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水漲的時候,這兒的蘆葦便只能怯生生的探出半個頭,隨着水波無奈的搖晃,順着那無數港汊,一層又一層,一波又一波的一直推擠過去。
千百條隱秘的水道,在尖芒芒的蘆葉叢下縱橫交錯,似斷還連,即便生長此地的人們都未必搞得清這迷宮的來龍去脈,經常小船劃呀劃,一個沒防着,便猛地迷失在一片蘆花蕩中,急得滿頭大汗。
可今年旱得早,才不過三月末,湖水便已低落下去,把蘆葦的根兒都露了出來,卻也使它們排列的迷宮變得更復雜了。
難看的褐色瘢痂裸露在蘆葦腳底,魚鱗也似沿着湖岸蜿蜒伸展,看似乾硬的表面下,暗藏着又深又黏的淤泥。
幾天來,“翻江豹子”張榮一直忙着督促部屬挖開淤泥,用木板、樹幹鋪出一條條直達湖面的信道,兩端都插上枯木以為暗記,然後再把淤泥重新覆蓋上去。
數百條古銅皮膚的精壯漢子,精神昂揚,賣力幹活,空氣中迸發着萬馬奔騰的氣味。
張榮偶爾抬頭望向南方,眼神沉靜犀利,不帶半絲波動,卻令跟隨在他身邊的燕懷仙時時泛起一股期待的興奮,然而,興奮之中也不無憂慮。
從梁山泊順着錯綜水道輾轉南下的四千多名好漢,一年多來縱橫淮東,神出鬼沒,如今又在這“縮頭湖”畔,佈下了迎擊金將撻懶大軍的水寨陣勢。前些天,張榮派出的細作回報,説是金軍中彷佛混雜着一隊服式怪異的番兵。
“如果九師妹也隨同金軍上陣,我可是顧不了她的。”張榮當時便對燕懷仙如此説道。
燕懷仙深知四師兄的個性——他若在戰陣上與夏夜星相遇,必然會毫不猶豫的舉起斧頭砍進她的腦袋。燕懷仙深切希望她別在撻懶軍中露臉,但同時卻又希望能見上她一面。
從杭州城內的大火中脱困,至今又已過了一年多,燕懷仙時刻掛念夏夜星的安危,到處尋找她的蹤影,而當他終於得着一些蛛絲馬跡的時候,卻寧願這消息不是真的。
傍晚時分,義軍築在湖岸東側的茭城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河北大俠”公孫羽,一見張、燕二人的面,就忍不住流下淚來。
燕懷仙心知必有慘痛之事,一時竟不敢開口詢問,張榮卻冷靜依舊,緩緩道:“大伯,有話慢説。”
公孫羽吸了口氣,道:“河北本有七十多個山寨,這一年來幾乎全被金兵攻陷,七師侄‘奪命判官’劉裏忙在易州界接山的山寨,也在年初陷落……”
燕懷仙忙問:“老七他人呢?”眼見公孫羽搖頭不語,神色慘黯,便早有了數兒,不由得心如刀割。
張榮仍然不動聲色,但只冷冷一笑道:“金狗可惡!”倏地起身走出屋外。
燕懷仙極力壓下心頭悲痛,又問:“小哥那邊的情形還好麼?”
公孫羽道:“也是艱苦得很。太行山方面的梁小哥,趙雲、石子明,與京西方面的翟興等頭領,幾乎都在孤軍奮戰。自從‘草上飛’武淵、‘鐵秤鉈’齊實和‘一響雷’賈敢那三個混帳東西變節降金,卻被金國處死之後,便再也沒有人投降,但畢竟糧秣不繼,山寨數目愈來愈少,再這樣下去,只怕都要撐不住了。”説時,臉上浮起氣憤之色,一拍桌子道:“朝廷無力救援,大家心中也都明白,沒一句怨言,偏偏聽説近日朝中竟起了一種怪論,説什麼‘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這可不是把咱們北人全都出賣給金國啦?”
