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殘酷如刀。
洪水兇猛如獸。
在凜凜天威之下任憑聶風叫破了喉,還是阻不了“天”,阻不了“步驚雲”和將要發生的一切!
然而,一切聶風意料之內的可怕事都沒有在此刻發生,因為——就在洪水窮兇極惡地蓋下,天人即將狠狠拼個你死我活的剎那,忽地“蓬”的一聲,磅礴無匹的洪水竟給步驚雲那道三合為一的霸烈真氣硬生生撐在半空,猶如一堵數丈高的水牆塞在狹道入口。
步驚雲赫然扭轉了天意!
聶風駭見眼前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第一個反應是喜,蓋因步驚雲暫時無恙,第二個反應是——震異!
這……這是人的力量嗎?抑或是……
“魔的”力量?
在此轉折性的一刻,甚至連聶風亦有點不敢相信是一個真正的人,或許,他其實真的是“魔”的化身……
一個投生到世上來走一趟的魔,一生敵視鐵索如山、牢不可改的天意,不惜犧牲自己救人,卻始終不為世人諒解。
也許在冥冥之中,所有的神、魔、人甚至萬物,盡皆難逃天意五指五掌,縱然是步驚雲這次違抗天命出手救這羣孩子,也是在天意的安排之中!
可是,聶風哪會想到,步驚雲此刻能擋此道無儔洪水,只因心頭那股頑強不屈的熊熊熱血,驅使他三氣合一,意外衝開任、督二脈,方能打出他平日施展不出的超級掌力,特別是三氣之一的“悲痛莫名”本是黑衣漢子絕學,力量更是匪夷所思,若沒有足夠的“悲痛莫名”內力支持,儘管三氣合一,也難擋洪水之險!
不過步驚雲終究是一個活人,血肉之軀雖能擋天威一時,難擋一世,聶風與斷浪但見步驚雲精赤着上身已因體內過於猛烈的真氣,逼至遍體綻現青筋,每條青筋更在滲血……
不但青筋滴血,就連步驚雲的七竅,也在源源滴血!
彈指之間,他赫然變為一個血人,但他依然拼命以雙掌把洪水隔空撐着,直如“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聶風僅是手足無措的愕了愕,迅即便知道自己此際應幹何事,他不假思索便向步驚雲衝去,道:“雲師兄,我來助你!”
但步驚雲似乎並不接受他的好意,就在聶風躍近其一丈之內時,他突然鼓起一口氣,斷續吆喝:“別……過來!”
聶風一呆,問:“雲師兄,你……”
危機在即,步驚雲一反過去冷靜低沉的語調,高聲暴然喝道:“你……若想……這羣孩子……陪我們一起死,便……來吧……”
這句話裏每一個字皆是步驚雲在與洪水搏鬥之間説出,可想而知如何辛苦,聶風聞言當場恍然大悟!
不錯!縱使他上前以內力助步驚雲一把,但也僅能多支撐一時三刻,當一時三刻過去,他們三人還是要死,這羣孩子還是劫數難逃!
而步驚雲豁出一切的心意也就因此白費!
當前急務,必須先帶起這羣孩子為上!
誰能擔此重任?如今僅得兩個人——聶風與斷浪!
聶風一念至此,心頭怦然一動,雙目忽爾閃起淚光,有點茫然地對步驚雲道:“雲師兄……”
眼見聶風還在猶豫,步驚雲陡地狠狠自牙縫中噴出一柱鮮血及一個急切無比的字:
“走”這個“走”字,吐得如此斬釘截鐵、義不容情,聶風當場渾身一震,他心知自己必須在此倉卒之間下一個最絕情的決定。
他一瞄斷浪,但見斷浪亦已經決定了,他的小頭一點。
走?
好!
他驀然狠心的轉身,眼中的淚光已不由自主掉了下來。可是他剛轉身,卻瞿然發現那羣小童竟已站到他和斷浪的身後。
“你……你們……”聶風只覺訝異,不明所以。
其中一個孩子抹着眼淚,嗚咽道:“木面哥……哥……是好人,我們不……走!”
另一個小童也哭着附和:“是啊!他……不是……什麼魔頭,否則……不會拼死……
保護我們啊……”
其它孩子也異口同聲地嚷:“師塾老師常説,好人會有好報,木面哥哥保護我們,我們也要保護木面哥哥!”
想不到成熟的大人們經過歲月的薰陶,並不能瞭解步驚雲的一顆心,而這羣孩子每個也僅是約莫六,七歲的年紀,他們根本不懂世故,卻偏偏最容易看透一個人的真心。
真是諷刺!
聶風乍聽這羣孩子一片天真之語,淚下更急,就連向來對步驚雲毫無好感的斷浪,竟也忍不住淌下了淚。
二人回首向背着他們的步驚雲一瞥,但見他灑滿鮮血的身軀猝然一震。
他也會為了這羣孩子的一片真誠所動?
他霍地鼓勁暴叫:“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我只為……自己而……抗天,快滾!”
