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光亭往那聲音來處瞧去,只見莫高天正用狂風掃葉腿,在淺淺的溪澗中激起一團團水花,那些被激起水花便有如雨點般,都往李坤松的身上落去。那水珠受到莫高天內力牽引,打在身上雖説頗為疼痛,但是按理也不至於會被它所傷,李坤松原本無須大費周章,運掌回應,可是莫高天卻還利用水花當掩蔽,順勢將溪中石頭挑起,不斷地向他踢去,他若不運掌將打來的水珠撥開,只怕得等到石頭打中了胸口,才能知道自己中招了。
湯光亭所聽到的一陣陣悶響,便是李坤松伸掌抵擋,在石塊上所發出的聲音。
石頭有大有小,力道有強有弱,所反激出來的聲音也就不同。但是莫高天這一波的反攻聲勢雖然驚人,不過湯光亭知道,這時他不顧脖子上的鮮血迸流,已經是豁出去了,心想自己可不能輸給他,回過頭來,便要去幫陳九淵,而最好是能將甘俊之生擒。
這些念頭在湯光亭腦海中轉瞬即過,當他馬上轉回頭往甘俊之瞧去時,卻見他仍與陳九淵纏鬥不休。湯光亭對於陳九淵竟可與甘俊之一時僵持不下,也與甘俊之一樣,感到頗為驚訝,再見他雖然一路居於下風,但是他手上腳下,拳打腳踢,幾乎各種功夫都會,隨手抓來的東西,也都能夠當做兵器充分使用,變化多端,極是難纏,而瞧這個樣子,甘俊之還得跟他耗上個百來招,才能將他制服。
既然如此,湯光亭就忽然又不想這麼早就介入陳九淵與甘俊之的打鬥中。他反過來又去看莫李二人,情勢依然沒變,莫高天仍用那狂風暴雨般的攻勢,不斷地變換方位,一波接着一波地向李坤松襲去,不一樣的是威力已不若剛才那般兇猛了。
湯光亭心想,原來莫前輩也有被逼急而發狂的時候,因為像他這般毫不節制地催動內功,不但於傷口有害,而且有後繼乏力的顧慮,尤其是在像李坤松這樣的高手面前,那更是危險的一件事。
現在李坤松所要做的,只是‘全力堅持固守’,然後等待莫高天的破綻出現。
湯光亭將自己與李坤松做易地而處的考量後,也做出了一樣的相同打算。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貿然出手,不但可能使得莫高天感到難堪,而且還給了李坤松一個把柄可抓,説不定莫高天還會因此氣得反過來殺了自己。
湯光亭躍進溪中,心道:‘不過莫前輩年紀大了,現在他若傷不了李坤松,也休想能傷我,而他今天若傷不了我,來日就更別想了!’右足一抬,將腳邊的石頭踢向李坤松。石飛去勢如流星掠空,從李坤松頭頂上五六尺高的地方飛過,遠遠地落在五六丈外。湯光亭腳下毫不停歇,又接二連三地將附近的石塊一一向李坤松踢去。只是他力道雖猛,卻終因未曾練過準頭,每一塊飛石都距離李坤松有五六尺遠,最後他還將石塊直接踢得往自己的頭頂上飛,當場氣得他直接俯身撿起一顆拳頭大的石塊,使盡力氣就往李坤松擲去。只不過他原本是想盡量做得像是莫高天干的一樣,可是這會兒一氣之下,可就顧不了這麼許多了。
只聽得‘砰’地一聲,石頭穿過水幕,正中李坤松的胸口。李坤松退開幾步,一跤坐倒。而説也奇怪,幾乎便在同時,莫高天也同樣一跤往後坐倒。兩人都掙扎着要立刻爬起,卻是力不從心,李坤松更是‘哇’地一聲,嘔了一口鮮血出來。湯光亭見狀,心中樂得大叫:‘中了!’可是表面上只佯作不知,先跑去查看莫高天的情況。
原來無巧不成書,正當湯光亭擲出石頭的同時,李坤松正好找到了莫高天的破綻,正得意着奮力一擊,完全沒注意到橫禍自天外飛來,便在自己一掌按在莫高天的左脅同時,胸口一痛,‘喀剌’一聲,不知斷了幾根肋骨,再説他發勁拍掌,這一道勁力都還沒完全傳到莫高天的身上,忽然膻中穴受到重擊,這股氣也為之一阻,來不及發出的勁力,反激過來傷了自己,再加上湯光亭那一石之力,李坤松當然抵受不住。只是李坤松一直到倒下去之前,都還不知道為什麼莫高天還能夠突然發出這麼大的勁道,因為他是在確實有十成的把握之下,才決定奮力一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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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坤松與莫高天同時倒下,能夠牽制湯光亭的力量頓時就消失了,甘俊之雖然已經將陳九淵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眼見就可以致他於死,但是此刻制他於死,卻於事無補,甘俊之當機立斷,撤劍而走,回到李坤松的身邊照拂。陳九淵死裏逃生,鬆了一口氣,當然是由他去了。
湯光亭只見莫高天的脖子、衣領、胸口都沾滿了鮮血,雙目緊閉,已經暈了過去。連忙從他背後將他扶起坐好,左手穿過他的左脅,虎口對虎口,去握住他的右手,將真氣源源不絕地輸過去,過了一會兒,莫高天悠悠轉醒,張開嘴巴想要説話,卻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湯光亭將自己的頭穿過莫高天的左腋下,用左手去拉他的左手,站起身來,見對面的甘俊之也正扶着李坤松站了起來,不一樣的是李坤松神智清醒,不像莫高天萎靡不堪。
只聽得李坤松指着湯光亭大喊:‘攔住他!攔住他!’甘俊之扶着激動的李坤松,顯得有點吃力,説道:‘師祖,可是你的傷……’湯光亭心想:‘奇怪了,你們到底是誰的父親死在莫前輩的手下?’説道:‘喂!你們慢慢聊,我們還有事呢,少陪了!’右手提着莫高天的腰帶,躍出溪澗。
李坤松見好不容易將莫高天治了個半死,若是讓他這麼離去,下一次再碰上,可沒那個運氣了,直嚷着:‘快,快!快追!別讓他跑了!’情急之下,一把推開甘俊之,拔腿就追,可是他的狀況可沒自己想像的那般好,奔上幾步,一個踉蹌,差些跌跤,甘俊之急忙上前攙住,説道:‘師祖別急,他們跑不了多遠的。’卻説那湯光亭架着莫高天,招呼了陳九淵,頭也不回地向前疾走。如此奔走了一陣子,忽然道旁馬匹嘶鳴,卻是林藍瓶騎馬帶頭跑了出來,後頭跟着騎騾的梅映雪。湯光亭道:‘不是叫你們先走嗎?怎麼還在這裏?’林藍瓶道:‘我在這裏等你不好嗎?我躲在樹林裏,要不是我跑出來見你們,你也不是沒發現我。’湯光亭不想在此刻又跟她多費唇舌,便道:‘你既然還在也好。下馬來,將馬兒讓給莫前輩坐。’林藍瓶依言下馬。湯光亭拿出趙光義交給他的信物符節,轉交給陳九淵,説道:‘二哥,麻煩你帶着莫前輩騎着馬先走,回到鑄劍山上把我們與趙光義的協議告訴我父親,然後在麻煩你將莫前輩與後山的楊大哥安置在一起,楊大哥會想辦法醫治他的。’陳九淵心想這個差事還不錯,尤其拿着符節回到鑄劍山上,代表自己圓滿達成任務,也算是一種榮歸,便道:‘那你呢?’湯光亭道:‘我留在這裏故佈疑陣,引開那兩個傢伙。對了,瓶妹妹,你也先跟到我家去吧,我在這附近繞一繞,擺脱他們之後,我就立刻回去。’林藍瓶道:
‘那梅姊姊呢?也跟我們一道回去嗎?’湯光亭道:‘阿雪就跟我一起,免得你們帶了兩個病人,行動不便。’林藍瓶道:‘有什麼不便的,你單獨和梅姊姊一起,那才叫不便呢!你一個男人怎麼照顧一個姑娘?怎麼照料她的生活起居?’説這話時兩隻黑溜溜的大眼睛,緊緊地揪着湯光亭瞧。湯光亭知道她的意思,不自覺地臉上一紅,心想:‘這倒是提醒了我陳二哥也是個血性男子,莫前輩身子不適,讓瓶妹妹單獨跟着他,我也不能放心。’便道:‘瓶妹妹,是我錯了。請你跟我一道吧!’林藍瓶心想:‘這可奇了,他今天怎麼轉性了?這麼痛快就答應了?’哪裏想得到他心中考慮到了卻是自己。
有沒有林藍瓶跟着,陳九淵都無所謂,也沒湯光亭想得那麼多,見他們商議決定,便扶着莫高天上馬,兩人共乘一騎,與湯光亭告辭而去。湯光亭目送一會兒,忽然轉過頭來與林藍瓶道:‘我想到了,李坤松現在受了傷,而阿雪又有你照顧,我幹什麼怕他們?如果想讓他們一老一少不要再追來,我們乾脆反過頭來追他們,把他們嚇個半死。’
林藍瓶聽得點頭連連,想他膽大心細,正是英雄本色,於是便道:‘依我現在看來,你也許是行軍打仗,當大將軍的料呢。’湯光亭道:‘是嗎?我可不敢當。’心想,她的父親是江南名將,而長久以來,她也一直以父親為傲。這會兒她把人拿來與她自己的父親做比較,這可是她的最高讚美了。一想到這裏,亦不由滿心歡喜。
當下便由林藍瓶牽着背上馱着梅映雪的騾子走,湯光亭則揹負常劍短刀,當先開路。三人不久便回到剛剛發生激戰的溪澗邊上,左右望去,已不見李坤松師徒二人的蹤跡。
湯光亭心想,他們回到這裏的路只有一條,應當不會在路上錯過了,看樣子他們兩個是折回去了。林藍瓶道:‘我們剛剛的午餐才吃到一半,現在通通都毀了,我還餓着呢。還有我身上的打火石也不曉得哪去了,真是糟糕。’湯光亭道:‘我記得來這之前,路上好像有座小鎮,我們這就折回去,順便在那兒打尖休息吧!’林藍瓶大喜,收拾了些堪用的東西,復行上路。天黑之前,果然回到了小鎮之中,三人找了客店投宿,早早就寢。第二天一早,三人在小鎮中繞了幾圈,依舊沒遇上李坤松師徒二人。這下湯光亭可有些慌了,他不知道究竟是路上錯過了呢,還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總之,此刻若想要再追回去,那隻怕是太遲了。
既然無計可施,湯光亭也只好循着從長劍門出來的路回去,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結果兩天之後,居然平安無事地抵達長劍門,那李坤松與甘俊之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就此不見了。那朱兆和聞訊迎出門來,殷勤接待,當夜姚奉達更在庭中設宴,長劍門上上下下,都來感謝湯光亭拔刀相助,宋鎮山與周應祥也都親自作陪。原來長劍門自那日湯光亭與無極門等人離開之後,風平浪靜地過了幾天,但宋鎮山居安思危,早早便與姚奉達研商與宋廷表態的事。宋鎮山也依他到過江北的所見所聞,認為趙匡胤雄才大略,頗有一統天下之姿,若不及早與宋廷接觸,今日無極門仗勢欺上門來的情事,來日定要重演。
姚奉達深覺茲事體大,遲遲不能決抉,適巧湯光亭此刻又轉了回來,正好藉機與他請教。湯光亭道:‘其實只要比一比李煜與趙匡胤,他們兩人的才能高下就能夠知道吧?’把先前陳摶與他説過的一番言語,再度原封不動地全套搬出。他論述這一番話已經有好幾次的經驗了,配合起承轉合,哪裏該抑揚頓挫,他早已掌握的恰到好處,説到精闢入裏,比之陳摶也許還有所不如,但論到鼓動人心,就算是陳摶在此,亦不能説得比他還精采。
湯光亭就靠演説這項題目,已經讓他在江湖的人際關係上贏得了不少好評,人人都説他雖然年紀輕輕的,但是武功不凡,見識更是卓越,名聲也跟着水長船高。
這恐怕是當初陳摶與他幾天閒談,始料所未及的吧。
果然湯光亭一番言語,説得姚奉達點頭有如搗蒜,不待湯光亭做完總結,已經説道:‘只可惜無極門玄璣已先我門而入,我們此刻再去,只怕受他排擠。’湯光亭道:‘這個不怕,趙王爺胸襟寬闊,做事有自己的主見,當此用兵江南之際,需才孔急,王爺要的是實力,只要長劍門在江西的影響力無可取代,相信王爺反過來還會力保長劍門。而玄璣受宋朝敕封,自然也不能抗命。如此一來,還有誰敢動長劍門?’
