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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阿海?」牛仔訝然的拉開門。他的長相原本就濃眉大眼,黝黑精壯,渾身充滿了園耕與山林的氣息。現在瞪大了眼睛,倒顯得眼白的部分格外的醒目誇張。「借住幾天。」裴海揹着旅行袋,鬱悶難解的擠過老友身邊。

    他一進到客廳,隨手把旅行袋往空的椅子上一扔,立刻躺平在三人座的長沙發裏,閉上眼睛,一副天塌下來也少煩我的陰暗模樣。

    「喂!」牛仔拍拍他的長腿,要他讓出一處座位。「你幹嘛?愛滋病篩檢呈陽性反應?」

    「去你的!」裴海驀然張開陰黑的眼眸低吼。真夠朋友!

    「沒辦法,誰教你一進門就亮出滿臉不久人世的悲愴。」牛仔的兩隻手沾滿了植土沒地方擦,索性往裴海的牛仔褲抹一抹。…幹嘛,又發生了什麼事?「「喂!你的手給我放乾淨一點。「裴海詛咒着坐直身體,抖落褲管上的灰土塊。「誰教你事前也不打聲招呼,冒冒失失就闖過來。我最近可忙了,屋後的温室剛整頓好,得先鋪上中性土壤,開始做基肥和追肥的動作。」牛仔用力捶他手臂一拳。「你到底説是不説?像個娘們似的,還要我三催四請。」

    裴海悲慘的望着天花板,好半晌才開口。「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

    牛仔黝黑的臉上閃出一口亮亮的白牙,「我不意外,還有呢?」

    裴海冷冷的回眸瞪他。「你這算什麼朋友?我跟你説正格兒的。」

    「我也很正經啊!」牛仔的眼中藴着笑意。「從你四年前在我門口跪了六天,跪到我還得叫救護車送你進醫院打點滴,我就知道你這輩子註定要幹一堆蠢事的。」裴海很難得的不回嘴,徑自起身,翻出櫥櫃最內側私藏的珍酒,用力拔開瓶蓋,直接對嘴灌。

    「喂!這瓶酒很貴,你留一點給我!」牛仔連忙一個箭步搶過來。「怪了,看你真的陰陽怪氣的。你做了什麼蠢事,説來聽聽。」

    「做賊心虛。」他頹唐的扒過滿頭亂髮。

    「什麼?」牛仔有聽沒有聽。

    「我做的蠢事就是做賊心虛!」他揚起頭來低吼。

    牛仔皺着眉的掏了掏耳朵。「聲音小一點,我聽見了。你為什麼做賊心虛?」他沮喪的癱進沙發裏,魁偉的身體一瞬間縮小了好幾號。「昨天池淨在展示酒會上遇到裴老頭,他們兩個站在角落竊竊私語,我以為裴老頭正在向小淨揭我的底牌,忍不住跳出去向他叫陣,然後……反正就是鬧得一團糟!」他心煩意亂的扒過頭髮,讓它們凌散的披在前額上,感覺起來倒年輕了幾歲。

    「那池小姐知道真相了嗎?」牛仔若有所悟,黝黑敦厚的臉孔終於蒙上認真的神采。「他們應該還沒來得及談太深入的話題。」應該是如此,否則池淨的反應又會變成另一種了。

    「那就好啦!你擔心什麼?」牛仔翻個白眼。

    裴海安靜下來,良久良久,室內沒有一丁點聲音。

    他擔心什麼?他擔心的可多了!他擔心池淨總有一天知道真相,他擔心穿幫,他擔心裴老頭擺他一道,他擔心……失去她。

    所以,他害怕了。

    從何時起,池淨對他擁有如此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全世界只有我、你、裴老頭,還有當初那幾個警察知道真相。我和你不會説,那幾個和我們的生活圈子不相干了,唯一會放炮的人只剩下裴老頭。」裴海説,把弱點交由敵人來捏控,實在讓人寢食難安。

    「你少搞笑了。他是你老子,如果真的想玩陰的,當初就不必辛辛苦苦代你找替死鬼。」牛仔對他的憂心嗤之以鼻。

    裴海的嘴角勾起譏誚的微笑。「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們的父子關係已經斷了,再也沒有任何情分!他想捅我,方便得很。」

