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一共是四個人,其中三名直逼三員鐵捕,另一個在奮力開枷——開的是“獨一棍”嚴良的枷鎖。
攻擊三名鐵捕的漢子,每一個的武功顯然都在他們的對手之上,招式凌厲又兇猛,探取的完全是狂風暴風般的打法,無論是錢鋭,竇黃陂、佟仁和,任誰都落了下風,休説戒護囚犯的任務難以達到,甚至連自家的安危皆成了問題。
那正揮動手中月牙斧,劈斬嚴良木伽的仁兄,生得五短身材,偏偏頂了一張青滲滲的馬臉,他全視貫注,一心一意要裂枷斷鎖,救出嚴良,但見斧刃起落,木屑紛飛,光景快要水到渠成了。
莊翼的身形有如鷹隼馭雲,掠空而至,白袍蓬張下,木色劍青芒驟閃,連連三度翻滾,劍華大盛,凝為光柱如桶,暴射那馬臉仁兄。
只要稍具武學根基的練家子,便不會親眼見過,亦大多有個耳聞,這手劍法,即乃“身劍合一”的至高功力顯示了,修劍修到這個境界,巳屬爐火純青的上乘劍術,一般習武者,根本就沒有脱身的機會!
馬臉仁兄的本領大概也抗不住莊翼這長虹貫日似的一劍,他條覺警兆,口裏一聲怪吼,人已貼地竄出,慌亂中不及選擇退路,竟一頭撞上了那邊的半截樹椿,”咚”聲悶響,身子又再反彈回來。
照情形看,馬臉仁兄該已死定了,莊翼也如此認為,光輝璀燦的柱形劍華霍然以斜角下旋,直射那反彈回來的五短身軀!
斜刺裏,一條銀蛇般的冷焰驟映,眩掣之快,彷佛陰霾間的電光閃現,只是人們不及眨眼的傾刻,已經重重掃擊上矯舞盤射的光柱,而密集脆亮的磕撞聲即盈耳四溢,各形各狀的芒彩瑩輝,便碎玉濺珠一樣流走飛過,明滅隱現,景像極其詭異奪目!
光柱立,莊翼的身形偏出丈外,歪歪扭扭的繞掠成一個彎弧,才在猛力振臂倒翻之下踉跟蹌落地——他心頭明白,這一下遇到真正的硬把子了!
那個人,三旬左右的年紀,一雙三角眼,尖鼻削腮,兩頰無肉,臉孔上沒有丁點表情,尤其那雙三角眼中神色陰鷙冷硬,寒凜如刃,全身上下透露出來的氣息,正合着“狠酷寡絕”四個字了。
他手裏執着一條軟鞭,一條銀芒塞雪,亮麗光潔的軟鞭,鞭身長可及丈,前細若釣竿,後粗約兒臂,這條軟鞭極有軔度,頗富彈性,握在他手中,像煞一條銀蛇,不停波顫蠕動,其形惡十分!
一看到對方所使的兵器,莊翼馬上就知道碰着的主兒是誰了——“無心”花落紅,江湖上鼎鼎大名,亦是惡譽昭張的“三魔四毒”之一,姓花的便是那三魔裏的頭號魔星,他那條軟鞭,亦有名堂,稱做“飛瀑”,是用極純的緬鋼煉鑄,軟硬由心,百堅不摧,絕對是一件便於遠攻近襲的利器!
莊翼凝視着花落紅那條閃閃生寒的軟鞭,立時已可肯定苟壽祥是死在誰的手裏,不錯,苟壽祥是老江湖,也有相當的武功基礎,但一朝放單遇上花落紅,則絕無幸理,如果姓花的再狙下殺手,苟壽祥的機會便更渺茫了。
雙目不眨,花落紅的聲音低沉沙亞:“你猜得很正確,那狗腿子是我殺的,他號稱”鐵捕“,卻名不符實,這種吃冤枉糧的角色,只會丟人現眼,所以,便沒有混世面的必要!”
吸一口氣,莊翼忍住心葉的抽痛,淡淡的道:““無心”花落紅?”
