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從水中猛地浮起,頭頂灑下温暖的火光。
他們看着眼前的一切,説不出話來,呼吸也變得極輕,怕驚動了這裏的寧靜。他們伏在清澈的水池中,環繞他們的是無數的火把。面前就是平整青石砌成的台階,他們攀着台階慢慢地往上走,站在第一個平台上。
人在這裏太渺小了,這裏古老的寂靜令人膝蓋發軟,幾乎就要跪倒在彷彿天幕的穹頂下。這是一座地低深處的宮殿,卻比世上任何的宮殿更加空曠雄偉,它是從一個巨大無比的洞窟開鑿而來,古老的牆壁上依然保留着開鑿時鋒利的鑿痕,最長的鑿痕長達二十尺,不能想象最初是什麼樣的人用了什麼樣的工具開鑿而成。開鑿他的人似乎僅是為了它的神聖和龐大而做了一切,曠闊無邊的穹頂和周圍彷彿接天的是牆都是平的,四四方方,每一根牆線都筆直鋒利,都像是比着尺子劃下的,可世上又怎麼可能有那樣巨大的尺子?而地面完全沒有修整過,崢嶸的岩石被千萬年的水流磨得圓潤,交疊在一起。在崎嶇的地面中央,一條青石堆砌的台階緩緩的走高,去向半空裏。
半空裏台階的盡頭,漂浮着白色的紗幕。
這裏的一切就是為了顯出那高處的神聖和靜謐,巨大的威嚴彷彿從紗幕背後透了出來,壓在每個人的頭頂。
天吶,我真不是在做夢麼?蘇青低聲説。
彭黎推開了他,踏着台階緩緩而上。商博良看見了他的側臉,那側臉如同飢餓的狼,緩緩地接近無力反抗的獵物。
剩下的人跟着他的腳步,緩緩向前。他們甚至看不清紗幕後有沒有人,風來紗幕上水波般的紋路蠱惑着他們,這裏到底是夢境抑或真實都已不再重要,每個人都想那紗幕拉開,露出紗幕後那人的臉。
不知多少級台階被他們拋在身後,他們站在了最後一段台階下。那是一處寬闊的青石平台,平台中央圓形的水池,池上開着潔白的蓮花。穹頂的水滴墜落,在空中留下筆直的銀線,打在水池的中央。
一二三四五商博良喃喃自語。
你在幹什麼?蘇青壓着聲音問。
我在數數看要幾聲那水滴才能落在水面上。商博良輕聲讚歎,蘇兄弟,你可曾猜到過我們最後到達的地方會是這裏?沒有,出發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想,只想着為國捐軀大概就是這一次了。蘇青仰頭看着高處的紗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紗幕上綴着銀絲製成的絲絡,絲絡上掛着無數的銀鈴,細微的風裏,銀鈴叮叮的響,如宛州開春時候雨灑在濕透的路面上。
人們站在池邊,彼此對了對眼色。
只有彭黎,他誰也不看,他像是被魔魘住了,依舊緩步向前走去。蘇青忽的想起在鬼神頭的竹樓裏,彭黎也是這樣如被魔魘般,完全不像他平時冷靜決斷的模樣。
他伸手去拉彭黎,卻被彭黎生硬的甩開。
彭黎走到了最後的一段台階下,就要踏了上去。
走過那麼長的路,你已經到了最後的地方,就不能再有一點耐心等一等麼?紗幕後傳來令人心頭一顫的聲音。
和蠱母的聲音一樣,卻比蠱母的聲音更加的嬌嫩甜美,柔軟得像是聽見千花盛開,無風的天空中萬葉盤旋而落。讓人一時誤以為她的聲音被風從極遠處帶來,一時卻又覺得她在耳邊輕輕地呵着氣,耳背後濕軟發癢。
彭黎順從的把腳收了回去。
我知道你給了那麼多的考驗,終會在這裏等着我。彭黎輕聲説,這一路上我有多少次就要死了,可我知道我不會死的,因為我還沒走到紫血峒。就是她就是那個聲音就是她教我的商博良身邊的女人微微戰慄起來。
你難道沒有聽他們説,雲荒的林子,只能來一次,你離開,便不能再回來。紗幕後的女人輕柔的説,你為什麼還要回來?你回來,便不怕死麼?眾人看不見她,卻能感覺到她話裏的嬌憨,像是豆蔻年華的少女,賴在大人身上要一件好玩的東西,嗔怪他不買給自己。那個死字含在她嘴唇間,也是蜜糖一樣甜。
大人!蘇青聽出了不對。
你不知道麼?你是個狡猾的妖精,我心裏想的事,早被你看穿了,你知道我會回來,我這兩年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彭黎説,可你想着我麼?這一路上有幾次我都覺着自己要死了,在黑水鋪我們被你手下驅的蛇圍了,我就想我要是對他們説我是來找你的,他們會不會把蛇趕開。可我都沒説,你們女人的心,真是狠啊。我怎麼不想你?你怪我了麼?可你這一路上吃得苦越多,我便越喜歡,那我便知道你心裏想着我,你為了我什麼都不怕,你有這樣的心,即便再大的危險,你也走得過來,我的心和你在一起呢所以我不怕,我一步都沒有往後退,我知道我來這裏,要來紫血峒找你,便不再走了。你這麼説我心裏開心,紗幕後的女人話音一轉,似乎隱隱的有些怒意,可你莫非是貪戀我手下那些小女人的美貌和身子又跑了回來吧?要是你懷着那樣的心,可別怪我讓蛇吃了你!怎麼會?那些女人算什麼我離了這裏,沒日沒夜地想着你的好,心裏恨自己居然走了,就讓蛇把她們都吃了。你心裏愛我,一定知道我的難過,也不會怪我狠心吧?我怎麼會怪呢?我恨自己還來不及,我怎麼會怪你?這纏綿入骨的情話此時對於兩人之外的所有人而言,都如裂耳的雷霆。一切的幕布到此揭開,萬般的温柔中藏着刻骨的陰毒。巨大的恐懼彷彿凍住了人們的心和腿腳,他們木偶般站在那裏聽着,想要逃走,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力量。
