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鈴——
凌晨一點,電話鈴聲爆起。他陡然從深眠中醒來,神智仍處於蒙朧狀態。
「喂?」他用力抹着臉,口齒纏綿不清。
背景是一陣極端吵雜的引擎聲,轟轟隆隆的,從話筒那端傳過來的細音都幾乎被吞滅。
有一瞬間,冷汗從背脊竄出來,讓他誤以為,紛擾了十四年的夢境融進了現實裏,他仍然是當年那個無助的飆車少年。
「鍾大哥……」輕細的叫聲努力想穿透重重噪音。
「仙仙?」他的心揪得更緊,睡意全然無蹤。「你在哪裏?背景為什麼如此吵雜?」
「我和同學在一起,正在淡水的登輝大道……」側旁有一個少年的叫聲插了進來,不知在叫嚷些什麼,移走了她的注意力。不一會兒,仙恩的聲音重新回到話筒上。「鍾大哥,有人要找我們麻煩,你可不可以多帶幾個人過來幫我們?我不敢打電話回家,我老哥會剝了我的皮!」
淡水,登輝大道。他閉了閉眼睛,或許他的設想沒錯,十四年前的夢,仍然跑進了現實裏。
「你們現在安全嗎?」他用平穩的聲音安撫她,儘管自己已心焦如焚。
「應該……還好吧!」她的聲音充滿不確定。「我們已經偷偷報警了,可是這一帶看起來很荒僻,不曉得警察何時才會找上來。你快點來啦!喂——」
話聲突然中斷。
摔上話筒,他匆匆換上襯衫和牛仔褲,抓起車鑰匙。
上天,祈求你,千萬莫讓當年的憾事重演。
※※※
「你們到底想怎樣?從五股開始就一路跟着我們,跟到淡水來。還摔壞我的手機!」仙恩大着膽子,仗義執言。
搶走她機子的少年跨回自己車上,七個未成年的騎士催着改裝過後的引擎,轟!轟!轟!巨響,圍着四個大女生來回騎走。
四個女生被一路逼到路邊的泥土地上,困在圓圈中心,兩輛小綿羊比起對方的七騎大野狼,真是畏縮可憐得緊。
幾個少年故意撇動後輪,揚起漫天的塵沙,嗆得她們拚命咳嗽,眼眶裏都是淚。
「你後面那個女的剛才為什麼一直瞪我們?」
「誰瞪你了?你以為自己長得很帥?」同學小綠探出腦袋來應話。對方眼睛一瞪,她趕快躲回仙恩後面去。
「小姐,你們很勇敢哦!」幾名少年説着風涼話。
「反正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兜我們的風,你們飆你們的車,誰都別去理誰。」
「可是我們很想理你們咧!!」另一名少年痞痞地停在她們前方,車屁股吹起一陣塵灰。
咳咳咳!四個大女生抱在一起,嗆得話都説不出來。
「我們剛才已經報警了。」小綠説。
「我也打電話給我兄弟了。」仙恩恐嚇。
「你們識相就躲遠一點。」四個大女生齊齊出口。
飆車少年當然沒那麼容易就嚇走,尤其今天不知道哪些國際名流來台灣拜訪,警力全調去支持了。他們就是事先知道風聲,才趁着今天晚上出來放風。即使她們真的報了警,等交通警察過來逮人也是一、兩個小時以後的事了。
少年嘻嘻呵呵,像貓抓老鼠一樣,逗着她們好玩,兩方人馬又僵持了幾十分鐘。
「仙恩,怎麼辦?這裏人煙稀少,他們就算想毀屍滅跡都不會有人來救我們。」小綠湊上來咬耳朵。
「早知道吃完飯就乖乖回家,別多事地出來兜風了。」另一位同學眼眶中已噙着淚。
「現在説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仙恩心中後悔莫及。
今晚是她心情不好,拖着朋友騎車出來繞繞。她一直聽説,經過警方大力取締,登輝大道上已經鮮少有飆車族出沒了,沒想到今天運氣這麼爛,給她們碰個正着。
嗚……鍾大哥,你趕快帶人來救我們。
「喂!」
説時遲,那時快,兩盞吉普車的大燈殺入重圍。車門打開,一道碩壯的人影跳下車來。
怎麼只來了一個?仙恩暗暗叫苦。不是叫他多帶幾個人來嗎?還是他的人緣差到連朋友都沒有?
