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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知不知道現在的魏國已經由太子監國?”

    “……”

    “你明不明白現在的魏國老大已經是拓拔燾?”

    “……”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如今的身份呢?”

    “除了階下囚莫非還能有其他身份?”

    穿着烏色絹衣黑髮如紗的麗人,雙眼微眯,保持着懶洋洋斜靠在太師椅上的姿勢,穿着道士裝扮的説客。

    水晶的筆洗置於案几,香爐嫋嫋飄溢出類似花香的氣息。開着大朵白花的盆栽架置在雙面鏤空的漆色屏風裏。華美的殿室內唯一礙眼的,只有散落一地的瓜果桃核皮,而那無疑是擁有與傲人美貌成反比的痞子氣質的住客,於拜訪者來到不久前,刻意製造用以表示歡迎的垃圾。

    “如果住在華堂美軒,吃着每日由御廚送來的點心佳餚的人叫做階下囚,那我也想成為階下囚試試看呢。”打了個哈欠,對自己每日必修的功課業已厭煩的道士揣着雙手,興趣缺缺地説着。

    “以前都不曉得師妹你是這麼死心眼的傢伙。拓拔燾找人刺殺的是他老爹,又不是我們的爹。你根本沒必要因為這件事,與他僵持這麼久嘛!”

    害得他天天定時定點來此報到,重複説着連他自己都已經聽出繭子的老調。

    “能把這種事若無其事講出來的你,神經也不是一般的粗壯呢。”林飛微微冷嗤着垂下眼睫。

    江南一行曾經是美麗的,曾經在某夜入睡之前,她懷疑自己幾乎相信了那個少年他所聲稱的戀慕。

    可惜接下來發生的,並非什麼愛情故事,而是超越了她想象的事態進展。北魏王拓拔嗣在軍中接見夏國使者意外被刺身亡。而那時陪伴在王身畔從不離左右的國師,悲痛地傳出王上最後的聖喻——扶請太子登基。

    乍然在途中聽聞這樣的消息時,她還以為是戰爭時期慣用的以訛傳訛迷惑軍心的假情報。而對上少年幽深晦澀的表情,才發覺自己有多麼的自以為是。

    帶她來江南只是為了移花接木。

    與魏彪的偶遇是不令她起疑的安排。

    曾經聽不懂的他與夏雲的對話,在事後回想中恍悟原來是筆交易。

    是魏國的新王,要與盟國的主君,見面的密謀。

    不讓自己的手沾上一滴血,少年漂亮地請來了盟國的使者刺殺自己的父親。而相應的,他會在登基之後,實現曾經許下的諾言。

    就像師兄所言……

    這些國家政治的事,原本離她很是遙遠。她身為袖手旁觀的過客,只要今後也繼續這樣瀟灑地當她的過客就好了。

    可是心口不可遏止地疼痛。只要見到少年的臉,就會氣憤得無法自制。

    為了防止她説出些什麼,國師府被搬入皇宮一角。

    “只要承認他對外宣稱的話就可以了。只是點頭認可他是正式的君主就可以了。”寇謙之也曾在沒有厭倦這份説客的工作前好奇地問她,“這樣簡單的事,為何你做不到?”

    是啊。她為何做不到?

    每當想起那個少年的告白,或許只是為讓當時的她情迷意亂無暇他顧。

    每當想起他那些貼心的舉動,或者只是為了拉攏自己成為共犯的伎倆。

    每當想到名為林飛的女子為了有生初次的被人告白而輾轉的夜晚,那個叫做佛狸的少年正為了快點成為皇帝而不惜刀刃血親。

    她不想聽佛狸的解釋。

    也不需要脆弱的藉口。

    道士嘮嘮叨叨斷斷續續地説着小王子苦大仇深的童年勵志故事,而她只當作催眠的歌謠。

    是的,她所在意的,一直都不是他做了什麼,他為什麼這樣做,而是,他竟然利用她欺騙她。並且以那樣堂皇美好的方式。

    “明殺,暗殺,陰謀,陽謀,你爭我奪。不是每天都在上演嗎?”回應那個哈欠連天的敬業道士的提問,是林飛耐心用罄隨手抓過筆洗的用力一擲。

    “還是這麼有力氣。”

