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喲嘿,走山趟海光腳板嘞,遇山踩個山窟窿嘞,遇水就當洗泥腳嘞,撞到天頂不回頭嘞!嘿喲嘿!”小黑嘹亮的歌聲響徹雲霄。
馬幫中的每個人都面帶喜氣。本以為這場大雨要下透整個雨季了,誰知道昨夜入睡時還是濃雲滿天,今天一早起來就看見萬道陽光金線般的從雲縫中透了下來。
天晴是個好兆頭,走得不會太辛苦,更不容易迷路。過了這片林子就到了黑澤,黑澤上唯一的村落是黑水鋪,是虎山峒的村子,雲荒路上的第一站。宛州的行商喜歡和黑水鋪的巫民打交道,因為黑水鋪算是深入雲荒的必經之路,巫民見外人見得多了,也就開化一些,頗有幾個會説東陸官話的人。
這支馬幫可謂不小,八十多匹騾馬,其中有四十馱是貨物,剩下四十馱扛着食水藥物和防身的傢伙。浩浩蕩蕩的隊伍足長半里,祁烈口裏叼着牛骨哨在最前面指路,彭黎騎着一匹健馬拖在最後,也叼着一枚牛骨哨。幫主和幫副就靠着牛骨哨尖利的“噓噓”聲彼此聯繫,收攏整個隊伍。在這樣的密林中,隔着幾步就看不見人,只有一叢一叢的大蕨葉和灌木,茫茫的哪個方向看起來都是一片綠。
祁烈吊兒郎當地斜跨在一匹大公騾上,幾個身強力壯的兄弟按着他的指點,拿開山刀把幾處灌木斬開,本來渺無人跡的雨林竟然顯出了一條旅人踩出來的小道。祁烈得意洋洋,嘴裏哼哼唧唧地唱着不知名的小調,兩道稀疏的八字眉都快飛上天去。
“咔嚓”一聲裂響,小黑砍下了一片巨大的蕨樹葉子。葉子上面新鮮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灑下來,都淋在商博良的頭上。商博良微微笑着沒有閃避,抬頭看着那陣水霧在半空裏留下的一道虹,放開胸懷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是個好地方啊,”商博良帶着自己的黑馬跑到祁烈身邊和他並肩而行,“怎麼你説起來那麼陰森?”“看人看心莫看皮,這個道理不懂麼?”祁烈搖晃着腦袋,“到黑水鋪這段,還是雲州的皮,再往裏面走才是九死一生的勾當。”“到這鬼地方還不算九死一生?”開道的夥計中,一個綽號石頭的扭頭問了一句。
“黑水鋪那是歇個腳,真的想搞上好的貨色,還是得往林子深裏走,”祁烈噴雲吐霧,扯開了腮幫子神侃,“我們走雲荒的喜歡講,毒蛇口裏奪金珠,越是兇險的地方,越有賺錢的機會。好山好水有女人的地方,早就給人擠滿了,就算有賺錢的機會,還論得到我們?可是那越邪越險,別人不敢去的地方,嘿嘿,就是我們發財的寶地了。”“那什麼地方才算是雲荒的深處呢?”商博良好奇地問。
祁烈斜眼瞟了商博良一眼,看見他一雙清亮亮的眼睛,彷彿學生求教於師長一樣,乾淨得沒有半分瑕疵。
“也罷,遇見我,算是你有這個緣分,就給你説説雲荒這裏的事兒,將來賺到了大錢,可記得分我一份,”祁烈一噘嘴吐出一個煙圈,等着在前開路的一幫小夥子都湊到他身邊來。
祁烈確實好吹牛,不過他嘴裏的事情也並非完全捕風捉影。小夥子們喜歡聽他説雲州的事情,一是有趣,二是有朝一日自己能走雲荒了,祁烈説的話沒準用得上。
“雲荒巫民,一共分四個峒,虎山峒、蛇王峒、黑麻峒、紫血峒。巫民叫峒,跟我們叫部落差不多,北陸的蠻人不是七個部麼?巫民管部落就叫峒。黑水鋪是虎山峒的,從陰虎山往南,都是虎山峒的勢力。大大小小十幾個村子鎮子,加起來有不到一萬人吧。陽虎山和陰虎山之間,就是蛇王峒的地方了,要買金鱗,就要找蛇王峒,那裏養蛇的巫民,滿屋子都是蛇,我年輕時候不知道這一節,在蛇王峒的一個鎮子上過了個夏天,有個巫民的小女人喜歡上了我……”周圍一陣鬨笑。