花落紅頷首:“到底是六扇門的頭兒,見識不少。”
莊翼道:“看來,你們劫奪的目標是嚴良,以你的名氣和份量,嚴良竟能搭上線,未免令人納罕,花落槓,莫非你交往的層次降低了?”
微微昂起面孔,花落紅冷硬的道:“天下事,有些是不能拿常情論斷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羣連,亦非有一定的準則,布衣王侯,誰敢説其中絕對不俱淵源?”
莊翼望着橫在胸前,宛若一泓秋水瑩映的木色劍,腔調平靜:“你犯下大錯,花落紅,苟壽祥的一條命不能白搭!”
花落紅哼了哼:“我知道我來此是做什麼,我也知道做了以後將要面對的形勢,同時,我亦早有解決的辦法,莊翼,我所宰殺的鷹爪孫,你的手下並不是第一個!”
莊翼道:“你不會再有下一次的機會,花落紅。”
一絲殘酷的笑意浮上花落紅的唇角,他道:“讓我們試試,更明白點説,我這趟來,就是專程為了對付你而來的!”
莊翼沒有答話,回應的是他那一泓秋水也似的木色劍。
劍鋒是一蓬燈閃的星點,是人把流燦的光束,是黏卷的溯潮,是翻滾的靄霧,而軟鞭“飛瀑”“咻”聲揚起,有若一條淨亮的銀蛇騰繞掣掠,於青輝交織中穿射浮沉,雙方這一較上手,便是個纏鬥的局面了。
另一頭,“白麪煞”佟仁和的肩膀驀地被削脱一塊人肉,肉有碗口般大,血糊糊的還沾黏着小塊白骨,他痛得整張面孔驟然紐曲,多油脂的兩腮往上抽緊,腳步歪斜的一剎,他的對手——那個中等身材,滿臉精悍之氣的漢子倏往側走,一柄反握左手的鬼頭刀抖出七朵刀花,連串追罩向佟仁和。
忍住肩頭上火炙般的劇痛,佟仁和正面仆地,就在快要觸及地面的須臾,他突兀一個半旋迴轉,兩手緊握着短山叉,死力反刺敵人。
那人冷冷一笑,右手飛推左肘,腰身猛塌,斜揮的鬼頭刀閃電般下沉,“當”聲擊開雙叉,鏑刃所過,佟仁和的右耳連着面頰上的大片腮肉業已顫生的切落!
這時,竇黃陂顧不得自身的險況,他“咯登”挫牙,拼着背脊上結結賞賞重挨他的對手一記杖,猛往前衝,緬刀暴揮,鮮血濺處,那使鬼頭刀的漢子半個腦袋已飛拋而起,帶着兩隻鼓瞪眼球的半個腦袋灑瀝着乳白色的腦漿與腥赤的血水,還未落向它該落的定點,竇黃陂的左脅咯崩有聲,肋骨竟吃那追躡而至的敵人敲斷三根!
眼前已是一頭臉鮮血浸染的佟仁和,視線早已被淋漓的血漬沾糊得迷濛不清,他只估量着大概的方向,整個身子橫撞出去,這一撞之力,活比怒牛闖欄,固然當胸捱了一記,但那使杖的敵人亦被他兜頭撞了個四仰八叉。
竇黃陂緬刀猝斬,“嗤”的一聲輕響,那人不及挺身躍起,肚腹問已經開了膛,兩尺多長的血口子,由胸骨起直劃到丹田下,於走,五臟六肺便如同擠,之時的眠蛇,猛一下全從翻卷的裂口處湧冒而出,瘰瀝糾纏,四溢流!
正逼得錢鋭氣喘吁吁,步步後退的另一個麻臉仁兄,見狀之下不禁又驚又怒,他虎吼風生,手上一根鐵勾扁擔猛揮疾掃,迫使錢鋭狼狽躲閃,隨即抽身橫撲,照面間,衝着竇黃陂便是力可斷碑的十七扁擔!