    擋在抱頭縮肩的道士身前,身長玉立的少年放下揚手接住的筆洗,清俊中帶着一抹疲態的臉孔漾起略微苦笑,正是剛剛下朝的拓拔燾。

    “你來做什麼。”林飛冷下面孔。

    只要看到他,就會想起自己被當作傻瓜一樣欺騙的憤怒;被視為小孩子般誘哄的不甘;被信任的人利用的懊惱。

    “我不會參加你的登基大典。再説多少次也沒有用。”林飛哼地調轉過頭,“不過放心好了,我也沒興趣戳穿你孝子的假面。若讓滿朝文武得知他們尊敬的殿下,竟與現在已成敵對方的夏國存在暗箱交易,怕是會引發我這升斗小民無法承受的宣然大波。”

    拓拔燾面無表情地坐下,接過寇謙之出於同情遞來的茶,“我不會搞什麼登基大典。”

    “哦。”雖然暗中豎起一隻耳朵,但林飛還是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一甩水袖,“難道是那個夏國小子已經放出了對你不利的風聲?”

    “是南軍北伐。”拓拔燾淡淡地答,垂下的睫毛在茶水的倒影中閃過一絲飛快的陰霾。

    “哈哈。”林飛拍掌大笑,“報應來得還真快。”笑了幾聲,卻聽不到任何反擊,心裏慢慢地泛起莫名其妙的空虛。她停下後繼無力的假笑,睇向凝眉不語的佛狸。

    葬儀、入陵一系列的事讓他一直忙碌,面孔又清減了不少。還沒有坐穩皇帝的位置,現在竟然又出了這種大事。

    “殿下和我這個階下囚説這些有什麼用呢。”縱然心中有着輕微的不忍,林飛卻還是在表面冷冷嗤笑,“難不成還指望從我這傻瓜口中聽到有用的情報嗎?”

    拓拔燾早已習慣林飛的冷言冷語,對她的挑釁完全不為所動,“我即將率軍親征。只想在臨走前看看你……”

    心中驀然一顫,抬頭,卻對上少年藏不住關切的眼。

    “我不在的時候,你乖一點好不好……”

    “誰要……”

    “別讓我躁心了。”

    伴隨強大火氣的“誰要聽你的”這句話,因少年眉宇間的蹙紋,而變得再也説不出口。肩上壓着無形重石的少年,略微苦悶地皺眉,卻向她笑着。起身,撩簾,轉頭,微笑,甩下一句……

    “就算要走,也先等我回來。

    搞、搞什麼……林飛抓過茶碗發泄般地向門外拋去,“白痴!搞得好像在交待遺言一樣!我才不會等你!你一離開,我就會跑掉!傻瓜!我才不要和你這種無情無義的人待在一起!”

    喊到累了,喊到近乎虛脱,林飛手軟腳軟地轉身。一回眸,就看到師兄寇謙之正以一副啞然的嘴臉看着自己。

    “你那樣看我幹什麼?”林飛微微挑眉,“難道我有説錯什麼?”

    “殿下一向與你交情親密,現在他要親征阻攔宋國北伐的大軍,還要聯繫鄰國形成攻守同盟。這一去很是危險。你連聲珍重也不説,還要罵他是不是也太過分了點?”

    “我過分?”林飛氣極反笑,“拜託你搞搞清楚。我和他究竟孰是孰非。無論怎麼看也是那小子有問題吧。”

    “我真的看不出來呢……”寇謙之重重地嘆氣。

    “因為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吧。”林飛不屑地斜睨,“難道恩情可以大過是非公理嗎?”

