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鋭長長伸了個懶腰,走過去把睡得正香正甜的“毒彌勒”竇黃陂搖醒,竇黃陂抹一把唇角的黏涎,兩眼惺忪,麪皮泛着油光,迷迷糊糊的問:“呃,天亮了?怎麼才一閤眼天就亮啦?”
連連打着哈欠,竇黃陂老大不情願的從被筒裹爬起身來,咕咕噥噥的道:“你他娘輪足了時辰沒有?可別偷斤減兩,整我的冤枉……”
錢鋭“嗤”了一聲:“我這一班值下來,時間只多不少,我錢某人是什麼角色?蚩會佔你這等的便宜?甭羅嗉了,先去用冷水洗把臉,清醒清醒,提提神,老總交待過,砸不得鍋!”
竇黃陂掄臂提腿,活動筋骨,睡意巳去大半,又隨即做幾次深呼吸:“天倒沒亮,只是你該起來接班嘍,孃的,你還合過眼,我到如今連眼皮子都不會眨一眨!”
“且去挺你的吧,這裹一切有我擔待。”
錢鋭不再多説,合身鑽入自己的鋪蓋卷裹,他剛想舒舒服服的把腦袋擱在枕頭上,草寮的頂棚已忽的起了一聲暴響,灰黑潮濕的茅梗四散蓬飛,三條黑影巳疾若鷹隼般兜空撲落!
意外來得突兀,而竇黃陂的反應亦不稍慢,他左足足尖旋地,整個龐大身軀倏移五尺,右腕翻揮,淨光雪亮的緬刀刀鋒已匹練般削斬來人!
錢鋭的動作也快不可言,他上身奮挺,立騰而起,只在這個挺身騰躍的過程中,一對形似鐮刀、成半彎月狀的“雙合鍘”巳三次閃掣攻出。
來的三個不速之客,顯然都是一流高手,應變之迅捷凌厲,簡直令人咋舌但見三條由上撲落的身形石火般分掠往三個不同的方向,一柄沉厚鋒利的紫金刀”鏘”聲震開了竇黃陂的緬刀,另一燦若銀蛇似的長槍則吞吐如電,星芒並灑齊映,照面裹巳將錢鋭的招式完全封拒出去,那第三個卻急速掠到“病虎”駱修身跟前,手上金輝流眩,形同令箭般的兵刃微偏猛切,又準又快的劈向駱修身套戴的枷銬合縫之處。
原來死氣沉沉,厭無生機的“病虎”駱修身,這須臾之際,竟精神倏振,滿面猙赤,他驟瞪雙眼,迎身舉枷,光景是待配合來人強行破此桔桂,脱出生天!
但是,情況的轉變,卻沒有他想像中的如意——那抹青森森的,尾芒伸縮有如冷焰般的光華彷似來自九幽,那麼巧,“嗆”的一記便把令箭形的兵器反彈斜掀,餘力猶猛,對方差一點就倒趺成個王八翻身!
緊接着草寮的門扉“嘩啦啦”碎裂崩散,又兩員彪形大漢恍如餓虎出柙,帶着一片呼號北風狂衝進來,兩個人使的是一式雙鈸,四團黃澄澄的異彩飛滾旋舞,立時串連成漫天金輪,八方流磐,而兩人攻擊的焦點,卻聚向一個目標——莊翼。
莊翼手中長劍,寬為三指,長有三尺八寸,鋒面呈現一片青碧寒光,宛若秋水泓漾,又似精氣藴盈,劍尖瑩芒流燦,隱隱然便透着憑般酷厲的殺機,好像鏑刃凝注,業已無所不包,劍只極少數的人知道,古劍“木色”,乃屬“六合會”的歷傳名器,鎮門之寶。
那兩員瘋虎似的大漢,集中全力撲擊莊翼,甫始一劍逼退劫囚者的莊翼,非常自然的移位側走,雙肩半拋,巳脱出敵人的攻襲之外,他沒料到的是對方並未接續進逼,兩人挫身向後,立時便掩至駱修身左右:這即是説,他們已暫且將姓駱的和莊翼等隔開了。
僅僅這一個動作,便已顯示出來人俱為行家,專門行狙擊截襲任務的行家!