如今的竇黃陂,除了背脊上挨的一枚之外,肋骨也斷了三根,面對人家那排山倒海似的狂攻,休説十七扁擔:即使七扁擔怕亦抗不過,他人在拼命躲閃,緬刀才起,已被擊震得大開大蕩,而錢鋭隔得又遠,根本便來不及適時救援,眼啾着這位“毒彌勒”就要遭殃遇險了——閃動掣掠的青鋒倏然抖顯,九劍匯成一朵碧蓮,蓮瓣嗡張,硬是咬住銀鞭斜扭四尺,莊翼整個身軀暴施而出,頓時又幻光柱如桶,劃破空氣,在恁般刺耳的鋭嘯中凌虛穿刺,剎那間,鐵勾扁擔崩折碎斷,四散飛墜,麻臉漢子雙手亂揮亂舞,連速跳動,身上的鮮血分從十一處傷口齊湧同標,不用再加細察,誰都知道這位仁兄已不會是個活人了。
銀鞭的尾梢彷若流星的曳尾,含着厲烈的怨氣長掃而至,莊翼劍刃倒貼上肩,“鏗”的一聲金鐵交擊隨帶火花串並,他姿勢前僕,上半身從兩腿當中翻穿而過,人便貼地猝升,木色劍是一溜橫跨天際的青虹,透肩將花落紅頂了一個踉蹌!
剛剛站穩腳步的花落紅,左肩已是一片殷赤,他手握銀鞭,臉色僵寒,雙瞳中依然毫無表情,像是天地間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慾,與他完全不生關連。
莊翼長劍斜指,一滴滴的血珠子順着劍尖滾落,他的左肩白袍綻裂,露出肌膚上一條瘀腫的痕印,他這一劍之得,顯然亦非全無代價。
慢慢的移動腳步,花落紅調勻呼吸,目光不瞬,照形勢看,他並未打算即此罷休,臨陣對仗的意義,在他來説,決不是點到為止。
於是,銀鞭只在微微一抖之下,便以驚人的快速居中直戮莊翼,鞭身筆挺,宛同槍矛!
等到鞭尖刺至自己胸口之前三寸,莊翼才猛然後仰,這一仰之勢,人已倒射空中兩丈,鋒刃旋飛,“霍”聲微顫,一道濛濛劍氣已將他全身卷裹,花落紅暴起尋丈,軟鞭灑出流光如暴,似玉泉重疊,又若懸河垂掛,全力攻擊過去。
青濛濛的劍氣還掩覆着莊翼的身子迴繞,另一抹冷電已以些微偏斜的角度折轉疾射——情況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花落紅的銀鞭碰上莊翼護身的劍氣,在剎那的撞擊後長劍折射,姓花的遇上的是同一柄劍,劍的蜕變分離僅乃時間的分釐之差,差隙竟細密至此,看起來便恍若兩劍齊現,一劍莊翼憑以自衞,另一劍則直飛對方。
花落紅不曾料到莊翼的手法詭異至此,等他強攻無果,劍已飛來,倉惶中,他只好以連串的筋斗倒翻回騰,但卻遲了一步,木色劍擦過他的腹部深釘入土,這擦割之力,巳足令花落紅的左手不敢稍離傷口,他緊捂腹腔,軟鞭反點於地,幾度躍閃,人已蹤影杏然!
莊翼的形容十分疲憊,他步履滿跚的先過去拾回長劍,舉目四顧,三名囚徒業已一個不見,竇黃陂半跪地上,痛得哼哼喘息,佟仁和血染頭臉,狀如厲鬼,卻少了錢鋭,另外,那五短身材的馬臉朋友亦不知何時走了活人。
歸劍入鞘,莊翼來到兩員手下跟前,平靜不波的道:“你們還撐得住麼?”
竇黃陂裂裂聲巴,額頭上黃豆般大的汗粒直往下淌,他努力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成……老總,挺得住……”
佟仁和伸手抹一把血,啞着聲道:“我也只是皮肉之告,老總,操他的孃的是怕就此破了相……”
嘿嘿乾笑,竇黃陂猶不忘苦中逗樂:“老佟……好在你原本亦不夠俊俏,臉上加塊疤,少只耳朵,更顯得有性格……”
佟仁和瞪大眼睛罵道:“死肥頭,我叫你幸災樂禍,那使杖的王八蛋怎不多敲斷你幾根肋骨!”