“笑什麼?”祁烈一瞪眼,“我年輕那會兒,俊俏是出了名的。你們這幫孫子都給比下去了,現在是不成了。巫民的女人你們沒碰過,傻笑個屁,那叫一個媚,水嫩水嫩的,樓子裏的姑娘比不上她們。”“既然這麼好,老祁你何不乾脆留在那裏當了女婿,我們如今走雲荒還怕什麼,這方圓百里可就是老祁的地盤了,是不是?”一個叫老鐵的夥計放聲大笑,透着嘲弄的意思。
老鐵是當初和祁烈走雲荒的老夥計,不顧忌他這個幫副的威嚴,不過其他小夥計也沒幾個真的害怕祁烈。除了彭黎手下人,馬幫裏剩下的都是祁烈找來的,就算不是當年一起出生入死的,也是朋友的介紹。小夥子們對於他的底細,知道得一個比一個清楚。
“老鐵別吵,”小黑倒是喜歡祁烈的故事,“聽老祁説,後來咋樣把?”“能咋樣,不就睡了麼?”祁烈咂吧咂吧嘴,似乎還在懷念那個小巫女身上的香味,“不過蛇王峒那地方真是熱,夏天熱得人恨不得把皮都扒嘍。我就説我要走,那個小女人纏我,説有辦法叫我不熱。你們猜是個什麼辦法?”小夥子們都搖頭。雲州地方終年不下雪,也不可能建什麼冰窖,要想夏天不熱,確實千難萬難。
“蛇!那小女人不知道從屋裏那個角落,隨手就召出條有我腰那麼粗的大蛇,説是蛇身上冷,夏天抱着蛇睡,保證涼快。那時候嚇得我就想跑,那個女人還説沒事,自己赤條條跑上去抱着那條蛇,讓蛇纏着她,説是那蛇聽話,絕不吃人,”祁烈使勁搖頭,似乎還有些後怕的樣子,“我更不敢呆了,跟着馬幫就跑回來了。還好那個小女人倒對我有點意思,不但沒下蠱,還送了我十條金鱗,我那點家當,都是那一筆買賣攢下來的。”説到這裏他又唏噓着喟嘆一番:“都十多年了,不知道那小女人現在怎麼樣,有時候,還怪想她的。”“嘭”一聲,驚斷了祁烈的悵惘。僅從聲音就能聽出那是一根極勁的弓弦崩響了一下,短促清厲,帶着一股切開空氣的鋭勁。馬幫的夥計們都是手底下有些功夫的,甚至有些混過行伍。一夥人想也不想就矮身下去,而祁烈手腳尤其的麻利,一個狗啃泥的動作撲下大公騾,結結實實地趴在泥地裏,半個人都陷了進去。
只有商博良未動,他身形微微凝滯,手悄無聲息地按住了馬鞍上的黑刀。那是一枚響箭,帶着尖利的嘯聲從背後襲來,差着不過兩三尺從商博良的旁邊掠過,擊穿了一張巨大的蕨葉,彷彿擊中了樹幹什麼的,“撲”的一聲,木木的。巨大的蕨樹震動着,蓄在葉子上的水都灑落下來,彷彿又是一場大雨。
聽到弦響的瞬間,蕨葉已經被洞穿。射箭的人是此道的好手,箭比聲音更快。商博良回過頭,看見背後十幾丈,一個雙目如鷹的馬幫夥計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手裏提着一張碧沉沉的硬弓。他竟然是站在自己的馬背上發箭的,取了至高的一點。
“找死啊!”祁烈猛地跳了起來,“想殺人麼?”那是彭黎手下的一個夥計,名叫蘇青。馬幫有四十三個人,其中倒有一半是彭黎自己帶的夥計,蘇青只是其中之一,整日陰沉沉地提着張硬弓,手指不停地撥弄箭囊中的箭翎。彭黎在行商的道上似乎算得一霸,他自己的夥計都是家奴一般,只聽他的調遣,祁烈這個幫副在那幫夥計的眼裏有若無物。即使宿營的時候,彭黎自己帶的夥計也很少和別的夥計雜睡,而是圍成一個小小的圈子,把彭黎圈在裏面。剩下的夥計早就看不慣,覺得彭黎那幫夥計是仗着主子勢力,有些狗眼看人的嫌疑。
蘇青一張臉冷得像是掛着冰,並未理睬祁烈,緩緩地將另一枚羽箭扣上了弓弦。
“你他媽的!”祁烈火了。