    「你要怎麼想我也沒辦法,不過我覺得裴老伯不是這種人。」牛仔搖了搖頭。裴海的眉眼更加森凝。

    「他讓你坐牢,害死你的母親,你還替他説話?」他冷哼的鼓了兩下掌。「以德報怨,偉大偉大!國家民族的未來就交給你拯救了。」

    牛仔忍不住踹他一腳。「阿海,我是就事論事,不為任何人説話。」

    「你就是這種是非分明的個性最令人不爽。」裴海不耐煩的拎起一隻軟墊丟向他。「我們兩人當中,總得有個人扮演死後上天堂的角色吧?!」牛仔接住了靠墊,亮閃閃的白牙又漾了出來。「既然裴老伯還來不及向池淨揭露,你的秘密就安全得很,你還這麼要死不活的做啥?」

    裴海一把搶過軟墊壓在自己臉上,又翻身躺回沙潑上。

    「小淨。」悶悶的嗓門從軟墊後飄出來。「我對她説了許多惡劣的話,而且又是當着所有貴寡的面,她現在八成恨死我了。」

    「情人不就這麼回事?要好的時候宛如蜜裏調油,一鬧翻又成了生死大仇。」牛仔邊笑邊搖頭。「回去哄哄她吧!女人這方面,你向來比我行,我還不夠格教你呢。」軟墊底下沒有傳出絲毫聲響。

    牛仔嘆了口氣。「阿海,你當初接近池淨,只是想探知她過得順不順意。現在既然確認了她過得很好,那吵完就分手,有什麼好掛懷的呢?」

    「你懂個屁。」裴海扯下軟墊,怒目回瞪他。

    「你對她動了真情了?」牛仔試探性的問。

    裴海回開視線,全身籠罩着陰涼森冷的線條。

    真情,那是什麼?一場午後的約會,一篇纏錦的情詩?一縷生死不移的情絲?浪漫也好,實際也罷,真情的基礎絕對無法構築在一椿殺孽上。即使池淨永遠不知道他是殘戮了她父親的兇手,他卻無法心安理得的伴在她身旁,不感到一丁點愧欠。這份情不能動,一旦動了,註定要破滅,滅了她也滅了他。

    牛仔看着老友臉上滑過的千思萬緒,心底也雪亮了。何苦呢?這呆子!

    「看來你剛剛説得沒錯,你真的幹了一件蠢事。」牛仔也只能苦笑。

    裴海呆呆望着天花板。

    「算了,別難過,」思慮半晌,牛仔只能慨然拍拍他的肩膀。「哪天你失戀神傷、工作無以為繼的時候,我這裏還缺一個擔糞澆肥的。」

    ***池淨真的開始擔心了。

    自那日的爭端之後,裴海彷佛從世間蒸散了,再沒人知曉他的行蹤。

    初初的前幾天,她仍然處於氣頭上,愁悶難解,家人和老闆曾經探問過她的口風,試着明瞭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池淨只是淡淡的回答,裴海和她在公事上有些誤會,不礙事。眾人見她不説,也覺得再追問下去沒有意思,讓她鬆了一口氣。一些工作上的善後事宜,她也委婉的請簡明麗負責,蓄意避開所有與他接觸的機會。奇異的是,裴海竟然也就再也沒有來電。

    這男人真可惡,竟然端起這樣大的派頭,連低頭道個歉也不肯。有錯在先的人是他!情人之間沒有不吵架的,只要他和以往一樣,露個面,説幾句温柔款語,她會輕易屈服的。

    真正讓她發覺事態怪異,是在簡明麗也完全聯絡不上他之後。老闆説,每每打電話去裴宅,都只有老管家固定的兩句「裴先生不在,請留話。」

    四天過去,當裴先生仍然不在,訪客仍然請留話時,池淨的心情從鬱郁難解,轉而成為憂心悄悄。

    他上哪兒去了?

    第五天起,她終於放下身段,主動打電話到裴宅。

    「幾天前,少爺回家收拾幾件衣物就出門,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老管家認得她,終於給了詳細一點的回答,但仍然於事無補。

    「怎麼會呢?」她焦躁心急。裴海並非小家子氣的男人,不會為了區區一個口角就離家四、五天。她再如何錯看他,也不會連基本的性子都猜摸不準。難道他出了意外?「池小姐,您若遇到他,請告訴他早些回來。」老管家其實也滿腹操心。然後,七天,八天,九天過去了,裴海仍然不見蹤影。

    池淨焦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鄧伯伯,裴海今天回去了嗎?」中午時分,她再度撥了通電話過去。

    「沒有。」管家蒼老的聲音傳來。「明天是聖誕節,也不知少爺今晚回不回來過節,應景的飾物該不該準備起來。」

    「鄧伯伯,我今天下班過去看一看。」她決定親自跑一趟。或許裴海在房間某處留下了訊息,不慎被吹落了也説不定。

    由於隔天適逢耶誕,趕着採買聖誕節禮品的人相當多,藝廊推出的應景畫展很受歡迎。等她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結束一天的工作,時針已經指向數字九。池淨叫了出租車馳上北投山區,待抵達裴宅時,已經夜裏十點多。

    一室淺暗無人。

    她佇立在裴海房中,聞到空氣中有他淡淡的氣味,但主人卻失去行蹤。她把櫃子、牀底、抽屜四處都翻看一遍,仍然找不到任何交代他行蹤的線索。

    她茫然的坐在牀沿,望着落地窗外的皎潔夜色。月光溶着隱隱青山,夜風吹起蕭蕭敗葉,夢魂俱遠的人又在何處?

