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喜帝九年的冬天,十二月十七。
天啟城,太清宮。
“陛下!陛下不能去啊!”玉樨下,老者死死扯著皇帝的衣袖,伏地叩首。
年輕的皇帝披濯銀重甲,胸甲上紋著金色的流雲火焰,燃燒的薔薇盛開在其中。
這是胤朝皇族白氏的家徽。
七百年前,名叫白胤的男人高舉著火焰薔薇的旗幟一統東陸,開創了九州歷史上空前絕後的人類帝國。也是從那時開始,燃燒的薔薇象徵胤皇朝的威武與力量,白氏以此為家徽,期望當年那個戰神般的“薔薇皇帝”依舊以靈魂守護自己的子孫,為白氏皇朝帶來永無斷絕的力量和繁榮。
皇帝並未憐憫臣子的老邁,鞭柄重擊在老臣的鎖骨上,一轉身,再次伸手去抓面前書案上的劍。
帝劍“承影”,相傳是薔薇皇帝白胤的佩劍。
“陛下!”老臣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抱住了皇帝的腿。
“彭千蠡!”皇帝怒吼,“莫以為你是先皇的舊臣我就不敢殺你!我大胤朝的江山就敗在你們這些縮頭畏尾的臣子身上!今天你若不退開,我就先用你的人頭祭劍!”
“陛下!”
盛怒之下的皇帝果然提劍。劍鞘上的紅色絲繩被強行扯斷,古劍出鞘,一片若有若無的光華流逸。相隔七百年,承影的劍鋒依舊如發硎的剎那。
七百年後,白氏的禁咒還是破了。
帝劍“承影”雖是白氏家傳的神器,可也是傳說中的“亂世之劍”。白胤就是提著這柄不甘寂寞的殺戾之劍,踏著累累屍骨一統山河。而後又是他親手以紅繩封印了佩劍,將這柄堪稱神兵的利器永遠棄置在深宮的劍閣裡。
宮中的內侍說,陰雨的天氣中,常聽見劍閣中有隱隱的呼號聲。而無星無月的夜裡,若是在劍閣中點燃一盞孤燈,可以清楚地看見燈的陰影中,有一個淡淡的人影撫摸著劍鞘,那柄劍則詭異地自鳴起來。
“殺人太多,”白胤曾經嘆息,“是一柄不祥的劍。”
封印的紅繩終於又斷開了,渺渺茫茫中,劍上的戾魂升起在空中。白氏皇朝的七百年繁華後,莫非終究逃不過亂世的劫數。
古劍破風斬落,直劈老臣的脖子。皇帝急怒攻心,力道控制不住,承影劍斬入老臣肩頭一寸。猩紅色在近乎透明的劍上滑動,一時間君臣二人都靜了下來。皇帝的手一顫,竟是看見老臣一對瞽目中,有兩行老淚滾滾而下。
良久,皇帝長嘆:“彭千蠡,當初你和先帝北征蠻族,為羽箭射瞎雙眼,尚能拔箭力戰,為何我今天要重振帝朝威武,你竟然畏縮如此……”
“難道我白氏真的沒有忠臣了麼?”說到這裡,皇帝心中的隱疾發作。數年來的屈辱和無奈早已埋下了怒火的種子,這股怒火掙脫了束縛燃燒起來的時候,再也不是一個瞽目的彭千蠡所能熄滅的了。
皇帝一腳踢翻了彭千蠡,提劍下殿,大步直出太清門。那裡御駕已經備好,四匹白馬頭上插著白色的雉羽,拉著黃金裝飾的戰車。而羽林軍四百精銳披堅執銳,槍戟如林。
寂靜的金殿上,三朝老臣、“龍壁將軍”彭千蠡跪坐於地,一任肩上血流如注。
“今日誓要斬殺逆臣,重振我大胤國祚!”皇帝的聲音從宮門外傳來,“捨身殺敵者,人人封侯!有斬殺嬴無翳者,代代封王,千秋不絕!”
