時候,唐潛正替她做午飯。”

    “那我們……豈不是白來啦?”他愕然地道。

    “差不多。不過,現在我們正好一起去找唐溶。”

    顧十三遲疑了片刻,忽然道:“乘着夜深人靜,你最好還是先回去。找書的事情我一個人幹就可以了。”

    “瞧不起我?”她一翻白眼。

    “你來的時候,慕容知道麼?”他問。

    “沒告訴他。”

    “他現在一定急瘋了。”

    “不會,他一向對我很放心。”

    “他不是個喜歡放心的人。”段十三道:“你還是趕快回去比較妥。”

    “不,我一定要拿到他的稿子再走。”她堅決地道:“何況,我們也該去找找山水他們。”

    “那我們現在就去。”

    “他們若進了森林,這時候去不妥,太黑,我們又不能用火把。”

    顧十三嘆了一口氣,道:“你説得不錯。”

    兩人悄悄地摸到唐溶的院子裏,發現院子是空的。只有幾名僕婦在門內的走廊裏走動。兩人分頭翻進每一個房間搜索,均不見手稿的蹤影。

    不敢打草驚蛇,他們只好伏在橫樑上,等待唐溶歸來。

    那一夜荷衣靠在橫樑上,以一種完全僵硬的姿勢睡着了。以至於整個睡的過程讓她感到疲憊不堪。

    天剛亮的時候顧十三叫醒了她,唐溶一夜未歸。兩人決定先到森林裏去找山水和表弟。

    凌晨的風很涼。噩運的發生沒有半點徵兆。

    他們一路橫掠而去,驕陽還沉睡在山下,天空中只有幾縷紅色的霞光。

    “今天天氣不錯。”荷衣一邊施展輕功,一邊對顧十三道。

    她發現顧十三雙唇緊閉,一副十分警惕的樣子。

    “你發現沒有,這裏有些過份地安靜。”他雙足一跨,一個優美的翻身,身子從一旁的大樹躍過,停在枝頭上。荷衣足尖一點,身形一轉,輕飄飄地跟了上去。

    “我們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森林?”她問道。

    “最好從樹上走,下面有什麼情況比較容易發現。何況我還擔心唐門的暗器和埋伏。”

    荷衣微笑不語。

    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在西北最粗糙的風沙里長大的漢子居然這麼細心。

    他們在樹上轉了一圈,差點迷路。只好跳到樹下,尋找山水的記號。

    不一會兒,荷衣發現幾棵大樹的樹幹上,有被刀削過的痕跡。

    他們一路追了過去,行了大約小半個時辰。

    突然站住。

    前面不遠處,有一個新挖的大坑。

    好象已猜到那是什麼,荷衣渾身開始發抖,抖得很厲害。顧十三一把扶住了她,兩個人一起走到坑前。

    挖出來的土幾乎還是嶄新的,整齊地堆在一側。

    兩柄金魚吞口的單刀直直地釘在坑邊,鮮紅的刀穗上繫着三塊元寶和一疊銀票。一旁的樹幹上是九個鐵劃銀鈎的大字:

    “拿銀者,請填我一抔土。”

    她渾身發軟地靠在樹杆上,喪失了往下看的勇氣。

    她已不必再看,因為身旁的一塊巨石上,又有六個剛勁的大字:

    “山水、徐衎之墓。”

    她的淚水在不知不覺中早已狂湧而出。

    表弟平靜地躺在坑內,山水的屍體在他的右側,已然掩埋完畢,只有一隻手露出來,緊緊地和表弟的手握在一起。

    她忽然感到一陣窒息,一陣説不出的沉痛,跪倒在地,痛哭失聲。

    顧十三嘆了一聲,輕輕跳到坑中。

    坑中人已死去多時,屍身已然完全僵硬。

    “他好象並沒有受什麼外傷。”他黯然地道:“不過,這山谷裏可能有殺人的瘴氣。”

    荷衣顫聲道:“他為什麼不走?他明明可以走的!”

    “我們並不瞭解他們。”顧十三長嘆一聲。

    她抽起那兩把刀,放入坑內,幫着顧十三一起將一旁的黃土推落。

    黃土是潮濕的,裏面全是樹葉和草根,坑中已聚了不少昨夜的雨水。

    以致於表弟的手指都已補水泡得腫脹了起來。

    她抬起他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心中一陣痠痛。

    然後她看了他最後一眼,便將他掩埋了起來。

    站起身時,她感到一陣頭昏,連忙道:“這裏果然有瘴氣,無風以前曾提起過。他説那是蚺蛇瘴,身子不好的人,在裏面呆上一兩個時辰就會死,身子好的人也挺不過半日。……可是……可是……”她泣不成聲:“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表弟不肯走……”

    天地寧靜,他最後的樣子竟是那樣地從容和安祥。

    除了沉默的死者,誰也不能給她答案。

    “這世上我們不明白的事情原本很多。”顧十三又嘆了一聲:“只要他們自己明白就行了。”

    她的頭腦一片混亂,淚水還在不停地往外流,一種不知所以然的悲傷攪亂了她的心。

    兩人在墓前默然無語,垂首多時。荷衣又看了一眼巨石上的字,對段十三道:“原來表弟姓徐,那個字是什麼……我卻不認得。”

    “我也不認得。”顧十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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