大人!大燮軍人,怎麼能和妖人為伍?蘇青終於踏出一步,怒喝,大人!我們是大燮的使節啊!大人難道為一個妖女忘記了報國的忠誠。妖人你懂什麼?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就知道仗着粗人的勇氣誣衊人。紗幕後的女人説,像是個升起的小姑娘般。
大人!蘇青猛地從背後拉出長弓,大人回頭吧!他搭箭上弦,開弓指向彭黎的背心:大人,好男兒不屈牀第之下,這是你當初教給兄弟們的今天真是大人自己要破這個戒麼?那我要為死去的兄弟們要個公道。彭黎回頭,木然地看着蘇青。
蘇青看到他的眼睛,手忽然抖了起來,他沒忍住,眼淚奪眶而出。他是彭黎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養起的戰士,蘇青不會忘記在和北蠻的戰場上彭黎把他放在馬鞍前撤離。那時候十六歲的蘇青在背後襲來的尖嘯箭雨中,死死靠在彭黎胸前的護心鏡上,等他們撤回大營,彭黎摔下馬背,三枚羽箭從甲縫裏透過扎進他的後心,那時蘇青記憶裏最後一次他放聲大哭。
他從未想過他會把箭對準彭黎,他覺得整個天地在他眼前塌毀了。
蘇青彭黎低聲説。
大人!醒醒吧!不要中的巫民的妖術!蘇青淚流滿面。
彭黎默默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有一絲鬆動,他低下了頭。
你們要走邊走吧,這次走了,可再也不要回來啦。紗幕後的女人嬌聲説。
死寂中,彭黎抬頭看了看那幕水波般起伏的紗幕。他緩緩的退後,轉身走向蘇青,他走得很慢,誰都看出他用了全身的力氣。他看着蘇青,眼力説不出的悲傷。
大人!蘇青拋下弓,伸出雙手。
彭黎沒有接他的手,而是按在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出去。蘇青失去平衡,瞪大眼睛向着飄着蓮花的清池倒栽下去。
整個池子的水向着天空激飛,彷彿一場從下而上的豪雨,銀色的水滴幾乎是垂直的向着天空升起到十餘丈的高度,水幕裏巨大的黑影在半空中彎曲。它猛地一震,把周圍的水滴向着四面八方抖出去,蘇青被逆流衝上天空,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哀號,全身的骨骼都在巨大的衝擊中碎裂。那個黑影張開巨大的嘴,鋒鋭的長牙一現而沒。
它吞噬了蘇青,瞪着金黃色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所有人。
劇烈的腥臭氣讓人幾乎暈厥,可眼前所見的一切令他們暫時失去了一切的嗅覺和聽覺。他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東西,只覺得自己在最深的噩夢裏,這場夢裏天地倒懸。
蛇老磨喃喃的説。
那是蛇,可是誰也不能相信那竟是一條蛇。它碩大無朋,身體佔據了整個水池,徑圍近乎兩丈,暗青色和紅褐色的鱗片交錯,每一片鱗都有桌面般巨大,泛着金屬般的光澤。鱗片摩擦着水池的邊緣,發出刺耳的聲響。巨蛇直起十餘長的身體,示威般張開了鱗片,短暫的漏出鱗片間血紅的蛇皮,然後忽的鱗片收攏,同時他的嘴一合,嘴角留下了鮮紅的血涎。
它吞噬了蘇青,彷彿一條巨蟒吞掉青蛙。
金黃色的蛇眼閃動着,彷彿直頂到穹頂的身體緩慢的扭曲着。
小東西餓了麼?大概是太餓了。紗幕後的女人輕聲説。
紗幕終於緩緩的揭開,一個嬌小的女人輕盈盈的踩着台階而下。她的臉上帶着森嚴可怖的青銅面具,青銅面上是張嘴的蛇頭,完全遮住了她的容貌。人們只能看見那對靈動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忽閃忽閃,無辜可愛。一副沒有剪裁過的白紗裹着她柔軟纖細的身體,多餘的半幅長長的拖在身後。她的步伐輕柔,如同女王走進最寵愛的臣子,腳鈴叮叮的作響。
蛇母商博良低聲説。
我可見到你啦。彭黎的聲音軟得完全不像他。他跪倒在蛇母的腳下去吻她潔白可愛的腳,那雙腳是赤裸的,腳背上籠着銀絲的絡子。蛇母嗔怪的推開他:你來得晚啦,我都忘記你的樣子了。你不會忘記我的,彭黎握着他伶仃的腳腕,我知道你記着我,你等我回來。不羞。蛇母掩着嘴輕輕的笑,即便戴着那可怖的蛇頭面具,依然擋不住的是她的嫵媚妖嬈。
她輕輕的拍掌,巨蛇順從地俯下身子,再次張開了鱗片。蛇母駕輕就熟的踩着它的鱗片而上,登上蛇頭,扶着它頭頂的珊瑚色肉角站在十餘丈的高空。歡迎各位客人,來到紫血峒。她緩緩張開雙臂,歌唱般地説。蛇緩緩的向着水池深處沉下,蛇母也隨之降下。最後蛇頭停留在地面平齊的地方,蛇母嫵媚的眼睛橫掃過已經忘記了驚恐的人們。
她輕輕的笑着拍手:你們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是不是?第一次看見它的人,有的就瘋了。她撫摩蛇頭上的肉角,緩緩的走上地面。蛇頭慢慢沉入水中,水再次漫了上來,已經是清澈透明的,蓋過了蛇頭。巨蛇越沉越深,最後消失在水底。池子還是靜靜的,水面甚至沒有漣漪,和剛才完全一樣,只是那些盛開的蓮花消失了。