姚奉達恍然大悟,説道:‘湯兄弟説得是。既然如此,咱們也事不宜遲,鎮山,這件事情就讓你發落好了。’宋鎮山道:‘是,弟子明天就辦。’其實差不多相同的言論,宋鎮山也已發表過多次,只是由湯光亭這個客觀第三者的口中説來,更具有説服力,更何況湯光亭與趙光義有過接觸,想來判斷自然也準確些。
目標既已確定,長劍門上下,人人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當下飲酒狂歡,直到中夜。湯光亭抓住機會,私下與宋鎮山請教梅映雪的狀況。宋鎮山道:‘梅姑娘的脈象平和,身子當無大礙。不過她神智不清,又不能言語,頗不尋常。明日當為湯兄弟延請本城最好的大夫,才不會出亂子。’湯光亭再三道謝。
第二天宋鎮山果然請來大夫為梅映雪診治。那大夫年紀已有一大把了,在仔細觀察過後,問起病因。湯光亭答道:‘是吃了某人所配的“失魂調和散”之故。’那大夫道:‘這位小兄弟,這失魂症並不是什麼絕症……’湯光亭道:‘那真是太好了!’那大夫續道:‘人説這心病還需心藥醫,只要能夠知道病因,對症下藥,老夫手底下還沒有治好不了的病。所以你必須老老實實告訴我,她是受了什麼樣的驚嚇,還是什麼打擊……’湯光亭搶着説道:‘她是給人下了藥了。’那大夫收拾起金針藥箱,搖頭道:‘你如果不肯合作,就是大羅神仙,沒辦法了。’湯光亭道:
‘可是他真的是吃了一種藥才變成這個樣子的。’那個大夫醫術雖高,脾氣卻拗得很,糾正湯光亭道:‘小兄弟,老夫行醫數十年,從未聽過有這種可以讓人喪失心神這麼久的藥!你少胡説八道了!’湯光亭一愣,不知該説什麼。宋鎮山忙道:‘潘神醫,當真對不住,實際上是我們根本不知道這位姑娘發生了什麼事。能不能請你費神,幫我們看一看。’長劍門在地方上頗有聲望,宋鎮山待人謙和,地方仕紳,有頭有臉的人物,多樂於與他交好。那潘神醫也不例外,聽他這麼説,便重新把藥箱打開,説道:‘是嘛!年輕人知道就説知道,不知道就説不知道,隨便編一個故事,瞞過老夫還不打緊,要是延誤了病情,老夫的招牌還要不要?’拉拉雜雜,訓了湯光亭一頓。
宋鎮山偷偷與湯光亭頷首致意。湯光亭吐吐舌頭,也不再多説什麼,只希望這個自以為是的大夫,能有那麼一兩手真本事。
結果那潘神醫再給梅映雪過脈之後,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拿起筆來,温吞地擬了張方子,説道:‘這位姑娘病徵雖然不輕,但看來一日好過一日,縱使不加調養,少則兩三年,多則十年,定能慢慢痊癒,只不過怕拖久了,對她腦子有損,日後縱然清醒,也有可能忘了前事。’湯光亭大吃一驚,心想那還得了,叫道:‘你是大夫,是神醫,你給想法子救一救,治一治啊!’潘神醫道:‘別忙!你瞧我這不是開了方子了嗎?你照方抓藥,按時煎服,能夠幫助她慢慢恢復記憶。’湯光亭一聽,原來這一方不是醫治失魂的藥,而是針對副作用的藥,詢問道:‘那她這般失魂落魄的症狀呢?’潘神醫道:‘我剛剛不是説過了?不知病灶,我如何醫治?再説這位姑娘的病情古怪,我實在無從診斷起,就是猜測,我也猜不出來。’湯光亭心道:‘我不是跟你説了,是被人下了藥啦,偏偏你就不信。’知他不願在無法確切的診斷之下亂下結論,是個好大夫,便道:
‘如此,那多謝大夫了!’
潘神醫聽得出來他語氣之中,無甚感謝之意,也道:‘我所開的藥方,有益無害,你可別恃強賭氣不服。要是還能多帶她道熟悉的地方走動走動,一年之內,你就可以看出效果了。’湯光亭不敢再透露出一點不滿之意,恭恭敬敬地道:‘小可不敢。’心想:‘這萬回春可真厲害,下的這個什麼藥,連一般所謂的名醫都瞧不出來,想要解她這個毒,恐怕非要找一個比她更高明的不可!’思索間,宋鎮山送潘神醫出去,將梅映雪與湯光亭單獨留在屋內。湯光亭瞧了梅映雪一眼,但見她坐在牀沿上,兩眼怔怔地看着窗外,良久良久,一動也不動,心中又想:‘可是放眼天下,醫術要比萬回春高明的,只怕沒有。阿雪也夠厲害了,但她自己卻是病人,而病人自己給自己治病,原本也不稀奇,可偏偏她傷的是最重要的腦子,這一下,幾乎是沒輒了。’
每當湯光亭感到彷徨無助的時候,他總會想起他所崇拜,敬佩的那些人,試想着如果自己就是其中一個人,他會如何處理眼前自己所遭遇的困境。湯光亭第一個想起楊景修,但馬上映入腦海裏的,卻是他在無極門時,被人用鐵煉穿過琵琶骨,栓在木樁中間的慘狀。他想着想着,只讓他提醒了自己這仇不能不報,卻對眼前的事情毫無幫助。於是接着他便又去想莫高天。
但是莫高天受傷的樣子,自己前兩天還是親眼所見,一想到他,整顆心就全系在:他的傷勢穩定沒有?陳二哥帶着他,平安地到了鑄劍山嗎?反而讓他無法集中精神。
湯光亭趕緊放棄找莫高天幫忙,可是再來的陳摶老前輩卻不會武功,高談闊論時想到他有用,其他的時候,作用就不大了。接着他想到了呂洞賓。
呂洞賓天性豁達,武功又高,只不過他俠義為懷,從不使心機設計旁人,若是他今日在此,也許會勸自己原諒萬回春,然後看開一點,既然於性命無礙,便一切順其自然吧?
這樣可不行,湯光亭趕緊閉上眼睛,伸掌在半空中亂揮,要把呂洞賓的形象抹去,免得想到後來,説不定還想出家了。不過呂洞賓的形象就如同有法力一般,一時揮之不去,忽然之間,湯光亭想到了自己在對付萬毒宮二師兄時,失劍的那一幕,接着他想起呂洞賓與陳摶曾中過萬毒宮‘廢神弛筋散’的毒,連梅映雪都解不了。
而既然梅映雪解不了,可見萬毒宮對於毒物有一套,解毒的功夫只怕也差不了。
湯光亭像是一個在海上沉浮許久,忽然發現陸地就在前方的溺水者,不但一下子精神爽利,而且迫不及待,當下便前去與姚奉達告辭。那姚奉達才決定要與宋廷接觸,正想選覓人手北上,聽到湯光亭立刻要走,馬上要宋鎮山幫着留人,説是一定要等他準備妥當,決定好人選,讓他們跟着北上,並希望湯光亭能夠替他們引薦。
對於姚奉達的懇切要求,湯光亭已經是很難拒絕了,再加上週應祥、石百成,一頂一頂的高帽子往他頭上戴,一碗一碗的迷湯從他嘴裏頭灌,説什麼英雄出少年啦,什麼文武全才世間少有啦,將來一定大有可為。湯光亭縱使知道他們未必是衷心頌讚,但是聽在耳裏仍是十分受用,也就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如此耽擱了幾日,這一天早上林藍瓶來敲湯光亭的房門。湯光亭將門打開,看見林藍瓶笑吟吟地站在面前,滿面春風,很是得意。湯光亭難得見她如此開心,也笑道:‘瓶妹妹,一大清早,有喜事嗎?’林藍瓶眉開眼笑,喜道:‘先讓我進去,我再告訴你。’
湯光亭拉開板凳請她坐下。林藍瓶未待湯光亭跟着坐定,便道:‘我告訴你,今後你再也不能欺負我了!’湯光亭笑道:‘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了?都是你欺負我的時候多。’林藍瓶立刻將臉拉下,説道:‘你要問我為什麼,不是跟我翻舊帳!’湯光亭道:‘好,好,好……為什麼?’