草寮裹的形勢,在這瞬息之間已起了微妙的變化:兩個虎背熊腰,殺氣騰騰的山漢並護於壽祥,佟仁和四位鐵捕,則與另外三名不速之客相互峙立,這種情況,實在説不出那一邊佔了上風,但莊翼及他的手下們,至少已失去完全控制局面的優勢,則無庸贅言。
“病虎”駱修身突然咯咯笑了起來,他目露兇光,形色獰厲的開口道:“姓莊的,人説十年風水輪流轉,如今不用十年,連他奶奶十天都不用,風水就大翻大轉了,你們妄想押我過去結案殺頭,老子可不認這個命,只在今晚,老子就要跳出淺灘,騰雲架霧消遙去了!”
莊翼面無表情,聲音極冷極硬:“駱修身,算盤不要敲得太如意,你祖墳埋差了穴眼,今生今世,你再也別指望能翻身,鬼頭刀,斬決牌,你的結局仍在那裏。”
駱修身狂笑如嫋:“好叫你搞清楚,我的大提調,你可知道前來搭救我的這幾位是些什麼人物?但要你明白了,我怕你腿肚子打轉,連頭皮都麻啦!”
莊翼靜靜的道:“你是在説神話,駱修身。”
額頭青筋暴起,駱修身眼角倒吊:““七煞門”的“四鈸雙煞”鄭鈞、鄭烈琨仲,我的拜兄,“回馬刀”萬有道,蒲城大豪“千束芒”郭亮再加上我手下第一員虎將“血刃”司徒衞,姓莊的,憑他們還怕制不住你這一干鷹爪孫?”
莊翼的目光緩緩掃過並立在駱修身跟前那兩個大漢,這二位皆是一臉橫肉,神形悍猛,同樣的刀眉暴眼,塌鼻闊嘴,五官輪廓,確有幾分相像,顯然這即是“七煞門”的“四鉸雙煞”,鄭氏兄弟了;與錢鋭等人對峙的三位中,那手執厚背紫金刀,唇留短髭,客顏冷峻沉肅的朋友,無疑即是駱修身的拜兄“回馬刀”萬有道,站在萬某種邊,銀槍斜豎,長身窄臉的這位,約摸便是蒲城大豪“千束芒”郭亮,剩下那使令箭形傢伙的,則十成十為“血刃”司徒衞——倒是這司徒衞,生得白晰俊雅,氣宇不凡,在對方這一羣裹,最稱體面。
人是長得體面,司徒衞現下的表情卻有些沉不住氣,他怒目瞪視莊翼,唇角不停抽搐,顯見他並未忘記方才莊翼那一劍,險些使他出了大丑。
面容冷肅的萬有道柱刀於地,雙手疊撐在刀柄之上,沉緩的發話:“我們並不想襲殺官差,莊翼,只要你放過駱修身,我們保證不難為你,人要通權達變,懂得衡情度勢,一味執着,就是給自己過不去了。”
“千束芒”郭亮也接腔道:“總提調,你應該明白,我們這次的行動決非即興之作,而是經過詳細計劃,周密佈署後的實力表現,沒有把握的事,我們不會輕舉妄動,一旦付諸實施,便必有勝算的憑籍,請你審視利害,莫做無益的頡頑!”
莊翼笑了笑,道:“衝着各位的盛名虎威,形勢對我而言,確有幾分棘手,難得各位還賞臉給我找台階下,但務必請各位寬諒的是,我實在沒有法子答應各位的要求,職責在身,王法有據,這個例,破不得,我也擔待不起!”
萬有道和郭亮互望一眼,尚未及回話,那邊,駱修身已臉紅脖子粗的咆哮起來:“有道哥,郭大老,用不着與這羅嗉,孃的皮,他為了升官進祿,邀功領賞,如何顧得別人死活?你們便講下個大天來,他也不會搭理通融,對付這等狗腿子,只有使狠下刀,宰淨殺絕才是辦法!”
萬有道仍然十分平和的道:“莊翼,我們只要駱修身一個人。”
莊翼搖頭:“一個也不行,萬兄。”
臉色僵硬了一下,萬有道嗓音微微提高:“你不再考慮考慮?”
嘆一口氣,莊翼道:“萬兄,朝庭有法,江湖有道,駱修身雙手染血,揹負了多少條人命?如果我圖尋苟安而徇情私縱,休説上面追究下來難以交待,本身也對不起自己的職守,那些條人命,萬兄,亦都是有血有肉,爹孃生養……”
萬有道沉默片歇,冷凜的道:“這可是你自找,莊翼,怨不得我們!”