蛇母拉了彭黎的手,和他並肩而立。諸位來到這裏,看到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心裏一定很滿足,蛇母輕笑着,我等到自己的男人回來,心裏也很滿足。這一趟雖然辛苦,可是真好。她轉向彭黎:你可帶了什麼禮物給我麼?我帶了二百五十張最好的弩弓,還有許多的黃金,現在都堆在外面。有了這些,足夠你武裝一支幾千人的軍隊,你就是巫民的女王了,誰也傷害不了你。誰傷害你,我便去殺了他。彭黎説。
真好,我就知道你心裏記着我。蛇母嬌媚的貼在彭黎胸前,可我不要當巫民的女王,我以前跟你説,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便是巫民的王,我便是你的小妻子,一天到晚都跟在你身邊,晚上把你的腳抱在懷裏暖着。我説的話,可是算數的。我不要當什麼巫民的王,我只要能夠抱着你,聞見你身上的味道,就心滿意足了。彭黎説。在這個時候,他的話比世上柔和的情話都更加肉麻和可怖,可是他偏偏説得滿臉真誠,帶着笑,説不出的快活。
彭都尉,商博良忽然説,榮良真的是你的弟弟麼?彭黎臉色一變,眼角的肌肉跳了跳。為了一個女人,犧牲了跟隨自己多年的兄弟,還搭上自己弟弟的命。你騙了所有人,現在你滿足了,可你還能笑得出來麼?商博良輕聲説。他看着彭黎,嘆息着搖頭,卻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像是悲憫。
你懂什麼?彭黎瞪着血紅的眼睛衝着商博良低吼,我是上過戰場的人,我在戰場上死了幾次又活了下來我拼着死命效忠皇帝可我為什麼活着?這麼多年我都不懂,直到我遇上她。我從未像今天這麼快活!你要笑我麼?你什麼都不懂!你憑什麼笑我?我不是笑你,我只是可憐你。你憑什麼可憐我?彭黎舔着嘴唇,喘着粗氣,目光離開蛇母,他就想變了一個人,你就要死了。商博良微微搖頭:事到如今,我如果説我懂戰場上的感覺,你也不會相信蛇母咯咯的輕笑着,撫摩着彭黎的臉,湊過去抱着他和他交頸纏綿:我們終於相會了,還管這些無知的人幹什麼?我也準備了一件禮物給你,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臉麼?我便當着這些人讓你看看,讓你知道我生得美,我的臉和我的身子一樣的美她這麼輕聲細語的跟彭黎説着,確實面對着商博良他們。她美妙的眼睛裏露出狡黠的光,和商博良遙遙的對視。
不必再賣關子了。商博良踏上一步,我們曾經見過面,我記得你的腳鈴聲。蛇母放聲而笑,聲如銀鈴。她猛地揭下面具扔向水池,青銅的面具竟然詭異的漂浮在水面上。
我説你怎麼會是冷得像是冰塊樣的男人呢,你記得我的腳鈴,那可記得我的腳,可記得我的腿和身子?我一直就猜,你才是這些人中最解風情的那個。拋去了面具的小巫女眨着眼睛,衝商博良微笑。
是你!商博良身邊的女人驚得退了一步。
就是你啊!彭黎也低低的讚歎,緊緊握着蛇母的手兒。
面具下一張年輕可愛的臉兒,笑起來甜如蜜糖。在那支偽裝迎親的隊伍裏,她是陪嫁的少女,一路攙扶着新娘。
毒母是你的姐姐吧?另外一個陪嫁的女人,你們姐妹長得真像。商博良輕聲説,我卻沒有料到你親自去了鬼神頭,在那裏殺了上千人。誰能猜到蛇母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兒?還有你不知道的,蠱母也是我的姐姐。蛇母撅着嘴,帶着點孩子般的怨氣,可是我們的姐姐太美了,又太聰明,我們姐妹裏她是最有本事的,便總也看不慣我和二姐姐。她如一條柔軟的蛇似的纏在彭黎的身上,當着眾人和他親吻:現在可好了,我的男人幫我把我的兩個姐姐都殺了。現在誰也不會看不慣我了。她用手指梳理彭黎的頭髮:你殺了我的姐姐們,你看我一點都不怪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彭黎摟着她的腰,沒了蠱母和毒母,你就是雲荒的女王。我拼死也要達成你的心願。可你為什麼見了我也不告訴我,我一路上都在想你,想的心裏發苦。蛇母温柔的捏捏他的鼻尖:又怨我來了,我又怎麼不想你呢?我若不想你,為什麼要跑去偷偷地看你?我本該呆在紫血峒等你來,可我等不得,我聽説你要來了,坐立不安,想你想的心裏也苦。那一夜你也在竹樓裏吧?商博良問。
是啊是啊,蛇母輕輕拍着巴掌,那場戲真好看。水池表面泛起了輕微的漣漪。蛇母回頭看了一眼,從彭黎的懷裏掙脱出來。
小東西還很餓呢!她笑着説,你們想不想看它吃東西的樣子?她嘬起嘴唇,吹出噝噝的聲音,在周圍迴盪。噝噝越來越大,最後衝塞了每一寸空間,聲音不再是來自蛇母的嘴裏,而是從四面八方每一處傳來。
那些被水流磨光的巨石下,爬出了黃黑色的蟒蛇,放眼無處不是,數不清到底有多少。這些蟒蛇都有那一夜他們在黑水鋪看見的蟒蛇般大,彷彿剛從夢裏醒來,緩慢的匯聚起來,爬上台階。它們幾乎每一條都拖着沉重的腹部,腹部裏分明裝着被它吞噬的人。
商博良按着刀柄,低頭而立,手指微微顫抖,老磨哆嗦着抱緊女人,女人木然着任的抱着。
蟒蛇卻沒有襲擊他們,這些兇殘冷血的東西從他們的身邊緩緩遊過,全部都聚集在水池邊,把頭探向池水裏。他們紛紛張開了大嘴,腹部開始緩慢地蠕動,那些皮膚全部被酸液腐蝕掉的屍體重又被蟒蛇吐了出來。一具一具漂浮在池子裏。