莊翼泠泠的道:“你們兩個扯蛋怎的也不看看時候?我問你們,人呢?”
竇黃陂忙道:“回老總的話,那三個狗孃養的囚犯約模是乘亂溜了,我忙着拼命,也沒看清他們是什麼辰光跑的,倒是錢鋭巳經追人去啦……”
佟仁和接着道:“老總,我看見嚴良是被一個馬臉短身的傢伙拉走,那傢伙撞在樹樁上先暈迷了一陣,醒過來就跑去招呼嚴良開溜!”
略一沉吟,莊翼道:“只這片刻前後,諒他們也跑不多遠,你兩個就地歇息,等我抓人回來。”
竇黃陂嘆着氣道:“老總,我從來就不裝扮熊,但這一次,可真幫不上忙了……”
莊翼轉身自去,輕飄飄丟下一句話:“把你們自己照顧好就行。”
首先,莊翼研判三名囚徒必然是分成三個不同的方向逃竄,這是逃犯們一向的慣例,以免同夥結伴,一網成擒,而無論他們是怎麼個逃法,照如今的時間計算,都不可能逸出山區十五里的範圍之外——六扇門的捕快們亦有他們傳統的經驗,地形、天候、時辰,逃犯的體能狀況加上負載的刑具輕重,就可以大略推測出逃逸者的距離遠近,要傷腦筋的地方,只在於方向的決定。
莊翼選擇的方向,是背朝押解目地的來時路。
人們都有一種共同心態——排拒他所不想去的地方,而且,隔得越遠越好,三名囚犯當然不想去“靖名府”,因為那將是他們生命的終點,背道而馳,潛意識裏也就覺得生機在望了。
莊翼掠走的身法極快,似一股淡淡的白霧卷蕩於曠野之中,他四處遊閃,倏現倏隱,晨光熹微裏,有形似鬼魅般的妖異。
忽然,莊翼聽到一聲輕響,僅只輕微的一響,有如枯枝折斷的聲音。
身形成一個倒弧往聲響傳來的方向飄去,莊翼落地時的輕悄宛若棉絮,在那堆萎黃的草叢裏,首先入眼的是一顆疙瘩遍佈的癩痢頭。
似乎是剛摔了一跤,何小癩子正十分狼狽的自雜草中掙扎站起,他混身滿臉的泥穢髒污,衣衫更形破爛,看樣子,只這短短的一時半刻逃亡生涯,業已給這位採花大盜吃了不少苦頭。
好不容易喘吁吁的站直身軀,何小癩子抬眼之下,赫然見到莊翼當面而立,猶衝着自家頷首微笑,狀若老友重逢,還透着一股子熱切。
呆窒片刻,何小癩子長嘆一聲,悽悽哀哀的露出一抹苦笑:“我就料到逃不掉,老總,果然就遇上了你,唉,惡夢成真啦……”
莊翼微微一笑,道:“即知逃不掉,為什麼還要逃?豈不是自找罪受?”
何小癩子凍得直打哆嗉:“老總,為了活命,好歹總得試一試,但有一線希望,又怎甘心放棄?”
莊黨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請回吧,何恨。”
何小癩子相當光棍,不再多話,垂頭喪氣的轉身便走,兩足足踝間拖着那條鐐
,仍然一步一嘩啦——真難為他是如何逃過這一段路的。
莊翼跟在何小癩子後面,木色劍連着雕鏤蓮花圖紋的青銅劍鞘斜插腰間,他根本就沒有拔劍警戒的意思,對他而言,單一個何小癩子,構不成多大的威脅。
兩人一前一後,才要接近一處山坳,莊翼已先聽到山坳子裏傳來隱隱的金鐵敲擊聲,那聲音像是用什麼鈍器在相對敲打,時斷時續,帶幾分謹慎又鬼崇的味道。
他搶先幾步,低聲喝道:“停下來,何恨。”
何小癩子站住腳步,喃喃的道:“又叫在劫難逃,那嚴良該躲不躲,能藏不藏,這一番敲打豈非引鬼上門,白尋死路?”