莊翼左手搭上執劍的右手手背:“很抱歉,萬兄!”
彷彿早有默契,護立在駱修身前面的“四鈸雙煞”老大鄭鈞,驀地身形半旋,雙鈸齊出,力斬駝修身套扣在頸腕間的木枷,雙煞老二鄭烈則暴出三步,猛襲莊翼,在同一時間,萬有道,郭亮,司徒衙也齊齊動手,衝向四名鐵捕!
木色劍的泠芒彈出寒星兩點,“叮噹”串響磕開了鄭烈的鈸面,姓鄭的決不退卻,上身倏短,鈸刃由上揚起,狠切莊翼胸腹。
這須臾裏,駱修身屢屢舉枷上迎,鄭鈞雙鈸連砍,但見木屑紛飛,柴質四濺,“吭”“吭”有聲下,枷拷的頭一道橫鎖鐵條業已斷裂!
莊翼斜走一尺,劍鋒突由左肘之下淬穿而出,青芒如電,便在鄭烈雙鈸切空的一絲間隙中插入,劍尖急顫,戮進鄭烈咽喉,更透過後頸,把這位煞君重重頂翻!
鄭烈的屍體尚未及倒下,莊翼長劍已抖成六個碩大光環,環環相套,在一片破空的勁氣呼嘯裏圈罩鄭鈞,去勢之快,無可言喻。
正在發力劈枷的鄭鈞,不用回頭,已感覺出那股凌厲的鋭勁卷蕩而至,他顧不得繼續行動。一個虎跳竄出五步,左手鈸就在這近距離中脱手飛斬…六枚光環突然交疊,於交疊的剎那已變為一條青濛濛、碧豔豔的光柱,光柱盤龍般“霍”聲矯騰走掠,脆響驟起,飛來的銅鉸已多成兩半拋升,幾乎不分先後,尚套在木枷中的駝修身的頭顱也血淋淋的離腔彈滾,赤霧迷漫,繽紛浮沉,襯托出的是駱修身面孔上那股不可置信的駭異神情!
鄭鈞驟而狂號:“好雜碎,你連我也一起超渡了吧!”
單鈸旋舞,金華縱橫交織,鄭鈞悍不畏死的撲擊莊翼,出招運式,全乃與敵皆亡的路數,他果然是豁開來啦!
木色劍凝聚成的光柱,便在此際“波”聲擴散,宛若一面張啓的羅網,又如一個布妥的陷阱,怡到好處的容進了鄭鈞撲來的軀體,青芒驀地封合,隨着莊翼飄疾儔湧似的身法翻旋迴轉,於是,血花並映,一團團、一塊塊的人肉便挾雜在腥紅的,滾熱的鮮血間拋酒,那種淒厲尖亢的慘嗥聲,簡直不似發自人的咽喉中了。
一聲叱喝起處,“回馬刀”萬有道打橫截上,雙目盡赤如火。
莊翼臉容雪白,白得一如他身上的白袍,差的只是白袍上染有斑斑酡紅,而面龐上單留一片縞素;木色劍的晶瑩碧光映着他的五官輪廓,泛起的竟是如此深凝的肅煞,萬有道的目光才亦不自覺的遲滯下來。
草寮中的戰況仍然激烈,四員鐵捕,兩個人侍候一個,困得那“千束芒”郭亮與“血又”司徒衞滿頭大汗,左支右絀;錢鋭和竇黃陂合攻郭亮,苟壽祥、佟仁和便聯手夾擊司徒為,四人同夥多年,默契夠,身法熟,搭配起十分得心應手説老實話,這四員鐵捕,功夫固為一時之選,如果以一對一,他們四位中的任何一個,可以和司徒衞扯平,但若單挑郭亮,就力有不殆了,眼前卻是雙打一,情況自又不同,加倍的壓力,任是郭亮的本領領先一籌,應付起來亦不免捉襟見肘,險象環生,形勢的優勝劣敗,巳是明擺明顯着了……。
角偶處,三名帶枷的囚犯伴三具無頭的屍身,景況怖異又陰寒,三個活囚俱是面無表情的目往這場殺戈的進行,卻顯然沒有乘亂逃亡的打算,他們全知道莊翼那把劍,碧芒映血決不留情,假如他們其中有誰想逃,就得先忖度一下,人家的劍快,仰或自己的腿快?