他一口氣吐出這麼多話,簡直是他生平最多話的一次……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聶風與斷浪驟聞素來不喜言話的步驚雲説了這麼多話,心頭一顫。而就在步驚雲暴喝之間,他足下兩道強橫氣勁猝然破開地面,一直轟向身後那羣孩子,那羣孩子頓給他這股兇惡氣勢唬得散開。
步驚雲頭也不回,對聶風二人道:“我尚可支持……一盞茶……時分,你倆……該知道……如何做吧?”
聶風二人瞧着他渾身的斑斑血跡和那雙仍強撐着洪水的手,兩雙淚眼互望一眼,已知道已不能再拖誤下去。
斷浪倏然道:“步驚雲!我一直都對你看不過眼,今日……亦要説一句……我斷浪真的敬你……是條好漢,對你……心服口服!”
這句是斷浪由衷所發,但步驚雲並無反應,他的語調又再回復冷漠,僅沉沉吐出一句話:“別……婆媽!快……帶他們……走!”
聶風悽然向斷浪使了一個眼色,斷浪隨即會意,二人旋即出手!
“噗噗”的數聲,所有孩子均被他倆點了大穴,動彈不得。
孩子們齊聲驚呼:“長髮哥哥,你們……幹什麼啊?”
聶風二人並沒再答他們,只是含淚把他們分別放到自己兩肩,有些更以手抱着。接着,聶風再回首一瞥步驚雲寂寞而孤單的背影,哽咽道:“雲師兄,風師弟……會永遠……
記着你的,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找?找什麼?也許連他的屍體也未可找?步驚雲並沒回應。
“你”字甫出,聶風已挾着孩子轉身,閃電戰般朝狹道盡頭的石階縱去。斷浪無言一望步驚雲,亦不再遲疑,挾着孩子緊追聶風。
他倆始終都沒有回首再望,因為,只怕這一回望,又會改變了主意。
不過,那羣動彈不得的孩子猶在哀鳴,他們的口中還是在哭嚷道“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木面哥……木面……木……
孩子們的哭嚷聲終於遠去,漸漸地,變得微不可聞。
一直揹着聶風、斷浪與孩子們的步驚雲終可籲一口氣。他知道,他們已經遠去了,甚至已攀過石階,到了彼端較為安全之地。
而一盞茶的時限亦無情地降臨!
步驚雲只感到自己的一雙手逐漸麻木,恍如他的身體一樣。
因為,他所有的力量即將耗盡!
連他體內的熊熊熱血,他心中的戰意,亦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看着眼前勢將向他迎頭砸下的水牆,步驚雲不由自主惻然一笑,心想:原來到頭來,這才是他的真正下場?
這樣一想,洪水又再向他壓下數尺,他雙掌中的真氣也愈來愈弱,他的神智亦開始有點迷糊。
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見那堵水牆泛現了霍步天那張慈和的笑臉,簡直栩栩如生,這,是幻覺嗎?
不但瞧見霍步天的笑臉,他還依稀聽見了自己和他的對話:“爹,驚覺……不孝,始終未能為你報仇……”
“孩子,報仇之事並不要緊,你今日犧牲自己救了這麼多無辜不幸的人,爹在黃泉路上雖然寂寞,也因你引以為榮。”
“爹不用再寂寞,我快將陪你一起上路。”
“是嗎?只怕未必……”
未必?
步驚雲霍地從片刻迷糊中驚醒,心中閃過一念頭:難道,還有一線生機?
不!適才的僅是幻覺!他根本便沒有任何生機!
只因為,他霍地感到筋疲力盡,掌中的真氣亦閃電消失,高達三丈的水牆再無任何真氣擋路,登時又復張牙舞爪,“隆”的一聲,勢如泰山壓頂般向步驚雲迎頭蓋去!
步驚雲根本再無半絲力量頑抗,此刻,他甚至比一個初生的嬰兒還要脆弱,洪水又重如千斤,當場把他擊昏、吞噬!
“嘩啦”一聲!
他終於為逆天而行付出了他的代價!
那本來是一雙異常鎮定的手。
自這雙手跟隨它們的主人來到世上後,便一直協助他完成各樣事情,包括一些它們不願意乾的事。
它們知道,曾傷在其主人手下的人簡直數不勝數,且盡屬十惡不赦,死不足惜之人!
亦只有它們能夠真正明白,每當主人遇上一些無辜的人時,他曾在暗裏幹過什麼。
可惜,太多的罪,氾濫的血,令它們的主人蒙上“魔”的名銜,也令這雙手變為一雙━━血手!
就在洪水淹沒步驚雲之瞬間,他這雙血手猶在傲然挺立水面,似在為它們主人坎坷的際遇,向天作出最後的控訴……
然而這番無聲的控訴,看來也僅得天知、地知、水知和手知罷了,一切不甘不忿不平,在滾滾紅塵之中,全都無濟於事。不!這個世間,原來還有一個人知道……
就是他!