莊翼注視着何小癩子,七情不動的道:“何恨,你遺詞用句,最好留神,否則白吃一頓生活,何苦來哉?”
低下頭,何小癩子瑟縮着道:“我只是替姓嚴的不值,好不容易逮着機會,偏偏又把機會砸了……”
莊翼道:“用不着替他操心,何恨,記住你自己已然自身難保!”
何小癩子剛想開口説什麼,驟覺腰眼一麻,人已雙腿發軟,頹然倒地——他神智依舊清醒就是不能動彈,而且無法出聲,他明白乃被莊翼制住穴道,而且,人家只一個動作便同時制住了他的啞穴與軟麻穴!
沒有再瞥何小癩子一眼,莊翼身若驚鴻,飛掠而去;山坳子裏,斷續的敲打聲仍在隱隱傳響。
初來的一場雪業已融化,山區裏霧氣極重,呼吸間都感受得到那股濃郁的潮濕,地面不但崎嶇,而且泥濘不堪,坳子外的枯林參差於白濛濛的氲氤之中,特別顯得猙獰陰森,有似一個個出沒無常的妖魔鬼怪……
莊翼很快就找到了敲打聲的來處——在山坳最靠進裏的一土壁之下,兩塊木枷早已散拋左右,嚴良雙手撐地而坐,兩腳前伸,把足踝中間的鐐平擺在一塊石頭上,那五短身材的馬臉漢子手擎月牙斧,正叮叮噹噹的在砍劈環,忙得挺帶勁哩。
何小癩子反應不差,當他也聽到這陣陣的敲擊聲響之際,便已判定是嚴良在做破除鐐的工作,因為單隻嚴良有人接應,而幹這種活兒必須兩個人才能配合,他猜得沒錯,和莊翼的想法完全一樣。
緩步走到近前,莊翼斜斜倚在一棵樹幹上,頗為有趣的看着兩位仁兄進行中的把戲,由於敲打聲的影響,他們二位一時皆未發覺莊翼業已摸來身邊。馬臉漢子大口喘氣,暫且停手抹汗,此刻,莊翼才輕輕開口——這樣生恐了對方:“累了吧?這玩意挺結實的。”
雙手後撐於地的嚴良猛一機伶,“唬”聲跳起,大概勢子過急,腳間的鐐扳得他身子打橫,歪出幾步,又一屁股跌坐回去!
那位馬臉仁兄則頓然張口結舌,呆烏似的僵楞不動,他望向莊翼,神情活像活見鬼亳無二致。
莊翼不帶丁點笑意的笑了笑:“徒勞無功的事最為惱人,二位這一趟算是白費心思了。”
嚴良頭臉上的鞭痕尚未消褪,他掙赤了面孔,氣急敗壞的咆哮:“你你你……你個陰魂不散的殺胚,你是怎麼追來這裏的?”
莊翼形色安詳的道:“我是憑兩條腿走來的,當然,還承蒙二位的一番敲打才導引了正確方向。”
嚴良咬牙切齒的道:“花落紅呢?花落紅人在那裏?”
隨手一指,莊翼閒閒的道:“他走了,現在只怕已經走得很遠。”
怔了怔,嚴良不禁又驚又怒:“花落紅不是有頭無尾的人,從來不是,他也從不輕易退卻——”講到這裏,嚴良突然倒吸一口涼氣:“你,你殺了花落紅?”
莊翼搖頭道:“我沒有如此幸運,而且我得承認,姓花的武功一流。”
嚴良叫道:“如此説來,你至少傷了他——花落紅不在萬不得已的信況下,決不背棄他的承諾!”
莊翼的眼神冷了下來:“嚴良,我清楚你為什麼這樣關切花落紅,因為他是你唯一的指望,也是你求生圖存的最後機會,現在我可以告訴你,花落紅救不了你,你認了命吧!”