老磨眼神發直,大口的嘔吐起來,吐在女人的腿上。
蟒蛇們吐完了,重又疲憊的遊走,消失在周圍的角落裏,一條也看不見了。
水池上出現了巨大的漩渦,漩渦緩慢的旋轉着,中間形成細細的水渦直通池底。忽然整池的水帶着那些屍體一起下沉,完全消失在漆黑的深處。隔了很久,再次有水慢慢的漲了起來,漲到幾乎和地面平齊。
小東西吃飽了。蛇母笑着,現在你們明白我們為什麼驅蛇吞了那些虎山峒的人麼?她環顧眾人:因為這個小東西不能離開這裏,它太大了,可它又吃不飽商博良看着蛇母美麗的眼睛:你殺了那麼多人,不惜和虎山峒的族人開戰,只是為了餵飽這個東西?蛇母輕輕的嘆了口氣:不這樣,我哪裏去給它找這麼多吃的?殺這麼多人只是為了餵飽一條蛇?蛇?蛇母瞪大眼睛,一臉詫異的樣子,誰説那是蛇?商公子,你太不懂着片林子裏的事了,我要餵飽的,是一條龍啊!龍?商博良瞳孔收縮。
世上是不是有龍誰也拿不準,總有些玄怪誌異的書裏言之鑿鑿,説何時何地何人遇龍。沒有人能説準自己看見龍的時候龍是個什麼樣子。有時候龍被説成遨遊山間馭氣飲風的美少年,有時候則是荒原霧氣中若隱若現的巨獸,更多的則是航海的水手就着船頭的火光,看着遠方龐然大物從海中巍然浮起,黑暗中一雙巨大的眼睛彷彿看穿世間一切似的遙望他們。人們説龍是有智慧的神獸,他們每天記錄了天地初開千萬年以來的歷史,掌握星辰之神以下最偉大的力量,他們如年邁的智者,對於其他種族,只是遙望,永不接近。
史書中總是一再的説,龍的降臨,不是末日,便是新的輝煌時代即將到來。
龍可能是千百種樣子,但絕不是眼前剛才那條帶着腥氣的兇獸。
那是龍麼?彭黎也茫然。
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焦心的等你麼?蛇母勾着他的脖子,半依在他身上,來,抱我上去,我好想你抱我。你抱了我,我便給你還有這些人看這片林子裏最大的秘密。彭黎猛地把她整個抱起來,讓她舒舒服服的像個孩子似的躺在臂彎裏,走上最後一段台階。
蛇母咯咯的笑,撫摸着他衣襟裏露出的胸膛:你真好。她跳下來,帶着狡黠可愛的笑容,緩緩的拉開了那幅白色的紗幕。紗幕後,是一張極大極高的黑木坐牀,彷彿一座小小高台般,坐牀上遍灑芬芳的花瓣,而坐牀卻是敷設在一截粗大之極的蛇身上。
蛇尾漸漸變細末端自坐牀前插入地下的石洞,蛇身則鑽入石壁上巨大的洞口。即使這截蛇尾,徑圍也有一丈。一根巨釘把蛇尾死死釘進岩石裏,似乎已經被釘在那裏許多年了,釘子無處不是鏽斑,蛇尾上沒有血跡,尾巴還是輕輕的搖擺着。
那蛇還是活着的。
商博良忽的明白了。這條碩大無朋的巨蛇,它的身體蜿蜒在山腹裏,它的尾巴被釘在了那裏,所以無法自由的移動,只能依靠其他蟒蛇從外面吞吃東西回來吐給它。而他們在洞窟裏爬行時遇到的腥臭的風,是那條大蛇在洞穴猛烈的呼吸。
是時候該讓龍神自由了,今日是龍神節的最後一天,我等到了自己心愛的男人,小東西也該變成龍了。蛇母輕輕的撫摸蛇尾商巨大粗糙的鱗片。
幫我啓開這釘子,好不好?她跟彭黎説話的語氣永遠像是在撒嬌。
好!蛇母和彭黎便站在了釘子的兩端。巨釘上面十字形的鑄着兩條鐵棍,蛇母教彭黎推着鐵棍旋轉釘子。這根釘子只怕有數百斤之重,即便只是推着它旋轉,彭黎和蛇母兩個也用盡了全力。釘子下方鑿入石頭的應該是螺紋,隨着旋轉,釘子一寸寸緩慢上升。
大蛇似乎意識到自己即將獲得自由,尾部劇烈的震顫着,像是遏制不住的激動。
釘子被旋起到一半,蛇尾的震顫令彭黎和蛇母已經很難握緊鐵棍了。
我們推開,足夠了。蛇母拉着彭黎走下坐牀。
蛇尾猛地一掙,震耳欲聾的巨響裏,釘子被從石頭裏整個拔起,帶着紛飛的石屑。大蛇終於從長年的禁錮中解脱出來,猛地甩尾,把數百斤的釘子從尾巴拋了出去。尾巴橫掃,將黑木坐牀蕩成碎片,連帶着把石壁打得裂痕四射。
蛇尾閃電般沒入了石壁上的洞口。與此同時,周圍的山壁深處傳來像是雷鳴,又像是巨石滾動般的巨響,從左到右,自下而上。那是蛇的歡騰,它在山腹深處兇蠻的橫衝直撞,歡慶着自己的自由。
你跟我説起的時候,我沒有想到它是這麼大。彭黎喃喃的説,我們兩個人幾乎都啓不開那釘子。所以我要等你,蛇母抱着他,她身形嬌小,就把臉蛋貼在他的胸口上,只有你能幫我打開這釘子,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彭黎忽的想了起來,環顧四周:你的僕從呢?這裏沒有其他人麼?蛇母噘起嘴來:其他人,又説其他人,哪裏有什麼其他人?這裏只有我們兩個,這裏是我們兩個的。我手下那些人又怎麼能跟我們一起見證龍神復生這樣的大事?都是些渾身汗臭的粗男人和一些騷情的小狐狸,我讓蛇都吃了他們。你剛才也看見了,都餵給小東西了。彭黎微微愣了一下。
怎麼了?不忍心了?又想着我手下那些騷情的小女人了?有了我還不知足麼?蛇母滿是嗔怒。
不是不是,彭黎急忙辯解,我只想那些人對你很是盡忠,讓蛇吃了他們有點可惜了。蛇母盈盈的一笑,她的神色變化極快,像是臉色和心情都陰晴不定的小女孩兒。
她拉着彭黎的手高舉起來,站在台階盡頭彷彿皇帝和皇后接受百官朝拜:你還不明白麼?明天我們便是這雲荒的王和王后了,以後再沒有三母,只有我們兩人,要多少人效忠我們沒有?誰也不敢違逆你的意思,除了我,誰也不敢違逆我的意思,除了你。彭黎緊緊摟着她圓潤的肩膀,激動得用力點頭。