他,此刻正站在狹道兩旁其中一面峭壁頂上,他早把適才一切看在眼內,但一直只是揹負雙手佇立,俯瞰着稚子們的哭哭啼啼,他只能袖手旁觀。
可是,其眉宇間還是隱現憂色,他其實是天下最無奈的一個人。
因為,他縱然洞悉天機,卻又無法違逆天機。
眼見生靈塗炭,他只得嗟嘆一聲愛莫能助。他知道,若自己忍不住出手對抗天命,勢必慘遭天譴,相信收場會比步驚雲更為慘淡。
他猶太人如一尊過江的泥菩薩,自身難保。但是,直至步驚云為救眾人而給洪水砸昏之後,這個人雙目陡然閃過一絲憐惜,不禁苦澀搖首,喟然嘆息:“正者非正,魔者非魔,縱使為人豁出性命仍得不着半點諒解。孩子,你若能夠下淚,只怕淚水比這滔滔洪流還要洶湧吧?”
啊,聽真一點,他的嗓子竟和步驚雲等人所遇的廟祝一樣,莫非他正是那個面目模糊的廟祝?
他盯着步驚雲伸出水面,儼如控訴的手,霍地倒抽一口涼氣,仰天和嘆:“罷了!
天若論因果,這孩子所作所為,實是命不該絕。老夫當初立志窮算玄機,也只想為眾生扶危脱困,像他這樣的人,更是老夫非救不可的人……蒼生啊!請容許我再犯天機一次,讓我救救他吧!”
他説着正想縱身躍進洪水救步驚雲,然而就在此際,漆黑的夜空倏地傳來一聲轟心旱雷!
“隆”然一聲雷響,他的腳步霎時頓止了。
他不由得滿臉疑惑,翹首反問蒼天:“天!為什麼你偏不給我救他?”
蒼天並無任何答覆,他倏覺心血來潮,連忙合指一算,雙目頓時流露一片難以言喻的悲哀之色。
“原來如此。”他自言自語地沉吟:“原來螳螂捕蟬,‘白’雀在後,原來根本不必要我出手,唉……”
他又再度看着步驚雲的手,似要忠告步驚雲一些什麼似的,他嘆道:“孩子,你生命中另一個‘她’將要出現了,她將是繼霍步天以後,第二個對你情深義重的人,由眼前這刻開始,你的命運即將因她脱離正軌,進入大輪迴。”
可惜,還是如老夫所料,薄命紅顏最後仍是薄命紅顏,她始終還是與你……
情深,緣淺……
他説罷已然轉身,彷彿步驚雲的安危,已不須放於心上,已不再是他的責任。
“唉,天若有情,只怕……天也會……老吧?遺憾的是,為着冥冥中早已不能改變的安排,蒼天縱然有千般不願,也要對你倆……無情啊……”
唏噓無限的語聲,隨着他肥腫難分的身影冉冉遠去。
他終於知道了真正最殘酷的天意。
洪水雖能淘盡一切,但步驚雲的手依舊筆直地屹立於洪水之中。
就在那廟祝離去之際,奇蹟般地,不知從哪裏飛來了一條如絲般軟滑的白練,“嗤”
的一聲,已如一條白蛇般把步驚雲的手緊緊纏繞……
宛如一段千絲萬縷的情,即將糾纏着步驚雲那顆不動的心,把握着白練彼端那個本應不落凡塵的“她”……
月有陰睛圓缺,人有旦夕禍福。
聶風與斷浪手肩並用,在這個愴惶的月圓之夜,掮着、抱着孩子們一直向前走,也不知要走往何處,只知愈遠愈好!
然而正當他們越過石階,攀到山頭彼端之際,遽地,身後傳來了“轟隆”的洪水聲,他倆肩上和手上的稚子們聞聲又再放聲嚎啕大哭:“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
可是無論他們怎樣哀號,恐怕木面哥哥永不會有運氣追上來與他們一道走了。
斷浪一瞄聶風,戚然道:“他……完了。”
聶風卻沒有回望他,只管一直往向前,足下未停,他淒涼地説了一句:“不,我深信善有善報,雲師兄……一定不會有事,他……他必會逢兇。化吉……”
聶風口中雖然這樣説,心中卻並非如此的想。
他的心其實萬分懷疑:是嗎?真的會善有善報?
那為何當年鬼虎叔叔拼死救了他父子倆,始終難逃粉身碎骨的結局?
為何杞柔姑娘痴心苦候鬼虎叔叔十三年,最後還是好夢難圓,含恨而歿?
人間根本就沒有天理!
不過,雲師兄向來是一個生命力極為熾盛的人,正如那次,縱使當今刀、劍兩大高手聶人王與斷帥也要慘遭那頭冒火異獸毒手,雲師兄卻仍可逃出生天,相信這一回,他也不會如此輕易便……
聶風如此安慰自己,心頭又再重燃一股希望,他的步履更快。
因為,他要趕快把這些孩子帶到一個最安全的地方安頓下來,然後再儘快趕回狹道找步驚雲。
他只是一直向前走,向前望。
但為何他不好好向上望呢?
只要他能抬首向上望一眼,他便會發覺,也會驚訝……
天上除有一輪圓月,還有兩條快絕的身影如妖魅般閃電掠過。
不!是三條!
為首兩條身影一白一青,體態婀娜,衣絲羅裙,長髮,明顯是兩名女子。
而那條白色身影背後更延伸了一條足有丈長的白練,似是有情,另一端緊緊牽着的竟是一條鮮血淋漓的身影……
那正是早已完全失去知覺的——-
步驚雲!