燕懷仙最近也聽得有此傳聞,搖搖頭道:“皇上一心只想偏安江南,便總會有些沒骨頭的文士處處迎合上意……”
公孫羽道:“恐怕還不止如此而已。發此議論之人,姓秦名檜,靖康年間為御史中丞,因反對金人冊立張邦昌為帝,被金人劫擄北去,當時大家都當他是個忠臣,不料後來他卻在撻懶帳下當起‘參謀軍事’,去年九月金兵攻破楚州,聽説便是他出的計謀。
再又不知怎地,撻懶竟於十月間放他迴歸宋國,你説怪不怪?一回來就大放厥詞,依我看,這狗頭多半在那幾年間,受了金國的收買,成了金國的奸細。”又一巴掌拍在案上。
“我這番南下,便是要刺殺這狗頭,免得他日後若在朝中掌起大權,咱們北人可全都要變成金人的奴隸了。”
正説間,忽聞房外響起一聲怪笑,吱吱嘎嘎的令人聽着好不難受,緊接着又陰惻惻的道:“公孫老兒,憑你也想?”
燕懷仙喝道:“什麼人?”身如閃電,早已飛縱出去。他身法之快,並世無儔,然而房外那人的動作竟與他相差無幾,但見暮色下人影一晃,便已躍出茭城,沒入南側樹林。
燕懷仙暗自吃驚,見他直朝金軍駐紮之處掠去,心內更加疑慮,當即施展全力,緊跟不捨。兩人一前一後,猶若流星趕月,奔雲追風,轉瞬便跑出數里,金軍營寨竟已遙遙在望。
燕懷仙猛一吸氣,驀地衝前數丈,逼近那人身後,昏蒙中只見幽靈也似的黑袍逆風飄動,頓令下燕懷仙腦中浮起一陣似曾相識之感,心頭立刻大跳起來:“莫非是師祖‘戰神’孟起蛟?”愈發加勁追趕,眼看着就將追上,那人卻狠狠一縱,宛若一顆彈丸離弦飛出,隱沒在金軍魚鱗櫛比、綿延數里的營寨之中。
燕懷仙生怕驚動敵軍,不得不停下腳步,轉念尋思道:“既然來了,打探一下消息也是好的。”當即伏低身形,躡足潛入金軍營盤。
四太子兀朮於前年年底、去年年初雖曾橫掃江南,但金人生長北國極寒之地,連年伐宋都是秋冬征戰,春夏收兵,怎奈得了南方的氣候水土,再兼義軍蜂起,到處襲殺金兵,以致兀朮未能達成消滅南朝、統一中國的野心,便倉卒退兵,又在黃天蕩、建康兩地,被韓世忠、岳飛大殺了兩頓,狼狽不堪,終於去年五月退還江北,又因南宋知樞密院事張浚在秦中調兵遣將,意圖大舉,金國乃將兀朮麾下大部分的軍隊調往陝西,只留撻懶經營淮東。
這撻懶漢字姓名完顏昌,乃金太祖阿骨打的堂弟,兀朮的堂叔,也是金國頂尖的將領。
時人嘗論兀朮“乏謀而粗勇”,撻懶則是“有謀而怯戰”。此時久掌兵權的粘罕已漸失勢,軍機大權落在他倆手裏,但兀朮一味主戰,撻懶卻心機深沉,計謀毒辣,主張“以和議佐攻戰,以僭逆誘叛黨”。去年七月,金國冊封曾任大宋濟南知府的叛臣劉豫為“子皇帝”,國號“大齊”,大半便是出自撻懶的計謀,果然招得不少流寇土匪,助齊攻宋,金國則樂得坐收漁利,靜觀漢人自相殘殺。“河北大俠”公孫羽懷疑撻懶放秦檜回宋國,乃是派他回來當奸細,自非無因。
偽齊初立,兵力畢竟不強,都部署在京東、京西一帶,淮東前線則仍由撻懶親率金軍攻戰。去年八、九月間,他集結重兵二十萬,先後攻陷了揚、承、楚各州,僅存通、泰二州未下。當時張榮駐紮在通州附近,鎮守泰州的則是近年來逐漸在戰陣上嶄露頭角的猛將岳飛。
撻懶一心想再下江南,自然非得先拔除這兩個眼中釘不可。因岳飛曾在建康打敗過兀朮,撻懶乃決定先對付他,於去月十一月揮軍猛撲泰州。岳飛抵敵不住,一再敗退,最後被迫撤到了長江以南,江北便只剩下張榮這支由梁山好漢組成的隊伍。
張榮見通州形勢不利,率眾轉移陣地,沿着湖泊與湖泊之間隱秘通運的錯綜水道,迂迴繞至撻懶大軍背後,逼使撻懶不得不暫時放棄過江打算,反過頭來應付這羣行動飄忽、神出鬼沒的傢伙,雙方於是在“縮頭湖”畔形成了對峙的局面。