「哎唷,真的有救兵來呢!」帶頭少年咋咋舌,騎至他身前。
鍾衡眼神穩定,動也不動。
「這位大哥,來英雄救美喔?」一看見有男人現身,少年們冷笑連連,停好了車,傾向往車側一撈,木棍或球棒紛紛抓進手裏。
鍾衡的腎上腺素分泌,喉嚨緊縮,全身僵硬。
風,呼嘯,機車,引擎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尖鋭的叫囂——一切的一切都與當年的情景一模一樣,甚至連地點與時間都如此近似。
他確實怕,很怕。並不是畏懼眼前這羣少年,而是深怕過去的記憶會將他吞沒。
那道瀕死的眼神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瞪得大大的,中心點的生命之火漸漸淡去……那雙眼裏充滿了無奈和不甘……
他用力甩了甩頭,甩去纏綿於過去的夢魘。現在的情景不容他失去控制,他必須好好應付。
「你們平常都飆淡水這一區嗎?」他的神情煞冷。
「他X的關你鳥事!」少年們漸漸圍攏了過來。
「怎麼?有膽子出來混,卻沒膽子報自己的『管區』嗎?」他撇出淡淡的笑。
「X!」幾名少年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不然你是想怎樣?找兄弟來幹架嗎,也好!今天跟你講清楚,讓你當個明白鬼;如果待會兒還有命回去,記得到三重來找陳康四那一掛,我們等你報仇。」
「混三重的?你們是老四的手下?」
少年們頓時停下腳步。聽他講得一副很熟的樣子……
「你認識四哥?」其中一位試探性的問。
「豈兄止認識。」鍾衡冷冷一笑。「你不妨回去問問,老四還記不記得十年前跟他同一寢的『小鍾』?我們很久沒見了,最近也該約他出來吃個便飯。」
四哥八年前才吃完公家飯出來,這個人居然和他是「同一梯」的?幾個小朋友霎時面面相覷。
「真的假的?你形容看看,四哥長什麼樣?」他們猶半信半疑。
「太久沒見,老四相貌變成什麼模樣,我也説不準兒,倒是他左眉上的那道蜈蚣疤,走到哪裏都是註冊商標。」他淡淡回道。
「原來您真是四哥的朋友!大傢伙繞來繞去,都是一家人。四哥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大家不打不相識。」帶頭少年哈哈笑了幾聲,打個圓場。「這位大哥姓鍾?」
他隨便點了個頭。「這幾個女孩兒是我妹妹和她朋友,有任何得罪的地方,我代她們向幾位小哥道歉。」
「好説,好説,説來還是我們莽撞了。」幾個少年連忙搖手。
「小姐,以後不要這麼晚了還跑出來騎車,很危險的。」帶頭少年使了個眼色,所有少年一起翻身跨上座駕,「鍾哥,那今天晚上就不打擾你了,有空來找四哥喝個酒。四哥看見以前一起吃公家飯的老朋友,上裏一定很高興。」
場面話交代完,少年騎士們迅速離去。
炫眼的機車大燈一一離去,四周少了引擎的怒吼聲,突然顯得悶頓沉寂。
仙恩驚魂甫定,悄悄摸到他身後去。
「鍾大哥,你認識他們的老大?」
那少年還説什麼「一起吃公家飯」,這個意思,該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鍾衡倏然轉身,深冽的眼中有着駭人的怒氣,及漫天翻湧的黑潮。
仙恩倒抽了一口氣,悄悄退了一步。
「你——」鐵掌如緊箍一般,狠狠扣上她的肩臂。
「啊!」她痛叫一聲,連眼淚都逼出來了。
懊惱之色飛快掠過他的眼底,他鬆開了手,大步走向吉普車去。
「你們還不回家,想惹上第二波麻煩嗎?」
四個大女生霎時回過神,紛紛跳上小綿羊。仙恩迎上他狠厲的眼神,硬着頭皮,跳上吉普車前座。
兩部小綿羊,在一輛吉普車的護送下,慢慢騎回市中心去。
※※※
「鍾大哥,你聽我説……」
「進去!」
鍾衡將吉普車停妥在自家門口,跳下車,理也不理她,直直衝進家門裏。
仙恩躊躇地在原地徘徊。
好可怕,他整程路上,半句話都不吭一聲,額角的青筋隱隱爆動,一副要殺人的樣子。現在已經半夜三點多了,她還跑到他家去,會不會有危險?
