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覆同山莫古到底是成了精的老江湖,大風大浪見多經慣,神色上仍然鎮定如故——就連魏長風這樣的一方豪傑、七海之雄,到這時也不由容顏惶悽,顯現着掩隱不住的緊張,“黑摩韌”宮子鬱的表情,更像抹上了一層灰,往日那種不可一世的豪氣壯概,不知道一下子跑到哪裏去了。
站在一邊發悶的何如霞,忍不住狠狠跺了跺腳,又是懊惱、又是氣憤的叫:“爹,你們淨顧着擺你們的陣勢,我呢?我又待幹什麼?總不能把我閒擱着呀!”
何起濤目光凝注面前的四人,不移不動,嘴裏卻在對着女兒講話:“如霞退下掠陣即可,這裏無須你來插手,以防萬一有失——”
一張小嘴嘟起老高,何如霞不依的道:“為什麼偏叫我一個人看光景?爹,我跟着大夥來,可不是隻管充架勢的!”
臉色一沉,何起濤這次不再多費唇舌,只單單吐出兩個字,卻是斬釘截鐵:“退下!”
由眼角餘光,屈歸靈看着何如霞委委屈屈的獨自蹙到一隅,不覺心中老大不忍,但此時此地,又何嘗能夠稍做表示?何況,這也是為了何如霞的安全設想,面對的敵人,盡屬精英翹楚之材,且個個老謀深算、心狠手辣,在生死決戰之前,以何如霞的身手而論,不但不宜參予掣肘,更該避得越遠越好!
忽然,孟天覆發出一聲大笑,故作輕鬆的道:“何起濤,你以為你們擺出這個濫陣仗,就唬住我們四個人了?”
何起濤冷冷的道:“我們不必嚇唬任何人,孟天覆,我們只是要以實力做到我們應該做的!”
孟天覆嘿嘿一笑,道:“有自信是樁好事,但自信得過了份就變成妄自尊大了,何起濤,打現在開始直到了局,中間還隔着好長一段哩!”
山莫古痰咳一聲,也陰惻惻的道:“八十老孃倒繃孩兒,天下哪有這麼多顛陰倒陽之事?道上打滾了大半輩子,莫非臨到白頭還受一干黃口小兒之欺?他孃的,説給誰聽,誰也不信!”
孟天覆哧哧笑着道:“山老鬼可千萬大意不得,你不信陰溝裏翻大船,他們卻信得緊呢!”
一雙三角眼往上斜吊,山莫古頭上兩側的太陽穴跳了跳,怪聲道:“便陰溝裏翻了船,亦不合單扣下我們,好歹,得找幾個墊背!”
何起濤面無表情的道:“我們的人都在這裏,姓山的,哪個合適替哪位墊背,儘可挑揀,只是,光用口説恐怕不行,要多少費點力氣才辦得到!”
死死的盯着何起濤,山莫古夜梟泣號般笑了起來,入耳好不驚心:“你有種,何起濤,真是有種,我倒要看看,你能發橫到幾時!”
何起濤生硬的道:
“用不多久了山莫古,形勢是個什麼結局,我們都能眼睜睜的看到!”
孟天覆大聲接口道:“你小心,何起濤,一旦動手,我們第一個要擺平的就是你!”
猛一昂頭,何起濤宏烈的道:“來吧,我等着!”
就在此時,燈光映照不到的黑暗中,驀地響起一個淒厲又悠長的聲音,那聲音帶着哭調,拔得很高,顫抖的音浪宛如撩撥着人們的心絃,像極了冤魂悲泣、幽靈索命,妖異中透着怖栗;“血仇血報啊,血債血償……”
於是,何起濤隨着這亢厲的音調出手了,“八卦鑄心刀”反映着青赤的焰苗,自黝暗的空間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光,斬首孟天覆!
孟天覆表面信心十足,功架做盡,其實骨子裏亦不免有些發毛,何起濤的刀芒初現,他的掌勁已掀浪舞雲般兜頭迎上!