林藍瓶一本正經地道:‘因為從今以後,我不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了,我有靠山。而且是很大很大的靠山。’湯光亭心道:‘只要你願意回到你哥哥身邊,又有誰敢欺負你?’嘴上説道:‘那是什麼靠山?比趙王爺還行嗎?’林藍瓶道:‘那不一樣,你是先替他辦事,他當然要護着你。你要是不幹了,還是沒有利用價值了,那他還會甩你嗎?我這不一樣,我們可沒有什麼合作關係的,我這靠山會一直像我父兄一樣照顧我。’
湯光亭聽她這麼説,反而有點感染了她孤苦伶仃的氣息,心中微微一酸,説道:
‘那還真是個好消息,能不能告訴我,你的靠山是誰?好讓我也為你高興高興。’林藍瓶笑道:‘昨天傍晚,宋先生説要收我做為他的關門弟子,問我答不答應,今天一早,我已經答應他了,等一下就要拜師了。所以從今天起,我就是長劍門正式的弟子了,我的師父是赫赫有名的宋鎮山不説,師叔伯與師兄弟那麼多,你説,是不是一個大靠山?’
這林藍瓶一身武藝原本就是長劍門一派的,只是當時他們兄妹皆未正式拜師,所以稱不上是長劍門的弟子。如今宋鎮山將她正式收入門牆,説不上是太意外的事情,只是由宋鎮山這個未來掌門的重量級人物來收林藍瓶,倒是一個令人比較驚喜的結果。
湯光亭也是甚感歡喜,道:‘那還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呢,你既然不喜歡跟你哥哥住在一起,那麼這裏就是你的家了。’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又道:‘不過將來我想來看你,可得走上一段好遠的路了。’歡愉之中略顯失落,倒是真情流露。林藍瓶道:‘這個你放心,我入師門的第一件任務,就是跟着你一起去找趙光義,替師門傳遞訊息。’湯光亭‘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説道:‘原來如此……’林藍瓶道:‘什麼原來如此,你心裏想説是宋先生利用了我是不是?事情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呢!姚掌門已經指派了石百成師兄,與朱兆和師兄去壽春辦事,是我自己要求跟着去的,再説他們帶了什麼東西,要與趙光義説什麼話,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我只在旁邊看着罷了,他要利用我什麼?’湯光亭心道:‘那就夠了。’不過也不願意讓林藍瓶認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便道:‘那就好了。’林藍瓶道:‘是嗎,那走,去看我拜師。’説着拉着湯光亭,要他跟着一塊走。
湯光亭便任由她這麼拖拉着走。來到中堂前庭,早有香案准備,觀禮者也大都到達。不久良辰吉時已到,兩旁敲起鑼鼓,宋鎮山這時才從後堂出來,坐在居中首位,而林藍瓶則早在庭間跪迎。待鑼鼓聲響結束,典禮司儀便將拜師的各個程序一一唱出,其中不外是祭拜天地與長劍門開山祖師,教訓新弟子入門門規,新弟子向師父磕頭獻禮,以及師父賜給新弟子一把長劍等等,雖然不甚繁複,卻一點也不馬虎,莊嚴肅穆,簡單隆重。
湯光亭看着林藍瓶一步一步地行禮如儀,想起自己居然沒有一個師父,倒也怪寂寞的,莫前輩一直想收自己為徒,但卻一波三折,最後卻學了呂洞賓的劍法。不過他反究自己內心深處,説不定自己並不是很欣賞像莫高天那樣的人,也許呂洞賓還比較適合成為自己努力的目標吧。
胡思亂想之際,林藍瓶已經完成拜師大禮,當夜姚奉達便讓人去請他來商議北上細節。湯光亭巴不得他們有此一邀,欣然應命。會中與其是説與他商議,還不如説是要尋求湯光亭的支持。不過湯光亭倒不在乎些,他只希望能夠早早起程,然後帶着梅映雪到萬毒宮去尋求幫助。
第二天長劍門上下便開始張羅遣使北上事宜,為了爭取時效,每人都備馬一匹,只有梅映雪因為精神恍惚,怕她摔下馬來,便與林藍瓶共乘一匹。另外湯光亭與林藍瓶並不負責代表長劍門,而由同行的石百成與朱兆和負責所有接洽事宜。其中文件書信由石百成貼肉而藏,金錢財物則由朱兆和保管。臨行前由宋鎮山再三叮囑,無非是閒事莫理,閒地莫停等等瑣事之後,五人四騎當日便即出發。
這時時序節氣已進入處暑,天候還算怡人,馳馬奔跑,快意暢然。五日之後,眾人來到長江邊上,等船過江。那時雖説南北情勢已經有點緊張,但是前些日子,李煜才又差人運送白銀二十萬兩、綢緞二十萬匹到汴京進貢,去資助他的敵人,妄想能夠讓趙匡胤緩一緩手。因此湯光亭拿出當初趙光義寫給他的手諭,南唐守軍依舊買賬,恭恭敬敬地連人帶馬送上渡船。
到了長江北岸,趙光義的手諭那就更有效了,湯光亭只消説一句:‘奉王爺諭辦事,回去壽春覆命。’那宋國兵士全都像是聽到了聖旨一樣,態度恭敬,主動給馬匹送上糧草,以資路上所需。石百成與朱兆和見戍守江邊的宋軍,船隻糧草齊備,軍營營帳星羅遍佈,一場大戰一觸即發,南唐君臣還心存僥倖,醉生夢死,石朱二人面面相覷,都覺得選擇往宋國靠,是絕對錯不了的。
這一日來到桐城附近的小鎮,五人剛剛走進鎮上街道,一馬當先的朱兆和突然手按劍柄,石百成在一旁趕忙伸手攔住,説道:‘朱師弟,冷靜一點。’湯光亭從後面勒馬上前,定睛一瞧,原來迎面而來一老一少,正是李坤松與甘俊之。
湯光亭更向前去,他人在馬上,居高臨下,説道:‘李前輩,你的身子大好啦!’甘俊之向前一步,説道:‘跟我師祖説話客氣一點,下馬來!’湯光亭搖頭道:
‘不下,不下。那一天你們跑得那麼快,害我追都追不上,這一次我得騎馬追,説什麼也不下馬。’甘俊之怒道:‘當日莫高天給我師祖打了個半死,還不是下手時念着同門之誼,留了幾分力氣。今天你倒是囂張,真後悔那天放過了你!’湯光亭想他得了便宜還賣乖,當真是要氣炸了胸膛,但想到過了這麼些時日,李坤松的內傷只怕是好得全了,自己這方雖然人多,卻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便道:
‘我跟甘兄又有什麼仇了?犯得着這麼大動肝火嗎?咱們那時不是説好了,那一天的事情那一天解決,玄璣真人也可以做證。’甘俊之手按劍柄,説道:‘那是兩碼子的事。既然你想替莫高天出頭,那便吃我一劍!’説罷‘唰’地一聲拔劍出鞘。湯光亭心道:‘這可是你逼我出手的。’反手才摸到劍柄,忽然有人喊道:‘兩位請住手!’音調熟悉,湯光亭待那人走近一瞧,原來是高智陽與範忠義幾人。
湯光亭趕緊翻身下馬,抱拳行禮道:‘見過高大人!’石百成與朱兆和聽説是個官,也趕緊下馬來。只聽得高智陽續道:‘湯兄弟,你在江西鬧場的事情,已經傳到了王爺的耳裏,他老人家可不開心了。你可別又在這裏跟甘兄弟鬧開了,我們可是還有正事要辦呢。’
湯光亭道:‘這可是天大的冤枉,我到江西去,説明了是幫玄璣真人將長劍門給拉進來,沒想到他老人家脾氣不好,一言不和就跟人家打起來了,我和焦贊大師到的時候,他們正打得如火如荼呢,怎麼這帳也算在我的頭上了?該不會是有人故意要挑撥離間吧?’説着,往李坤松瞧了一眼。李坤松道:‘我還沒見着王爺呢,你不必看我。’湯光亭回過頭來,續道:‘這件事情,焦贊大師可清清楚楚,王爺若要怪罪,我可找他幫忙證明證明。’
高智陽將信將疑,説道:‘那你沒幫着勸架,卻跟着大家瞎攪和,那還不是沒辦妥答應王爺的事。’湯光亭笑了一笑,心道:‘還好我有先見之明,知道要繞回去長劍門,朱兄與石兄剛好替我圓場。’回頭笑道:‘朱兄、石兄,請你們上前來,我來跟你們引薦引薦,我眼前這位是高大人,在王爺跟前辦事,是王爺的左右手。’石百成與朱兆和連忙向前行禮。高智陽問道:‘請問這兩位壯士是……’石百成道:‘晚輩石百成,奉掌門人命,前來宋國拜謁王爺。’湯光亭道:‘這兩位便是江西長劍門的兩位師兄,這回奉命跟了我北上,就是要來跟王爺覆命的。’高智陽一聽,又驚又喜,説道:‘此話當真?’連忙招來從人,吩咐在附近找一處客棧酒樓,先擺上酒席。從人應命而去。高智陽立刻説道:‘此地不是説話之處,還請兩位壯士移步,其他所有人,也都請一起過來。’大夥兒一聽他這麼説,就知道又有免費的酒菜可以吃了,都樂得答應。
一行人便在高智陽所派出的從人帶領下,來到一家小酒館坐下,石朱二人自然都被安排與高智陽同桌而飲。互敬三杯水酒之後,高智陽先道:‘兩位壯士説是受命前來,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石百成望了湯光亭一眼,湯光亭跟他點了點頭。石百成方道:‘小的受掌門之命,與湯兄弟一同前來,是想向趙王爺傳遞友好合作信息,他日若有用得着本門的地方,當效犬馬之力。我這裏有書信一封,還請大人過目。’説罷伸手入懷,取出信封,交給高智陽。
高智陽抽出信箋,草草瀏覽了幾行,復將信箋裝好,交還給石百成,説道:
‘這是要給王爺的信,請妥善收好了。’石百成道:‘是。’又將信封藏了回去。
高智陽道:‘長劍門既願為前驅,弔民伐罪,本官樂觀其成,只不過軍情已經十分吃緊了,此刻我也不能做主。’吩咐從人拿出一塊腰牌,交給石百成道:‘便請兩位拿着這腰牌,即刻啓程趕往壽春,見着王爺之後,將所有的信物交給他看,王爺自有定奪。’
語氣鄭重,表情肅然,好像有什麼天大的事情要發生了一樣。石百成與朱兆和只怕事情有變,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湯光亭也忍不住問道:‘大人,王爺那時千交代萬交代,一定要我聯絡上長劍門,現在我好不容易把人帶來了,王爺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吧?’高智陽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朝廷已經準備對江南用兵,曹彬大將軍已經奉詔入京,隨時都有可能會出兵。所以王爺才會命我先到前線,準備大軍所需糧秣。依此情勢看來,只怕王爺來不及交付長劍門任務。’石百成趕緊説道:‘可是江西池洲、洪洲一帶,扼長江上游之地,是江南的軍事要地,我長劍門在地方勢力已久,動見觀瞻,影響所及,西至兩湖,東至金陵,若不能為朝廷效力,豈不可惜?還請大人三思。’湯光亭也幫着敲邊鼓:‘玄璣真人回去覆命才不久,差也不差這幾天……’高智陽道:‘已經過了半個月啦!’湯光亭道:‘總而言之,還是請大人修書一封,讓他們拿着趕路要緊。’高智陽沉吟一會兒,道:‘那是。’
範忠義命人送上紙筆,高智陽奮筆疾書,立時寫就。石百成接過瀏覽,紙上墨跡未乾。高智陽説道:‘便請兩位壯士快馬加鞭,星夜前往,遲了,我怕王爺會離開壽春。’石百成道:‘湯兄弟……’湯光亭道:‘事不宜遲,我帶着梅姑娘,行動不便,兩位師兄還是趕快前去吧!’朱兆和道:‘沒錯,石師兄,我們還是先走吧!’