也不知掠至何方。
只知這裏已經遠離洪水所能漫延的範圍。
這裏,是此帶最高的一個山峯,若然洪水能殃及此處,恐怕整個神州大地,也要毀諸一旦了。
這一白一青的兩條身影,終於飄然落在這個山峯之上。
那條白色的身影輕輕把步驚雲放在地上,温柔地察看着他的傷勢。
瞧真一點,這條白影原來是個女的,而且臉上由鼻至嘴皆蒙上一層如霧如幻的白紗。
可以説,她一身皆白,恍如一隻白色的——妖魅。
只有她那頭及膝的烏黑長髮如一個甜蜜的夜……
還有,她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
她的眼睛十分年輕,看來只有十四、五歲年紀,然而這雙眼睛的美麗,早在預告着眼睛的主人將來的驚世絕色。
迷濛、寂寞的眼珠深處,彷彿暗自隱藏着一個遙遠的夢,一個嚮往得到人間關懷的夢。
這絲絲如夢的眼神,竟與步驚雲平常的眼神意外地相似。
如今這雙藴含夢想的眼睛,正輕柔地落在步驚雲的臉上。
她出乎意外地關心,略帶點羞澀,問正站於其身畔的那條青衣人影:“神母,他……
是誰?”
她雖然親手救了他,但還不知道他是誰。
那條青色身影原來喚作“神母”,難道她是眾神之母?聽來倒像是那個女人的稱號。
這個被喚作“神母”的人方才緩緩轉臉看着那個白衣少女,只見青衣人的臉上竟罩上一個七彩斑讕的面具,使人難辨其真正面目,到底是男是女?
不過青衣人一開腔便無所遁形,其嗓子聽來是一個成熟婦人。
她道:“據我所知,他是當今武林一代大幫雄霸的第二弟子,也是此梟雄的第一戰鬥工具——步驚雲!此外,他在天下會徒眾當中,向有‘不哭死神’之外號!”
青衣婦人居然對步驚雲的出處如數家珍,儼然天下事全都瞞不過她似的。她是誰?
她們到底是誰?
“不哭死神?步?驚?雲?”那白衣少女徐徐的、一字一字的、反覆的念着步驚雲三個字,像對這個陌生的名字極感興趣,要把它好好記於心上。
她猝然泛起一片欣賞之色,柔聲輕語:“即使被誤解還堅決犧牲自己救人,不愧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子……”
那青衣婦人乍聽她如斯稱許,有點詫異,道:“你……你不會是對他……”
白衣少女默無回應,只是滿目憐惜地瞟着步驚雲血淋淋的上身。
他不單渾身是血,就連他的額亦鮮血淋漓,是給洪水轟打致傷的。
她不期然撕下適才緊緊繫他手臂的白練,一邊小心翼翼的為他的額頭包紮,一邊道:
“他傷勢非輕,也許快要死了,那道洪水當真可怕……”
話未説完,那青衣婦人已突然截斷她的話,以一種苦口婆心的口吻,説出其不意句聽來莫名其妙的話:“別忘記,你並不屬於這個鄙俗的人間……”
白衣少女聞言臉色一變,這句話似乎真的説正她的痛處。
哦?她為何並不屬於這個人間?
難道……她根本便不是人?
她真的只是一隻魅豔、寂寞的妖?
青衣婦人繼續道:“你適才盲目出手救他已超越了本分,如今還為他包紮,更是極不應該……”
是的!白衣少女心中亦明白,她早已超越了自己身份的本分。她本應冷看人間一切興衰,冷看所有的英雄好漢,然而就在步驚雲命垂毫髮的一刻,她竟然不顧後果地救了他……
一切都大大超越了應有的本分,既是如此,索性……
“神母……”白衣少女忽爾回望青衣婦人,一片懇求之色,道:“他是一個性情中人,這樣的人死了實太可惜,求求你,就讓我救他一次!”
青衣婦人默默的凝望着少女那雙“哀怨纏綿”的眼睛,半晌無語,最後張於“唉”
的長嘆一聲,轉過臉不再看她。
白衣少女喜出望外,道:“謝謝你。”
説着猝地以雙掌輕按步驚雲的胸腹,跟着閉目提氣。
説也奇怪,片刻之間,只見步驚雲渾身皆在散發嫋嫋蒸氣,雙唇微微啓動,似已回覆生氣。
以步驚雲如今所負之傷,即使雄霸親臨替他療傷亦非要一個時辰不可,這白衣少女看來也僅得十四、五歲年紀,武功居然已至如此驚人境界,實在匪夷所思。
抑或,她所使的並不是什麼武功,因為她根本便不是人……
青衣婦人問:“行了?”
“嗯。”白衣少女香汗淋漓,顯見為把步驚雲救離垂死邊緣,她付出了十分艱鉅的努力。
“不過,他的頭給洪水當頭轟下,傷得最重,恐怕他縱然痊癒,也會……”
青衣婦人不給她説下去,先自道:“但那已經不再是你的事了,我們快走吧!”
白衣少女微微一愣,問:“神母,我倆就這樣把他棄在此荒山野嶺?”
青衣婦人向她斜眼一睨,反問:“你捨不得?”