何起濤閃身迴避,就在他避開的同時,霍邦奮力揮掌硬頂,兩股強渾的掌風瞬息交觸,一聲震響裏,霍邦腳步不穩的退出三步,而孟天覆也身形打晃,臉上微微色變!
潘光鬥躍空七尺,朱漆生鐵棍夾着雷霆萬鈞之勢,猛砸山莫古!
一聲冷笑出自山莫古的鼻孔,他的鳩首杖平平揚起,卻在揚起的須臾暴翻斜挑,快得無可言喻的指向潘光鬥小腹!
潘光鬥凌空換式的剎那,楊雪舫低竄急掠,勾連槍直刺山莫古胸膛,速度之快,亦是追魂奪命的招術,但見鳩首杖杖尾橫落,“當”的一聲磕開槍尖,山莫古不由氣得大罵:“該死的小王八羔子!”
罵聲裏,荊之浩的鐵鬼手突然遙取魏長風,魏長風雖説早有防備,由於鐵鬼手的來勢過於猛烈迅束,雙斧揮拒之下,亦難免手心出汗,背脊泛寒。
彎月斧的光華尚凝現未散,屠難生身形猝旋立進,雪亮的大鍘刀橫斬而至,鋒刃破空,鋭氣如嘯,魏長風雙斧迴轉,宮子鬱已搶先揮劍封拒!
當然,天羅網的陣形一旦佈下,便沒有讓敵人得心應手的道理,宮子鬱這一表功出招,立刻推動了整個網面的運展,“飛鴻”常毅庵薄刀如電,斜刺驟至,宮子鬱閃得夠快,刀口貼耳擦過,那股冷風,不僅着肌若削,甚且把心腔子都繃緊了!
山莫古看得有氣,斷然吒叱,鳩首杖狠戳常毅庵,杖似擂杵,常毅庵走若流雲,賀晚晴由一側掩上,金瓜錘“嗆”一聲砸中杖端,火星四濺中,固然震得他倒歪數步,但山莫古也是雙臂一麻,忍不住“三字經”連連出口!
孟天覆沉渾罡烈的勁力驀地帶起一個翻騰的無形旋渦,將剛剛逼近的魯思進兜起三尺,又重重推撞出去,夜色中寒光暴閃,屈歸靈人與劍合,險極的貼着孟天覆頭皮掠過,當劍尾迴繞,孟天覆連揮九掌,卻掌掌落空!
鳩首杖狂舞飛穿,山莫古沙着嗓門叫:“老孟,小心那天殺的屈歸靈打暗算!”
何起濤隨聲展開正面攻擊,“八卦鑄心刀”匹練般卷向山莫古,這位老山魅揮杖硬迎,刀掣杖起,金鐵交撞之聲不絕於耳,何起濤貫注全身功力,大顯神威,強敵當前,竟是不遑稍讓!
宮子鬱的“九寸腸”,又在魏長風的彎月斧掩護之下,流電也似伸縮吞吐,而潘光斗的朱漆生鐵棍亦若毒龍出洞、翻江倒海,毫不客氣的接刃開磕,住來縱橫;荊之浩適時來援,鐵鬼手點抓扣拿,狠準兼備,幾乎把魏如風和宮子鬱的招式完全封殺!
霍邦又對上了孟天覆,這次換成屠難生從旁夾擊,常毅庵助攻,孟天覆任是功力不凡,老謀深算,亦不禁大感吃力,尤其令他倍受威協的,是一直虎視眈眈,待機而動的屈歸靈——因為連老天爺也不會知道,屈歸靈下一步狙擊將在何時!
山莫古揮杖搏擊何起濤,眨眼便相互過了七八招,而只這七八招的感受,已令他頗生戒惕,大為意外;在他原先的想法之中,何起濤無論名望如何、功力如何,再高明也高明不到哪裏去,若要和他比較,尤其難望項背,但這一面對面的稱量下來,事實居然完全出乎預料,何起濤藝業之精純、動作之老到、氣度之沉練,幾乎不在他的修為之下,目前擺明的又是拼命的架勢,照這樣的情況演變下去,後果不但堪慮,説句泄氣話,簡直就毫無制勝之望了!