蛇母游魚一樣從他臂彎裏鑽了出來,優雅的踮着足尖,跑跳着從台階上下來,來到商博良他們面前,湊上去一一看着他們的臉。
你們已經見了龍神的復生,這是別人一輩子想也不敢想的事,應該開開心心的死了吧?蛇母輕笑着,可我還要給你們一個機會。我的姐姐臨死的時候下了一個詛咒給你們,給了你們一枚解石頭蠱的解藥,説只能讓一個人活下去。我是她的妹妹,我要讓她最後的心願實現。那麼現在你們三個會死兩個,有誰不願意死的,只要上來拉拉我的手,我便給他活路。蛇母伸出了手來。她的手軟軟的,白白的,彷彿半透明的軟玉,伸在每個人面前,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女人的手,和活路。
可是沒人敢動,誰也不知道這額外的仁慈是什麼意思。沒人敢相信只要拉拉這隻柔軟的手兒便能活下去。彭黎站在蛇母的身邊,冷冷的看着眾人,手按鈎刀的刀柄。
商博良身邊的女人顫抖着,偷眼去看老磨。老磨也在顫抖,眼角不住的痙攣。商博良看着剩下的兩人,看見老磨的手在衣服背後摸索着。老磨衣服下貼着皮肉,該是那柄帶着鋸齒的刀。
老磨猛地上前一步,死死的抓着蛇母的手,跪了下去。
我要活,我要活啊!老行商鼻涕眼淚一齊流了下來,抓着蛇母的手彷彿救命的稻草,不住的磕頭。
你最老,卻最聰明,比他們都可愛。蛇母輕笑着摸摸他糾結的頭髮。
老磨的手在背後摸索着,忽的拔出了匕首。他把匕首高舉起來,雙手託着給彭黎。
彭大人,給我一條活路,他回身,繃直了胳膊,直指着商博良身邊的女人,這女人,她想我幫她搶藥,她想殺了大人,她還説搞到了藥就跟我遠走高飛。是她上來時候把匕首給我的,我不敢的,我不敢的啊!他捧上去的匕首是彭黎在下水的時候交給女人的,彭黎接了過來,在手裏慢慢的玩弄着。
此刻他的一雙眼睛就像蛇眼一樣透着冷冰冰的兇毒,直視着女人,卻是跟老磨説話:你自己説出來了,那就很好。你以為這兩天我看不出你們兩個的眼神曖昧麼?太傻了。她拿什麼討好你?她的身子麼?蛇母輕笑着,捏着老磨的下巴讓他抬起頭看着自己,跟她一起是不是神仙似的?我知道的啊,她是我教出來的,天生又是那麼好的胚子。你們男人啊,看見女人白蛇一樣的身子就連死都忘了。你還算聰明的,醒悟得快。她靠在彭黎身上,看着老磨:可你來晚了,我有了心愛得男人,否則你要是和我這個老師在一起,死十次都心甘情願了。女人面無血色,呆呆的站着,眼睛裏泛起死亡的灰色。她強撐着,卻沒了力氣,腿一軟就要倒下。商博良一把抓住她的大臂,幫她重新站直。
是啊,死十次都心甘情願。彭黎也説。
他上前一步,鈎刀橫掃。老磨的喉嚨裏潺潺的湧出鮮血來,他雙手掐着自己的脖子,瞪大了眼睛,緩緩的倒地。
別碰他的血,血裏有蠱。彭黎冷冷的擦去鈎刀上的血跡。
蛇母踮着腳尖,輕盈的閃開,帶着點憐憫似的看着老磨的屍體,嘆了口氣:可惜了那麼聰明的男人啊。她轉向剩下兩人,再次伸出手來,一言不發,淺淺的笑着。
不要玩下去了,你不是孩子,我們也不是。商博良淡淡的説,蠱母的詛咒下給竹樓裏所有的人,如果你真的信那個詛咒,那麼彭都尉也是被詛咒的人。你要他活着,我們都必須死。也未必所有人都願意為了活路低頭。蛇母愣了一下,又笑了,拍着軟軟的小手:真好,真好,你才是最聰明的男人。你看懂了我的心呢,姐姐的詛咒我最怕了,你知道麼?自從她私奔回來我們在她臉上鎏了銀,她的詛咒就比以前還要管用,從來沒有失敗過。她拍了拍手。
兩條黑影從極高處的穹頂直落下來。商博良猛抬頭,下意識的拔刀,長刀出鞘指向空中。彭黎已經踏前一步,鈎刀平揮,重重的擊打在商博良長刀的刀鐔上。商博良沒有運力防備彭黎,長刀脱手飛了出去。兩條男子大臂粗細的青蛇立刻纏繞了商博良和女人,蛇身收緊,繩索般把兩個人從雙臂到腿全部鎖住,像是活的繩子。青色的蛇頭在獵物們的面前緩慢地遊移,蛇眼是慘白的,似乎死死的盯着人看,又似乎是瞎的。
這是青繩,為你們準備的,你們是要被繩子勒死呢?還是要被蟒蛇吞了?蛇母摸着商博良沒有表情的臉,那麼英俊的人,被蟒蛇吞了我捨不得,被勒死雖然難看一些,但我不看便不難過了。她轉身拉着彭黎的手:我為你解了石頭蠱的毒,看你渾身這麼裂着,我心裏也開裂似的痛。彭黎摸了摸她頰邊柔順的頭髮,滿臉都是關愛:我身上疼痛,心裏卻是舒服的。此刻他身上不斷的開裂着,血一流出來,立刻凝固,胸前的衣服都被鮮血染紅了。
你在鬼神頭中了蠱沒有?彭黎解開領口露出那枚銀色的蠍子來,我怕你也中了石頭蠱,留着這藥不敢吃。我自己死了沒什麼,你要是有事,我就算死了也心裏愧疚。你真好。蛇母甜甜的説,我沒中蠱,中了也不要姐姐的解藥。我也是三母啊,不只是你懷裏的小女人,不就是蠱蟲麼?蛇毒也能殺得了它們。她伸出手,一枚金色的細環套在她手腕上。細環自己跳了起來,游到她的手心蜷成一團。
金鱗?彭黎説。
你們都不懂的,其實金鱗就是石頭蠱的剋星。金鱗的毒平時是致命的,可是對於中了石頭蠱的人,卻是最好不過的解藥。蛇母轉向女人,要不然我這個美得讓人妒忌的學生怎麼現在也沒有列開來呢?有了你,我便什麼也不必怕。彭黎拉着她的手。
金鱗從蛇母的手心蜿蜒着爬上了彭黎的手背,露出鋒利的蛇牙,在彭黎手背上咬了一下。