白衣少女低首無語,不敢看她。她臉上蒙着白紗,誰都無法瞧清楚她的臉色。
青衣婦人道:“他快要醒過來了,絕不能給他知道我倆的存在,因為我倆並不是……”
並不是人?她沒有再説下去。
白衣少女還是有點擔心,道:“但……”
聲音無限低迴。
青衣婦人有點失笑,霍然一把捉着她的手,道:“走!”
説罷雙足一蹬,立時縱身而起,拉着那白衣少女在灰黯的月夜下飄然飛逸,一片妖幻迷離。
到底,二人是人?仰是妖?
那白衣少女飄身於半空之中,那絲絲羅裙上的白練又如千絲萬縷般隨風飄飛,她仍不住依依回望地上的步驚雲,如夢的眸子內,竟暗暗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
一種她絕不該有的情愫。
聶風終於無法再找到步驚雲!
他像是突然從人間徹底消失!
這是洪水過後的第三天。
就在樂陽村十里外的一個大鎮——
昌平鎮內……
樂山一帶在這數天之內,早因洪水肆虐而淪為一片水國,僅得這個昌平鎮,因地勢遠較樂陽村等小村為高,且又四面環山,具備天然屏障的保護才能倖免。
故此,不少原居於樂山一帶僥倖生還的災民,亦惟有捨棄仍浸於洪水下難以收拾的家園,紛紛逃往昌平鎮,再由此鎮移徒各地。
一時之間,大大小小的災民盡充斥於鎮內之大街小巷,形同一列一列向前進發的乞丐,為數亦逾數成,蔚為……
奇觀?
不!
這怎可能算是賞心悦目的奇觀?
這原是神州子民代代受洪水為患的苦況與悲哀。
當中包含了無數骨肉分離的血和淚。
街角又翻起了北風。
凜涼的北風,永遠都像一個絕不留情的判官,不管迎風而來是貧是富,它都照吹無誤。
蹣跚地、垂頭喪氣地迸發着的災民,在不得温飽之餘,更是不住顫抖、瑟縮。
他們當中有些人,已兩天沒有東西下肚,更有些人染上了疫症。
面對飢餓和疾病,大人們也還能夠勉強忍受,可憐孩子們……
“伏”的一聲,在蟻行着的災民當中又有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女童昏倒在地上……
“啊!玲兒,你……怎樣了?你……別嚇孃親啊!”災民之中,一箇中年婦人急忙抱起昏過了的女孩,一探她的鼻息,但覺她已氣若游絲,慌惶向周遭的災民高聲求救:
“來人啊!我女兒染上了疫症,又很久沒有東西吃了,請你們救救我……的孩子!請你們……做做好心……嗚……”
女人嚷到這裏,已然泣不成聲,力歇聲嘶。
不少災民亦駐足圍觀,可是眾人只是黯然地面面相覷,他們自己染了疫症的家人也“無藥可救”,根本愛莫能助!
真是呼救無門!
就在眾人呆立、手足無措地等候這枯瘦可憐的女孩離世之際,遽地,一條人影從另一堆災民中搶身而上,毫不猶豫,一掌便抵在女孩背門……
源源真氣立即自其掌心直向女孩體內貫注,可惜女孩已病入膏肓,她只是微睜細小的眼睛,看了看那個正使盡全身真氣欲救自己的人,感激地笑了笑,接着回望自己正傷痛欲絕的母親,虛弱地、喘息地道:“娘……娘……親,玲兒。知道……你很疼我……”
話聲剛歇,女孩突然渾身一陣絕望的抽搐,雙腿一蹬,當場氣絕身亡!
適才的一句話,已是她衷心送給母親養育多年的遺言。
“玲兒!玲兒!你不要……丟下孃親一個人!哇……”
婦人緊緊抱着自己的女兒放聲痛哭,哭得異常淒厲,可是又有誰可以幫得了她?
沒有人!縱使是適才竭力搶救那女孩的人,他也不能!
但見他正怔怔的看着那個女孩漸漸僵硬的屍體,看着那婦人哀痛欲絕的表情,雙目泛起一片悽愴之色。
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生離死別,他太有經驗,太明白了!
他不忍再看下去,黯然轉身,一頭長髮在呼呼的北風中朝天飛,彷彿是他對蒼天無言的怨……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聶風。
自把那羣孩子安頓在昌平鎮內一座佛寺後,聶風便與斷浪立即折返狹道,希望能找回步驚雲,哪怕是他的屍體。
可惜縱然洪水已平復下來,他倆找遍樂山每個飄滿浮屍的角落,步驚雲始終蹤影杳然。
唯一的結論,就是他真的死了。
向來喜歡落淚的聶風亦再沒有淚,只因淚已幹。
茫茫天地,在心灰意冷,漫無目的之下,他與斷浪迷糊地隨着災民一直向前走。
他方才驚覺,原來有這樣多的災民!