魏長風雙斧連套轉,抖出波波芒彩,流燦回飛,他亦看出形勢不妙,黑臉上宛似抹着一層森青,背靠着孟天覆的背,他覺得出自己這位老師叔肌肉的運作,貫力時的緊迫,甚至心跳的急促,出招換式間,他忍不住焦灼的低問:“師叔,看情形像是不大樂觀,這時辰,安磐和舒明光也該把該請的人請來了才對,會不會節骨眼上出了岔子?”
掌力呼轟卷蕩,餘勁澎湃裏,孟天覆白眉飄揚,氣湧如山:“琢磨着眼前怎麼過關斬將吧,顧不得下一刻的事了,我説長風!”
魏長風迅速移換着方位,斧起斧落,一邊在咬牙切齒的咒罵:“好叫我不甘——”
孟天覆袍袖兜起,勁氣嘯旋四溢,他冷冷一哼,厲聲厲色的道:“休説這等的喪氣話,勝敗存亡之分,算算還早得很哩!”
突兀間,夜空中又是冷電一抹,疾射猝映,這一次,遙刺的月標不是孟天覆,換成了崑崙來的“黑摩韌”宮子鬱!
“九寸腸”浮起朵朵劍星,星似游塵圍堵向那凌虛而至的長虹,剎時七聲鏑鋒撞擊脆響合為一響,虹光暴回,屈歸靈又站立原處,宮子鬱在深深呼吸着,左頰上赫然綻裂一道傷口,不到兩寸,卻血色鮮豔的一道傷口!
孟天覆在屈歸靈猝襲的過程間,曾經連出三掌截攻,但是掌勢湧現,僅只捕捉到屈歸靈的影子,影子是虛空的,當然他也未能得到任何實質上的收穫!
山莫古揮杖狠搏何起濤,由於心情激動,怒火上升,竟差一點搶出了己方四人所佈的陣形,他在狂風暴雨般的攻勢下,早已忘記什麼叫氣度、什麼叫風範了:“姓屈的,你他娘有種就正面上,老是兜圈子從背後暗算人,合着哪一類的雞鳴狗盜?也不怕丟你祖宗十八代的臉?”
屈歸靈卓立原處,有如嶽峙淵-,他一點也不生氣,一點也不惱怒,因為他知道死亡的陰影恨快就要覆蓋下來,當人們面對死亡——不管是敵人抑或自己,情緒上的反應,又有什麼美意可言?
於是,不知誰在泣叫,仍舊是原先那個顫抖中摻雜着淒厲的悠長音調:“血債血償啊,血仇血報……”
霍邦便在泣叫的同時運足全身功力,猛襲孟天覆,孟天覆沉喝如雷,身軀驀地弓起,雙掌上翻,卷蕩的氣勁立刻像長江大河般反湧而上,雙方都沒有避讓的意思,完全硬接硬打,當兩股罡風在瞬息間交合,霍邦的身子宛如被一隻無形的巨大魔手抓拋空中,連連翻滾,孟天覆也步履踉蹌,爆出幾聲劇咳。
屠難生“呼呼”聲貼地搶進,大鍘刀快似流電,狠斬孟天覆胸脅,姓孟的居然不退不躲,更踏前一步,身上的白袍猝然澎漲,左手倏出,就那麼準,以拇指食指頭的力量,牢牢鉗住了屠難生奮力劈來的大鍘刀!
不錯,又是孟天覆的絕技之一:“蹈光攝物”。
屠難生的應變措施如同連貫反射,他一抽刀身,發覺彷佛生根於孟天覆的兩指之間,整個身形便立即斜彈,雙腳飛蹴對方頭臉!
孟天覆大笑若嘯,右掌暴起,結結實實切上屠難生蹴來的雙腳,而“黑摩韌”宮子鬱的陣形角度剛巧移轉至近前,手中的“九寸腸”猝然映出一溜寒芒,眨眼間已經三次進出於屠難生的腹腔!