萬有道鼓瞪雙眼,左右太陽穴加速跳動,他的額頭汗漬隱隱,原沉肅的形容已被內心的惶急悲憤所取代,他握刀的手在難以察覺的顫抖,呼吸粗濁,聲聲人耳,竟是一付壯士未途的寫照。
莊翼注視對方,七清不動的道:“你心緒激動,定力不穩,有道兄,這種情形之下,拼博起來是極易吃虧的,可惜形勢所逼,又不能歇手退縮,你的處境殊湛同情。”
乾澀的嚥了口唾沫,萬有道沙着嗓門道:“用不着你來同情,莊翼,我沒料到你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一個東西,你,你居然就可以不向青紅皂白,向我的拜弟下那等毒手?”
莊翼平淡的道:“關於押解死囚重犯,有道兄,我們衙門裹早有一套規矩,這規矩是,在遭遇任何危急狀況之時,解差可以權宜行事,其中包括就地處決這一項
“寓有道厲聲吼叫:“你完全在濫用職權,誰也知道,方才的情形並不算危急,你是有心藉詞殺人!”
搖搖頭,莊翼流露着幾分悲憫之色:“有道兄,狀況危急與否,由我決定,事情如何處置,我握有全權,不僅如此,既使像閣下這等劫囚行暴的歹徒,我亦一樣擁有先斬後奏的權力!”
深深吸一口氣,萬有道喃哺自語:“你殺得,我亦殺得……你殺得……我亦殺得……”
莊翼道:“如果你現在退去,尚不至一死,有道兄,往不往下追究,我可擔當。”
萬有道沉重的轉過身於,然而,剛剛轉過一半,他的厚背紫金刀已“削”的一聲貼着左脅向後回斬,來勢之快,直如電光石火!不錯,回馬刀!
對方的這一手,並不在莊翼意料之外,進一步説,他早在等候着對方這一招了;刀芒莆起,他的木色劍己倏聚一點挑飛,劍尖就那麼準確的彈上紫金刀偏斜的刀鋒,而力道之強猛剛鋭,更把萬有道整個人撞得連連打了三個旋轉!
木色劍劍刃發出龍吟似的一聲輕顫,在人們目光追攝不及的快速裹七次進出於萬有道的身軀,鏑鋒刺戮肉體的迴響悶翳卻短促,七劍串為一聲,晶瑩的劍刃不沾滴血,血像浸綻的花朵般染漫萬有道的全身,他緩緩跪下,仰起扭曲的面孔,兩雙眼瞳中的神色業已一片空洞茫然…。半聲叱吼跟着輪灑的鮮血同起,兩條人影騰空急衝,破頂而去,草屑紛落下,四名鐵捕縱身欲追,莊翼長劍回鞘,冷冷丟出一句話:“放他們去!”
四個人收住勢子,錢鋭先搶過身來,喘吁吁的道:“老總,你沒事吧?”
莊翼望向四名手下,一個個難免久戰之後略呈疲態,卻都幸好囫圇完整,他仍不免多問一句:“你們中間有掛彩的沒有?”
“毒彌勒”竇黃陂呵呵笑道:“託老總的福,我們哥幾個連塊油皮都沒掉,帶彩的是那個使”閻王令“的傢伙,我猜那小子八成就是叫什麼”血刃“司徒衞的……”
莊翼道:“他這一回去,駱修身的一干餘黨恐怕更要羣情譁然了,朝後去,少不了又生波折!”
竇黃陂並不怎麼在意的道:“姓駱的業已授首,蛇無頭不行,而據駱修身的口氣,那司徒衞乃是他手下肱股之屬,算他頭一號大將,説不定形勢演變到這一步,正中司徒衞的下懷亦未可言!”
莊翼笑笑不語,錢鋭卻迷惘的道:“這話怎説?莫非姓司徒的就此罷休不成?”
竇黃陂倚老賣老的道:“論到人心人性,老錢,你知道的還差得遠哩,姓駱的闖下那一塊地盤,帶一羣人馬,正是現成的基業,如今姓駱的挺了,那司徒衞順理成章便可登位接掌,獨攬大權,到口的肥肉,若是你,也會吐出來?”