時當紹興元年三月。宋帝趙構即位後,以“建炎”為年號的四年裏,幾乎每天都在躲藏奔逃之中度過,宋軍每戰皆敗,即使偶有幾場小勝,也無補於大局。改元“紹興”
是否能替宋國帶來好運道?現在還看不出任何徵兆。
在這和暖的春夜裏,撻懶軍中到處洋溢着傭懶歡樂的氣息,似乎沒人把對岸那羣全都是漁民出身的雜牌軍放在心上。雖無人縱酒,但夜彷佛比酒還濃;雖無人高歌,歌聲卻彷佛縈迴在每個將睡未睡的腦袋之中。
這決非大戰前夕應有的氣氛。燕懷仙潛行於各個營帳之間,再也感不到五年前卧底金軍中時,曾令他深深戰慄過的肅殺嚴整之氣,反倒是最近幾天在水寨中的梁山好漢身上聞着了那味道。
“氣候變了。”燕懷仙心中不住冷笑。“金人如此輕敵託大,恐怕要嚐到宋金開戰以來從未嘗過的苦頭!”
燕懷仙四處兜了一轉,尋不見那黑衣人的蹤影,正想抽身回去,忽聞左首帳棚內傳出一陣人聲,嬌脆響亮,宛若銀鈴串動,可正是那令他日夜思念,刻骨銘心的聲音!
燕懷仙心頭一陣狂跳,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根經脈都顫抖起來,略一定神,挨近前去,湊着縫隙往內一瞅,卻又不禁逆血衝頂,手腳冰涼。
夏夜星與完顏亮正並肩坐在帳內飲酒調笑,放恣淫蕩的聲浪如同尖刀一般剜着燕懷仙的心臟。
燕攘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一年多來的瘋狂追尋,竟換得這般不堪入目的景象。“她上次若是為了氣我,才故意和迪古乃親熱,倒還説得過去,但這次卻又是為什麼?”只覺得一陣被欺騙的憤怒與屈辱湧上胸腔,反手拔出鋼刀,就想衝入帳中。
卻聽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你還想怎麼樣?”
燕懷仙大驚回首,只見一名黑衣人立在身後三丈開外之處,果正是四年多前曾在“大名府”附近見過一面的“戰神”孟起蛟。
燕懷仙訥訥道:“師祖……”
孟起蛟彷佛比四年前蒼老幹癟了許多,臉色依然蒼白如雪,眼睛猶如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站在那兒,就像一條鬼魂、一團空氣,一個虛無縹渺而又無所不在的東西。
“你來這裏幹什麼?”飄雪一般的語聲,“悉悉嗦嗦”的若斷若續,似遠似近。
“你也是來投降的不成?”
燕懷仙腦門被針紮了一下似的大叫出聲:“你已向金狗投降了?你……你不是一向最痛恨番人的嗎?”
孟起蛟空洞的眼窩裏忽然亮了起來,一時間竟教燕懷仙分不清那究竟是冰的光,還是火的光。
“我想投降!”孟起蛟陰森森的道。“打什麼仗,簡直無聊!”
燕懷仙萬萬想不到昔日號稱“戰神”的勇士,竟會説出這樣的話,不禁愣在當場。
孟起蛟驀地放聲大笑。“我想投降!我想投降!”一個倒縱,穿入夜空之中。
燕懷仙只覺體內寒氣又開始泛湧上來,腦中一陣暈眩,幾乎站立不住,恍惚間,一股鋭急金風從背後迎頭劈下,既狠又辣,充滿了一刀斃命的恨意。
燕懷仙心神雖正渙散,但多少年鍛煉出來的敏捷反應已近乎本能,身形一側,在間不容髮之際,險險將這一刀避過,轉頭一看,出手偷襲之人,卻是剛剛聞聲趕出的夏夜星!
燕懷仙方才眼見她與完顏親暱,固已憤恨難當,但此刻的驚怒疑惑卻更甚百倍,脱口叫道:“兀典,你幹什麼?”