就像天外飛來的詛咒——那麼血淋淋的——正在半空中翻滾的霍邦,驟而伸腰展臂,一個斤斗到了孟天覆頭頂,當孟天覆右掌切斬屠難生的足踝,左手尚捏着大鍘刀刀鋒的一剎,他的掌影已成串暴瀉,有如弧刃旋舞,翩翩若滿天的落葉!
鋭勁縱橫交錯裏,孟天覆突的起了一聲怪叫,宮子鬱的“九寸腸”尾芒泛閃,還灑着屠難生體內的鮮血,屠難生竟不吭不響,面帶微笑的驟而翻側,似虎撲般抱住了宮子鬱,同時,他的嘴巴咬住宮子鬱的咽喉,兩手十指也插入宮子鬱的肋脅,一任姓宮的驚號狂跳,把“九寸腸”朝他身上亂刺亂戳,卻毫不放口鬆手,仍然面露微笑,似乎對方所戳刺的,只是另一具皮囊罷了!
孟天覆業已脱出了四面陣形之外,原來滿透紅光的一張胖臉,此刻卻一片暗青,白眉飄拂,長髯抖動,一雙眼睛更鼓似銅鈴,模樣好不嚇人!
霍邦正半坐在地下,一口一口的吐着血——他雖説好不容易擊中孟天覆一掌,付出的代價卻着實不輕,孟天覆在挨掌的須臾,用“混元氣”反震之力,亦照樣重創了霍邦!
殺伐像是一個輪迴,一個永難停止的輪迴,它總是這麼冷酷又決不容情的轉動着,這邊孟天覆喘籲未定,屠難生和宮子鬱尚滾跌在地,撲騰滾轉,那邊,楊雪舫連人帶槍,長虹貫日似一頭撞向魏長風!
魏長風尖叱厲吼,雙斧剛剛架開荊之浩的“鐵鬼手”,楊雪舫已不要命的衝上,魏長風久經陣仗,盡閲血腥,當然明白一旦像這樣的打法開始,即是最後的決死關頭來臨了,他猛一咬牙,身形半旋,左手斧揮擊敵人勾連槍,右手斧橫切敵人肚腹,雙式並出,捷似石火!
勾連槍的前端勾環鏗一聲扣住了魏長風的斧刃,但斧刃卻驀地絞脱斜揚,將楊雪舫帶升三尺,只聽到“噗嗤”一聲悶響,楊雪舫的腹部便有若漲裂了的羊膽泡,腸臟內腑,花花綠綠的流泄一地!
一道藍汪汪的光華,就在這時彷佛極西的電火般映現,它來得像是一場噩夢、一個報應——人們的意識中方才體認到它的存在,其實他已經來了。
魏長風身形暴閃,斧出斧飛似梨花朵朵,弦月並舞,藍輝過處,他頭揚腰扭,卻已齊額裂開一條皮肉翻卷的血口子!
是了,“大寂四劍”終於展現,這一劍,何起濤足以懾敵之魂,他自則是拿時間換取空間,而楊雪舫,更是拿自己的生命替主子製造復仇的機會!
山莫古的叫聲活脱狼嗥,鳩首杖跟手而來,他一面嘶聲鬼號着:
“賢侄小心,何起濤亮出他的‘攝魂劍’了!”
荊之浩一聲大吼,橫截山莫古,鬼手掣掠,鋭力交織,山莫古揮杖貫勁,杖勢宛若飛瀑怒濤,反捲荊之浩,甫行接觸,便是金鐵交擊,一片震響,荊之浩正被敵人的巨大力道推出幾步,“飛鴻”常毅庵已挺身而上,那把又薄又利的快刀縱閃吞吐,有似千百條靈蛇流竄!
山莫古高聲大罵,硬迎這兩位“千帆幫”的一等好手,杖掄風起,雲變天愁,居然聲勢驚人,絲毫未露敗跡!
暗影中,有個人連翻帶滾的撲來,長喪門劍貼地掃砍,衝着山莫古的兩隻尊足狠狠招呼——這人是魯思進,早被孟天覆震傷,堪堪喘過一口氣來的魯思進!