    “當然啊。”寇謙之理所當然地回道,“不管是再怎樣罪大惡極的人,只要對我好,就可以理解成好人了呢。而且師妹,你這個人有的時候真的很奇怪。”

    “我哪裏奇怪啊!”林飛不快地回瞪。

    寇謙之奇怪地看着她道:“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拓拔燾為什麼會救這個與他無關的我嗎?”

    “因為他順便啊。”林飛撩了撩散落在胸前的頭髮,心不在焉地説。

    “那你也沒有想過,為什麼他和夏國國君私下見面做這種隱秘行徑,還要大費周折地特意把你帶到江南去嘍。”

    “因為我留在陛下身邊會礙他的事。”

    “……那你更沒有思考過,為什麼你現在會繼續住在太師府而不是地牢裏的問題吧?”

    “因為他怕我泄露他的機密,所以想要收買我討好我嘛。”

    “……”

    “嘿嘿,對於我敏鋭的洞察力,你徹底服了吧。”

    “……”

    “對於你的領悟力,我徹底地絕望了。師妹ORZ……”

    戰情從夏末發生突變,前線傳回消息,宋將檀道濟攻守有度,盟軍西秦軍大敗,僅餘魏軍獨自苦撐。因與夏國失和,軍隊出發時留下很大一部分兵力駐守。造成拓拔燾帶走的人手本就不夠,外加久經戰事兵馬疲乏,自然不是檀道濟有備而來的對手。

    “前線情況危急,希望國師能夠修書一封,勸陛下暫時撤退。堅持下去實在太過危險。”

    伴在拓拔燾身邊的武將屢勸無用,孤注一擲的派人快馬加鞭遣返朝中,尋求林飛的援助。

    “撤退?”林飛冷笑。假若拓拔燾就此丟下軍隊,自己跑回來,還會有誰再聽他指揮。一個沒有威信的皇帝在北魏怎麼立足?

    “現在前方十萬火急。國師不要再猶豫了!”

    “……那麼危險嗎?”

    林飛轉身,推開手邊的窗子,廳堂軒齋前有落葉飄飛。原來她與拓拔燾已經相隔了一個盛夏的距離。

    並不是沒有機會一走了之,他根本沒有派人禁錮她的自由。

    她依然是舉足輕重,甚至外傳聖眷更隆的“國師”。

    只是……臨行前,他曾説過,請她等他回來。所以就算要罵他也好,要怪他也好,要不能原諒他繼續冷淡他也好……總要先等他能平安歸來。

    這份複雜的心情究竟是什麼,林飛自己也不甚明白。

    每與拓拔燾分開都會湧上心頭的不安,這一次卻轉化成為了深淺不勻的思念。

    江南之行的一路,到底是摧毀了她和拓拔燾之間的信任。還是建立了某種新的聯繫……

    她來來回回地踱步,目光遠遠地穿透連綿的宮牆,一直望到最遙遠的青山。想説真是活該啊,區區蠻族妄想攻打漢人的領域就讓他再多吃些苦頭吧。內心翻絞的卻是不安、恐慌、牽掛以及最不想承認的思念……

    “國師!”

    使者在身後催促。

    “我不會寫信勸他的。如果那種方法有用,他就不會跑到前線去了。”苦澀地笑了笑,她垂頭握緊窗邊的檀木香爐。

    所謂的王者之器,難道就是永遠沉浮在危險的漩渦中並且樂此不疲嗎?

    “你叫什麼名字……”

    “哎?”使者霍然抬首,驚愕道,“國師在問小人的姓名?小人崔柳。”

    “崔柳,一路辛苦了。但是接下來還要麻煩你呢。”林飛倏然轉身,晶亮的眼眸發出懾人的光芒,“你是真的想救陛下嗎?”“當然!”不知國師為何突有此言,但崔柳沒有低頭,而是昂首對視。

    “好。”林飛點點頭,“反正我在這裏本來就沒有什麼可信任的人,除了相信你也沒有別的辦法。你知道為何此次出兵,我國要留下一半的兵力嗎?”