石百成道:‘正是。’又與眾人對飲三杯,便即告辭。湯光亭送出門口,拿出原本放在身上的趙光義手諭,交給石百成,説道:‘必要的時候,可以用這個來突破王爺身邊一切不必要的干擾。’石百成大喜,接下稱謝。朱兆和道:‘那師妹便留在湯兄身邊,幫忙照顧梅姑娘好了。’林藍瓶早就是這個意思,他若不説,自己也會提出,便點頭道:‘師妹祝兩位師兄馬到成功!’石朱二人點頭示意,與湯光亭道謝再三,縱馬離去。
湯光亭送走石朱二人,立刻又回到高智陽桌前,説道:‘依大人説,這場大戰不就一觸即發了?’高智陽道:‘這是軍事機密,到底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大家可都是分散開來,在為朝廷辦事了。湯兄弟是否也應該回去候命了?’湯光亭喜道:‘我等的就是這一刻,這樣的大事,我又怎麼能缺席呢。’高智陽看他喜形於色,倒是有些意外,隨即想道:‘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只想着打架玩鬧,這行軍打仗的事,豈是兒戲?到時候就有得你苦頭吃了!’便又道:‘如此湯兄弟不如趕緊回去,説不定王爺的密使,已經到了鑄劍山上了呢。’心中又想:‘你趕緊走了也好,免得又跟人鬧出事情來。’
湯光亭大叫一聲:‘哎呀,沒錯!’草草飯飽,領着林藍瓶與梅映雪,便向高智陽告辭。
三人走出鎮外,折返向南。林藍瓶這才問道:‘怎麼這就走了?我們不是才到江北來嗎?才沒幾天又要回去了啊?’湯光亭道:‘壽春既然有你兩位師兄趕去,我們自然也就不用去了。你沒聽高智陽剛剛的語氣,唐宋兩國隨時都有可能開打,難道你不想跟着軍隊,殺到金陵皇城去,把李煜從龍椅上給揪下來嗎?’那林藍瓶近來本已無意找李煜報什麼殺父之仇,但是現在機會擺在眼前,不由得又再度觸動她沉寂已久的復仇之心,湯光亭見她頗為心動,又道:‘再説,我也想帶你回去我家裏,讓你看看我小時後玩耍的地方,順便去看看我娘。’林藍瓶不知怎麼地臉上一紅,道:‘去……去見你娘……?’想問他:‘為什麼?’卻不好意思問出口。
湯光亭心中説道:‘帶你和阿雪去給我娘看看,看要挑哪一個當媳婦的好。説不定,還是兩個一起娶了的好。’他這個念頭,擺在心裏已經很久了,只是一直不敢説出口。甭説林藍瓶一向潑辣,是他早就知道的了,就是梅映雪也是個狠角色,一直無法猜透她對於此事的看法。這兩個其中只要有一個不同意,那他這個夢想就算破局,以後想都別想。更怕搞不好,就連梅映雪都拂袖而去,那便是兩頭落空,血本無歸了。
一想到梅映雪,湯光亭忍不住瞧了她一眼,心中與她説道:‘想要去萬毒宮求醫的這件事情,能不能成還在未定之天,更何況我連去萬毒宮的路都不知道。宋軍攻打江南的事情緊急,所以我們還是先回家去,不過你放心,等這事一過,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我也一定要想辦法,把你給治好。’他心裏説道這裏,暗暗禱祝,發起一個誓來。
也合著就有這麼巧,忽然間,梅映雪忽然轉過頭來,衝着他笑了一笑。湯光亭一驚,差一點跌下馬來。須臾,回過神來,高興地大叫:‘阿雪!阿雪!你認得我了嗎?’雙腿一夾,馳馬靠上前去。
林藍瓶正思索着回到鑄劍山上,見着湯光亭的母親時,這第一句話該説什麼好,卻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大叫聲嚇了一跳,忙道:‘發生什麼事了?’湯光亭喜不自勝,説道:‘阿雪她……她剛才對我笑了,她認得我是誰了……’林藍瓶喜道:‘真的嗎?’勒馬停步,轉過頭來,輕輕喚道:‘梅姊姊,梅姊姊,你認得我是誰嗎?’梅映雪緩緩地將目光移動到林藍瓶臉上,微微笑了笑,小嘴微微一張,動了幾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來。湯光亭喜道:‘她想説話,她想説話,她知道你是誰,她知道你是誰了。’一時得意忘形,雙臂一張,將梅映雪緊緊擁在懷裏,梅映雪並不抵抗,只把頭低下。那林藍瓶見狀,開心之餘,醋意頓起,沒想到湯光亭興奮過度,忽然放開梅映雪,與林藍瓶説道:‘瓶妹妹,謝謝你,若不是你這些天來無微不至的照顧,阿雪不會復原得這麼快!瓶妹妹,你真好!’左臂一張,將林藍瓶摟在懷裏,右臂亦復將梅映雪給摟了進來,便在這一刻,湯光亭終於完成了他只能做,不能説,‘左摟右抱’的小小心願。
林藍瓶直覺猜他是故意裝成得意忘形的樣子,但是心裏卻也願意與他保留這一點模糊地帶,很快地,她也投入了相同的心情,去享受這麼一會兒的情感交流。可是他們三人跨下的馬匹可不這麼想,兩匹挨在一起的馬兒,不久便焦躁起來,湯光亭跨下那一匹擺頭嘶鳴,竟將前腳抬了起來。只聽得林藍瓶花容失色地大叫:‘湯哥,湯哥,我快要掉下去了,我快要掉下去了……’湯光亭左摟右抱的手不想放,跨下坐騎卻不聽話,心中一急,雙腿夾得更加緊。
那馬兒可不是這樣就可以馴服的,後腿一蹬,湯光亭整個屁股從馬鞍上飛了起來,‘咕咚’一聲,摔下馬來,那林藍瓶與梅映雪受他之累,在驚叫聲中,一一跟着摔下,湯光亭當先做了人肉墊子,卻依舊笑得十分開懷。林藍瓶與梅映雪掙扎着從他的身上爬起,雖是一身狼狽,但聽到湯光亭的笑聲,也受到了感染,都嗤嗤地笑了出來。
湯光亭見到梅映雪也笑了,深信這一定是個好兆頭,於是更加堅定他要回鑄劍山的決心。第二天三人回到江邊渡口,那戍邊帶隊的軍官還認得湯光亭,堆笑問道:
‘爺這麼快就又要去辦事啦。’湯光亭道:‘這一回是幫高大人去張羅一些瑣事。’於是胡説八道一番。那軍官深信不疑,直道:‘爺是能者多勞,將來定是國家棟梁。’那戍守南岸的南唐軍士,親眼見到宋國的軍官與湯光亭等人有説有笑,待到湯光亭等人下船,也對他們十分殷勤,而禮遇有加,他們也因此得以迅速又順利地回到鑄劍山上。
那林藍瓶與梅映雪兩人,是湯廣成之前就見過的,只是這一次兒子不但將寨中大事給辦妥了,而且還居然將兩女給一起帶了回來,這樣的變化,實在是讓他感到有點措手不及。不過其中細節他也不好細問,只有趕緊讓人另外安排住宿。還有那山豬與刀疤老三,也是知道林藍瓶對湯光亭好像有那個意思,可是這會兒突然又冒出了個梅姑娘,他們兩個相視而笑,私下議論,只是不知又哪裏意見不合,在一邊叫嚷了起來。
陳九淵知道湯光亭回來之後,也趕緊到議事堂來看他。湯光亭問起莫高天的近況,陳九淵道:‘莫前輩內功深厚,令人佩服,這些天他自行調養,已經漸有起色了。另外楊大哥也幫了許多忙,他們現在患難相扶,都變成忘年之交了。’湯光亭喜道:‘他們兩個如果能交成朋友,相信一定能夠撞擊出許多火花。我已經等不及想要早一點去看他們了。’陳九淵道:‘聽説寨主今晚設宴給你洗塵,已經派人去請他們過來了。’
當晚湯廣成果真設宴宴請湯光亭的江湖朋友,而寨中的重要幹部,也都受邀列席陪伴。席間湯光亭除了帶來宋國即將用兵江南的訊息外,也與莫高天、陳九淵説起那天分開之後的事情。言談之間,莫高天仍未改其桀傲不馴的狂妄性格,湯光亭想來他的身子應該是大好了,再瞧那楊景修的氣色,也比先前紅潤了許多,這雖讓他安心不少,但是時間對楊景修來説,卻是最大的殺手,因為像他這樣的傷,日子拖久了,往後要復健的困難度就會增加,昔日功力也就越難恢復。
那湯光亭原本還指望讓梅映雪替楊景修想想辦法的,但現在的梅映雪卻像是過江的泥菩薩一般,連自身都難保了。所以説梅映雪身上的毒,那就更要先想辦法解決不可了,決不能向那個潘神醫説的那樣,只讓她自行痊癒。
這一切都只待宋國的密使一到,然後湯光亭就可以跟隨父親打下山去,成就一番事業之後,他便要立刻帶着梅映雪前往太原,去尋求萬毒宮的協助。
只是這個宋國密使一直都沒到。
頭先一個月,湯光亭是天天到議事堂、前廳、山下大門報到,詢問有沒有宋國密使來訪。然後就到後山去找楊景修與莫高天,比手畫腳,談論武藝。或者是去找林藍瓶,帶着梅映雪到處去閒逛。那梅映雪每日按時服用潘神醫所開出的藥方,精神狀態似乎日日都有改善,有時候已能用點頭搖頭表達意見,只是反應慢半拍,進步狀況還不能令人滿意。偶而湯光亭也帶二女去見他的母親,那湯光亭的母親也是時好時壞的,正好與梅映雪是一對。
如此日復一日,天氣也由熱漸漸轉涼,趙光義始終沒有派人來。甭説湯光亭心焦難耐,就是湯廣成也頗感納悶。幾經商議,決定派出探子前往宋國與長江沿岸查探宋軍動靜,除此之外,他們所能做的,也只有繼續等待了。
如此又過了月餘,一日忽然探子回報:‘宋軍已由曹彬領兵,由蘄陽經蘄水入長江,池州守將戈彥以為是宋軍巡江,還備酒犒師,發現苗頭不對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戈彥棄城遁逃,現在池州已經讓宋軍佔領了。’湯光亭大喜,説道:‘終於打起來了,這趙匡胤的耐心未免也太好了吧。’湯廣成面有憂色,説道:‘看樣子趙匡胤勝券在握,並不打算出奇兵突襲,想要給李煜壓力。而南唐有像戈彥這樣的笨蛋守城,想要不敗也難。唉,希望這一場戰爭能夠早一點結束,趙匡胤顧念江南百姓,不要濫殺無辜。’湯光亭尚不能瞭解他父親的心情,只想:‘我們本來就是要配合宋師出兵,若是不打起來,那一切的努力不就白搭了?’