這樣便好啦,很快就不痛了。蛇母輕輕撫摸着彭黎佈滿裂痕的胸膛。
你這些小東西,真是寶彭黎説着,忽然感覺到一陣暈眩和滾滾的熱氣從後備直衝上腦。他的視線忽的模糊了,他想起那條小小的金鱗咬了他的手背,卻沒有離開,兩枚長牙依然扣在他的皮膚裏。他用力甩甩手,想把金鱗甩掉,可是那蛇死死的咬着,細小的身體纏在他的拇指上不動。
蛇母輕輕按着他的胸口,稍微用力把他推倒在地。
我忘記告訴你啦,蛇母柔聲説,可是金鱗的毒比石頭蠱還致命,若是用多了一些,便要死人。我挑的這條金鱗,也許太毒了一點。彭黎感覺到自己的眼前迅速的暗了下去,他顫巍巍的指着蛇母: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別動啊,你一動,金鱗就會咬得更深,那樣你一下子就死了,蛇母蹲下來,摸着他的透,都沒有時間想想我們在一起快活得日子。彭都尉,你的女人沒有準備讓我們中任何一個人活下來。商博良忽然開口,你忘記了一點,蠱母詛咒我們的時候,蛇母也藏在那個竹樓裏,她自己也是被詛咒的人。如果她想讓一個人活下來,那麼只能是她自己,不是你。蛇母起身,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看着商博良:你真是一個太聰明的男人了,聰明得讓人捨不得下手。可你有的時候也太不懂女人的心了。女人的心。商博良低聲説。
蛇母輕輕的走近商博良,撫摸着他龜裂的面頰。忽然,她湊上去吻在他的唇上,她的嘴唇軟得如同帶露得花瓣,氣息温暖,體香馥郁。商博良不能閃避,青繩勒着他的脖子,幾乎要絞碎他的喉骨。
蛇母離開了他的嘴唇,眼神幽幽的看着他:很軟很舒服是不是?你們男人親着女人的時候,只知道很軟很舒服,卻不知道女人心裏究竟在想着什麼。這時候有的女人心裏滿是快活,有的女人心裏卻藏着一條蛇般的怨恨呢。可偏偏你們男人就不想,只是咬着女人的嘴,像野獸叼着帶血的肉。女人是不會殺了自己最心愛的男人的,她若是心愛那男人,便是為他死了,心裏也是滿足的。我真的那麼害怕姐姐的詛咒?蛇母輕笑,笑話,那樣我為什麼還要和二姐姐聯手對付她?彭都尉以為你很愛他。那是兩年前了,我確實很愛他。那時候我才十六歲,看見這麼一個異鄉來的男人。他那麼英武,又是皇帝的使節,帶了那麼多漂亮的錦緞要和我們結盟,送我漂亮的銀鐲子和鋒利的刀子,又會跟我説我夢裏也不敢夢到的事。哪一個女人不會對這樣的男人動心?那時候在我心裏他便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他什麼都能做到,只要他跟我在一起我就什麼都不怕,姐姐的詛咒我都不怕。我便跟他説我們解放了龍神,從此我們兩個便是雲荒的主人。我把他當作神一樣供着,生怕他有半點的不開心,我想用身子留住他,就自己日夜侍奉着他,從不違逆他半點,我又怕他對我倦了,就讓我手下最漂亮的那些小女人侍奉他。他很高興,可我心裏留着毒水樣的難受。蛇母幽幽的説,可最後又怎麼樣呢?他還是走了,他説大燮的皇帝便希望雲荒永遠都是這樣三母共治,他説他要回去覆命,他説他有任務在身。我留着淚苦求他,他也流淚,可是眼淚留不住男人的心,他還是要走。她咯咯的輕笑,笑聲卻悲涼:我那時候才明白大姐姐的心啊,才明白為什麼她每天都在獨自一人坐在那黑不透光的地方,明白她為什麼有了瑪央鐸那樣最漂亮的男人還是傷心得像個死人。可我不是大姐姐,我沒有那麼傻。她一甩籠着銀色絡子得長髮,昂起頭,我不信世上最好的男人我得不到。我召那些來雲荒的行商們,問他們東陸是什麼樣子。那些行商都是些老柴似乾癟的男人,看着也讓人噁心,可是他們也一樣能告訴我很多沒想過的事情。他們説東陸有很大的城,整個城市都是用石頭搭建的,夜裏都是亮堂堂的,整個城市裏千萬盞燈亮着,下多少雨都不怕,水渠會把所有的水帶走,水渠兩邊都是沒有毒的花。那裏的女人每一個都穿着漂亮的錦緞,腰上打着絲綢的結子,那裏的少年郎比我們雲荒的少年都要温柔,會細心的在你耳邊跟你説話,會在夜裏在月下井邊等你去相會,會把寫好的信放在絲織的囊裏,讓鴿子飛來送給住在高樓上的你。那裏的牀很軟很大,睡在裏面像是躺在雲上。她輕輕嘆息: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只是看見了世界的一個角落,這天下不是都像這片林子般貧瘠,而我心裏那個無與倫比的男人在東陸也就是個騎都尉。他們説那並不是什麼特別大的官,見不到東陸的皇帝,還要受無數人的支使。可那些見到我真面目的行商都説我是世上少有的漂亮女子,即便是東陸皇帝見着我,也要把我帶進他的宮殿,讓我裹在最華麗的錦緞和最輕薄的絲綢裏,讓美麗的女人們服侍我。什麼銀鐲子,鋒利的刀子,以前我看得那麼珍貴的東西,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些東西都配不上我了。世上還有更美麗的瑪瑙和祖母綠可以妝點我的頭髮和衣服。所以你不甘心。商博良説。
