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深沉。
姜無慮靠着牀頭,望着身旁沉睡的丈夫,許久許久。
最後,她起身,離開卧房,赤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對這間豪華公寓進行一場莊嚴的巡禮。
她想到幾年前,丈夫走進他們破舊但温暖的小房子,告訴她他為兩人訂下的第一間公寓。
「無慮,我做到了。從現在開始,我終於可以讓妳過更好的生活!」丈夫興奮地宣佈。
然後一切像坐上雲霄飛車般扶搖而上。
是的,她知道他會成功,從不懷疑。
許多人看到她丈夫俊朗温柔的外表,都會以為這是一個內在與外貌一樣的好好先生。只有姜無慮明白,那看似親切和煦的笑容下,隱藏着多堅定的意志,以及多巨大的決心。
如果他設定自己要成功,那麼他就一定會成功。
從十二年前,那個十六歲的女孩遇到那個十八歲的男孩開始,她就知道,他終有一天會功成名就。
所以兩年之後,她才會以着十八歲的荏弱年紀,義無反顧地嫁給他。
素來家風保守的父母,反應是激烈而絕對的。姜家一直以來只是個小康之家,她父母親都是公務員,雖然日子過得去,但絕對算不上大富大貴;當初他們夫婦倆壓下不捨,送唯一的女兒出國念高中,就是希望儘自己所有力量給下一代一份最好的未來。
如果姜無憂——她的雙胞胎哥哥——還活着,出國來的人會是他們兩人,但無憂十二歲那年死了,父母僅存的心頭肉只有她,對她只有放上加倍的期許與疼愛。
當他們知道,才剛高中畢業的女兒,竟然要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甚至無父無母的美國男孩,父母的憤怒可想而知。
「小慮,妳才十八歲而已,第一次談戀愛就被衝昏頭了!妳這麼小就嫁給一個二十歲的窮大學生,這樁婚姻有可能成功嗎?妳醒醒吧!」母親苦口婆心。
「那個窮小子看妳是外國來的留學生,以為妳家裏多富有,所以才故意想騙妳的錢,妳還看不出來嗎?等他發現我們家供不起你們兩個人的學費之後,他就會一腳把妳踹開了,妳等着看吧!」父親青筋直爆。
但是她義無反顧,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學業,只為了出去工作供給年輕的丈夫上大學。
其實她不是不瞭解父母的傷心失望。只是,他們不懂她和他之間的牽絆,那份熱烈的愛情,徹底燒灼着他們兩人的靈魂。
「算了,妳要把自己的人生浪費在一個美國窮小子身上,那是妳的事!只要妳敢嫁給他,我就當兩個孩子在十二歲那場車禍一起死了!以後無論妳過得好或不好,妳都不用回來了。我們就當沒有這個女兒!」父親終於強硬地下了最後通牒。
他們就是不相信,她和他是真心的相愛。於是,她和台灣的聯繫,正式被切斷。
她和丈夫都成為了無依無靠的人,難道不應該傾心相護相守嗎?
他們婚姻的前半段是由她打工負擔家計,而他則負責專心念書。他們兩個人算過了,如果由他分心打工賺取微薄的所得,然後念一箇中等成績,不如專心去讀書然後申請全額獎學金更實際。
後來丈夫畢業考上會計師執照,被延攬進紐約一家極具知名度的會計師事務所,便曾提議她重拾當年為他放棄的學業。
無慮有一搭沒一搭地選了些課,懶懶散散地,最後只念完了社區大學的學分。
説到底,她只是沒有野心而已。
她和他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她從來不想功成名就,只想要一份簡單平凡的幸福。
無慮忽然有點了解,自己當初為什麼會不惜一切和父母反目,也要為了他留在美國。
就是因為她缺乏野心罷了!父母長年的期盼形成一股巨大的壓力,如果留在原來的生活裏,她必須念大學,必須念研究所,必須找個高薪的工作,必須一路往上爬,替他們完成當初投注在一雙兒女身上的殷切期盼。
她覺得害怕。這不是她能負荷的。所以她中途逃了,逃向一個温暖的懷抱。
年輕的婚姻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幸福。
他們宛如活在屬於自己的童話故事裏,雖然沒有城堡,沒有華服;最貧困時,兩人只能窩在被斷電的小套房裏,緊緊裹在同一條毛毯下取暖,但是在兩雙深情互望的眼中,滿滿只有愛。
直到遇見他之後,她才明瞭,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只要看着對方就會飽」的幸福。
從來不曾後悔。
她走回房裏,輕輕撫過昂貴的紅木牀頭飾板,再轉頭望向滿屋子的華貴。
那一切都過去了。所有的苦,所有的貧困,都隨着他的成功而過去了。
他依照自己的諾言,為他們兩人在城中最高級的地區買下這間公寓,家裏的每樣傢俱都是從義大利進口,衣櫃裏全部是設計師品牌,冰箱裏隨時堆滿最上等的食材,固定的鐘點傭人會來打理家務,不需她再操持。
這是任何女人最衷心想望的榮華富貴。
她的眸温存如水,移回身旁沉睡的丈夫臉上。
纖指輕撫上他的眉。深邃的眼窩。挺直的鼻樑。微薄的唇。下巴中央輕陷的凹痕。
月光讓他的五官半罩在陰影中,看起來顯得有些陌生。
手勢輕如蝶翼,仍然喚醒了沉睡中的男人。那雙清澈的眼眸總是奪去她的呼吸。
她輕輕開口,語音在靜夜裏顯得深沉。
「我已經仔細想過了……」
帶着睡意的藍眸立刻變得醒覺。
柔白的指尖輕點在他的唇上,她淺淺一笑,望進這雙自己深深愛過的藍眸裏——
「我想,我們還是離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