    “是為了防止夏國來攻。”

    “你知道為什麼此次陛下聯合鄰國兵甲共同出兵,抵禦南軍,卻沒有召集夏國嗎?”

    “夏國國主背信棄義派人刺殺了先王。為我國首敵!”

    “很好。那麼……”林飛回眸,映和着窗外斜陽,眼中一瞬間滲透出一圈灑金的耀光,沉聲喝問道:“——你是為先王效命,還是為陛下盡忠呢。”

    崔柳略微怔忡,隨即大聲回道:“一切當以陛下性命為先!”

    “你很聰明。”林飛笑着稱讚,執起毛筆,“我現在修書一封,不過不是給陛下,是給夏國國君的。我要你把這封信,送往夏國。”

    “送往夏國?”崔柳茫然。

    “如果你把這封信交給別人,我會被當作間諜論處。如果你被別人發現了這封信,那你我都會被當作間諜論處。怎樣,你還敢去做這件事嗎?”

    “如果這樣做可以救前線的兵士們,我願意。”崔柳略微沉吟,用力點了下頭。

    “很好。”林飛筆走游龍,同時説道:“你聽好。我要你以國師使臣的身份,私下前往夏國,把這封信交到夏國國君赫連定手裏,請他出兵斷檀道濟的路。”林飛目光上挑,掠到鏡前一方小小的錦盒。

    那是拓拔燾擅自放在那裏的,因她拒不肯收。苦笑了一下,她打開盒蓋,瞬間烏華流轉,正是那根萬華簪。

    “拿好。”嘆息着,把這小小的錦盒連同信件交到崔柳手中,“這是證明你身份的東西,拿它給赫連定看吧。”

    “小人這就……”

    “等等。”林飛似笑非笑地叫住他,“我還有一些事要吩咐。”

    ……

    “師兄。我不在的時候呢,國師的身份就由你扮演啦。反正你最瞭解我嘛。”是夜,揹着一個青色小包斜挎在胸前的林飛一副小廝打扮,神清氣爽的出現在寇謙之的房裏。

    “喂喂,你不會打算把燙手山芋交給我,自己就此跑路吧!”道士一臉懷疑。

    “怎麼可能呢。”林飛聳聳肩,“不過反正你現在被涼國公主追殺,也無處可去。隱藏在魏國當太師,也是種很好的掩飾呢。總之放心吧,我一定會回來的。在我不在的期間,你要監督那些武將守護好我們的國家哦。”

    “我們的國家?”

    直到青色的背影變成遠遠小小如豆的一點,寇謙之還沉浸在這句話帶來的衝擊裏。

    “我們是指你和拓拔燾……嗎?你什麼時候變成北魏人了?”

    但是已經沒有人回答他怔忡的提問了,林飛揹着小包隻身踏上征途。至於她要去的地方……

    “咧——”回頭,拉下眼皮扮個鬼臉,黑髮如墨的傢伙亮出中指,“當然不會是佛狸那裏!”

    臭小子,膽敢騙她、玩弄她。吶吶,現在受到天罰了吧。完全是活該呢。不要指望她會領着魏國剩下的軍隊於萬馬千軍之中上演感動的救人戲碼。不趁火打劫給他點教訓就已經很好了。

    竟敢小瞧年長者,不要以為她不通兵法就是個小白。

    哼,就讓他見識一下江湖痞子的生活智慧好了。

    走!咱家要去西秦,拜見一下西秦國鼎鼎有名的煙火。

    齊州濟南郡,歷城。

    遠望是綿連四野的青碧山巒,落日後天空鋪滿流麗冷澈的霞彩餘暉。紅映映的天空,澄碧色的秋水。不知不覺,時節已是入秋。

    遙想初春時,他與林飛正在前往江南的路上。林飛怯寒,穿得像個厚重的包子,只要稍微刮點小風,就會死賴在沿途的客棧裏。要他哄着她,用風和日麗的前景作誘惑,才肯乖乖上路。一路上還要抱着他的手,明明孩子氣的人是她,卻喜歡揚着圓圓的臉,裝出大人的樣子,比手劃腳地給他講江南的故事。