完顏亮本也已手挺利刃,奔出帳外,但一眼瞥着來人竟是那不畏烈火,殺人如惡鬼的“鐵翼銀鵰”燕懷仙,只嚇得眼珠暴突,五內俱裂,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
夏夜星卻毫不放鬆,又是接連三刀狠劈而來,邊喝道:“姓燕的,你這狗賊,上次饒了你,你竟還敢來送死?”
燕懷仙見她出手毫不留情,只得極力騰挪閃躲,腦中卻不斷浮起一年前在杭州“海潮寺”內兩人纏綿的情狀。
“這娘兒們究竟是怎麼搞的?”
燕懷仙並未能迷惑多久,因為四周營帳裏都住着匈奴兵,聽得統領在外頭厲聲叫喊,早紛紛手持弓箭,奔出帳來。
燕懷仙見勢不妙,連忙翻身躍退,十幾只勁箭已尖嘯射至,燕懷仙舞刀護住全身,堪堪擊落第一波來箭,第二波更急更密的箭陣又緊跟着射到。
燕懷仙連連後躍,再借着各個帳棚遮掩,抽身出了營盤,但聞營內呼喊四起,亂成一團。
燕懷仙心頭滴血,竟不辨東南西北,在黑暗中瞎撞瞎闖,也不知狂奔了多久,腦中方才逐漸清明過來,尋思道:“兀典如此反覆無常,莫非是因‘寒月神功’之故?她上次對我好,正是‘寒月神功’發作之時;今天看來並未發病,所以依舊恨我入骨。難道她今生今世都要在發病的時候才會對我好不成?”
燕懷仙簡直不敢再想下去,念及原本被自己視為救星的“戰神”孟起蛟,則只有更加喪氣。“師父還以為他已破解了”寒月神功’,豈知他雖保住了性命,卻仍然心神錯亂,否則今天怎麼會説出那樣的話?”
燕懷仙停住身子,只覺無邊黑暗壓入胸中。“我呢?我是不是也已經開始發瘋了呢?”
每當燕懷仙回想自己過去一年的行跡,總覺得其中似乎遺漏了些什麼,而他完全無法想象自己在那遺漏的部分中是個什麼樣的人,或做過什麼樣的事。
燕懷仙猛然一驚。“會不會是因為我在不知不覺中,又做出了對不起兀典的舉動,才使得她那麼恨我?”
對自己毫無把握的感覺,甚至比體內那股隨時都會發作的寒氣還要可怖。燕懷仙沉在黑暗裏,一瞬間竟希望黑暗能將自己吞沒,永遠別再出現於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光亮卻是躲不掉的,沒招着,晨曦已遍灑四野,燕懷仙這才發現自己站在湖畔東南角的一座小丘上。移目下望,湖光粼粼,波平似鏡,銀色的光暈隨煙而起,好象一個銀色安詳的夢。
幾十艘小船滑出東岸茭城,輕快曼妙的溜過湖面,直朝金軍營寨駛去。
“縮頭湖”上的大戰已拉開序幕。
燕懷仙當即打起精神,奔下土丘。
茭城中異常寂靜,人都不知到那兒去了,只剩下一、二百名漢子在默默忙碌。“翻江豹子”張榮見他匆匆趕回,也不多問,吩咐部屬又撐出一艘小船,帶着燕懷仙登上船頭,一舟似箭,向南飛駛。
張榮目注遠方,不放過半點動靜,邊自沉聲道:“五郎,‘太行八俠’露臉便在今朝,咱兄弟倆好好幹他一場!”