這批逃難的災民少説也有數萬人,還不計那些堅決留於樂山,矢志重建家園的人在內。
想不到一次天災,所帶來的摧毀竟是如此慘重。
這兩日來,因洪水所帶來的瘟疫已害了不少人命,而且,更有不少人活活餓死。
聶風終於知道,原來世人並非全只因江湖仇殺而死,原來世人也會餓死、病死,尤其是小孩子。
就像適才那個女孩,已經是……
“已經是第九百三十一個小孩死於瘟疫了。”一直跟在聶風身後的斷浪愴然地道。
聶風木然地答:“不單隻有這九百多個孩子因病而死,還有五百多個父母因把乾糧留給子女們而餓斃……”語氣仍不免哽咽。
多日以來,他不斷在災民羣中盡力營救,可惜儘管他力竭手倦,始終還是連半條小命也救不來。
他的痛心,已非他的表情所能表達,他終於失去了表情。
死的雖非聶風的親人,然而眼見一具具大大小小的屍體,連半張把他們捲起來執葬的草蓆也沒有,只要聶風的體內還有半點血,他還是會去救的吧?
只是他空有一身的武功又有何用?這個時候,那些災民並不需要他的武功啊!
武功,並不可以充飢,也不能夠根冶瘟疫,他們要的,是糧食和藥!
只有真金白銀,才可買來糧食與藥!
他第一次感到,“利”,原來是這樣重要!
但,誰有如此雄厚的利和財富,可以賑濟這些數以萬計的災民?
聶風想到這裏,心念陡動,他回首問斷浪:“浪,我倆離開天下會後,今天是……
第幾天了?”
斷浪想了想,答:“好像是……第十一天……”
他很聰明,立時猜得聶風在打些什麼主意,他詫異問:“風,你……你不會是要回天下會吧?”
聶風點頭:“不錯,我正有此意。”
斷浪更為焦灼:“但……步驚雲已經死了,我倆犯不着再回天下會,對於雄霸這種梟雄,我們沒必要守信呀!”
聶風悵然道:“守信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卻並非我的主因。”
斷浪惑然:“哦?你還有別的原因?”
聶風無言地點了點頭,眸子流露一股怏怏不樂之色。
因為,他心中正暗自為一個決定而躊躇,那是一個令他——異常為難的決定!
步驚雲甦醒的時候,已經是第四天的清晨。
他甫張開眼睛,便發覺四周全是殘破不堪的牆壁。
他原來已置身在一石屋之內。
他想坐起身子,瞧瞧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誰料甫一發力,便感到全身皆痛如刀割,他根本無法下牀。
驀地,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小兄弟,別太妄動!你全身筋脈盡皆爆裂,還有十多處骨節給撞脱了,至少也要在牀上躺上半個月啊!”
話聲方歇,兩條虎背熊腰的粗豪漢子已從屋外步進。
步驚雲定定的看着這兩條漢子,一雙眼睛平素的冷意居然盡失,反流露一片迷惘,他茫然問:“你們……到底是誰?”
其中一名漢子答:“我叫武大,他叫武二!”
漢子一指身畔較矮的漢子續道:“我兄弟倆在此地以狩豬為生,三日前,當我們上山狩獵時,發現你昏躺在山上,於是便把你救回來!”
那個武二也插嘴道:“不錯!那時候你傷得很重,我們還以為你死定了,殊不知竟又會活過來。”
武大道:“嗯!我們兩兄弟從見過一個人受了這樣重的傷,依然可以不死,而且……”
他説着一指步驚雲的額頭,問:“是誰給你包紮的?”
步驚雲霎時間不明所以,只顧撫着包在額上的白煉。
武二也道:“是呀!還有,小兄弟,你又叫什麼名字?為何會昏倒在山上?”
名字?雖是如斯簡單的一個問題,步驚雲聞言卻臉色陡變。
什麼名字?
他赫然發覺……
他竟然無法記起自己的名字,亦無法記起自己從何處來,將要回何處去!
他失憶了!這裏,和洪水氾濫的樂山,彷彿是兩個世界。
因為,這裏還下着纏綿的雪……
偌大的天下會,在漫天的風雪下,看來一片死寂。
置於天下第一關兩旁的蒼松,似乎也有點兒倦意,只因他等得太倦了。
雄霸正坐於關前,秦霜和文丑醜亦分別站於其左右,文丑醜更持着傘子為雄霸擋着風雪。
他們在等。
整個天下會都在等,等着三個人的迴歸。
半個月的限期已至,此刻更是第十五個黃昏。
只要眼前的夕陽消逝,大家都不用再等了。
秦霜開始有點急躁,低聲琢磨:“怎會呢?風師弟絕不應是言而無信的人……”
文丑醜不屑地道:“誰知道啊?也許他臉上的純真,只是一場愚弄我們的戲!”
秦霜辯道:“不會的!即使他和斷浪如此,雲師弟也應回來交代,我只怕他們三人遇上了意外……”
文丑醜道:“我看未必!別忘記雲少爺與幫主所立的賭約,他可能早已畏罪潛逃了!”
二人雖你一言我一語,然而雄霸始終不發一言。
因為,答案已冉冉出現在天下第一關的梯階之上。
在此最後一刻,聶風與斷浪終於及時回來了。
雄霸雙目綻放一股豪光,他這才咧嘴笑道:“你們果然守信回來了,好得很!”
跟着橫眼一瞄正低着頭的聶風,道:“驚雲呢?”