    若真是緣散,好歹給她一句話吧?這樣無聲無息的走,算什麼?小人!小人!真是錯愛了他!

    心裏怨誹他越深,眸眶內就越濕潤。

    「臭裴海,大笨蛋,再也不原諒你!」她用力捶着他的枕頭,伏倒在上面無聲的流淚。

    淚流乾了便沉沉睡去,再度睜開眼時,月娘已攀至樹梢頭,是深夜了。

    池淨茫然的眨了眨靈眸。方才入睡時,她記得房內的燈是開着的,怎麼現在四周漆黑成一片呢?

    等神智更清楚時,空氣中隱約的波動驚蟄了她,她霍然坐直嬌軀。牀尾黑暗處,一張單人椅上,坐着一道寬偉的人影。黑色的身影完全溶入暗夜中,幾乎讓人分辨不出來。「裴海?」她輕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的回來了,抑或只是出於她的夢境?

    暗紅色的火光稍微揭開全然的黑暗。這抹火紅往上滑行到某個高度,煙頭的火又更熾熱的閃了一下,隨即,淡淡的白霧混和着煙草的氣息飄向她。

    她從來不知道裴海會抽煙。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大家都好擔心你。」她柔聲低問,嗓音仍然餘有慵睡乍起的輕啞。

    「-呢?你也擔心我嗎?」他終於開口,清淡的聲音彷佛發自某個遙遠的地方。池淨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點頭。好不容易盼到他平安回來,她不想以吵架做為開場白。

    「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她的雙手環抱着玉臂,覺得有些冷。他的姿態彷佛離她很遙遠。

    「去一位朋友家中借住,順便沉思。」煙頭被捻熄了。俊雅的臉龐仍然隱在暮夜裏,叫她瞧不清他的神情。

    「沉思什麼?」她的聲音一直很低,不欲驚開靜夜。

    「沉思,」他頓了一頓,語氣更加清淡了。「如何和-分手。」

    痛楚來得如此突如其然,她的心口彷佛被轟開一個洞,整個人都空掉了。只是一場小爭執而已。他誤會了她,而她放下身段來找他,不要他道歉,不求他解釋,他還要怎樣呢?一個小小的插曲,他就能因而與她訣離。她的胸口彷佛探進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掐住心田,揪得她無法呼吸。

    「我明白了。」她顫巍巍的吐出一口淤氣,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最後的自尊,誓不在他面前痛哭崩潰。「對不起,打擾你了。」

    她木然的移下牀鋪,像個戰敗但驕傲的士兵,直挺挺的走向房門,每個步伐都緩慢而穩健。握住門把的那一刻,情痛的淚無聲滴落在皓腕上。

    一團火熱從背後席捲而至,來得那樣狂、那樣快,幾乎將她撞貼在門上。他的氣息包圍了她,濃烈又酸楚,清爽又甜蜜,一隻急切的大手將她翻轉過來,在她來不及拒絕之前,狠狠的壓進胸懷,擠出她弱軀內的所有空氣。

    「小淨……小淨,小淨……」他不斷低迴着她的名,低啞痛苦的語調,猶如動物垂死前所發出的呻吟。

    她失聲痛哭,珠淚肆意的奔彈,濡濕了他整片衣襟。「你……你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你怎麼可以如此無情?」

    他熱切的吻着她,吻去了她的淚,吻上她的頰,以及她的眉眼額角,終點落覆在渴望了太久太久的櫻唇上。

    「-沒有犯任何錯,做錯的人是我。」他抵着她的唇,急切又沙啞的低語。「我的錯誤太大太多,永遠彌補不了你,如果能,叫我賠還這條命給-也無所謂……」「裴海!你説得太嚴重了,情侶之間哪有不口角的呢?我又不會一輩子怪你。」她驚愕的拉開一點距離,望着他。

    「-不懂……-怎麼會懂呢……」裴海的眸中藏了千言萬語。

    「裴海,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告訴我?」她多了幾絲-然。纏錦在他們之間的,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他心中的某個魘魔。