燕懷仙見他神色堅定,胸中也隨之漲滿了鬥志。
張榮卻又嘆了口氣,道:“咱們兄弟八人已死了兩個,桑老二和楊老麼又弄得不像回事,咱倆若再不爭氣,‘太行八俠’的名頭便算毀了。”
燕懷仙想起“九頭鳥”桑仲和“火哪吒”楊太近來的作為,不禁黯然無語。
桑仲雖於去年八月間,受任為襄陽、鄧、隨、郢州鎮撫使,其實卻仍跟個土霸王差不多,朝廷的號令愛聽便聽,不聽就當放屁,只顧擴張自己的勢力,已號稱有眾三十萬——比當年給他相命的術士所言,還多出十萬。
偏偏他舊日的頂頭上司——手創“八字軍”的王彥,也就任金、均、房州安撫使。王彥一向剛愎頑固,那容得下昔日部屬在自己眼前囂張,兩人頓成水火,放着京東、京西一帶的偽齊軍不管,自己先行拚鬥起來,雙方各有勝負,僵持不下,民族大事早已置諸腦後。
至於“火哪吒”楊太在三年多前回返“洞庭湖”老家之後,很快就組織了一支隊伍,加入當時盛行於洞庭西南岸的“拜爺教”中。
這“拜爺教”的教主名喚鐘相,自稱“老爺”,又稱“天大聖”,甚受當地居民崇拜。去年年初,金軍偏師騷擾長沙,鐘相乃命教徒結寨自保。不料金人退去後,卻又來了一支半官軍半土匪的隊伍,由“湖南北捉殺使”孔彥舟率領,一路無惡不作,殺到澧州附近,眼見此地富饒,乃大肆搜掠,魚肉百姓。
鐘相忍無可忍,起而反抗,竟被朝廷視為盜賊。鐘相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自立為“楚王”,與孔彥舟相持了幾個月,被孔彥舟設計擒殺,但他手下的各個頭領卻奉他的兒子鍾子義為太子,繼續與官軍周旋。其中以楊太、楊華、黃誠率領三支隊伍最為驍勇善戰,攻佔了洞庭湖西岸的大部分州縣。
楊太時年二十三,年紀最輕,大家叫得口順,都喚他做“楊麼”,已逐漸成為朝廷眼中十惡不赦的劇寇。
燕懷仙搖搖頭道:“老麼性烈如火,本就對趙官家不滿,只是沒想到他竟公然造起反來,這麼一搞,真不知要如何收場?”
説時,小船已盪出港汊,駛到湖面寬廣之處,最先派出去的幾十艘小船已直逼金軍大寨。燕懷仙站在船頭,遙遙只見那些泡沫似的小船一字橫排在敵方巨龍也似的營柵之前,雖然胸有成竹,心頭仍不免七上八下跳個不住。
金軍始終低估了這羣漁民雜牌軍的能耐,絲毫未曾覺察梁山好漢設下的圈套。撻懶在中軍得到敵兵逼近的消息,還以為此乃一舉消滅對方的大好時機,立刻命令自己的女婿蒲察鶴拔魯與大將完顏忒裏領軍迎戰,自己則率夏夜星與完顏亮居後策應。
蒲察鶴拔魯和完顏忒裏用幾艘大戰艦作前導,數十隻小船隨後,浩浩蕩蕩的向敵軍衝去。
梁山好漢的小漁船當然抵擋不了大船的撞擊,交手沒數合,便紛紛掉頭逃跑。
撻懶老謀深算,心知若想攻佔江南,必得有一支水軍不可,早在去年年初進據淮東之後,便強行調集一批漢人工匠,大造戰船,以鶴拔魯與忒裏為統領,日夜操練水戰之術。這兩人也着實花了一番功夫,終於練出一支有模有樣的水軍,只是直到如今還未打過一場真正的大戰役,今日出師,本來就滿心希望大顯身手,此刻眼見敵軍不堪一擊,自然得意萬分,引着大艦小船隻顧趕去。
不料宋軍船雖小,速度卻快,在湖面上劃出幾十道銀白閃亮的波紋,猶若貼水飛行的水鳥,眨眼間便滑出老遠。
蒲察鶴拔魯一意立功,拚命催促船艦加速行駛,竟未發現敵軍忽快忽慢,根本沒有甩脱追兵的意願。
蒲察鶴拔魯見他們不朝東岸茭城去奔,卻一徑向東南角上撤退,但只尋思:“看他們想往那兒逃?這羣笨宋狗,生怕逃回去衝亂了自己的陣勢,卻來跟咱們兜圈子。湖就只這麼大,咱們一圈追不上,多繞幾圈也就追上了。”愈發卯足勁兒追逐。
只見宋軍小船東拐西彎,直鑽進港汊裏去。
鶴拔魯瞧這港汊還算寬廣,兩岸平闊,乾土片片,蘆葦叢距離岸邊尚有數丈之遙,諒必不致有何埋伏,當即放心追趕。
但見前頭宋軍忽然紛紛將船靠岸,七腳八腳全都跳到了岸上,跨過岸邊乾土,鑽入蘆葦叢中。
鶴拔魯心忖:“這羣宋狗的死期到了,若在船上交鋒,還真沒把握,一旦上了陸地,可不全是咱女真人的天下?”立刻命令部屬登岸追殺。
跟在後頭的幾十艘小船上滿載金兵,個個奮勇爭先,鼓譟着跳下船來,卻只聽得“波滋”聲響不絕於耳,看似乾硬的岸土一經人腳踐踏,馬上就崩裂開來,露出下面深不見底、黏如流沙的淤泥。
眾金兵雙腳都已陷了進去,那還抽拔得出,愈是使勁,便陷得愈深、黏得愈緊,河邊頓時響起一片叫嚷怒罵。
鶴拔魯和忒裏兩人怎麼想也想不透,為何宋軍行走如飛的地面,金軍一踩上去就變成了淤泥?
