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吳三貴就又收了一個徒弟。按照他的原來名字,再加上“華”字的排行,給他改了個名字叫“謝華琴”。然而念着不受聽,吳三貴的南方口音念着:“謝華琴,謝華琴。”倒好像是:“誰花錢,誰花錢”。不好!還得改改。想了半天,結果是決定了,就叫他“謝琴官”吧!以後一定有官喜歡聽他的戲,而且這時如五福班的“張吟官”,昇平班的“楊錦官”,全都唱紅了。就叫他“謝琴官”吧——“謝謝欽(琴)差大人跟闊老官,以後得多多捧我們這個孩子!”
吳三貴對於謝琴,實在是很喜歡的。這孩子身體不好;現在是五月,天氣雖然熱了,別的徒弟全在院子裏睡覺;可是不能叫謝琴也在院子裏睡,因為受了夜寒能夠壞嗓子。所以吳三貴就叫謝琴在他的牀邊臨時支了兩扇鋪板,還分給他一份舊被褥,吹了燈睡着。
到了夜裏,吳三貴忽然被臭蟲咬起了,就要叫老婆兒點上燈給捉臭蟲,可是又想起來,老婆兒沒在這裏,這屋裏是新收的徒弟謝琴。於是,他就叫着:“琴官,快起來,點上燈,給我拿臭蟲!……”
這孩子卻不答應,也沒有一點鼾聲。吳三貴就氣了,心説:好嗎?才來到我家,就裝睡,懶得伺候我,以後還想跟我學戲呢!我非得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揪起來不可!……於是就去摸耳朵。可是用手摸了半天,別説耳朵,連頭也沒有摸着。吳三貴可就有點起了疑啦!又用手去推,推的是空被褥,他不禁嚇了一大跳,心説:這孩子可不好,他怎麼走啦?莫不是……我的兒媳婦可也才十九,兒子又沒在家……但是又想不至於,他今天才來呀!
於是一急,一生氣,趕緊起來。光着兩隻腳,在地下,慢慢的走幾步,又一腳幾乎踢翻了尿壺。他摸火鐮,也摸不着;“吧”的一聲,又批上燈枱,撞倒了。他大怒,要喊,可是覺着喊也不便。萬一這孩子是個賊,此次前來為的是偷我的東西——行頭戲衣,還有幾樣“切末子”(道具)——他一害怕,抄起兩件就跑啦!那豈不是便宜了他?不行,我得拿賊。好個小子,要來偷我?於是就摸到外屋,摸着一杆破了關公使的木頭大刀,掄起來,往門外就闖。
突然他又吃了一驚,原來門從裏邊關得很好,不像有人出屋外?莫非這孩子是藏在我的牀底下去啦?跟我開玩笑?還得點上燈找他。但是這屋裏沒有火鐮呀,得到廚房去找。於是他就“吧!”“吱呀!”拔了插閂,開了屋門。忽然聽見屋裏又有聲響,他就驚問説:“是誰呀?……”
裏屋説:“是我!”他又問説:“你是誰呀?你是琴官呀?你——你,剛才上哪去啦?……”裏屋説:“我沒有出屋呀!……”
這確實是琴官説話的聲音,陝州口音,可又像杭州口音,簡直摸不清他到底是那地的人。聲音是那麼嬌而細,天生是學花旦、閨門旦的材料。然而——吳三貴放下木頭大刀,又進裏屋説:“你剛才沒出屋子,我怎麼沒摸着你呀?……”怒衝衝抬起光腳丫,用力去踢,卻踢在桌腿上了。痛得他“哎呦!……”一隻腳直在地下蹦,兩隻手直抱那隻發疼的腳趾頭。
窗户不知怎麼會開了,吹進了涼風,使他“阿嚏!阿嚏!”連打了兩個噴嚏。這時候,倒不知謝琴從那兒來的火鐮,他一打,就打着了火。然後扶起了燈,將燈點上。
吳三貴真氣急了,上前去“吧吧”連打了謝琴那小臉兒上兩個嘴巴,這才消了點氣,説:“你要怎麼樣?你想偷我的東西嗎?不然你鑽到我的牀底下去幹嗎?你一定是鑽到牀底下去啦?……可氣!可惱!令人可恨呀!可恨……”
謝琴卻一聲也不言語,只是低着頭,也沒哭,燈光照着他。——這裏的油已灑了一桌子,所以如今的光焰很微,但模糊的照着他羞澀怯懦的側影。直像個大姑娘,真像個花旦,藍布大褂可撩起來掖在腰間,頭髮上還沾了幾片柳樹葉。
吳三貴倒也沒有再説什麼,只説:“快把屋門跟窗户都關好了吧!得啦!我也不叫你給拿臭蟲啦!油都沒有啦……”謝琴嫋嫋娜娜的到外屋去關好了門。他就又説:“快吹滅了燈吧!別燒那燈捻啦!我看你,有了地方吃飯你到睡不着覺啦!不如你還跟你哥哥,東走西撞去吧!那早晚要落得討飯衞生!”