「進來!」門內傳來一記悶吼。她跳了起來。
「馬……馬……馬上來。」她不敢怠慢,即使心裏怕得要死,局侷促促的,住屋子裏挨進去。
心裏有一個角落知道,他不會真的傷害她。只是……她總覺得今晚的鍾大哥不太對勁,原有的和氣温柔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無形的暴戾。
她害怕這種感覺。
挨進了廳裏面,滿室漆黑,他並未開燈。就着月光一看,吧枱前有個厚實的人影,仰着頭,咕嘟嘟狂飲一瓶伏特加。
砰!酒瓶重重住枱面一敲。
怦!她的心眼着重重一跳。
他突然握着酒瓶,大步住她面前殺過來。
「你他媽的到底有什麼毛病?你嫌自己活得不耐煩了?為什麼三更半夜跑去飆車族出沒的地段看風景?」他烈聲咆哮。
一陣濃重的酒氣直直衝進她的鼻端。仙恩從未見過這等陣仗,她父親在世時是個好好先生,大哥張行恩是斯文爾雅的新好男人,在她周圍的異性從來都是客氣而文明的,哪裏曾與一個渾身酒氣的暴怒男人如此接近過?
「我……我……」她嚇得連話都講不出來了。
鍾衡猛然握住她雙肩,劇烈搖晃。
「你知道那些飆車的年輕人會做出什麼事嗎?他們逞勇好鬥,把打架、鬧事當成英雄事蹟!他們不知輕重,不懂得懊悔,凡事只講求那一時的痛快!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條人命斷送在飆車族手中嗎?」
「你不要這樣……我很害怕……」
「你怕?你確實該怕!你怎麼會不怕呢?」
鍾衡和抓住她時一樣突然的鬆開她,任她癱軟在地上,他自己則回頭掀起酒瓶。
「鍾大哥……」
「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什麼都不懂,只會拿自己的生命安全來開玩笑!」他仰頭又灌了一口酒。
「你……你為什麼會認識他們的老大?」她驚魂未定,整個人蜷在地板上發冷。
「你想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傾下身,惡狠狠地瞪着她。「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我以前坐牢的時候,和他們老大是室友!」
「坐……坐牢?」她驚得呆了。他竟坐過牢?
「沒錯;怕了?想知道我為什麼坐牢嗎?」他近乎猙獰地逼視她。「因為我十六歲那年,飆車害死了一個人!」
仙恩兩手緊捂着嘴唇,震駭得説不出話來。
她驚嚇的眼神有如一桶冰水,瞬間澆醒了他。
夭!他在做什麼啊?他竟然把他十四年來的懊悔和挫折,發泄在她的身上!他造的孽還不夠多麼?
鍾衡頹然躺靠在椅背上,盯住天花板。
「這些小鬼!成天騎着機車在深夜的路上呼嘯,卻自以為多帥、多英勇……以為一票人混在一起,看人不順眼就傷人砍人,是一件很英雄的事……從來沒有人教會他們,人的一生中,一步都不能走錯,否則懊悔的滋味將會隨着他們一生……他們也不會了解,終有一天,自己會希望時間能夠重頭來過,即使拿自己的命,去換對方的命,他們也心甘情願……」他的低語,帶着酒意後的含糊。話聲與夜色溶和成一氣,漫漾在兩個人的四周,透入她的骨裏血裏。
「他們會深深盼望,自己這輩子不曾學會過騎車……這輩子沒有飆過車……」
説到末了,他的嗓音低啞得幾乎聽不清楚。
仙恩怔怔凝視着他,完全無法言語。
她瞭解的。他口中説的是「他們」,其實真正的意思,是他自己。
她明白他今晚失常的原因了。
他氣恨的,並不真正是她,而是他自己。
她讓他回到了當年,隨着友伴飆車鬧事,撞死了人的那個夜裏。
這些年,他深深懊悔,念茲在茲,仍然是生命中的那個錯處。但,那是一條人命呵。已逝的人,又豈是懊悔能夠挽回?
他灌了口酒,又喃喃唸了起來。他説話的對象其實不是她,而是一個叫「良知」的東西。
「這些感受,我都懂,我還為此坐了四年牢,最後才因表現良好,提早假釋出獄……可是,同樣是一幫飆車的年輕人,受了人挑撥前來找我尋釁……我母親就這樣被他們誤殺了……」他展着沉痛的眼。「我手上犯了兩條命,你懂嗎?不只是當年那個陌生而無辜的男人而已,還包括我自己的親生母親,你懂嗎?你懂嗎?」
哐啷!他猛然一揚手,將酒瓶往對牆上扔去。酒瓶碎裂聲是如此的驚天動地。
「喝!」
陡然而來的恐懼讓她倒抽一口寒氣。
現在的他好可怕!一點都不是她認識的那個鍾大哥。她不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麼事,説出什麼話來……她害怕這樣的他……
驚懼的淚水迸出眼角,她不暇細想,奪門而出,使勁往家門的方向衝過去。暗夜的躁動驚醒了幾隻狗兒,跟在她身後汪汪叫的跑着。她渾若未覺,直直往前跑,跑,跑。
堪堪抵達家門口,家中一片漆黑。她事前跟母親説過,今天晚上要在小綠家留宿,所以沒人替她等門。
這漆黑的家園,與方才他漆黑的住所,看起來一模一樣……
怎麼,她就這樣丟下他不管了呢?