他們那知梁山好漢早在此處埋下了數十條用樹幹、木板鋪成的信道,表面上看來一樣,其實底下卻暗藏玄機,剛才宋軍靠岸都選擇做有暗記之處,自然能夠如履平地。
但聞一聲梆子響,蘆葦叢裏蝗蟲也似鑽出一、兩千名宋兵,由“河北大俠”公孫羽率領,一半手持弓箭,另一半則人手一支丈八長槍,矇頭蒙腦一陣箭射槍刺,先將金兵幹翻了幾十個。
餘人見不是勢,拚命拔腳,卻依然拔之不動,剛才的怒罵之聲立刻變成了一片哭喊哀號。
鶴拔魯忙令還未下船的金兵放箭還擊,命令方自出口,小船上的金兵卻也亂了起來,爭相叫嚷:“漏水了!船底漏水了!”
轉瞬間,小船紛紛打起轉來,咕嘟咕嘟的直往下沉,性急的金兵跳船逃命,一頭栽入水中之後,卻再不浮起,只見一團團血沫子翻上水面,原來水底下還藏伏着不知多少熟識水性的梁山好漢。
蒲察鶴拔魯此時方知這些打漁的厲害,正想把船靠過去救那些可憐兮兮的部屬,卻見船頭波浪一起,分水衝上一個人來,直如水中冒出了一頭黑狗,喝聲:“先喝口水再説!”一把扭住鶴拔魯的脖子,往下一扯,鶴拔魯立足不住,“噗通”掉入水裏,張口吐了幾個氣泡,便即不見蹤影。
完顏忒裏魂飛膽落,趕緊掉轉船頭,想要退出港汊,又見一條人影從蘆葦叢中飛出,宛若翔天神鵰,早登上甲板,鋼刀一閃,從完顏忒裏左頸根斬入,右脅下透出,屍體上半截斜斜飛起,掉進湖中。
艦上金兵忙挺槍來刺,被燕懷仙一連猛劈狠砍,十不存一二,剩下的寧願赴水而死,也不敢再領教那惡鬼也似的刀法。
“翻江豹子”張榮掀起被水灌昏了的鶴拔魯,拖到岸上,五花大綁綁了,丟在一旁,傳令下去,只留一千名好漢在此料理那些陷在淤泥中,如同箭垛子一般的金兵,其餘人眾一概登上小船,往攻撻懶大寨。
燕懷仙縱身躍上張榮與公孫羽乘坐的小船,笑道:“金人水師這回一敗塗地,再想窺伺江南,恐怕得要好幾年以後才行了。”
幾十艘小船如飛出了港汊,直駛金軍營壘。
公孫羽道:“五師侄,剛才看你出刀,威勁十足,功力已與你師父不相上下,你這幾年的進展着實驚人。”
張榮卻望了燕懷仙一眼,道:“殺氣太重,鬼氣森森,五郎,你是怎麼搞的?可要小心點了。”
燕懷仙心中一驚,出了一身冷汗,“戰神”孟起蛟陰陽怪氣的模樣更如一片魅影,重重罩住心頭,使得胸腔內倏地黑了下去。
船陣眨眼間已逼近南岸。撻懶兀自安坐中軍大帳等待捷報,不料外頭戰鼓打雷也似響起,嚇得他一跳三丈高,緊接着着便見完顏亮氣急敗壞的奔入帳內,嚷嚷:“宋軍殺來啦!”