搔搔頭,錢鋭道:“要是他有這種心態,幹嘛還冒險前來搭救他們頭兒?”
竇黃陂嘿嘿笑道:“這乃是擺姿勢做給別人看的呀!否則何以服眾,又怎生向姓駱的那些朋友交待?現在好了,司徒而已經賣命救過他們頭子,又為此事負傷而回,各方面他都説得過去,接下來,便可名正言順的繼承大業啦!”
錢鋭怔怔的道:“你的意思是,司徒衞不見得再回頭來替老駱報仇?”
竇黃陂做了個陋夷的表情:“等着瞧吧,老錢。”
“竇黃陂的推測可能不差,江湖上的是非恩怨,原就沒有一定準則,尤其涉及權力財富之爭,人的本性便益發詭異難測了,事情的發展,若果真如此自是最好不過,也替我們省卻不少麻煩!”
這時,苟壽祥忽然指了指三名囚犯,皮笑肉不動的道:“那三塊東西還算識相,不曾混水摸魚,瞎擴紕漏!”
莊翼望過去一眼,沒有出聲,竇黃陂大聲道:“會觀風色的人才活得長久,老苟,他們比你我都要來得精明。”
苟壽祥道:“活得長久?怕只怕長久不到那裏去了…”
莊翼擺擺手,道:“夥計們,少嚼舌根子,準備上路。”
透過草寮頂端的破洞看了看天色,而天色是一片漆黑,錢鋭低聲道:“老總,現在就上路?”
莊翼道:“早趕一程也好旱點歇息,這裹遍地血肉交雜,你不覺得嘔心?”
四名鐵捕立刻展開行動,卷蓋,收傢伙,各人押住各人的囚犯到外面列隊,只“陰陽判”苟壽祥最是輕鬆;他負責的對象原是駱修身,如今人已成鬼,再也無須麻煩了;摸着唇上的八字鬍,他笑眯眯的道:“各位兄弟多偏勞,我且押後追隨啦……”
莊翼認鐙上馬,回頭吩咐:“苟壽祥隊前探路,保持距離三百步,若有異況,按規定暗號通知應變!”
竇黃陂吃吃而笑,邊挪撿的道:“你請前吧,老苟,我們偏勞,你好歹也頂風放馬,辛苦辛苦。”
打了個哈哈,苟壽祥單騎先去,隊伍才隨後開放,天陰地暗,北風呼嘯,那等淒冷荒寒的況味,實在使人振作不起採。
長途寂寥,路上無聊,竇黃陂忍不住又逗弄馬前的何小癩子:“我説,何小癩子,你那伴當駱修身陰曹地府卯去啦,你可有什麼感懷?”
套着枷鎖,拖扯腳鐐的何小癩子何恨,佝褸着細瘦的腰身,一步一頓挫,模樣活脱一頭犁田的老牛,顯露出憑般不勝負荷的艱辛;聽到問話,他吃力的半轉過面孔,沙沙啞啞的道:不感懷,他對我的影響,還不如多吃一個黑膜膜…“哼了一聲,竇黃陂道:“何小癩子,你真是個狗孃養的!”
扭動了一下脖頸,何小癩子木然道:“在這裹,竇爺,你説我是什麼,我就算什麼……”
傖前行的嚴良及艾青禾兩個,恍似沒有感覺到身外的一切,僅是步履滯重的往前邁動,舉止呆板又僵硬,天尚未亮,現示出的韻息卻竟如此暮氣沉沉,彷彿風燭將盡,大限不遠了。
莊翼在鞍上挺直腰,目光遙注遠處,雙眉微擰若有所思——晨曦未露,雲層低暗,那一股凜冽砭肌的寒意,似乎更把他臉龐的神色凝凍得化不開了。
隊伍進行的速度相當緩慢,實際上要快也快不起,天候這般惡劣,又加上三個栓桔在身的徒步囚犯,看樣子還有得磨蹭……。
錢鋭忽的攤開手掌伸向半空,嘴裹嚷嚷:“這鬼天氣坑人不是?下起雪來啦!”