    “陛下。”

    身側的聲音拉回拓拔燾的注意。

    “日落了。回帳中去吧。”

    沉穩的副將一臉擔憂地進言。

    垂下眼睫,拓拔燾無聲地迴旋,拉起盔甲之外長長的斗篷。揮去斜陽籠罩在身上的紅影……

    四季嬗遞,温暖的三月陽春已在不覺中被冷澈的秋月取代。就像林飛看他的目光,再也不可能回覆如最初那般帶着好奇、探尋而又散發着令人想要無限接近的温暖。

    “陛下,檀道濟連戰連勝。我軍如果與他們硬拼……”副將欲言又止。

    “你要我退兵嗎?”拓拔燾站在斜陽中,腳下芳草悽悽在風中抖動。

    “臣……不敢。”

    “我們絕不能退。如果退去,就等於告訴了諸國,魏國現在勢衰兵弱。”拓拔燾勾起冷笑,“北方諸國相互傾軋,就像養一個池子裏的鱷魚。如果有一頭受了傷,其餘的一定會一擁而上用以分食。”他咬緊牙根,命令道:“所以此戰,絕不能退!”

    “可……”副將遠遠望去,宋軍有名將指揮,進退得宜,糧草充足。相比之下,我方朝政正值交接之時,時序混亂,內憂外患。確實並非合適的攻戰時機。然而拓拔燾何嘗不明白他的憂慮,只是當人站在獨木橋上,不想掉下去就只有搏死向前拼了。

    “人生沒有退路。”

    望着綿延在秋風裏一路瘋長的青草,帶着寂寥表情的少年疲倦卻無奈地微笑着。

    “通通通——”

    遠處突然傳來震天價的巨響,拓拔燾凝神望去,只見西面的天空燃起一片豔紅光色。

    “那是什麼?”他皺眉道,“夕輝?烽火?”

    “那是……”副將前奔幾步,駐足眺望,陡然大喜回頭,“陛下!是火!青煙之火!是檀道濟的後方啊!”

    “稟報陛下!”

    紮營處一個親兵小跑奔上山頂,“樓將軍剛才收到一封書信。”舉雙手奉上。拓拔燾顫抖着接過,一目十行,眼中精芒暴漲。驀然一舉佩劍。

    “王遠!組織進攻!檀道濟的糧草被燒,現在正在混亂!我們一舉攻去,定能突圍解困!”

    “可是陛下,燒糧草這件事我們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檀道濟安放糧草的後方是西秦國的接壤,我們根本就繞不過去。西秦人害怕檀道濟,如今縮在烏龜殼裏,不可能再出手相助。此事恐怕有詐啊。”

    拓拔燾笑道:“兵法本是詭道也。但疑神疑鬼太多可就要錯失良機了。來人擺兵將大軍分十隊向不同方向衝殺……”

    “一鼓作氣打退宋軍?”

    “不必。檀道濟糧草被燒無心戀戰不會再攔我們。”拓拔燾掀衣上馬,揚唇一笑,“和我衝殺出去,繞道取胡夏!”

    “啊?”

    冷月微紅的秋夜,如果不是在這戰火紛爭的亂世裏,合該是一家人繞爐圍桌説些鄉間野談涼宵好睡的佳夜吧。而手中產自西秦國的名產煙火,也就不會衍變為燒燃糧草的武器了。

    修長的青色人影,月色下,顯得孤單纖細。煢煢孑立在起伏的青草間,手持長型炮筒的林飛信手拭去臉上的煙灰,冷冷地俯望着腳下的紛亂。

    她一直都認為這是與她無關的戰爭。

    因此北魏也好、西秦也好、胡夏也好、北涼也好……十六國狼煙四起,也和她林飛沒有關係。她只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玩着有點危險的角色扮演。