小黑有幾分機靈,從蘇青的神情中看出了些異樣。他揮舞手中的開山刀,斬斷了遮擋視線的那片蕨葉的枝條。巨大的蕨葉落下,就像半間屋子的屋頂坍塌了一般。
“蛇!”老鐵驚呼了一聲。
面前的一小片開闊中,有一株盤根錯結的老樹,老樹的氣根盤盤曲曲地垂落到地面,果然像是掛在樹上的蛇蜕。
“那是樹枝,眼睛擦亮點,別瞎嚷嚷。”祁烈呵斥道。
“那裏,那裏!”老鐵還是驚慌。
夥計們再看過去的時候,才猛地一寒。他們這才看見了蛇,幾乎和老樹融為一體的蛇。方才他們沒覺察出來,只因為沒人想到竟是這樣大的蛇,而把他看作了一條隆起的樹脊。祁烈手裏的煙袋“啪”的落在地下。
蘇青的那一箭洞穿了蕨葉之後,又穿透了蛇頸,將它狠狠地釘在老樹上。那蛇大半條身子都拖在樹上,可是光垂下來的一段就超過一個人的長度,黃地黑紋,扁平的三角頭上有着一雙詭異的金黃色眼睛,一條猩紅的信子軟綿綿從嘴裏垂下。距離着一丈多,都能聞見那股濃重的腥氣。
“真有這麼大的蛇……”老鐵戰戰兢兢的。祁烈説起在蛇王峒看見的大蛇時,夥計們還只是一笑了之,誰知轉眼間就看見了真正的大蟒,那巨大的嘴裂,若是完全張開,吞個人都不是難事。
祁烈終究是雲荒上的老行商,見得比旁人多。此時看見大蛇已經是被蘇青釘死了要害,膽子也壯了起來,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嘴裏嘀咕:“是個好蛇膽,不過長蟲橫路……”他猛地咳出一口痰吐在那蛇的頭上:“晦氣!”強烈的腥風撲面而來,祁烈聞着那氣味,幾乎要暈死過去。他忽然看見巨大的蛇嘴在他面前張開,那條已經僵死的蟒蛇猛地一掙,將蘇青入木三寸有餘的箭拔了出來,舒展開半條身子,一口咬住了祁烈的脖子!誰都不曾想到這條蛇竟然還能活轉過來。祁烈尚不曾防備,更不必説那些年輕夥計,眾人驚叫着一起退後。只剩下祁烈在那棵老樹下被蛇叼住了脖子,退不得,也喊不出,拼命中一把攥住了蟒蛇的信子,不顧一切地扯着。
“閃開!”有人在後面喊了一聲。
隨着一聲清鋭的刀鳴,一個人影自人羣中疾閃出去。他進得太快,無人看清他是如何揮刀,又如何劈斬的。眾人眼裏只有一潑鮮紅忽然炸開,彷彿是墨綠的林中開了一朵大得驚人的紅花,鮮紅中還有一道湛然的鐵光。
祁烈仰身倒了下去,還帶着那個水盆大的蛇頭。老樹上無頭的蛇身狂烈地扭曲着,頸子裏的血嘩嘩地湧了出去,噴得滿地都是。直到血幾乎都噴盡了,那蛇的半條身子才無力地垂下,斷頸中掛着粘粘的血涎,地下的血已經積了小小的一汪。
商博良提着他那柄黑鞘的刀,靜靜地站在一旁。出鞘的刀並無什麼耀眼的寒光,反而有些灰濛濛的,可是不知為何,夥計們看着那柄粘着蛇血的刀時,都微微地有些驚懼。那刀的弧線顯得妖異,帶着一股攝人心魄的森然氣度。
小黑和幾個夥計一起把祁烈脖子上那個蛇頭扳開,狠狠地摔在血污中。商博良一轉手擦盡了刀上的血將刀還鞘,走到了祁烈的身邊。
祁烈滿臉鮮血,顯得猙獰可怖,不過只是狠狠的咳嗽幾聲,竟然把呼吸給街上了:“陰溝翻船……差那麼點兒就死在這兒了……真虧得你那把刀,不枉我救你一遭。”蟒蛇的牙齒是反鈎的,咬人素來不行,一般都是纏死了獵物之後,用反鈎牙慢慢把獵物吞到肚子裏。祁烈遭那條大蟒臨死一擊,也不過是脖子靠近肩的地方被反鈎牙留下兩個深深的血洞,好在沒有傷到動脈,並非致命傷。
商博良看了看他的傷勢,笑笑:“也不算我救你的……”他回頭看向背後,遠遠的蘇青依舊平持硬弓,而弦上的羽箭已經不見了。眾人再看向蛇頭的時候,才看清一枚黑翎的箭正紮在金黃的蛇眼上,絕妙的是,那箭一眼扎進一眼穿出,正是穿過了蛇的腦子。事實上商博良出手斬蛇的瞬間,蘇青已經瞭解了那蛇的命。