嚴良轉臉衝着那五短身材的仁兄急吼:“雷昌,咱們不受他的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併肩子向他豁上再説!”
叫雷昌的這一位不但沒有嚴良的昂揚鬥志,甚且早就盡了氣,他苦着一張馬臉,吶吶的道:“嚴老大,不是小弟我含糊什麼,事情恐怕不若你想像中那麼簡單,你合計一下,如果連花無心都勝不了他,你我便加在一起亦包準落個丟盔曳甲,姓莊的那幾下子,我們篤定接不住……”
不曾料到和自己搭配多年,平素裏吃香喝辣,秤金分銀的老夥計,臨到緊要關頭居然是這麼個孬法,嚴良忍不住勃然大怒,紅着兩眼叫罵:“我操你的老孃親,雷昌,虧你也是黑道上打滾的老混混,虧你扛着那塊”過山熊“的招牌闖了這些年,沒想到你他娘全身上下竟沒有一根硬骨頭,你説説,你還算個人物,像個男子漢、大丈夫麼?”
所謂男子漢、大丈夫、僅乃徒託虛幻的溢美之詞,如何比得活生生的性命重要?而生死之事,最為現實不過,人只一口氣不來,任是什麼慷慨激烈,九天風雲,便全化煙塵,既使聚世間讚頌於一身,又管鳥用?
這個道理,雷昌極是心領神會,他也知道,莊翼的目標不是他,但要退讓一步、就極可能海闊天空,固然與嚴良是老伴當,然則事到如今,自保為重,其他的再也顧不得了;欠欠身,他的形色十分悽惶:“嚴老大務請寬涵,對老大你來説,小弟我並非未盡棉薄,該做的小弟都已做了,無奈人算不如天算,大勢如此,夫復何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只有死路一條,老大高明,好歹看開一步吧……”
幾乎一口氣沒喘上來,嚴良凸瞪雙眼,額暴青筋,手如戟指,直着嗓門嗥號:“我瞎了眼……我失了心……雷昌,你這個窩囊廢,狗雜碎,邪藎龜孫,我怎麼早沒看清你?早沒把你揪出來?我操你娘,你説的還算是人説的話麼?臨難苟免,遇危思變,你你你,你竟把老子的性命當兒戲?”
雷昌仍是一臉悽惶,表露着那樣的不得已:“請莫見怪,嚴老大,形勢比人強啊,小弟我心餘力絀,只有向老人告罪了……”
嚴良胸口起伏劇烈,已經激憤得説不出話來,雷昌趁機走前幾步,同莊翼恭恭敬敬的彎下腰去:“小的雷昌,匪號”過山熊“,只因一時昧於情感,礙在顏面,未能審查時勢,貿然參予劫囚之舉,自知罪孽深重,惶疚之極,有犯總提調虎威之處,千乞總提調看在小的深知痛悔份上,高抬貴手,大度恕過——”目睹這一場窩裏反的把戲,莊翼早將雷昌心態摸得一清二楚,他正樂得少費手腳,因而從從容容,順水推舟的道:“就一句話,雷昌,只要退去,我決不追究便是。”
雷昌立即深深一躬,二話不説,轉身疾去,乖乖,走得可真快。
嚴良膛目望着昔日的老夥伴棄己而去,一陣莫名奇妙的悲憤之後,情緒大為沮喪,那股子“與汝偕亡”的激亦不禁消散殆淨,他楞呵呵坐在地下,滿臉茫然失措,光景活脱像個失散了爹孃的孩子。
莊翼招招手,道:“用不着傷感了,嚴良,人與人之間的聚離分合,恩怨纏連,原本就是這麼回事,當真能以捨生取義的角兒你以為還有多少?走吧,你尚有一段路哩。”
吃力的爬起身來,嚴良猶在哺哺咒罵:“給我等看瞧……我要是逃不出去,算他運氣,只要老天有眼,讓我重獲生機,且看我怎麼剝他的皮,吃他的肉……”
莊翼莞道:“你的機會不大,嚴良,實在不大。”
重重一哼,嚴良道:“別那麼有自信,姓莊的!”