撻懶盔甲都來不及穿戴,衝出大帳,爬上馬背,只見兩、二千條精赤上身的漢子,狼虎般搶上岸來,見人就殺。
張榮喝道:“休教走了一個!尤其不能放過撻懶那狗頭!”手揮利斧,與燕懷仙、公孫羽一路殺奔中軍大帳。
完顏亮麾下兵卒抵敵不住,紛紛敗逃。張榮遙遙望見一名狼狽不堪的老漢正由數十名親兵護衞着向南退去,心知必是撻懶無疑,當即奮起神威,單人突入金軍陣中。幾名金兵拚命死來攔,被張榮手起斧落,砍得支離破碎,殺出一條血路,徑奔撻懶馬前。
完顏亮見他來勢兇猛,早不知躲到那兒去了,護衞親兵也四散逃竄。
張榮喝聲:“老狗領死!”縱身而起,一斧劈向撻懶頂門,眼看着就要把這金國數一數二的人物一劈兩半,卻只覺一股洶洶大力從旁湧至,勁道之強,生平罕逢,兼且陰寒難當,有若冰山山頂刮下的旋風。
張榮心下驚異,趕緊偏身避過,扭頭望去,一張絕美臉龐撞入眼簾,竟是九師妹夏夜星!
“這丫頭那來如此深厚詭異的功力?”張榮完全不知包藏在“寒月神功”裏的駭人原由,不禁楞了一楞,撻懶已趁隙策馬奔出十數丈。
張榮喝道:“丫頭,站開點,否則休怪我不客氣!”身形一長,欲待再追,夏夜星卻又是一掌劈來,嘴裏笑道:“四哥,這麼久不見,也不給小妹留一點情面?”
張榮被她擋了這兩擋,撻懶已奔出老遠,眼見追之不及,不由得心頭火起,反手一斧斜斬夏夜星頸項。夏夜星的內力雖然深厚,搏擊技巧卻根本不入流,仗着手腳靈便,險險躲過一擊,張榮緊跟着又是接連幾斧劈下,殺得她東倒西歪,縱有掌力也派不上用場。
卻聞燕懷仙連聲急叫:“四哥,饒她一命!”如飛般趕來。
夏夜星瞋目嚷嚷:“姓燕的,你滾遠點,誰要你來求情?”
燕懷仙可已趕到身邊,一把抓向她肩頭。“兀典,你已瘋了,咱倆一齊想個辦法來化解這‘寒月神功’。”
夏夜星怒道:“放屁!我好得很!”一掌擊向他胸膛。
燕懷仙打定主意要抓住她,右手虛晃,逗得她將身一側,左手早捏住她右臂。
夏夜星叫道:“你這混帳東西!”又是一掌劈來,但燕懷仙功力比她還強,陰寒之氣也比她還重,那會把她的掌力放在眼裏,右手一扭,早把她牢牢擒住。
夏夜星尖嚷道:“你放開我!混蛋!”
燕懷仙笑道:“看你這回往那兒跑……”一語未畢,冷不防“颼颼”聲響,數支勁箭疾射而至,燕懷仙連忙躲過,只見數百名匈奴驍騎由東馳來。
匈奴兵本被派駐東面,防備梁山好漢從旱路來襲,此刻聞得大寨已破,趕緊馳援,恰正撞着夏統領情勢危急,個個奮不顧身,蜂擁搶來,支支利箭直朝燕懷仙、張榮二人身上招呼。
燕懷仙左手一提,將夏夜星舉起,正想喝止匈奴兵繼續前衝,卻聽夏夜星嘶聲道:
“燕的,你不要臉!又想用我來挾制別人麼?”
五年前以夏夜星為人質,逼迫夏紫袍交出“大夏龍雀”的往事,倏地浮上燕懷仙腦海。“兀典就因那一次,恨我直到如今,我還要她更加恨我不成?”只一猶豫,夏夜星已抽冷子反手擊中他胸膛,不由得氣血一窒,手掌鬆開,往後退了兩步。
匈奴兵見統領脱身,紛紛吶喊,疾箭更如雨般射到,鬧得燕懷仙、張榮手忙腳亂。
夏夜星得隙奔出數十步,匈奴兵早牽着一匹空馬打橫裏衝至,夏夜星只一翻身,早已穩穩坐上馬背,冷笑道:“燕五,咱們還有見面的時候!”把手一揮,領着部屬向南撤退。
燕懷仙見她上了馬背,心知便是大羅金仙也休想把她弄下來,只得廢然長嘆,怔怔望着她絕塵而去。
張榮搖搖頭道:“五郎,你腦袋不清楚!”徑自回身料理殘局去了。
燕懷仙發了一陣楞,悶悶不樂,返轉來時,水泊好漢已將未及逃走的金兵殺俘殆盡,大夥兒歡呼着登上小船回至東岸茭城,陷在淤泥中和散逃於蘆葦叢裏的金兵卻還未殺光。
公孫羽道:“這回殺敵多則一萬,少則六千,真是宋金開戰以來最大的一場勝仗!”