聶風並沒有即時回答,他只是翹首凝視雄霸。
但是他一雙眼睛內的悲痛之色,似乎已告訴了雄霸一切端倪。
雄霸簡直難以置信,笑容僵住,他在人前第一次如此錯愕:“難……難道……”
其實,他也不用再“難道什麼”了,聶風已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秦霜與文丑醜見之亦霍然變色。
想不到三人此行的結果,不單出乎他倆意料之外,也出乎雄霸意料之外!
真是一個異常震撼的結局!
這個異常震撼的結局,迅即如旋風般傳遍了天下會每一個角落。
每個門下心中亦很驚疑。
這個向被譽為戰無不勝的“不哭死神”,居然會豁出一切,僅為救一羣微不足道的小童?
他到底為了什麼?
素來只顧爭名逐利的天下會眾,皆百思不得其解。
雖然眾人議論紛紛,但雄霸已下了一道嚴令:倘有天下會以外的人問及步驚雲,所有門下均不得直言其死訊,必須説步驚雲正在閉關苦練,尋求更上一層的武功。
若有門下膽敢把此事泄露半句,違者——-斬!
雄霸如此下令,只因近數年間,步驚雲已在江湖中打響名堂,赫赫有名。
每個江湖人,盡皆聽過“不哭死神”這個可怕的稱號。
如今天下會仍未獨霸武林,在此時傳出步驚雲的死訊,可謂極不合時。
一旦給武林中人知道雄霸失去了最大助力,等如給人知道他斷了一條右臂。
尤其此事若給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知悉的話,恐防結盟一事有變。
更甚者,其他門派或會乘其一時勢亂,羣起而攻……
那就非常不妙!
此事確實令天下會亂了一陣子,不過很快便被雄霸操控大局,把一眾門下不安的情緒安定下來。
“愚不可及!”
正是雄霸這種絕情梟雄,對不惜捨身救人的步驚雲,在心中暗暗所下的結論!
花兒不香,月兒不停,人也不再開懷。
今夜,是一個黯然而不銷魂的夜。
聶風坐在馬糟畔的小廬門外,已然坐了一個時辰。
他一直都沒有動,儼如一個木雕的娃娃。
因為,他心裏正在不斷掙扎……
他應否去幹革命一件不應該幹、卻又義不容辭的事?
斷浪並沒有陪他一起呆坐,他回來後便要不停地洗馬,這是他的職責,縱使遇上不如意的事,他還是要被逼如常地生活、工作下去。
然而此際他也把馬兒們打理好了,他緩緩步至聶風身邊,輕搭他的肩膀,道:“風,你在回程時已這樣的想了好幾天,如今又是如此的想,你究竟在想什麼?你仍在想步驚雲嗎?”
聶風垂首不語。
斷浪又道:“步驚雲雖為救我們及那羣小童而死,令我對他亦大大改觀。不過,風,他真的已經死了,我們卻仍活着,決不能一生都在想他,蹉跎歲月呀!”
他此番實屬肺腑之言,自那事以後,斷浪也是衷心的佩服步驚雲。
聶風幽幽的道:“雲師兄……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只是……我在想着另一些人。”
“什麼人?”
“那些災民!”聶風道:“那些災民仍在受着飢寒與瘟疫交逼,還有依舊留在樂山的災民,我想合共也有十多萬人吧?”
想到至少有十多萬人流離失所,想到那些孩子餓死。病死的屍體,聶風只感到心頭惴惴難安。
斷浪答:“空想並不切實際,我們根本幫不了他們!”
聶風悒悒而道:“不!是有法子的!只要我……”
他沒有把話説下去,他霍然看見了一個人正朝小廬步來。
是孔慈!
只見她正滿臉死氣沉沉的步近二人。
聶風並不感到意外,他算準了她在知悉步驚雲的死訊後,必會前來找他們的。
但他卻未料到孔慈甫一見他,劈頭所説的竟是一名莫名其妙的話。
她呆呆的道:“我……偷看了。”
偷看?
她究竟偷看了什麼?會令她有如此死氣沉沉。靜得可怕的表情?
聶風正欲相問,孔慈已把一張字條遞了給他;他還未打開一看,孔慈已悽然道:
“我一直都在懷疑,到底……雲少爺為何會答應幫主監視你們?他為何……要接受這個無聊的任務?難道……他真的如一般天下會眾所説,只想……邀功?直至我知悉他的死訊後,我不用再懷疑了。我終於忍不住偷看了……雲少爺叫我別看的這張字條,方才發覺……原來他……他不但……沒有些微……得益,還需要……付出……不菲……代價……”
她的嗓門已漸沙啞,眼淚也忍不住從她的眸子滑了下來,她淚眼盈盈的瞧着聶風,十分艱難地完成她猶未説完的話,道:“他為了……你們,與幫主……賭他的……一雙……
眼睛!”
説罷終泣不成聲。
“一雙眼睛”四個字恍如霹靂雷霆,狠狠轟進聶風與斷浪耳內,斷浪當場滿臉通紅,因為他當日也是自以為步驚雲是為邀功才會監視他倆的。
聶風閃電般打開那張字條,他終於看見了……
那確是一紙賭約,列明瞭若聶風與斷浪不能及時回來的話,雄霸將要挖下步驚雲的一雙眼睛,以示他“有眼無珠”,錯看了人。
賭約上還有步驚雲草而有勁的簽名,可見他籤時如何爽快,如何堅信,如何狠!