莊翼道:“你先請,嚴老大。”
拖着腳鐐,嚴良剛剛朝前跨行兩步,莊翼已另指了一個方向:“這一邊,嚴老大。”
驚恐的睜大眼睛,嚴良駭聲道:“為什麼要走這一邊?應該朝直走才能回到你的手下那裹,姓莊的,你想幹什麼?公報私仇,未經過堂結案便殺人滅口?”
莊翼笑道:“你過於緊張,也過於錯估我了,我並不想現在殺你,從這邊走,是因為你還有一個難友,得一起押回去。”
了口唾液,嚴良的反應居然有幾分幸災樂禍:“誰?是那一個倒黴鬼?”
莊翼道:“何恨。”
嚴良突兀笑出聲來,手撫肚皮,笑得混身打顫:“他奶奶的,連我都回了籠,這個採花賊還想逃?個王八羔子不思謀求外援,端想混水摸魚,靠別人賣命的辰光來佔便宜,活該他撞正大板!”
莊翼拉着嚴良往前走,幾乎是並肩而行:“你們心裏怎麼想,我都明白,個個打算逃,卻又不甘人家逃,若脱走的行動失敗被逮回來,更巴望每一個逃脱的同夥全抓回來,意思是有禍不能獨當,要死,也該大夥死做一堆,豁達大度的道理,在囚犯羣中是行不通的!”
嚴良怒道:“姓莊的,你是坐着説話腰不痛,等待殺頭的人不是你,你又如何知道我們現下的心情?感應得到我們那一股怨氣?”
莊翼笑笑,道:“在這等情況下,心境白然不佳,至於怨氣,你們不該存有什麼怨氣,嚴良,當列位殺人越貨,姦淫擄掠之際,可也曾顧及那些受害者的怨氣?“
翻一翻白眼,嚴良悶不做聲。
莊翼道:“違法犯罪之徒,往往都有一個歪理,所以他們最後多會聚集到同一個地方,得到同樣的下場——”嚴良嘿嘿冷笑:“不要太有自信,姓莊的,好戲還在後頭。”
莊翼道:“嚴良,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嚴良粗聲道:“什麼事?”
莊翼語氣十分平靜,就若在請老友談心:“我根本不在乎你有什麼打算,或者你還有什麼其他預謀,我所須求的,只是一點時間,一點極短暫的時間,譬喻説,眨眨眼的功夫就足夠了。”
嚴良悻悻的道:“什麼意思?”
莊翼道:“對於我所押解的犯人,在遭遇特殊情況時,我俱有先斬後奏的權力,換句話説,一旦形勢危急,我可以就地執法,你大概曉得,我拔劍的速度非常快,快到瞬息之間,即能完成執法任務。”
猛一咬牙,嚴良恨聲道:“原來你所説的須要一點時間,就是這個意思,孃的皮,你們六扇門光指我們殺人越貨,其實比起心狠手辣,單你莊某一個便猶勝我們十分!”
莊翼露齒一笑:“有兩句俗詞兒,不知你聽過沒有?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身在公門,多少有點權限,為的也只是維護王法,保障良民,所謂州官放火,僅乃執法的手段罷了!”
嚴良一時語塞,不知拿什麼話來辯駁,只好不甘不服的道:“姓莊的,想不到你劍利之外,口唇也利,我不和你扯談,但要換個場面,你就知道誰有理了;如今我人在矮下,你説什麼就是什麼,我還能爭論個烏?”
莊翼拍拍嚴良的肩膀,表示他總算開了竅,然後,他找到何小癩子,過去解開小癩子的穴道,一人押着兩囚走向回程。
天已大亮,林野山壑間的霧氣消散了大半,但氣温還是低,地面仍然泥濘滑濕,莊翼行來輕鬆,嚴良與何恨兩個可就夠苦了,刑具的負荷,令他們移動艱難,數次跌跤,弄得狼狽不堪,這時他們才回想到,怎先前逃亡的辰光,竟不覺如此累贅辛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