    可是她再也無法置身事外了……就從這個夜晚開始,她燒了檀道濟的軍糧,她害宋國註定退兵。她竟然參預了一直以來被她視為飛蛾撲火的危險遊戲……

    腳下是城,城裏嘶喊的聲音、慌亂退兵的聲音、有人在大笑,有人在慟哭……這就是戰爭。是國君只需要揮揮手,就可以改寫百姓命運的生與死的掙扎磨礪。

    烽火一直熊熊燃燒,涼風吹過耳畔奔向城腳,狂喜着加入把火勢變大的遊戲。如此殘酷。自然、爭鬥、戰亂……老天爺和那些被稱為天子的人們,一直就是這樣無視百姓的痛苦。

    漠然地望着燃燒的城池,林飛知道,如果重新選擇的話,她還是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義無返顧地幫助拓拔燾。

    “徹底的共犯了吧……”這次沒有人利誘,沒有人欺騙,沒有人威逼。

    衣袖隨着身形微微顫動,即使不惜犯下這樣的重罪,也想要保護的人,也想要獲取的東西……好像稍微瞭解了他的心情。

    隨手引炸最後一株“彼岸花”,看着它在天空爆裂燃燒化為流星般的焰火,絢爛地落下……這是西秦邊境城內,一位煙火藝人的傑作。起名為:曼珠沙華。又叫彼岸花。

    傳説中的彼岸花生長在三途河畔,是黃泉之國的接引之花。

    花香有魔力,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春分前後三天叫做春彼岸,秋分前後三天叫做秋彼岸。是民間上墳的日子。而彼岸花一年只開一度,盛開在秋彼岸期間,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

    西秦藝人制作的此物,華美妖豔,鮮妍仿若天上之花。只可惜炸裂的煙火過於盛大,很易引發民間火情,故而被禁止。只有西秦皇宮內過年時,才會燃此煙火取樂。

    “飛往百姓家的火焰,在君王眼中想必也是另一種景色吧。”

    牽唇冷笑,林飛垂下沙沙作響的黑髮。

    下一個將要步上黃泉的,不會是檀道濟的宋軍,而是開放着“彼岸花”的故鄉——西秦。

    那便是她寫給赫連定的信呢。

    “——盟國西秦兵亂,現正自顧不暇。請記楚藝坊上杯酒之宜,出兵助魏共退宋敵。”

    衣袖在風裏微微抖動,林飛無聲地笑了。

    她知道赫連定不會來救拓拔燾,記憶中那個在笑容中挾帶着危險煞氣的男子,只會乘機發兵攻向敗退的西秦!

    “呀呀。大魚吃小魚的遊戲。是街面上小孩子的把戲呢。但是為什麼……”挑眉望向另一側滾起的狼煙,“所謂的君主都偏愛這種無趣的把戲呢。”

    天空亮起微微的薄藍,赫連定攻下西秦的夜晚,拓拔燾也突圍成功直取夏國的平涼城。美麗的平涼,因赫連定一時貪念,變成手到擒來的一座空城。

    那一日,檀道濟退兵歸宋。

    那一日,赫連定血屠西秦皇族。

    那一日,拓拔燾直取平涼。

    秋彼岸盛開之夜,距離秋分尚有三日。

    林飛正在路上……

    這一刻滿心滿眼不是懊悔氣惱沒力氣一再傷懷,只有淡月微雲般的思念,風箏般地拉着一根線,將她拽往拓拔燾的身旁。

    她只想確認她那冷血薄情的少年此刻平安。

    在這個烽火亂世,誰也顧不了更多人。她所學到的一件事,就是不管你是皇族還是百姓,每個人都只能保護他自己。這是每個人都要學會的事。所以她不想去管這出圍魏救趙聲東擊西火攻糧草會傷多少無辜……

    任何一個人生在這種時代,本身已是無辜。

    所謂珍貴的東西,就是要用自己的雙手親自去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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