吹了燈,又睡下了。除了臭蟲還咬人,倒沒有什麼事。
第二天,一清早,吳三貴就到柳樹井謝家店去找老謝。老謝一見他來,就明白了意思,迎頭笑着説:“吳老闆!我給你薦去的那個徒弟,你收下了吧!你看那孩子有多麼漂亮!你是快發財啦!”
吳三貴説:“那個孩子長得倒還聰明,只是怕他靠不住。”
老謝説:“沒有什麼靠不住。他們兄弟兩個,在我這店裏住了一個多月,真是規矩極啦!只可惜越住越窮,找不着一個吃飯的地方。依着他哥哥的主意。想把他賣給東邊輔大人的宅裏去當小廝。我知道了,就趕緊去攔。我説,那還行?輔大人的宅子是老虎窩,丫環老媽子一二百人,小廝、聽差、護院、家奴等等,至少有四百多人,還全是無惡不作的人。輔大人那個人更是常為小事就殺人;把那麼聰明又軟弱的孩子,要是賣給他的宅裏,那還不就是死嗎?因此,我才指他一條明路,叫他把他的兄弟送到吳老闆那兒。學戲,比當小廝不強嗎?他的哥哥聽了我的話,就這麼辦了。辦完了,今天一清早就走了。”
吳三貴説:“這一年來,我的時運也不好。可是你既多管閒事,叫他哥哥把他送到我那兒了,我衝你的面子還能不收下,只是不知道將來是能夠賺錢,還是賠賬?”
老謝笑着説:“我包你將來一定能因那孩子賺錢。那個孩子長得太俊啦!學戲正合適,送在你那兒,我還有點捨不得呢!因為那孩子是個小子,假若他要是個姑娘?我準把他收做乾女兒。”
吳三貴也笑了一笑,同時心裏不禁的感慨。
他在二十年前也是唱花旦,一來到北京,就住在這店裏。那時他還跟着他師父,而這老謝,不過是這店裏的一個夥計;現在卻成了大掌櫃的了,很發了些財了,又胖,又有鬍子。而他——吳三貴卻因為唱戲,雖老也不能留須。雖然也算是個“老闆”了,有了幾個徒弟,但是依然落拓;不操心,就不能吃飯,這就是唱戲的結果。“藝人不富”這句俗話,令他想起來,就不禁的傷心。
他叫老謝在謝琴的哥哥立的那張字據上,打了一保,他就走出了店門。
這條街叫“柳樹井”,原因是柳樹特別的多。向東一望,不遠,那裏的柳樹更高更密,柳蔭裏,露着那畫棟雕樑的一片大宅院,那就是輔大人的宅第。輔大人是當朝的勳臣,封為侯爵,勢力比王公還富。家中珠寶成山,在京城是最有名的;誰要是沾着他的一點光,一輩子就夠吃喝的了。但是,誰要是倒了黴,得罪了他宅裏的奴僕,也足以家敗人亡。
輔大人最還聽京戲,他自己宅裏也養着戲班,將來……吳三貴的心裏又想:將來把那謝琴官排練成了,如若蒙輔大人叫到宅裏去演唱;輔大人聽了再一高興,一賞錢,那就連我的棺材本兒都許夠了……這麼一想,心裏又是喜歡。就回到家裏,預備香燭,供上“老郎神”祖師爺。他自己燒香,磕完了頭,然後就命謝琴官拜禮。拜完了老師拜師孃,因為師哥沒在家,只得先拜師嫂,最後又命他們同門的師兄弟,四五個人一齊向着祖師爺磕頭,這就算舉行過了拜師禮。
從此,吳三貴就給謝琴官説戲。這孩子可真聰明,一説就會,而且嗓門兒好,口齒又清楚。平常説話是帶着點外省的土音,然而一學戲,一矯正他的口齒,很容易就會説了北京話。先教的這“小放牛”,身段那更不用多費事,真比練了六七年的胡華官(七頭)好得不知有多少。
謝琴嫵媚天生,性情更為温和。平常連一句大聲話也不説,吃的飯也很少;跟師兄弟們更沒有一點兒爭吵,他總是讓着人。吃飯、喝水,都讓人在先;連上毛房,也是等候別人全都上完了毛房,出來之後,他才走進廁所。
晚上,吳三貴可不讓他在一屋裏睡了。他要是再“鑽在牀底下”,那可怎麼辦呀?想着:這孩子早先一定是嬌生慣養,他怕生人,跟別人在一屋睡不着覺,那麼就不如教他到廚房裏去睡。廚房暖和,與身體弱的他是有益,順便還可以叫他看着耗子。因為廚房裏的耗子鬧得太是厲害,把存的那半袋粗米,都快給吃光了;又不能夠養貓,貓常在“行頭櫳”上、紗帽盒上撒尿,所以就叫謝琴一個人晚上去睡廚房。謝琴的嬌嫩的小臉兒上,也表現出了一點歡喜。他只是似乎時常牽掛着他那遠走天涯的胞兄,憂鬱若不能解。胡華官(七頭)常拿他開玩笑,説:“你想誰啦?想你的婆婆家了吧?還是想你的張三郎呀?想你的王——王公子呀?……”
這一天忽然回來了一個人,是吳三貴的兒子吳鐵肚。是個小矮胖子,早先也跟他爸爸學戲,唱“武二花”,會翻跟頭,打武把子。但是後來他太胖了,而且他不願唱戲,就到鏢局裏去幫忙,現在也是“廣發鏢局”裏的大鏢頭了。在鏢行中頗有名聲,錢掙得也比唱戲掙得多。他向來不常回家,今天一回來,就不住的大驚小怪。
他先跟他的爸爸悄聲説:“昨天,在天津府不遠大道上,有人給劫了皇綱……”
“皇綱”就是皇上特命人從外採辦來的大宗東西,誰敢劫呀?——除了瓦崗寨上的程咬金,大概是在隋朝的時候劫過一回,落得後來戴上了枷,幸虧被秦二爺(瓊)給放了。——如今吳三貴聽他兒子這樣一説,他就嚇了一大跳,説:“啊呀!這還了得?這是那處的強盜呀?”