蘇青還是陰着臉,緩步走近,瞥了商博良一眼:“好俊的刀法。”“出門在外,防身的。”商博良淡淡地説。
蘇青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沒有再説話。他心裏有些訝異,商博良出手殺蛇的一幕,他看得比誰都清楚。從急退到馬邊拔刀,到逼近殺蛇,自始至終他彷彿毫不驚訝,得手之後也毫無得意的神情。這份鎮靜並非他這個年紀該有的,而與其説是鎮靜,不如説這個年輕人身上有種漠然的冷意,雖然他總是這樣淡淡地笑着。
祁烈被小黑攙扶着站起來,小黑在他脖子上撒了去毒止血的藥粉,痛得他齜牙咧嘴。
“媽的,給我把這鬼東西拖下來,烤蛇肉,吃蛇膽,狠狠地補一補,看是你吃老子,還是老子吃你!”祁烈上去狠狠地踢了蛇頭一腳,嘴裏罵罵咧咧。
老鐵和幾個夥計拔出插在腰間的鐵鈎,小心翼翼地逼近那條無頭的死蛇。此時它軟綿綿地垂在那裏,和老樹上那些氣根一般無二。奇怪的是這條蛇自始至終都只是前半截身子在動,彷彿後面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一樣,此時死了,也並沒有從樹上滑下來。
老鐵狠狠心拿鐵鈎把蛇身一鈎,和幾個夥計一起發力,吼一聲,藏在樹杈後的半截蛇身終於也被他們拉了出來。那條大蛇光看前半截已經大得嚇人,後半截大腹便便,更是粗得像水桶一般。整條蛇重不下百斤,落下的時候竟然砸在老鐵的身上,壓得他趴在泥濘中爬不起來。
“媽的,邪了,難道是條母蛇要生小的?”祁烈瞪着眼睛,“把肚裏小蛇也扒出來取膽,叫你斷子絕孫!”“慢!”一聲略顯嘶啞的呼喝從人羣外傳來。夥計們自然地讓開一條道,彭黎已經從後面趕了上來。
“大當家,”祁烈也急忙收了髒字,“長蟲橫路,晦氣了!”彭黎沒看他,冷冷地盯着地下的蛇屍。“噌”的一聲,彭黎忽然拔了腰間的刀。夥計們都驚得退了一步,彭黎拔刀時那份聲威不比商博良,他一刀在手,周圍的人都能感覺到一份透骨的寒氣。
彭黎的刀竟然是反刃的,刀尖向着刃口的方向彎曲,與其説是刀,不如説是帶刃的長鐵鈎。他抖手把刀尖指在蛇屍的腹部,緩緩地劃了下去。
親眼看着他劃開蛇腹的夥計們都驚叫一聲。夥計們就算沒走過雲荒,也是老道的行商,從來不缺膽子。可是這聲驚叫,卻源於一陣壓不住的恐懼。幾個夥計退了幾步,臉色蒼白,“嘔”地吐了出來。
蟒蛇巨大的腹部裏面不是小蛇,而是一具人的屍體,已經被消化了一半,只能看出一個大概的人形,渾身的皮膚已經被溶掉,森森白骨嵌在模糊的血肉裏。無怪那條蛇無法挪動整個身體,它的下腹被這個巨大的食物墜住了。
即使蘇青和商博良也微微變了臉色。彭黎用刀在蛇腹中撥弄了一會兒,慢慢抬起刀,刀尖上掛着一枚銀飾。那是一枚銀質的百足蠍子,上半身是蠍子,下半身是蜈蚣的形狀,是巫民的一種圖騰。
“它吃的是個巫民。”蘇青道。
“終日打鷹,卻被鷹啄眼,”祁烈也是驚魂不定的模樣,“那幫巫民就是喜歡弄蛇,不知道哪個倒黴的傢伙給蛇吃了。”彭黎沉吟了片刻:“我怎麼聽説只有蛇王峒的人喜歡弄蛇?”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是啊,巫民四個峒裏,還是蛇王峒的人喜歡弄蛇。”“這裏是陰虎山以南,有這麼大的蛇麼?”祁烈呆呆了想了好一陣才搖頭:“倒是沒聽説,大蛇就是蛇王峒的地方才有。”“那怎麼會有大蛇來陰虎山以南的地方吃人?”祁烈眨了眨眼,這回是真的傻了。