    裴海的眼底空洞而茫然,最後,種種複雜的情緒被自責取代。

    「很多事,即使-不怪我,我也會責怪我自己。」他低低的道。「從我初初撞進-的人生之後,我好象只會不斷的惹-傷心-和我分開或許會過得更快樂一些,起碼,我不會再有機會傷害-,不會再幹擾-的人生。」也不會看見-將來發現真相後,清靈的眼眸裏充滿了憎恨。

    「所以你想和我分手?」一抹希望之火躍進水濕燦亮的眸心裏。「你這個傻瓜!我不是玻璃糖人兒,沒有你想象中的脆弱,誰要你這樣胡思亂想。」

    裴海緊緊將她摟回懷裏,緊得彷佛怕她翩飛而去。「我原本想,-一定還在惱我,不肯見我,那麼透過電話就是最好的方式了。我也擬好了和-話別的台詞,誰知道一進門就看見-温暖的躺在牀上等我,那麼美麗脱俗,寧靜輕柔,有如聖潔的天使下凡,就為了渡我這個凡夫俗子。我靜靜坐在牀尾等着,等-醒來痛批我一頓,結果-睜眼的第一句話還是關懷。小淨,-這個可惡的小女人!-居然兩秒鐘就打破了我十天來的計量。」説到後來,他竟然低吼起來。

    「誰要你想出分手的餿點子,傻蛋。」若不是太愛他,她真想給他一記當頭棒喝。「在等-醒來的過程中,我還不斷的告誡自己一定要狠下心,即使閉着眼睛也要把台詞念出來,任-打我、槌我、砍我也絕不還手。誰知道-聽完我的話,居然站起來,默默的走開……」他的眼神變得温柔。「-太善良了,完全不懂得保護自己。這樣容易受傷的性子,較我如何能放心?」

    「放心不下,就親自上陣保護我啊。」她的珠淚未乾,唇角已經躍上活靈靈的淺笑,恰似一朵活色生香的帶雨梨花。

    裴海瞬也不瞬的瞅着她,貪婪的吞噬着她的嬌美慵態。池淨從他的眼神和空氣中的熱流,感受到他逐漸醖生的情火。他一直是個慾望很強的男人,況且又睽隔了十天……俏容驀地泛出桃紅,更似花瓣上添了胭脂。

    他再也按捺不住,低吼一聲,狂烈的吻住她,回身將她壓陷進牀墊內。

    「我愛-,小淨,我好愛。」一句話一個吻,又重又沉,直直印進他們倆的心田裏。

    「我也是。」她喘息着在吻與吻之間響應他。「我愛你,裴海,永遠愛你……」情慾的火迅速燃放,純愛的告白就是最佳的助燃劑。積壓多時的慾念,兇兇的、狂狂的燒着,將兩人的相思焚烈殆盡……

    黎明將至。

    裴海側躺着,靜睨着懷中昏然欲睡的人兒。空氣間仍然瀰漫着歡愛過後的氣味,淡淡挑逗他的知覺。

    她本可以像天下所有男伴犯錯的女友一般,盛氣凌人的刮他一頓鬍子,罰他跪上一跪,然後要求一個誠心誠意的道歉。

    但她沒有。

    她只是靜靜睡卧在黑夜裏,玉頰上畫着淚痕,等待他倦鳥回巢。她的眼中瞧不出一丁點數落與責備,啓齒也只有關懷和擔憂。

    她是如何讓自己變得如此完美無瑕呢?

    他,又何德何能,在攪亂了她的命運頻率之後,擁有這般如珠如玉的愛眷。「裴海?」她枕在他的臂彎裏,慵然的睜開眼。

    「怎麼還沒睡着?」裴海在她前額印下温存的吻。

    池淨等候了一下,眸光如兩團清澈無波的深潭,直直漾進他的靈魂底。

    「那天你見到我和裴勁風先生交談,為什麼會如此憤怒呢?」在他回答之前,她急切的接着説:「如果你不想談,那就別回答我了,真的。」

    裴海微笑起來。他的小淨!總是温柔謹慎的將他放在首位,擔心她會讓他不開心。他換了個姿勢,坐靠在牀頭,將她擁起來,臉頰緊緊貼着他的心口。

    「裴勁風是我的父親。我在四年前與他決裂,從此以後兩人就形同陌路。」他望向窗外,西方的銀月縹緲,薄曦即將來到。「在我的生命中,凡是同時認識我們父子倆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有的含冤莫白,有的罔送性命,我們倆是彼此命運中的惡兆,一碰上了,就註定相恨相剋,所以我不願意讓他接近。」