誰甘心?蛇母舔着商博良的耳垂,你見過我大姐姐了,雲荒中沒有人不畏懼的蠱母,可誰甘心跟那個老女人一樣,一輩子玩蠱,自己身上都種了無數的蠱蟲,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誰甘心跟這些整天身上汗臭和濕漉漉的男人們呆在一起?我十四歲當上蛇母,十四歲變成龍神的女人。可誰能甘心龍神節的時候非要去那些偏遠的鎮子裏,讓那些滿身肥肉的大户壓在我身上?每次那個時候,我都恨不得殺了他們!她忽地抬頭,直視商博良的眼睛,瞳孔裏像是藏着一根針:當你知道了外面的廣大,誰還能忍?誰還會甘心一輩子呆在雲荒這個鬼地方?所以你要殺了三母種其他兩個,這樣你便可以獨霸雲荒的權利?是,可這只是第一步。我手裏還有龍神。你説它是蛇,可巫民們會説它是龍。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蠱母已經死了,你們還幫我把毒母那個無聊的女人也殺了,剩下我只要等着天亮的時候,在紫血峒外升起煙,那時候我的子民們都會來看,龍神復生,蛇母從此就是巫民的女王。雲荒不再有三母,是龍神統治這片林子。但凡有不順從的,龍神會吞掉他們整個鎮子,任什麼都無法擋着它的。以後我説的話便是不二的規則,那些大户再也休想讓我去滿足他們。而那個時候,我就要離開這裏。蛇母笑了,眼裏滿是憧憬,我要去東陸,我要去看看那石頭的大城,在最高的樓上等着最温柔的少年郎帶着花來看我。她輕輕的喟嘆:那才是人過的日子啊!巨蛇在山腹中穿行的隆隆聲還不斷的傳來,暴躁又瘋狂。
我忽然明白蠱母的話是什麼意思了,外鄉人來這裏驚動了這裏的神和寧靜,商博良輕聲説,他們帶來的,是慾望啊。慾望?蛇母説,誰沒有慾望?我是個女人,我只想好好的活。她環繞着商博良的脖子,撩起遮蓋了大腿的輕紗,整個身子攀在商博良的身上。她像是一條柔膩的白蛇,和青繩一起糾纏着商博良,豐盈的胸脯抵着他赤裸而龜裂的胸膛。
蛇母瞟了一眼一旁的女人:漂亮的年輕人,你就要死了。可你死前我給你一個機會,你碰過我美麗的徒弟沒有?你可以在我徒弟和我之間選擇一個人。商博良靜靜的看着她的眼睛:這又是一個陷阱麼?蛇母嫵媚的微笑:是,也不是,那是我對你太好奇。我一直想知道你這樣一個男人怎麼會活在這個世上?怎麼就有石頭一樣的心不動情?怎麼你的眼裏就看不到我?你的眼睛很漂亮,笑容也很漂亮,可是你像是一個死人,漂亮的死人,安安靜靜的躺着,美麗的女子喚你,你也步睜開眼睛,你的心是不跳的麼?她的手輕輕按揉着商博良的胸口。
那是因為你不懂。商博良輕聲説。
不懂?蛇母掩着嘴,輕輕的笑,那你教我吧?
她的嘴唇貼在商博良的耳邊吹氣:“選我吧,我可想你能選我呢。你還不知道為什麼我那男人會舍不下我,那些大户會舍不下我。我的徒弟學到我的本事還遠遠不夠。我十六歲的時候迷死了那個男人,他捨命回來找我。今年我十八歲了,我會用在你身上的本事他都沒有試過。我保證讓你舒舒服服的死,只要試過了,你一定會覺得比活着還要快活一千倍。”她的話到此位置,她美麗的面孔抽搐着,泛起可怕的青紫色。
她鬆開了摟着商博良的手,一邊回退,一邊回頭。她的背後是手持鈎刀的彭黎趴在地下,這個幾乎已經瞎了的男人摸着爬了起來,揮動鈎刀砍在蛇母的小腿上。他再一刀捅穿了自己的胸膛,胸膛裏滾熱的血湧出來,把蛇母白皙的小腿染得鮮紅。他的血粘稠得幾乎要凝固,泛着可怕得青紫色,青紫色沿着蛇母的身體迅速的往上蔓延,很快,白色的輕紗已經遮不住她可怕的膚色了。
彭黎趴在那裏,緩慢的開裂遮,每一處裂痕裏都有青紫色的血溢出又迅速的凝結。
“你這個……”他胸膛上的傷口裏冒出青紫色的血泡,咕咕的幾聲,“賤人!”這是他一生最後的話,他開始崩裂了,血肉的碎片迅速的乾枯化灰。他身體裏的石頭蠱終於發作了,怨恨的蠱蟲在冥冥中吞掉了他身體的精華。他在死前把已經被鮮血喂熟的石頭蠱喂在了蛇母的傷口裏,那些瘋狂的蠱蟲也在侵蝕着蛇母的身體。
蛇母掙扎着翻滾,發不出一絲聲音,她覺得自己的喉骨已經硬得像是石頭,舌頭也隨之慢慢僵硬,身體的感覺還在,身體內部慢慢開裂的疼痛足以把人的精神撕碎。
“解開青繩,我可以幫你。”商博良低頭看着她。
蛇母用盡全身力氣抬頭看了他一眼,商博良的眼睛裏靜靜的,帶着悲傷。她咬着舌尖,趁着舌頭還能動,發出“噝噝”的微聲。兩條青繩被這聲音驅趕,從商博良和女人的身周圍遊了下去,貼着地面蜿蜒離去。
商博良走了幾步,駛回了自己的長刀,站在蛇母的面前。
“你不明白那個男人怎麼還能給你這麼一刀是吧?你那麼放心他,是覺得他中了金鱗的毒,本該不能動了。可是,你只知道東陸游很大的城,很軟的牀,還有世上最漂亮最温柔的少年郎……”商博良看着她漂亮的眼睛,此刻那雙眼睛裏也泛起可怕的青紫色,細微的青紫色血管凸起在她的眼白上,彷彿小蛇般搏動。
“可是你從不曾明白東陸,也不懂東陸人的心。”他提刀,轉身,刀光一旋。
刀刃飲血的瞬間,滿月般光輝照亮了古老的神殿,商博良轉過身不再看。蛇母的臉忽的恢復了美麗和平靜,她從可怕的痛苦中解脱了出來,長長的呼吸了一生中最後一口空氣,眨了眨眼睛。她的頭一歪,漂亮的頭顱從脖子上滾落,帶着一頭漆黑柔順的長髮。
商博良緩步走近女人,兩人隔着一丈遠相對。
“伸出手來。”商博良説,“有金鱗的那隻手。”女人顫巍巍的伸出手臂,胳膊上的紅紗垂落,露出霜雪般的腕子,金色的蛇鱗在刀光照耀下分外耀眼。
“我觀察它很久了,它只能感覺到接近的人有沒有敵意,”商博良説,“我站在這裏,它便只會沉睡。”“你相信我麼?”他輕聲問。