“喝——”羽林軍齊聲呼應,一時間的聲浪也頗為驚人。
一陣車聲馬蹄,似乎是皇帝的車仗已經踏著煙塵出發。金殿裡的彭千蠡摸索著爬了起來,一個人彎著腰走到玉樨下,默默地整了整自己紫色的朝服。遠處的宮女和內侍畏懼他的古板,都不敢靠近,只是互相比著眼色,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先帝英靈,”彭千蠡對著北面太廟的方向跪下,“臣外不能剋制諸侯,內不能守護君王,愧對先帝重託。殘身無用,死無可恕,唯有以此謝先帝。”
“嬴無翳!亂國逆賊,早生五十年陣前遇我,當千刀劈你,叫你碎屍萬段!”怒吼中,彭千蠡揚身而起,腰間佩劍出鞘,準確無誤地切入了他自己的喉嚨,而後一挫一拉,盡斷喉間的血脈。
熱血揚出三尺高的血霧,昔日名將倒在金鑾殿鮮紅的地毯上,以他的殘身盡了對胤帝國的忠誠。
彭千蠡的話嬴無翳永遠都不會知道。
如果嬴無翳早生五十年,彭千蠡風華正茂,正和帝國破軍之將蘇瑾深齊名。以彭千蠡那時的勇猛,倘若和嬴無翳陣前相遇,也許真的有機會手刃亂臣,圓他忠君愛國的大夢。可惜東陸的雄獅站在大胤朝的殿堂上發號施令的時候,彭千蠡已經成為歷史。
白胤分封嬴氏祖先於離國的時候,當然不可能想到嬴無翳的出世。
不知星辰怎樣運轉,讓嬴無翳謹小慎微的父親生下如此的兒子。十七公子嬴無翳少負惡名,性情孤僻桀驁,終日飛鷹走狗,與城中的無賴少年混跡,是離國的一害。縱然一手刀馬絕技驚世駭俗,卻很不得離侯喜愛。
嬴無翳十九歲的時候,父親辭世,留下遺詔令長子嬴無妄承國。嬴無妄自知無才,擔心兄弟們不服,於是決意以武力說話。他整頓禁軍精銳四百人,逼到諸位公子的府上,要把兄弟們全部收入內宮監管。
嬴無妄成功地令諸多兄弟們屈膝。初次動用武力就嚐到了甜頭,他信心十足,束甲仗劍,策馬走在禁軍的最前面。
衝入嬴無翳的宅邸時,迎接他的卻是一支狼牙利箭。嬴無妄正大聲呼喝說叫你們主子出來,此時長箭破風而來,從他的嘴刺入,一直貫穿了後腦。僅僅十九歲的嬴無翳從前堂的大柱後緩緩現身,拋去硬弓,提起隨身的斬馬長刀,一步一步地逼近禁軍。那是一場一對四百的對峙,嬴無翳冷冷地看著哥哥帶來的禁軍,每一步都像是踩進了石路中。那種不可抗拒的威嚴和殺氣完全不像是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所有的,身經百戰的禁軍在他面前就像是羊群,而嬴無翳,毫無疑問是那隻捕獵的雄獅!
四百禁軍精銳,嬴無妄籠絡他們用了半年的時間,而嬴無翳只用了一瞬間就令他們屈膝下跪,而後山呼離侯殿下。
次日,嬴無翳手持那張弒兄的長弓端坐在離國的宮殿上,對自己的諸位哥哥說:“要想殺我的,只管效仿我的模樣,你們還有機會。只是等到刀劍相對的一天,就再也說不得兄弟,只有勝生敗死!”
勝則生,敗則死。這就是嬴無翳一生的鐵血規則。
胤喜帝六年八月,當時十六國諸侯中籍籍無名的邊地侯爵嬴無翳翻越雷眼山,帶著他的五千輕騎入帝都朝拜,事實上是突出奇兵,以五千兵馬控制帝都天啟城。
諸侯這才驚恐地發覺,在嬴無翳多年經營下,離國軍馬已足以稱霸十六國。仗恃著“雷騎”和“赤旅”兩支雄兵,離國挾持天子,威臨諸侯。天子胤喜帝不甘被諸侯侮辱,秘傳勤王鐵券,於是十五國聯軍共記十八萬逼近帝都。最後雙方在鎖河山血戰,各自損傷慘重。十五國聯盟在一個月後崩潰,離國也在鎖河山戰場會盟諸侯,訂下合約,於是脆弱的和平得以維持,後世稱為“鎖河會盟”。
這次會盟中,東陸諸侯中的平衡微妙地變化著,弱者終於向強權屈服,而權力的窺伺者也隱藏了爪牙等待雄獅的倒下。舊的和平被戰爭打破,新的戰爭又在新的和平中醞釀。歷史的這一頁被血粘合起來,後人無法探知鎖河之盟上諸侯的神情。只有鎖河山下的七萬具屍骨,直到百年後猶然用他們空曠的眼眶對著天空,看著星辰起落。
至於喜帝最終的奮武和彭千蠡的自盡,不過是這場亂世變化中的一個小插曲。喜帝白鹿顏眼看勤王的烽火已經熄滅,苦悶之下更無法忍受嬴無翳的狂妄。喜帝九年,也是他稱帝的最後一年,白鹿顏激憤之中率領羽林軍四百餘人以戰車衝擊嬴無翳的府邸。可惜當時嬴無翳甚至沒有親眼看見憤怒的皇帝,只頃刻間白鹿顏的衛隊就被離國雷騎衝散,皇帝自己也被反叛的部下殺死。
當嬴無翳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年輕皇帝的棺材已經放在了他面前。嬴無翳拍棺長嘆,說“求仁得仁,也當含笑九泉”,史官為了討好嬴無翳,乃加白鹿顏的諡號為“喜”。於是這位攜承影劍意欲振興白氏、卻死於刀劍下的皇帝,在史書中被稱作“喜皇帝”。
亂世便是這樣嘲弄著敗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