    「……他做了什麼?」她輕聲問。

    「他害死我好友的母親。我朋友本性淳樸老實,但是家境不好。他十多歲的時候……」裴海幾乎難以察覺的頓了一頓。「為了一件案子蹲了五年的牢。後來他出獄了,間接在朋友羣之間聽説他在打聽我的下落。但我當時已經在英國學藝術,兩人一直沒有再聯絡上。直到四年前,我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重逢了,我父親卻很無聊的認為他會拿着這件舊事來勒索我。」

    「為什麼?案子又不是你犯的。」她滿心疑惑。

    裴海隔了一會兒才回答:「因為案發當時我也在場。另一方面,海淵集團也算數一數二的知名企業,如果少東鬧出和刑事犯有牽纏的醜聞,媒體怎麼可能不加以炒作?」「我明白了。」池淨頜着螓首。「然後呢?」

    「然後,」他撇開嚴苛的嘴角,冷冷的笑。「裴老頭自作聰明,找了幾個小混混想上門勸他安分一點,結果他人不在,家中只有一個寡母。那些小混混索性把房子裏砸了,一方面泄忿,一方面做為警告。」

    「那些混混誤傷了他母親?」她約莫明白了。

    「對!其中一個混混在破壞廚房時,不慎刺傷了牛仔的媽媽,害她流血過多而死。這一切就像……」就像當年的舊事重演!

    他也是一個不慎,無端輾死了小淨的父親。兩條生命,出於類似的緣由,都犯在他們姓裴的父子手上。如果宇宙間真有無間地獄,他們兩人死後,絕對一人獨關一層。池淨心下悽惻,良久沒有辦法回語。

    最後她開口,緩緩把自己的身世説了一遍。「……所以我瞭解失去家人的痛苦。」裴海的肌肉繃緊了。這是她首次跟他提起童年的舊事。

    「小淨,換成了-,-會如何對待那位撞死令尊的人?」

    「我何必去『對待』他呢?我又不認識他,也沒再見過他。」

    「-……恨他嗎?」

    池淨沉默了很久。

    「我想,我可以原諒,但無法遺忘。」她的語音幽遠,彷佛回到了驚懼交加的那個夜晚。「我已經記不得他的相貌,可是那種失了憑籍、茫然無依的感覺,真的會把一個小女孩的心穿出洞來。你知道嗎?在我被領養之前,育幼院的老師曾一度以為我智能不足,或者患有自閉症,因為我完全不願意開口説話。」

    「小淨……」他合上眼,掩住內疚的目光。

    「幸好,再痛苦的事也終究過去了,我已經從傷痛中痊癒。」她反而回頭安撫他。「其實在某方面而言,我很高興喪父的事是發生在我幼年期,因為那個少年、以及相關的記憶已經從我的生命中消失,這大概是老天爺對我唯一的善待吧。如果時空背景轉移到現在,我可能沒辦法放得如此灑脱。」

    讓他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這大概是老天爺對我唯一的善待吧……

    沒辦法放得如此灑脱……

    平靜無波的告白聽在他耳裏,卻似金光閃閃的鐮刀,在心口劃出一道道愧疚的血痕。「所以,-應該能瞭解我對裴勁風的痛恨,雖然他害死的不是我母親。」他粗嘎的嗓音彷佛喉嚨裏進了沙。

    池淨坐了起來,把牀單圍在酥胸前。

    「這種事連我也久久無法釋懷,更何況你烈火一樣的性子。不過那天在會場上,裴勁風看着人羣中的你,他的眼光充滿了哀傷,也充滿了遺憾……我覺得他的手段雖然錯了,卻也起因於護子心切啊。」這對父子的心結,會綿延到何年何月呢?「-別替他説話!」他忽然翻身壓住她,重重的在她耳畔低語。「聽我説,裴老頭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不要你和他太接近,知道嗎?以後看到他,離他越遠越好,不準和他再交談,知道嗎?」

    他霸道的性子又出來了,總是要人做這做那的。她無奈的漾出一個柔笑,點點頭。那抹笑,又勾發了蟄伏的情慾。他的眼瞳漸漸變暗,眸心成為了深邃無比的水淵。她嬌雅的臉容開始泛紅,輕呼一聲,又被他急切索求的慾望降服……

    過後。

    還是萬籟俱寂。還是薄曦掩窗。

    他輕輕的在她濡濕的肩上,印下淺淺的吻。「小淨?」

    「嗯?」她嬌慵的應着,徘徊在清醒與昏睡的邊緣。

    「我們結婚吧!」他下定決心。

    池淨錯愕的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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