湯廣成接着下令加派人手嚴守山下通道,遇有南唐軍隊要上山,就一概直接殺退。結果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宋國的密使依舊毫無蹤影,只不斷地接到探子回報:
宋師順江而下,銅陵、蕪湖、當塗一一落入宋師之手,幾乎是已經來到鑄見山山下了。那探子還回報一個奇怪的消息,那就是宋軍在石牌口聚舟架橋,架完之後突然又拆掉,不知在搞什麼鬼。湯廣成除了下令再探,也無計可施。
過沒幾天,探子又急急來報:‘宋師在採石磯架起跨江浮橋,大將曹彬與潘美兩軍已經過江在採石磯會師,大軍前進白鷺洲,南唐水軍鄭彥華、步兵杜真雙雙敗陣,如今恐怕已經到秦淮河邊了。’湯廣成大驚,他知唐軍官驕兵惰,武備鬆弛,卻萬萬沒想到會到如此不堪一擊的地步。湯光亭聽了,只想馬上下山助陣,趁勢衝殺。湯廣成阻止道:‘我們既已受宋國軍令,未得命令而動,那可是要受軍法審判的。’湯光亭怏怏不樂。
便在此湯光亭大傷腦筋之際,順着長江而下,遠在百里之外的金陵城裏,已改為軍機處的澄心堂上,也有一個人正自焦頭爛額,一個三十九歲正當盛年的中年男子,坐在案頭前,兩鬢一夜之間又多出了幾莖白髮。那人便是國主李煜。他這日接到常州情報,知道吳越竟附和趙宋,趁隙由東來攻,他又氣又怒,立刻援筆修書吳越王錢俶:‘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但宋天子易地賞功酬勳,王也不過是個大梁布衣罷了!’書成,遣使快馬疾送。一個月之後,吳越王錢俶以攻下常州、潤州作為回應,並將來書輾轉遞送給宋天子趙匡胤。
李煜憤恨莫名,但是他又能如何?當年趙匡胤攻打南漢,南漢主劉鋹也曾致書向他求援,但是當時自己也如現今的錢俶一樣,不但置之不理,相同的,也將書信送交給趙匡胤。
李煜這時又想起了同年盧絳所言,不過現在是後悔也來不及了。那時盧絳還是沿江巡檢,見宋軍滅了南漢,聲勢大振,特別向李煜提出了滅吳越而抗衡中原的政策。在他認為,吳越是南唐的宿仇,彼此都是心腹之患,將來大戰爆發,吳越必會落井下石。到時腹背受敵,很難應付。以他長久以來在海門與吳越軍多次交戰的經驗,要攻取吳越並不難,如今宋師才滅南漢,如出其不意,偷襲吳越,最是上策。
李煜那時尚怕宋師會藉此口實向南唐進兵。盧絳更提議道:‘可以偽稱宣、歙二地謀反,我們以平亂為由,出兵追擊,再賄賂吳越,請求援兵。待吳越援師一到,忽然反戈相向,則吳越舉手之間可滅。吳越既滅,我國國威大盛,就是趙匡胤也不敢輕舉妄動哩!’計劃與林仁肇如出一轍,只是林仁肇膽子更大,他的目標直接便是宋國,以圖一勞永逸。只可惜李煜進不敢與趙匡胤逐鹿中原,退又不敢滅吳越壯大自己,如今這些忠勇愛國之士的預言一一實現,李煜又惱又悔:‘一切都太遲了!’若説這是報應嘛,卻又並非全然如此,當時李煜見南漢被滅,早就有打算自己也終將步上後塵,只是在他的心裏,總有那麼一絲痴心妄想,妄想宋主趙匡胤會因為他一向俯首稱臣,以小事大,如子事父,而放他一馬,讓他苟安江南。這樣的妄想一直到宋軍越過長江,才終於破滅。
他原本所憑仗的長江天險,被一座前所未見的跨江浮橋輕易破解,為今之計,只有想辦法將宋軍擋在秦淮河岸外,然後詔令江南各地軍旅,北上勤王。
李煜令人招來‘神衞統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勳,命他緊急募民為兵。沒想到皇甫繼勳竟然説道:‘昨天半夜忽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兼之雷電交加,冰雹如大雨滂沱而下,樹摧柱折,營帳軍旗,無一倖免。依臣之見,此乃天象示意,不如順應天意,讓人速修降書。’李煜勃然變色,斥道:‘此事休要再提!他日宋軍倘若兵臨城下,孤當親督士卒,背水一戰,以存社稷。假若金陵終究不保,那孤便在這殿上引火自焚,做鬼也要做唐國之鬼!’皇甫繼勳怏怏而退,心道:‘你此刻才想發憤圖強,未嫌太晚了吧?’
李煜斥退皇甫繼勳,想他經過這一番教訓,從此應當會盡心盡力,堅壁固守,以拒宋師。但光是把兵權交給皇甫繼勳全權指揮,還不能令人心安。他開始在後宮搭起神壇,日日請和尚法師誦經唸佛,他自己也和小周後戴僧伽帽,披紅迦裟,跪倒叩拜,口中誦經默默禱祝,希望神佛能看在他平日多齋戒持誦,為境內僧道佈施,建塔創寺的面子上,保佑南唐國祚永續,國運昌隆。
冬去春來,此後的幾個月內,宋軍果然再無進一步的消息,李煜頗感欣慰,覺得他這幾個月的誦經唸咒的功夫沒有白費,昔日所積功德,此時也都得到了回報。
這一日他心血來潮,登上金陵城樓,放眼望去,但見遠處長江江面戰船遍佈,黑壓壓的桅牆高聳入雲,而近處原本廣闊的江岸,則是柵營遍野,旌旗蔽空,兵甲戰馬,沿着城牆城門列隊排開。團團營帳中間,一張獵獵作響的大纛帥旗,張牙舞爪地迎風高懸,像是正在向他示威。
李煜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氣急敗壞地叫來守城官兵,喝道:‘宋軍已經到了城下,如何不來報孤?’那官兵戰慄答道:‘皇甫主帥不准我們入報,所以陛下才會不知。’再問下去,才知宋軍早就渡過秦淮河,圍城不攻已經有幾個月了。李煜一顆心沉到了谷底,回宮的路上才豁然通曉:‘是皇甫繼勳欺我,是皇甫繼勳欺我。’一回到宮裏,李煜馬上召皇甫繼勳覲見。皇甫繼勳尚不知何事,匆匆入宮,李煜劈頭就問:‘宋軍圍城許久,為何總是不報?’皇甫繼勳振振有詞地答道:‘宋軍強大厲害,根本無人能敵,就算臣每天都跟陛下報告軍情,也只不過是讓陛下更加惶恐不安,什麼幫助也沒有。’李煜勃然大怒,喝道:‘依你這麼説,就算是宋軍攻進城來,你既沒有辦法,就只好任他橫行掠殺了,是嗎?’皇甫繼勳原本就打算宋軍一旦入城,就率眾投降,以保官祿,可是這事如何能説?當下無話可答。李煜這一下可更氣了,馬上喝令左右將他拿下,著令處死。
解決了皇甫繼勳,李煜馬上想到,宋軍圍而不攻,所為何來?不過是要自己投降罷了。説也奇怪,這時他的膽子卻又大了起來,毫無投降的意念,明知是困獸之鬥,但不甘心束手就戮,決意要鬥上一鬥。他吩咐左右召來衞尉陳大雅,要他突圍出城,命駐守洪州的鎮南軍節度使朱令贇,率領麾下十五萬大軍來解金陵之危。
他也知道陳大雅是文官,不是武將,要他面對數十萬敵軍突圍而出,是十分為難的事,可是朝中已無可用之人,李煜先是軟言相求,最後厲色威嚇,陳大雅無奈應命,當晚趁着夜色,縋城而出,趕赴洪州。
平日諸臣高談闊論,説得是眉飛色舞,頭頭是道。可是一旦事到臨頭,一個一個卻都成了縮頭烏龜。李煜十年養士,竟不得一人,除了懊惱唏噓,萬念俱灰之外,如今也只有祈禱陳大雅能夠圓滿達成任務了。
一個月後的鑄劍山。
湯光亭自從江北迴到山上來,如今已經過了整整一年,早已是窮極無聊,而且悶得發慌。尤其一是林藍瓶在半年前就讓長劍門人給尋了回去,讓他少了一個伴;二是莫高天則為了傳承一身武功,終於出人意表地收了陳九淵為徒。兩人躲在山上練功,又讓他一下子少了兩個伴。
其實陳九淵練武勤快,反應靈敏,與宋鎮山一樣,是天生練武的胚子,莫高天授他武藝,原本也是千里馬遇伯樂,是相得益彰,只不過陳九淵沉默寡言,性格與莫高天大異其趣,説是出人意表,大多意源於此。但是莫高天卻看上他忠厚篤實,其中原因,應該是始肇於甘千軍所帶給他的心理陰影吧。
這一天湯光亭帶着梅映雪再度來到母親的住處,那梅映雪這時已經能夠喊得出一些人的名字了,只是偶而會突然發呆出神,然後視而不見,也聽而不聞。但是在她稍微清醒之後,卻也變得很依賴,常常嬌聲:‘湯哥,湯哥!’地叫個不休,更讓湯光亭憐愛不已。所以不論上哪兒去,總是要帶着她,免得因為她找不到自己,而影響到寨中其他人的作息。
湯光亭有點不想在山上繼續枯等下去了,之所以心血來潮帶梅映雪來看她母親,其實是有一點準備辭行的意思。但是一見到母親,卻什麼話也説不出來。或許根本是無話可説吧?湯光亭找了一棵樹挨着身子坐下,望着天空怔怔地發呆。
母親拉着梅映雪悄悄來到湯光亭的身邊,説道:‘亭兒,你和你媳婦兒都成親這麼久了,什麼時候才要生個胖娃娃?什麼時候才打算給你老孃添個孫子?’湯光亭一愣,不知怎麼跟母親解釋他們兩個根本還沒成親,尤其湯廣成覺得梅映雪神智不清,在她沒有痊癒之前,也不可能答應讓兒子娶她。
湯光亭腦袋一轉,朗聲笑道:‘阿孃,這件事情你急也急不來,不過你放心,孩兒一定會加倍努力的!哈哈!’乾笑兩聲,瞥眼間,不小心瞄到梅映雪也正轉過頭去,好似掩嘴偷笑,湯光亭覺得是自己這些天整日胡思亂想,連帶地眼睛也花了。