他終究沒有錯看了聶風與斷浪!
他自己卻反被這世界錯看了!
聶風的心不禁直往下沉,一雙本已乾涸的眼睛又復濡濕起來,一直在他心頭猶豫不決的抉擇,就在此刻,他狠狠的決定了!
孔慈猶在絕望地啼哭着:“為什麼?為什麼雲少爺要……保證……你們?為什麼他寧願……豁出……性命……也要救那些……孩子?為……什麼啊?他……為什麼……這樣傻啊?”
聶風惻然盯着她痛如刀剮的臉,他忽然發覺這個十四歲的女孩,對步驚雲竟已有一種超越主僕的感情……
她扳過她的身子,毅然道:“孔慈,難道……你還明白?雲師兄如此做。只因為……
他深信這樣做……不但絕對正確,而且,也是此世生而為人,應該要……做的事……”
孔慈淚痕披面的看着他,悲慟地問:“應……做……的事?”
“不錯。”聶風眺着漫天的風雪,十二歲的他居然唏噓起來:“既已生而為人,若自認為應做的事,即使……死,也還是……會毫不考慮。一意孤行地去幹吧?”
他言畢瞥了孔慈與斷浪一眼,悠悠的道:“今日,我也恍然明白這個道理,也到了我該實行這個道理的時候!”
他説着愀然地轉身,再沒理會斷浪與孔慈,逕自步去。
斷浪默默的看着聶風遠去,良久良久,眼角陡地淌下了一道淚痕,神色黯傷的道:
“風,我終於明白你要幹什麼了……”
孔慈訝然問:“斷浪,風少爺……將要幹些什麼?”
斷浪道:“他,他將要為災民幹一件他不想幹,卻又應該,必須去幹的事。”
孔慈仍是大惑不解,惟有凝眸目送聶風漸漸遠去的孤單背影。
他的頭髮猶在風雪中飄揚。
如雨。
如絲。
如恨。
卻不如意……
天下第一樓內。
雄霸正欲就寢,忽地,樓外響起一陣落寞的敲門聲。
雄霸非常訝異,這麼夜了,還有誰有這樣的膽子敢來騷擾他?
“誰?”他沉聲問。
“我。”門外人直截了當的答。
雄霸當然認得這個聲音,他想不到他竟會這麼夜來找他。
“門未閂上,進來吧!”雄霸邊答邊把早已松馳下來的老臉再度繃緊,眨眼之間,臉上又復綻露一股不可侵犯的幫主威儀,整裝待發。
“軋”的一聲,門開處,他徐徐步了進來。
難怪適才的敲門聲如斯落寞,因為步進的他有一顆落寞的心。
他是聶風。
“師父。”聶風木然地低喚一聲。
“唔”雄霸自鼻子裏沉應,問:“風兒,你這樣夜來找為師,所為何事?”
聶風定定的瞧着他,依舊沒有半絲表情,一字一字的道:“徒兒想和師父做一宗交易。”
“哦?交易?”雄霸微微錯愕,定定盯着聶風,嘲弄道:“我的好徒兒,你怎麼突然變成一個商賈,居然和為師談起交易來了?是了,你到底想交易什麼?”
聶風平靜的道:“我,需要白銀一百萬兩。”
一百萬兩?雄霸一雙龍目睜得如銅鈴般大,他的眼睛,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睜得這樣大。
聶風答:“不錯,一百萬兩,一兩銀子也不能少……希望這筆銀兩以雲師兄之名……
捐給樂山一帶受洪水肆虐的所有村民!”
啊!原來他心中所想的……
還是那些活在水深火熱的災民?
還是——
步驚雲?
這就是他認為應做的事?那不應做的事呢?
雄霸只認為聶風是個傻子,他狡獪地斜睨聶風,目如鷹隼,問:“你説這是一宗交易,那你又以什麼來與為師交易?”
聶風毫不躊躇的答:“我,我自己!”
“只要你願出這一百萬兩,我便代替雲師兄替你打——鐵桶江山!”
雄霸一怔,他至此方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太低估聶風。
他以為他過於愚仁,不懂利害,如今終於知道,聶風比他所想的更懂分析利害。
目下步驚雲已死,雄霸已失一員大將,聶風要以自己來作談判條件,現在正是千載難逢的時機。
為過,如此乘機以自己來交易,為的只是拯救災民,只是報答步驚雲這個死了的人的相救之恩,在雄霸的眼中,聶風又始終也和步驚雲一樣——愚不可及!
然而,聶風所提出的,確實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選擇。
雄霸朗笑道:“呵呵!果真悲天憫人,就連老夫也開始尊敬自己的徒兒了,不過你可有想過,人間遍地皆是為生計愁苦的人,你幫了一次,幫不了第二次……”
聶風並不作聲,他只是凜然地看着雄霸,目光中的堅定不移已表露無遺。
再也沒有哀求,因為這是一宗最公平的交易。
也是一宗最無奈的交易。
雄霸一顆素來老謀深算的心在此瞬間,不斷的推詳,琢磨,盤算。
良久良久,天下第一樓內,最後傳出了一聲豪邁之極的笑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