心中忽然湧起一陣懊悔。
他一個人在家,心情不好,又喝了酒。喝問酒是最容易醉的,如果他出了什麼事,怎麼辦呢?
該不該回去看看?
她在家門口來回徘徊,舉棋不定。驀地,指間有一陣濕濡的觸感。
「唔……」小睜着發亮的揭眸,輕舔着她。
「你也覺得我該回去看看嗎?」她啞聲輕問。
「唔!」小黃努了努她的手心。
又躊躇了好一會兒,終於,她下定決心,在小黃的陪伴下,往來時的路走回去。
他的家門仍然如她適才飛奔而去時一樣,大剌剌敞開着。
她鼓起了勇氣,踏進陰暗沉寂的屋子裏。
她不敢開燈,怕驚擾了他,雙眼在黑夜中慢慢搜視。
沙發上已經杳無人影。她繼續往室內走入更深,猛然在吧枱旁的地上覷見一具人體。
「喝!」她努力按住雙唇,才制止自己驚叫出聲。
人體一動也不動,她也跟着渾身僵硬。好一會兒,幾不可聞的呢喃從他口中吐出來,她才鬆了一口氣。
「鍾大哥……」她輕喚,跨到他的身旁去。
他雙眼緊閉,一陣濃到幾乎嗆死人的酒味從他身上竄出來,身邊還多了兩個空瓶子。
夭!她瞄了一眼夜光掛鐘。從她衝門而出再回返為止,才不過四十多分鐘,而他居然已經灌掉一整瓶伏特加了,怎麼可能不醉?
「鍾大哥,你快起來,在地上睡覺會着涼的。」仙恩努力想扶起他,無奈他的身材起碼是她的兩倍半,要隻身撐起如許龐大的重量,談何容易。
勉強搖得他有些神智,半昏半醒的被她攙扶到長沙發裏,再轟然倒下。
是誰呢?
那淡淡的香氣,是個女孩兒。
他神智蒙朧地眨開醉眼。呵,是仙仙呢!
仙仙……
「仙仙……你別怕……我會把你……呃……種成又大又漂亮的玫瑰花……」他口齒不清地念着,眼睛緊緊閉上。
「什麼玫瑰花?」她輕問,腦中有某樣東西被觸動,但瞧不真切。
不對不對,仙恩長得像他的香水瑪格麗特,怎會是玫瑰花呢?他迷亂地想着。
仙仙是人,不是玫瑰花……
仙仙是人……是了,她是池淨的妹妹……
池淨,那個可憐的小女孩……那個,父親被他和阿海害死的小女孩……
「池淨……」他緊閉着眼,喃喃輕喚。「池淨……你好嗎?你過得好嗎?……我沒忘記你……從沒忘記過……」
仙恩一陣心酸。
他真的這麼喜歡姊姊嗎?連在夢裏都叫着姊姊的名字。
「敗家子……我是敗家子……我是……」他還在含含糊糊的説着醉話。
「不是的,你不是敗家子。」她在他嘴唇輕輕印下一吻。「伯母如果還活着,一定會深深以你的成就為榮……當年那位先生若知道你如此內疚,也一定不會再怪你的……你已經知錯了,已經悔改了啊!」
她的言語彷彿穿透了層層迷霧,撫慰了在惡魘中的他。他又嘀咕了一些聽不清楚的夢話,然後,沉沉睡去。
「白痴。」印下一吻。
「蠻牛。」再來一吻。
「姊姊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就這麼喜歡姊姊嗎?」她俯首抵着他的唇,淚水凝滴在他的臉頰上。「我,不行嗎?」
他突然張開唇,含住她的櫻口。
她輕抽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仍然浸遊在醉夢裏。
有了暗夜的保護,她彷彿多了劈天破地的勇氣,再也無所顧忌,巧舌主動探入他的唇內。
他嚐起來有伏特加的酒香,和紅酒的甜意。
她輕吮着他,也讓他吸住自己的唇舌。
而後,他的身體彷彿有自主意識,雙手緊緊扣住她的嬌軀,舌頭探進她的唇裏。
她的淚和入吻之中,嚐起來甜意中混着澀意。他的手推開她的衣服下襬,在裸背上游移。粗厚的繭滑過細緻的膚觸,引起一陣輕微的戰慄。
她輕吟了一聲,繼續吮咬着他的唇。
「仙仙……」他瞑目輕喚着。
她中止了吻,定定凝視他沉睡的容顏,末了,嘆息了。
「鍾衡……你到底要我,還是要姊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