他站起身來,正要去拉梅映雪來瞧個明白,忽然有人匆忙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湯大哥,山下……山下有人上來了……’
湯光亭聽這聲音,再仔細一瞧,正是當時與他在山下看顧黑店的小三。看他喘成這個樣子,知他應該是有重要的事情,便問道:‘有人上來就讓他上來呀,值得這麼大驚小怪的嗎?’小三喘得彎下腰去,續道:‘是……是你自己説的,人……
人來了……來了就通知你,哎喲我的媽呀,早知道你……你忘記了,我就不用……
不用這麼趕了……’
湯光亭大叫一聲,恍然大悟,一個箭步竄出,雙手摟住小三的肩膀,激動地道:
‘對對對,兄弟,謝謝你,真是謝謝你了!’説完右足一跨,迫不及待地從小三身邊飛竄奔出,同時大叫:‘阿孃,照顧我的媳婦兒,我去去就回!’湯光亭的母親還沒搭腔呢,小三倒是大喊起來:‘湯大哥,湯大哥,等等我,我也去看看!’那湯光亭早去得遠了,如何能聽到他的喊叫。
其實湯光亭就算是聽到了,也沒打算會停下來,因為他這時滿腦子想着的,就是:‘來了,來了,終於盼來了!’
他施展輕功,這一年多來的修練,可讓他又有許多長足的進步,這會兒他卯起來開步狂奔,不消一盞茶的時間,就來到了校場上的議事堂前。他停下步來整理一下衣服,拍掉靴上的黃土,裝得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才走進堂內。
那湯光亭自從帶着陳九淵,完成了與宋國洽談的任務,帶着趙光義的信物回來後,在寨中的地位已經無形中提高了不少。以前大家只認他是湯老大的兒子,從沒把他真正的當一回事,現在可不同了,大家甚至已經有了這個山寨遲早要奉他為為主的心理準備。
湯光亭自然也知道大家已經對他令眼相待,所以他走進議事堂的時候,可不好再像以往那般蹦蹦跳跳,掩藏起興奮的心情,一本正經地步入堂上。沒想到這一腳才踏進門檻,馬上就聽到一聲清亮嬌柔的聲音説道:‘湯哥!’接着右臂一緊,給一雙小手抓住。湯光亭本來可以閃過這一抓,只是在他聽到聲音時,就已經知道來者是誰,便任由他這麼抓着。
湯光亭轉過頭去一瞧,這聲音,這雙手的主人,果然便是與他睽違了半年之久的林藍瓶。雖然只是半年不見,但她原本俏麗的面容,此刻已多增添了幾分成熟嫵媚,而久別重逢的喜悦,也毫不吝情地洋溢在她紅紅的臉龐上,眼眶中還隱隱泛着淚光。
湯光亭當然也是喜從天降,笑逐顏開,樂道:‘瓶妹妹,你怎麼來啦?’林藍瓶道:‘不單只是我,我是跟朱師兄一道來的,還有我哥哥,他也來了。’湯光亭心裏打了一個突,心道:‘林延秀?’目光還來不及去尋他,耳裏已經聽到有人輕咳一聲,故做清喉嚨狀。湯光亭順着聲音尋去,果然便瞧見了林延秀,右手虛握拳頭,掩嘴輕咳,一臉不以為然的看着林藍瓶。
湯廣成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見到湯光亭進來,説道:‘亭兒,這位林兄弟,奉了曹將軍之命,拿着符節前來傳令,要我們今夜立刻出發。’湯光亭大喜,説道:
‘要去打金陵了嗎?’林藍瓶插嘴道:‘洪州的朱令贇率領十五萬大軍出發救援金陵,經過鄱陽湖時,我門師兄探到了消息,星夜前往通知曹將軍。所以曹將軍便令王明將軍與我哥哥前來截擊,如今王將軍率領五千水兵,在採石磯駐守,我哥便到這裏來求援。’林延秀到時已先與湯廣成提了一個大概,林藍瓶在一旁聽到了,所以搶着説出來與湯光亭知曉。
湯光亭道:‘那好,這個朱令贇有十五萬水軍,我方有王將軍的五千水兵,還有誰會來支援?’林延秀道:‘我領了兩千步兵,已在山下待命,另外朱師兄這邊,還有二三十個師兄弟。’湯光亭道:‘嗯,還有然後呢?’林延秀道:‘就這樣,沒有然後了。’
湯光亭道:‘不,不,不,你大概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説,其他還有多少兵馬?’林延秀道:‘我很清楚你的意思,是你沒搞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就這樣,沒有了。”’湯光亭吃驚道:‘可是我們的對手有十五萬,喂,是十五萬人吶!’林延秀道:‘大軍主力現在都在金陵,分不出太多兵員來守採石磯,所以曹將軍才會讓我上鑄劍山來求援。’
雙方軍力懸殊,也是湯廣成一直在擔心的事情,既然兒子開門見山地問了,他也趁機發言道:‘以小搏大,以寡擊眾,在兵法來説,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事關我手下弟兄三千餘條性命,不知將軍有沒有什麼計策。’林延秀道:‘洪州守軍雖然號稱十五萬,不過實際上最多隻有十來萬。將軍要我率領步兵在兩岸江邊多插旌旗,牽動馬匹往來奔馳,以為疑兵,王將軍則在江上多浮長木,遍插旗幟。趁夜色掩襲,唐軍船隻龐大,掉轉停錨都不易,要是前方船隻突然發現狀況有異,當先停船的情況下,一定會全部擠在一起,然後……’説着説着,拿出兵力部署地形圖出來,按圖索驥,將整個計劃與湯廣成等人説明一番。
湯廣成父子與長劍門人聽着連番點頭,雖然仍是行險,但是行軍打仗不就是這麼一回事,況且如果計劃成功,眾人以小搏大,那才是一項足以向後人道的豐功偉業哩。
策謀既定而且十分可行,湯廣成便決定依約出兵,當下即招集寨中兵馬,依計分工下去,分頭進行。原本湯廣成欲留湯光亭留下守寨,但是湯光亭堅辭,心想連林藍瓶都參與,自己豈能置身度外?湯廣成無奈,只得召來陳九淵,並留下五百人讓他守寨,以確保撤退有路。
當夜湯廣成便率領寨中二千餘人馬,與林延秀一起下山,並與林延秀那二千步卒還有長劍門人會合,約定吹螺鳴笛為號,然後各自帶開。那時月黑風高,四野漆黑,豬狗難辨。那跑馬寨寨中各洞,各有舊部,此時各自帶領散開,湯光亭不願跟着父親,那只有跟着長劍門人。此時他們只有境境地躲在江邊長草當中,靜待着情報所説,今晚就會抵達採石磯的南唐軍船。
湯光亭蹲着身子,百般無聊地瞧着身旁的林藍瓶,卻見她聚精會神地看着江面,一點也沒有不耐煩的感覺,湯光亭不願被她比下去了,也靜靜伏着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面之上突然出現點點火光,先是一朵兩朵,接着一下子十朵、二十朵,不斷地呈倍數成長,待那火光漸漸走近,眾人一看之下,才驚然發覺,那一團一團的火光,竟是一艘艘的小木船,木船上塞滿了乾草木柴,澆上助燃的油脂,順着江流而下,這些小木船頓時成為衝向敵軍的火炮,唐軍主力戰船就從後面跟來,若是宋軍遣船抵擋,那麼一旦讓火船撞上,唐軍再跟着殺上,那麼宋軍只怕就要全軍覆沒,而若是宋軍不加抵擋,則這些火船就可以直接撞上採石磯上的浮橋,既能一舉燒掉負責宋軍後勤補給的橋,唐軍還能順流直抵金陵城下,解決金陵之圍。
這樣的一石二鳥之計,出自於一個向來為南唐朝臣,譏之為剛愎自用,有勇無謀的朱令贇手裏,可以説是李煜的運氣。朱令贇想出這樣的計策,自己也很得意,還給這些小火船命名為‘火油機’。
湯光亭看着這些火油機大舉順流而下,心中只想:‘完了,完了,下游的守軍不管是奇兵疑兵,真兵假兵,一把火燒過去,那還有的剩嗎?’只想是否該做點什麼事,但是約定的信號始終未發,眾人仍是一動也不動地躲着。湯光亭乾着急,也不知該怎麼辦。
正當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原本一字排開,一馬當先的火船,忽然在江心當中停了下來,隨後而來的‘火油機’跟着一艘接着一艘地撞上前船,必必剝剝地在江面上形成了一道火牆,幾艘幸運突圍的火油機,也莫名其妙地停在下游不遠處,好像要等它的同伴似的。
那朱令贇站在當先的戰船桅杆之前,見到這些打前鋒的火油機部隊,居然敢抗命不前,一時慌了手腳,急忙下令下錨停船,可是他這些水軍是南唐最大的水兵勁旅,戰艦也都是最大的,如何説停就停?前面的停下來了,後面不知情的一一撞上,劇烈的連串撞擊,終於將當先的船艦捱上火牆邊,風勢一起,船頭立刻着火。
這一下朱令贇全軍上下可都慌了,手忙腳亂,正欲滅火之際,忽然四下鑼聲響起,殺聲震天。王明領着五千水軍,個執火把,迎面衝將上來,遇船就燒,那南唐戰船此時全都擠撞在一起,根本駛不開,而原本用來逃生的小木船,此刻有都成了‘火油機’了,慌亂中只覺得將上船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宋軍,再遙見兩岸邊上,也是佈滿了無數宋兵,搖旗吶喊,火光燭天,每一個人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完了,我們中了埋伏了!’