“長蟲橫道,”老鐵澀澀地説,“是大凶的兆頭……”一股幽幽的寒氣在每個人心頭竄起,雖然覺着有什麼事情不對,可是那種飄忽的感覺又説不出來。
“歇一歇用飯,”靜了好一會兒,還是彭黎發話了,“別自己嚇自己,今天就到黑水鋪,住上幾日再走,有黴氣,也等到黴氣過了!”夥計們把騾馬圈在一處,從行李裏面取了風乾的山雞肉來烤,本來蟒蛇是頓美餐,不過想着蛇腹中那個化到一半的人形,不吐已經不錯了。小黑帶着幾個膽大的夥計把蛇屍和那具巫民的屍首都挪到遠處去了,蓋了幾片大大的芭蕉葉子上去。
彭黎卻像是沒有一點食慾,就着一堆火默默地烤着他的鈎刀,然後拿塊棉布慢悠悠地擦着。他手下二十個夥計一臉陰沉地圍着,一付不讓外人踏足的模樣,旁人隱約聽見他們低聲議論着什麼,卻聽不真切。
好天氣帶來的好兆頭此時都沒了,林子裏幽幽地似乎有些冷風逼人。
“老祁,真的沒事麼?長蟲橫道,真是大凶的兆頭,以前殷頭兒就是遇上了這一遭,結果一進黑麻峒就再沒回來……”老鐵在這幫人裏膽子最小,仗着早年就和祁烈一起走雲荒,有幾分面子,於是支支吾吾地説了出來。
“喪氣話!”祁烈的臉色也不好,用力咬了一口山雞肉,發狠一般,“殷頭兒那次,是他媽的見了長蟲橫道的緣故麼?想發財就別怕死,那麼點膽子,不要讓人家看了笑話。”“到底會出什麼事呢?”商博良在旁邊問了一句。
祁烈搖搖頭:“鬼知道,雲州這地方,邪!”靜了好一會兒,他把剩下半片山雞肉拋進火裏,站了起來:“把傢伙都帶在身上!準備上路!今天天黑前一定要趕到黑水鋪!”“最後一遭!”祁烈死死盯着陰虎山那邊的天空,“老天保佑,活下來就沒事了,今後平安到死!”這句話他説得低,只有離他最近的商博良聽得清楚。祁烈説完了,轉過眼來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渾濁的眼睛裏寒火一閃。
隨着祁烈下令,彭黎的手下也紛紛起身。彭黎這些手下雖然倨傲,卻整飭有序,絕非一般零散行商的路子。彭黎下令説由祁烈安排行止,這些手下就尊行不悖。此時整個馬幫都動了起來,一時間聲勢也頗為浩大。人聲馬聲,一片喧鬧,似乎把剛才那條蟒蛇帶來的陰影壓了下去。
商博良默默地站在那裏,輕輕按了按腰間的革囊,抬頭去看依然明淨的天空,青得像是用水洗過的。
“你看,這麼兇險的地方,也有這麼美的天空……”他低聲説着,似乎是喃喃自語。
隨後他轉身走向了自己的黑馬,翻身上馬,取下馬鞍上的黑鞘長刀插進自己的腰帶中。
“黑驪?”商博良有些詫異。他忽然發現自己那匹黑馬直豎着雙耳,低低地打着響鼻。他騎乘這匹黑馬已經有多年,知道這匹馬的習性,這是它保持警覺的跡象。他順着黑馬視線的方向看去,正是林子裏被芭蕉葉蓋住的巫民屍體。芭蕉葉依然靜靜地覆蓋着蛇和人的兩具屍首,不過他忽然覺得和剛才看見的有所不同了。
“走了走了,”小黑上來喊他,“祁頭兒説了,你救他一命,這路上叫我照顧你,保你沒事。”“哦,”商博良笑了笑,指着芭蕉葉下那堆東西,“剛才有人動過那東西麼?”“誰不怕噁心動那玩意兒?”小黑皺了皺眉頭,“就算有也是哪個貪財的偷割了蛇膽去。快走了,烏雲快趕上我們了。”商博良回頭看着南方,密不透風的烏雲在天空上堆起高高的雲山,彷彿隨時都會崩裂。風正是向北吹,烏雲黑壓壓地退向他們這邊。小黑説得沒錯,那一陣晴只是暫時的,他們還沒逃過雨雲。
牛骨哨又一次響起,馬幫向着黑水鋪的方向進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