一點不錯,是下雪了,但細細疏疏的,飄飄零零的,乍眼一看,倒像在下雨,如絲如縷的小雨,接觸到那種沁涼看見斑斑瑩自,才知道落雪了,初雪。
莊翼住上拉襟口,忍不住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他無端的嘆一口氣,拿手指抹去沾附在眉稍的幾點霜花,他知道,雪將越來越大了。
就在這時,領頭前行的錢鋭驀地停頓下來,他大瞪雙眼,嘴巴半張,表情極其駭異的望着一乘空騎得得行近;那匹馬的毛色灰淺,粗壯健昂,卻竟鞍上無人,而誰都認識,這乃是苟壽祥的坐騎。
但,苟壽祥呢?
竇黃陂、佟仁和兩人也同時現了這個情況,兩張面孔上的形色隨即大變,宛若死灰;他們僵寒的注視着空騎奔來,馬兒便在佟仁和身邊停住,數聲低嘶,幾度噴鼻,馬兒完好無損,可是,從這頭牲口身上,卻觀察不出任何端倪來。
錢鋭猛力幌幌腦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舌頭髮直的逼出聲音:“老……老總……老苟,呃,老苟的坐騎空鞍轉回來了……。”
莊翼早已察覺異狀,他容顏冷肅,一語不發的偏腿下馬,其他三名鐵捕亦迅速翻身落地。
身上像夥紛紛執手,不僅氣氛斗然變得緊張怖懍,呼吸之間,亦隱隱然似有一股血腥氣息!
莊翼上前細細檢視苟壽祥的坐騎,沒有看到血跡,沒有刮擦的傷痕,甚至連幾塊馬身上的污跡都是那麼正常,找不到絲毫線索。
湊近一邊,錢鋭憂心仲仲的道:“照説三百步距離不算太遠,可是什麼響動都沒聽到,我走在最前面,若有狀況應該能及時查覺,偏就未見一丁半點的警兆……”
莊翼望着黑漆漆的山路,沉沉的道:“錢鋭,情形恐怕不妙——“乾澀的嚥了口唾沫,錢鋭吶吶的道:“老苟身手不弱,經驗也老到,莫不成……陰溝裹會翻了船?”
莊翼慘白着面孔,嗓門啞:“你亦是老公門了,錢鋭,江湖上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有?一朝出了問題,憑是那一個豪傑英雄,也不敢十捏十攢的打包票,草莽之中,多有龍蛇,別説苟壽祥,連我算上,説不定到時照裁頭!”
背脊上泛起一陣冰涼,錢鋭苦着臉道:“老總,現在咱們該怎麼辦?”
莊翼低聲道:“聽着,如今情況不明,萬莫輕舉妄動,你們三個守在這裹、把犯人看穩了,由我自己去找苟壽祥,不管發生什麼異變,沒有我的招呼,決不準擅離原地,以免誤中聲東擊西之計,我很快就會回來——“錢鋭忙道:“老總,我跟你去,好歹也有個呼應……”
搖搖頭,莊翼道:,“我自會謹慎,你們都要加意小心了!”
説着話,他雙肩聳擺,人已飄出四丈之外,白袍兜風,衣袂飛舞,幾乎和漫空繽紛的雪花融合成了一片,一片悽美又冷悚的白。
裏許路之外,有一棵枝幹軋結,張牙舞爪的枯樹,樹生得惡形惡狀,隨風搖拽幌動,枋佛一頭多臂多腿的怪獸,伸展肢體向周遭攫取揮抓。
樹梗斜伸在崎嶇的山路邊,每一個只要經過這條山路的人,都能夠看到這棵樹。
當然,看到這棵樹,也就會發現樹枝上倒吊着的這個人。
這個人頭下腳上的虛懸在那裹,雙手垂落,猶在幌幌悠悠,不過,幌悠的動作並非出自他的體能反應,僅是風吹樹搖的連帶結果。
倒吊着的人,赫然正是苟壽祥,“陰陽判”苟壽祥,十二鐵捕之一,追隨莊翼已有十餘年多的老兄弟!
只要一眼,在翼已認出那是苟壽祥。
也只要一眼,他就確定苟壽祥已經死了,死得一口氣都不剩了。
而那是他的同僚,他的部屬,他的手足,他的弟兄,他生死與共的夥伴啊!
莊翼窒立了一剎,僅僅一剎,然後,他轉身飛掠向來路,身形奔騰間,一張臉孔越見蒼白,越見慘白,越見煞白。
他是傾盡所有力量往回疾撲,於是,看上去他的身形就幻作一抹淡淡的白影,一團滾蕩的雲霧,或者,像那橫空的驚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