鎮夜只聽得沼澤地裏的金兵慘叫不絕。宋軍的捕殺行動持續了兩、三天,方才告一段落,張榮即刻揮軍南下,直指泰州。那撻懶已被殺破了膽,再顧不了愛婿鶴拔魯尚在敵人手裏,倉皇率眾繞道北遁,不敢稍作逗留,一直撤到了淮河以北。
淮東屏障江南,最是重要不過,如今既已收復平定,四年多來東奔西跑的宋國小朝廷終於有了立足之處,滿朝文武得知這捷報,莫不歡天喜地,雀躍萬分。
宰相呂頤浩上奏列舉歷次戰役,獨稱此戰為“大捷”,宋帝趙構也頒下詔令,將“縮頭湖”改名為“中興湖”,以紀念這中興宋室的第一戰功。
又過幾天,朝廷任命張榮為忠勇軍統制兼泰州知州,歸大將劉光世節制,手下將士四千零二十九人統統進官受賞。
朝命到達泰州時,張榮軍中正大開慶功宴,數千梁山好漢痛飲正酣,聽得這不倫不類的任命,都不禁暴跳起來。“張四哥立下了這等大功,卻才派他做個知州,究竟是何道理?那劉光世又是什麼東西,從去年八月開始就一直逗留不進,躲在鎮江府呵卵,如今卻來撿現成便宜。朝廷如此處置,真是他孃的混蛋透頂!”
營中一片喧譁吵嚷,不平之氣直透夜空。張榮坐在大帳內,卻仍鎮定如昔,與公孫羽、燕懷仙放懷暢飲。
公孫羽可按捺不住,嘆口氣道:“你我出身江湖,朝中無奧援,本就吃虧,眾家兄弟又都是漁民,把持朝政的仕宦大族一向對他們有所忌憚。此等安排,早在意料之中,四師侄也不必太過介意。”
張榮笑道:“我一不求官,二不求財,今日大戰‘縮頭湖’,但只青史留名,於願足矣。”
燕懷仙尋思道:“朝中若無文士繼續吹捧、大做文章,想要青史留名只怕也不容易。”
忽聞帳外一個陰冷冷的聲音道:“這世上的事情全都是假的。你想求什麼,就得不到什麼,你們這些小子還是別白費心思了吧!”
燕懷仙早聽出是“戰神”孟起蛟的聲音,人隨語尾而起,飛掠出帳外。
孟起蛟森森笑道:“這回趕得倒快了!看你追得上我不?”一個翻身,倒縱出去。
燕懷仙心忖:“他雖未完全化解‘寒月神功’,但總已有不少心得,兀典和我還是非得靠他不行。”下定決心追他到底,任憑他東閃西晃,硬是緊追不放。
兩人一前一後,向南疾奔,決不停留,竟一直渡過了大江。燕懷仙腳程雖快,耐力卻是不如,一連趕了三天三夜,早不禁頭暈眼花,孟起蛟可已不見蹤影。
燕懷仙疲憊之餘,只覺體內寒氣漸盛,腦中也開始恍恍惚惚,思緒如風箏亂飄,一下子想這,一下子想那,全無半絲脈絡可尋。偶爾稍微清明之時,雖會極力提醒自己:
“快回泰州去,否則真要晃不見了!”然而雙腳卻不聽指揮,遊魂一般到處亂走。
這一日竟來到天子駐蹕的“紹興府”,燕懷仙猛地尋思:“我來這裏幹什麼?若在這裏闖了禍,怎麼得了?”愈是不斷警告自己,寒氣便愈衝入腦中,使得視線都模糊起來。
“糟糕!”燕懷仙佇足大街,茫然無從。迷濛間,依稀看見一頂八人大轎由十數名僕從簇擁着,從大街那端湧來,一路嗚騶唱啊,前有認牌開道,上書“秦府”兩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