他的兒子吳鐵肚説:“聽説只是一個人,劫去的沒有別的,全都是珠寶翡翠。聽説這個強盜劍法高強,樣子也魁梧,説話是河南陝西一帶的口音。有人疑惑是鏢行的,我們吃鏢行飯的可都害怕啦!都着急,怕受連累。”
吳三貴説:“我看你還是別幹了吧!這要一拉上,就滅門的大禍。萬一有人疑惑是你,可怎麼好呀?”
吳鐵肚説:“沒人疑惑我。我又不是高身材,我的肚子又這麼大,我説話也不帶外省口音,我只是疑惑,這是誰幹的呀?現在不但衙門的官人,四出捉拿那劫皇綱的強盜。我們各鏢局,北京城四十二家鏢局,五百七十多名大鏢頭,都要洗刷這個乾淨兒,商量着都要一齊出頭,捉拿那劫皇綱的大盜!”
吳鐵肚腆着大肚,很興奮的。他的爸爸勸他在家裏住兩天,別在外面沾上嫌疑。他這次回來也是為會一會才娶了半年的嬌妻;然而,看見爸爸又收了一個徒弟,是個“小白臉”,在廚房裏住,他可就生了氣。當他爸爸叫來謝琴,見見師哥的時候,謝琴給他作揖,他卻腆着大肚子,理也不理。心説:男人麼,可又長了一副女像,看他這媚裏媚氣的,弱不禁風的樣子我一肚子就許把他撞死。可是又聽他的媳婦説:“這個琴官,是他哥哥給送來的,可憐極啦……”他卻瞪着大眼説:“誰問你啦?……”
當日,就有不少鏢行中人來找吳鐵肚,跟他談論那與劫皇綱有關的事。聽説:“直隸總督衙門、天津府衙門、漕河總督衙門、死標、五鎮、京裏的都察院、順天府、步軍統領、大宛兩縣,以及兵部、刑部,全都派了人,嚴拿劫皇綱的大盜。
鏢行中,在天津有金鞭袁豹、鐵獅子劉雄、玉臂猿猴唐賜,在京都有老鏢頭神鞭林五公、花刀胡天永、賽牛皋張奉、鐵夜叉焦敬、焦敬的妻子黎三娘,還有名拳師鍾胡慶、廣王府的護院小哪吒刁隆、輔大人——就是柳樹井輔宅——的護院人黑蜈蚣晁四、賽關平王謹、猛霸王江苞等人。
至於天津府的大班頭賽秦瓊、順天府的大班頭追風腿、捉雲手、步軍統領衙門的飛鈎伍降龍,那更不用説了。總之,這一些英雄、豪傑、名捕、大鏢頭,都要限在半個月以內捉拿住一個劫皇綱的大盜,及知情的、共夥的罪犯,四面八方現已撒下了天羅地網。如今這幾個鏢行朋友也是特來跟吳鐵肚商量,他們怎樣才能夠藉此獻功,而出大名。
越説都越興奮,吳鐵肚拍着大肚子説:“看我的!我不捉住那劫皇綱的,我不叫吳鐵肚。捉住了我也不向萬歲爺的駕前討別的賞,我只要一件黃馬褂,一隻白頂子大花翎,還得封我個官……“
他們正説着,院裏謝琴正在練習着唱“翠屏山”的花旦,説:“唔,石秀哇石秀!你不言講還好,你若是言講了,嫂子我豈能與你干休?”接着就唱:“耳邊廂,又聽得木魚響亮,險些兒驚醒了猛虎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