朱令贇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原本用來對付宋軍的火油機,竟然成了屠戮自己手下,最慘忍的兇手。他哪裏想得到,曹彬早就吩咐王明,利用長江此時正是枯水期,在採石浮橋前,在江上打下一根根的大木樁,唐軍來時,則可將大圓木推入江中,攔在木樁之前,用以阻擋唐軍船艦。沒想到朱令贇用火船當前鋒,王明將計就計,木樁攔住了火油機,達到了連曹彬都意想不到的戰果。
湯光亭此時也與長劍門人在江邊舉火把搖旗吶喊,更有多人騎馬來回奔馳,以蠱惑南唐軍心。果然那南唐軍士見岸邊水上都是敵人,不敢跳下船來的,都活活被火燒死,連遠在岸邊的湯光亭,都能聞到燒焦的屍臭味,而冒險跳下船的,十之五六,都被王明令水軍用箭射死,而餘下僥倖逃上岸的,或擒或死,幾乎全都栽在宋軍步兵手下。
忽然間友好些個南唐軍士往湯光亭這邊泅水而來,湯光亭身後跟著有人大喊:
‘放箭!’只聽得颼颼聲響,亂箭齊發,立刻就射死了不少唐軍。幾個遊得快的,已經上了岸邊,長劍門下,便有人挺劍斬去。這些軍人至多不過是身體勇健了些,如何是這些劍術名家的對手,不用三兩下,一個一個屍橫就戮。湯光亭原本也跟着砍了幾個人,但他原先見到數以萬計的唐軍,被大火活活燒死時,就已經起了惻隱之心,待聞到焦屍臭味,見到滿江的屍首,更幾欲令他作嘔。所以此刻他才砍了幾人,就覺得手軟,嚷道:‘別殺了,不要在殺他們了!他們好不容易在這麼冷的天氣游水上岸,手中又沒兵器,要我殺這些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我下不了手!’朱兆和走近他身旁,説道:‘湯兄可別嚷嚷,可是我們若不殺他們,卻放他們一條生路,那麼其他人見了,就會全都往這邊來。你可別忘了,他們多少人,我們才多少人。打仗就是這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説完,接替了湯光亭的位置,繼續追殺唐兵。不一會兒的功夫,江岸邊堆滿了屍體,宛如漁家在曬魚乾一樣。
忽地前方大喊:‘抓到朱令贇了!抓到朱令贇了!’接着鑼聲笛聲大作,卻是約定收兵的信號。那湯光亭這時已知打仗根本就沒什麼好玩的,早就想要離開這個地方了,一聽到信號,便忙不迭地往約定的地點移動。朱兆和領着長劍門弟子則是先衝殺了一陣,這才步步跟上。
不久其他人馬陸陸續續趕到,那林延秀到達之後,下令清點人數,擾嚷間,一個蒼勁的聲音從湯光亭後方喊道:‘我亭兒到了沒有?’湯光亭答道:‘爹,我在這兒呢!’林延秀見是湯廣成回來,笑着説道:‘湯老爺子,恭喜你這回可立了大功了!’湯廣成道:‘哪裏,哪裏,這一次水軍的腳色比較吃重,若不是王將軍率眾在江上衝殺,敵軍也不會這般自亂陣腳,而若不是朱令贇用火船做前鋒,這一仗我軍的傷亡,可就有得算了!’想起剛剛唐軍的慘狀,仍是心有餘悸。
林延秀道:‘其實曹將軍命王將軍在江心打樁阻船,同時也吩咐以輕舟小船裝載柴火,用以火攻,只不過沒想到朱令贇也想到了這一計,倒是省了引火的麻煩。’湯廣成吃驚道:‘沒想到曹將軍用兵如神,着實令人佩服。’林延秀笑道:‘古來兵者以寡擊眾,除了天時地利人和,此外便多仰賴他助,如火攻、水攻等等,老爺子難道忘了前朝赤壁之戰嗎?’湯廣成拍掌道:‘哎呀,今夜吹得正好是東風……’林延秀道:‘王將軍抓到了朱令贇,此刻便要押往金陵,去逼李煜投降,他特別吩咐了,長江上游還有南都留守劉克貞未嘗肅靖,但是此人是庸才,不足為懼,便請老爺子派人喬裝成販夫走卒,去散佈朱令贇全軍覆沒的慘狀,那劉守貞兩面得到消息,多半隻會嚇得按兵不動。但是為防他突然舉兵前來,一樣還希望仰仗老爺子多派探子留心動靜,一有消息,立刻派人稟報。’湯廣成點頭答應。
林藍瓶道:‘哥,那你現在要去哪裏?’林延秀志得意滿地道:‘曹將軍答應我了,只要我辦成這件事,他就答應讓我做先鋒,讓我領軍攻打金陵城。’林藍瓶道:‘哥,我也去!’林延秀想她是個女孩子,本不願讓她跟去,但是考慮到這些日子以來兄妹的感情不甚和睦,難得此刻兩人目標一致,並可藉此安慰父兄在天之靈,遲疑一會兒,也就答應了。
湯光亭道:‘瓶妹妹,我也跟你去吧!’林延秀心裏是巴不得他有此要求,但是臉上卻不顯喜樂,若無其事地將頭轉開,讓妹妹自己去處理。只聽得林藍瓶也是喜道:‘湯哥,你真的要跟我們去嗎?可是你剛剛……’林藍瓶剛剛一直在湯光亭身邊,察覺到了他由原先的躍躍欲試,到嫌惡排斥的心理變化,所以這時聽到湯光亭這麼説,自然是十分的意外。
湯光亭道:‘我不放心你,其他的事情我不管,我就只跟着保護你。’關懷愛護之情,溢於言表,林藍瓶不禁臉紅害臊起來,心裏大為受用。
當下湯光亭與林藍瓶,便各自向湯廣成與朱兆和辭行。湯廣成知他這個兒子武功不凡,若不是跟着軍隊衝鋒陷陣,就算遇上危險,也當能全身而退,便不阻止。
而朱兆和知道林藍瓶的身世,就更不好阻止,自然也同意讓她前往了。
於是湯林二人便跟着軍隊,在營帳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一同拔營往金陵進發。三天之後,兵臨城下,王明、林延秀回主帥營帳覆命,繳回兵符。
那李煜得知朱令贇兵敗被俘,一時無法接受,仍執意固守城池,繼續徵召民夫挑土加高城牆,並無投降的打算。曹彬見朱令贇不能逼迫李煜投降,便令人將他押往汴京,一方面下令軍隊團團圍住,並不令戰。此時吳越軍也已經由東抵達金陵城下,加入圍困金陵的行列。
卻説林延秀自得勝歸返,見李煜仍不願降,正中下懷,心想曹彬定會大怒,下令攻城,於是日日磨刀,準備隨時上陣。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上面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林延秀等着等着,不耐煩起來,這一天他道帥帳前去,請門卒通報求見。不久門卒出來,説道:‘將軍病了,所以無法接見。’林延秀無奈,抑鬱而回。
如此過了多日,連都監潘美都感焦躁起來,便與曹翰、王明、林延秀等一干人,藉請安為名去見曹彬。曹彬雖仍是託病,但傳令三軍校場候令。不久曹彬圍着皮裘出現,那時天候雖已轉冷,但依曹彬的身體,還不到穿裘襖的時候,眾將官見他臉色不好,都出言關心。
曹彬道:‘諸君可知道我為什麼生病嗎?’潘美道:‘莫非是受了風寒?’曹彬搖頭。曹翰道:‘難道是積勞成疾?’曹彬道:‘不是。’眾人又猜了一些原因,曹彬都予以否認。眾人暗暗吃驚,都説要代請大夫醫治。曹彬搖頭道:‘我這個病,不是一般的藥石所能醫治的。只要諸位答應我,攻下金陵之後,不得濫殺無辜,尤其是李煜一門,更加不得加害。如此,我的病就能不藥而癒了。’那林延秀暗暗吃驚,還沒想着要説話,那潘美已道:‘這有何難?末將願在此當着將軍的面發誓,入城之後,絕不妄殺一人就是了。’其餘諸將,也都紛紛附和。
曹彬大喜,説道:‘這可是諸位自己説的。’當下脱去皮裘,精神大振,喝道:
‘來人,拿上來!’一名小兵雙手捧劍進來,曹彬將劍高舉過頭,説道:‘這是聖上所賜寶劍,副將以下,如不守軍律,先斬後奏,絕不寬貸。眾將聽令:明日着即攻城,各城門帶隊主官,需親冒矢石,勇往爭先,入城之後,不得暴掠生民,李煜一門,更不得加害,如有犯者,定斬無赦!’原來曹彬在大軍出發之前,曾奉詔入京。趙匡胤因為前次王全斌平後蜀,多殺降卒,至今想起,仍深感悔恨,便將江南一切大小事務,全權交給曹彬負責,並叮囑他此次前去,千萬不可妄殺無辜,最好是能讓李煜自己出來投降,如果萬不得已一定要攻城,也必須要除暴安良,尤其是李煜一門,更要嚴加保護。
曹彬包圍金陵已經有六個多月了,之所以圍而不攻,就是想讓李煜自己投降,不料直到他翦去了南唐最後,也是最大的洪州援軍,李煜仍負隅抵抗,曹彬這才決意攻城。但為怕命令不行,便故意裝起病來,演了這一場戲。
那潘美以下等人,聞他這麼説無不相顧失色,唯唯稱是,彼此相戒。林延秀更是扼腕難言,但軍令當前,又不能不守,於是怏怏而回。
回到帳中,林藍瓶問他主帥召集何事。林延秀便道:‘明日攻城。’林藍瓶道:
‘如果是這樣,你為何還是悶悶不樂?’林延秀便將剛才所聞,據實以告。林藍瓶愀然不樂,説道:‘哥,你該不會真的就這麼聽話吧?’林延秀怒道:‘我何嘗不想親手抓住那個惡賊,親口問問他,為何要害死父親,他要是答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就一刀割了他的脖子……’林藍瓶道:‘那你就去啊!’林延秀雙手抓頭,跌坐在地,説道:‘可是,可是……’連説了幾個可是,就是無法接着往下説。林藍瓶知道多説無益,退出營帳,便去找湯光亭,將事情全盤告知。
湯光亭道:‘我想你哥哥是不敢違背軍令的了。那你現在打算如何?’林藍瓶道:‘我可不是他的部下,不用守他的什麼軍令。明天他們開始攻城,我想趁他們破城之際,趁亂混進城去,然後直奔皇宮,去找李煜。’湯光亭這下子可有興趣了,直道:‘好好好,就這麼辦!’