女人看着他的眼睛,咬着嘴唇,點了點頭。
商博良舉刀沉思,刀上淒涼森嚴的冷光流轉不息。女人看着他,微微打了一個哆嗦。她感覺到一陣風從自己的面前掠過,當她看清的時候,商博良已經從她的面前閃過。那一瞬間掠過的刀風彷彿能夠割空切裂人的肌膚似的,讓人胸臆冰冷。
金色的小蛇從女人手腕上落了下去,留下了兩枚長牙。它迅速的遊進了石縫裏。手腕上僅有細細的一絲血痕,商博良的刀在瞬間截斷了金鱗的兩枚毒牙。
商博良轉身看着她,長舒了一口氣。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瞪着眼睛,淚水緩緩地流了下來。她大哭起來,無力的倒向地面。
“現在你自由了。”商博良抱住她。
他攤開手,手心裏是那枚銀色的蠍子。他用眼神示意女人張開嘴,而後捏碎了那隻蠍子,裏面粘稠而腥臭的汁水一滴滴流進女人的嘴裏。汁水入喉,一片冰涼,而後忽的開始火辣辣的燒着痛,而那幾滴液體忽然像是甦醒過來的活蛇,它似乎在暴躁地甩動頭尾,沿着喉嚨一路往下竄去。女人驚恐的幾乎喊出聲來,可很快她就意識到藥汁開始起作用了,灼燒的感覺在身體裏四處流走,伴着一種讓人牙根痠軟的微痛,可是當那股灼熱經過的地方,一直僵硬麻木的身體開始回覆。
“看來這蠱藥是真的,一個那麼狠辣的女人,卻比蛇母要信守諾言。”商博良欣慰的微笑。
他拋去了蠍子的空殼,胳膊上濺出幾點血來。他的胳膊也和彭黎一樣,幾近分崩離析。女人看着他的胳膊,慌的只是流淚。
“你不要怕,我還不會死,”他以龜裂的手臂輕輕撫摸她的頭頂,放開了她,“我還有時間。你還有力氣麼?我們要趕快離開這裏。”他們從洞窟裏鑽出來的時候,外面的月光依舊清明。山腹裏的隆隆聲越來越劇烈,令人聽了就忍不住要逃走。可商博良忽的站住了,舉頭默默的看着夜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女人拉他的袖子,一手都是鮮血。
“我的家鄉,月光也是如此清明,走了那麼長的路,現在忽然很想再回去看一眼。”商博良低聲説,“可惜已經不再有機會。”“如果可以,能再陪我在這裏坐一會兒麼?”他轉頭問女人。
女人呆住了,可她看了商博良的眼睛,並不能拒絕,輕輕的點了點頭。
兩個人背靠背的坐在一塊岩石上,背心裏能夠感覺到對方傳來的温度。商博良從腰間抽出了一杆煙袋,煙袋上掛着一小包煙草。商博良熟練的把煙草填滿,用火鐮點燃了。第一口芬芳的煙霧騰起來的時候,他無聲的笑了,手肘支在膝蓋上,悠然望着遠方的山脈。
女人不知道那袋煙抽了多久,很多年後她回憶起來,只是轉眸一睇的瞬間,或者是一生般的漫長。他們沒有説一句話,頭頂星斗緩慢的移換。
煙袋熄滅的時候,商博良起身:“你能喊一聲我的名字麼?”女人想了很久,張了張嘴,聲音低得像是蚊吶:“商……博良。”他們久久的對視,女人看見商博良笑了,他的眼睛朦朧起來,像是有一片遠山上來的雲在他清澈的瞳子裏流過。
“謝謝,從沒有聽過她喊我的名字。”“她叫什麼名字?”女人用自己都覺得很陌生的聲音問。
“寂。”商博良輕聲説。
商博良牽過黑驪,拍了拍它的背,指着女人:“帶她離開這裏。”他把女人扶上馬背:“別怕它,它其實是匹很乖的仔馬養大的,這麼説了,它便不會傷你。”女人不知道説什麼,死死拉着他的袖子。商博良笑笑,從她的手裏扯回衣袖。
“你……你還要去雲號山,”女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説,“你不要死在這裏。”商博良看了看自己開裂的胸膛,微微搖頭:“我無法離開這裏了,而世上並不該有龍神,它不能突破地宮的束縛,它應該和我一起留在這裏。”他在黑驪的屁股傷拍了一巴掌,黑馬帶着女人緩步離開。
商博良站在馬後,他的笑容入第一次和女人相遇的時候,温暖如一場下午的陽光:“雲號山並不重要,我想我之所以不斷的走,只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我已經去過了很多地方,看見天下偌大,有很多事我不曾想過見過的。我已經心滿意足。”“走吧,沿着來路一直出去,不要回頭,不要記路,忘記這個地方。”他説,而後轉頭走向洞窟。
月光下,他的背影蕭索孤單。
馬蹄滴滴答答的走在石道上,背後的山影越來越遠。
女人默然的隨着馬前行,古老的樹木和盛開的花在她身邊掠過,紅色的鳥兒懸停在空中看着她。她低着頭,想一個男人走了很長的路,他曾經想去雲號山,那是他的終點,可是他終也無法抵達。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那個年輕人微笑着,當他看到了自己的臉,那微笑凝固了,像是風化的石像般剝落。他的瞳子看了讓人心裏驚慌,靜靜的,帶着悲傷。
她在紗幕後仔細的聽那個老行商叫他商兄弟,於是她記住了這個人姓商。
也許直到最後他都以為這番話只是女人編出來接近自己的謊言。
這麼想着她忽然想要放聲大哭,可她壓住了,趴在馬背上低低的啜泣。
天越來越亮了,千千萬萬的蛇骨藤甦醒,在陽光下悄悄的抽出細嫩的新枝,而同時它的花開放了,一朵朵殷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