那林藍瓶是女子,現在在正規軍對當中,可不能有女人留宿,就是白天出現時,林藍瓶也是女扮男裝,扮成一個不起眼的小兵。一到傍晚,便偷偷與湯光亭溜出去,睡在附近的廟宇中。當夜兩人便早早就寢入睡,第二天一早,都打扮成宋軍的模樣,出寺門的時候,還把寺院裏的大小和尚們嚇了一大跳。
宋軍一早便果然下令攻城,守城唐軍見宋軍來勢兇猛,不同以往,一時之間,城上箭如雨下,宋軍兩波攻城,都無功而返。曹彬鳴金收兵,第二日拂曉又戰,雲梯、繩索、撓鈎再度出籠,這回宋軍的撞木已經沉沉地撞向金陵城的城門,悶沉沉的撞擊聲響,宛如敲着的是南唐的喪鐘,這一天從早上一直打到傍晚,唐軍守城多時,知道再也沒有外援了,越打是越感到疲憊,而正好相反的,宋軍卻因為長久包圍金陵,無事可做,現在有機會一展身手,個個精神百倍,人人爭先恐後,直到日落,四野昏暗,才不得不歇手。第三天中午,致勝的一擊終於出現在北門,城門不堪巨木長久撞擊,應聲而裂。宋軍如潮水般湧入城門缺口,唐將咼彥力戰而死。接城門洞開,曹翰領軍率先奔入這六朝古城,也同時正式宣佈了南唐國祚到此為止。
便在此時,湯光亭與林藍瓶也神不知鬼不覺地跟着軍隊進入城裏,兩人辨明方向,施展輕功,要趕在軍隊之前搶進皇宮。但那金陵城裏,此時到處都是驚惶失措,攜家帶眷的逃難人潮,這其中不乏喬裝打扮的王公貴族,與着逃難的百姓搶道而行。
宋軍進城倒是嚴守軍紀,並不劫掠百姓,南唐軍士如果投降,也不刻意為難,但是吳越兵進城可就沒那麼客氣了,有東西能搶就搶,沒東西搶就到處殺人放火,以為娛樂,不一會兒金陵城內就烽火四起,哀鴻一片。
因為城內逃難百姓與唐、宋、吳越兵都在街道上亂竄,那湯林二人行程一時受阻。林藍瓶隨即發現吳越兵到處燒殺劫掠,更勝盜賊,心中便起不忿之心,恰巧見着一隊吳越兵,正從她面前的一户深宅大院出來,那隊士兵人人手上都抱着箱子什物,後頭幾個還拖拖拉拉地強抓着幾個民女,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突然一個六七歲的孩童從後頭搶了出來,抱住其中一個女子的腿,哭喊道:‘娘,娘,我要娘!’那女子哭道:‘兒啊!你快進去,不要出來,快進去!’那拉着她的士兵哈哈大笑,喝道:‘臭小子,你找死!’倒轉左手長矛,便要往那孩子身上刺去。
林藍瓶大吃一驚,想要飛身去救,但是兩邊隔得遠了,中間還有一堆官兵難民擋道,哪裏來得及?卻見那名女子雙手被縛,全身擦得都是傷,此時不知哪來的力氣,低頭一撞,竟將那名正要行兇的士兵給撞倒了。他的同伴見狀哈哈大笑,全都是幸災樂禍之輩。那被撞倒的士兵大怒,隨即爬起身子,一槍戳中了那女子的左腰,槍頭從前腹突了出來。
女子一聲哀嚎,那小孩不明究裏,衝上來要摟住他娘,卻不知自己正往槍頭上撞,只聽得‘波’地一聲,槍頭刺進了那孩子的胸胛。
孩子疼痛啼哭,他的母親雖然氣息奄奄,卻仍是愛憐地輕輕摟着他。那士兵兀自笑道:‘天底下竟有這麼笨的小孩,那就讓我送你們一程吧!’雙手緊握槍柄,正要發力,忽然槍身一輕,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前撲跌。接着只覺背脊一涼,一陣劇痛跟着襲捲而來。他掙扎着努力轉過身來,卻見一個身材瘦小的宋國小兵,手中握着一把正在滴血的長劍,一臉怒容地瞪着他。他實在不能確定這把劍上的鮮血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因為他眼前的世界越來越模糊,張開了嘴巴想要説話,卻再也説不出話來了。
其他的吳越士兵見到自己的同伴,竟莫名其妙地死在宋軍手裏,都大叫:‘反了,反了!’放下手中財物,各執刀槍圍過來。眾人只聽得那個瘦小宋兵説道:
‘你們暴掠良民,濫殺無辜,本姑娘饒你們不得!’眾人聽他自稱‘姑娘’,而口音也果然便是女聲,無不大怒道:‘假扮宋兵,莫非唐國奸細?拿下你,不論死活,送到宋軍去領賞!’那宋兵其實便是林藍瓶所扮的,只聽得她也不甘示弱地道:
‘你們不論我死活,我卻要你們都去死!’劍光到處,吳越兵紛紛受傷掛彩,滾倒在地,其餘的見她厲害,顧不了同伴,轉身就走,四下分散。林藍瓶顧得了東邊,就擋不了西邊,只有幾個還想撿拾所掠得財物的,做了她的劍下鬼。
林藍瓶見吳越兵死的死,逃的逃,便放棄了追擊,轉身去瞧那女子的傷勢。那女子躺在地上,早已經神智不清了,一察覺到有人靠近,抓着便道:‘我的孩子呢?
還我孩子來!’林藍瓶轉頭去看湯光亭,只見他蹲身橫抱着那小孩童,看着自己搖了搖頭,意思是小孩已經沒救了。林藍瓶不願讓這位母親傷心,只好瞞着她説道:
‘小孩很好,小孩……很好……’那女子道:‘快,叫他過來,你讓他過來……’抓住林藍瓶的雙手陡然用力,指甲掐進了她手臂的肌肉裏,但是林藍瓶渾然不覺,只道:‘湯哥,麻煩你將……將小朋友抱過來……’湯光亭依言將小孩子抱了過來,林藍瓶只見他雙眼微閉,胸口沾滿了鮮血,小嘴雖然大張着,但早已是出氣的多,進氣的少,只剩頃刻之命而已。但林藍瓶還是接過手來,説道:‘你瞧瞧,小朋友剛剛睡着了,你瞧,他睡得可真……’回過頭來一看,那女子脖子歪過一邊,卻是不知何時已經斷氣了。林藍瓶忽然淚下,將小孩子送到那女子得懷抱中,拉過她的手來環抱住小孩子,接着雙手合十,默默禱唸,但願佛祖將母子兩人同時接往西方極樂世界。
那些原本已經落入吳越兵手中的其他女子,此刻見到林藍瓶兩人的行徑並不像是敵軍,大著膽子紛紛往回屋裏跑。這一下死裏逃生,喜出望外,半步都不敢停留,頃刻之間,走了個精光。
林藍瓶蹲在那對母子旁,一時感傷,久久不能自己。湯光亭原想讓她心情稍微平復一下,再去叫她,但是不久前方街頭轉角處人聲喧鬧,轉出一隊吳越兵來,帶頭的大喊:‘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了!’卻是剛剛逃走的吳越兵去而復返,帶了大隊人馬回來復仇。湯光亭雖不把這一羣人放在眼裏,但是處理起來,也要一番功夫,而正事未辦,不好再耽誤時間,便拉住林藍瓶,説道:‘別難過了,我們快走吧,可別讓宋軍搶先進了皇宮。’
林藍瓶回過神來,偷偷拭去頰上淚痕,説道:‘沒錯。’一回頭,卻見西南角的天邊上,一團黑雲冉冉上升,聚之不散。林藍瓶大叫一聲:‘不好,宮中失火了!’湯光亭順着她的目光瞧去,見狀如此,説道:‘此刻再去,只怕是遲了!’林藍瓶道:‘不管,先去看看再説。’
話才説完,前頭有人搶着接話道:‘還想去哪裏?今天叫你們插翅也難飛了!’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被一隊吳越兵團團圍住。湯光亭不想再多耗時間,但惱他無理,想嚇他一嚇,便忽然一個箭步竄前。那搶着説話的帶隊官兵只覺得眼前一花,湯光亭的整個臉已經貼了上來,鼻子幾乎都碰到了一塊。那軍官被他這突如其來舉動嚇了一跳,大叫一聲,不由自主地往後跌坐,幾個兵卒在他身後連忙攙住了。兀自驚魂未定,卻見湯林二人手拉着手,縱身一躍,直接跳上了大宅院外圍牆,幾個起落,接着躍上了屋頂,從屋子的另一頭去了。
那些留在原地,尚一動未動的吳越兵眾,見着瞭如此奇異的景象,無不面面相覷,半晌説不出話來。他們睜着幾十雙的大眼睛,都沒人瞧見湯林二人有插上什麼翅膀,不過他們卻實實在在地從每一個人的眼前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