山莫古突的凌空浮起兩尺,鳩首杖的杖尾斜挑,“吭啷啷——”一聲顫響,魯思進掃來的長喪門劍已帶着一抹流輝拋墜入黑暗之中,杖尾挑劍的同時又暴落,就那麼歹毒的插入了魯思進的背脊,還透出一聲清脆的骨骼折斷聲!
屈歸靈的身軀便融進了他“天殘劍”強力催動的劍光裏,光芒在疾速的貼身迴轉,把人帶起,把鋒刃旋飛得像是一具碩大又無堅不摧的刀輪,輪幻成燦亮的形體以難為其喻的快速前進,山莫古悚然相應,杖似杵起,卻已稍慢一步!
耀眼的光華來回繞泄於呼轟的杖影間,像它逗弄着杖身,也像杖身追趕着它,山莫古左脅見彩,在一百杖揮盡的俄頃,寒光驟斂,屈歸靈落地打個轉,業已汗身透衣衫!
手捂着胸口的孟天覆,便似鬼魅般悄無聲息的猝掩而到,他來得那麼快,以至像他原來就在那個位置上,身動掌出,力道凝聚若兩股洪流,漫天蓋地夾罩屈歸靈!
“天殘劍”彷佛有着極敏鋭的感應性,勁道才起,劍刃已驟然震動,寒光暴溢,炫目的冷焰有如晶瑩的水波,一下子便包裹住屈歸靈的軀體,並以驚人的去勢飛射孟天覆。
狂飈衝激着光束,像怒浪拍打礁石,礁石或被它掩蓋,或受到損蝕,但卻依然屹立,不會傾倒,而礁石是活的,正對着孟天覆搖晃不定的射來!
這時,孟天覆犯了一個錯誤,他竟迎面而上,左手伸縮閃攫,再次運用起他的絕活“蹈光攝物”來——只是他忘了一件事,在受創之下,他已經沒有平時的勁力與身法步眼了!
寒光驀顫的一剎,孟天覆的手指鉗住了“天殘劍”的鋒面,可是他未能完全控制住劍刃的衝力,但覺手指倏滑,劍尖前挺,不僅整隻手掌皮肉全被豁開,連腕際的血管也一起切斷,熱血狂噴之餘,孟天覆-目厲叱,右掌立翻,屈歸靈吸腹弓背,卻仍被震得翻出幾個斤斗,張嘴吐出一口黑血!
山莫古一邊力拼荊之浩與常毅庵,邊扭曲着臉孔,口沫四濺的狂叫:“老孟趕快運氣閉脈,你手腕上的血管斷了哇!”
孟天覆不但滿臉鬍子濺沾着血跡,一襲白袍更是猩赤斑斑,他雙目凸突,五官歪扯,形態之猙獰,恍同厲鬼,屈歸靈卻不怕他這副模樣,身子一挺,又大步走了過來。
山莫古嘴裏不停咒罵着,要想橫攔屈歸靈,但荊之浩和常毅庵拼死不退,使盡全力糾纏着他,不僅如此,連賀晚晴也卯足了勁,愣是不讓山莫古抽身赴援!
陡然間,屈歸靈劍似虹起,抖出一片星芒光點,孟天覆單掌圈飛,勁勢甫揚,屈歸靈人已閃出丈許之外,卻只足一點地,又再次撲上,週而復始,眨眼裏已是六度往返!
鳩首杖猛開猛磕中,山莫古看出了屈歸靈的用意,他不禁大駭,驚恐交集的大吼;“老孟,你彆着了姓屈的道,他是故意誘你出力耗勁,不使你及時運氣封脈,你還不趕快收手,找地方先把自己照料了?”
孟天覆大口大口的喘着氣,並且不停嗆咳着,臉孔豈只透青,更泛着灰紫,他的豐腴、健朗、精力,似乎在這片刻前後,頓然消泄一空,變得如此萎頹、如此蒼老、如此憔悴,又如此死氣沉沉了!
山莫古奮力衝突,左折右回下急得暴跳如雷:“快走,老孟,你快走,血流多了會死人的哇,姓屈的挖了陷坑,你可別睜着眼往裏跳!”
孟天覆步履不穩,身子也在左右搖晃,他使袍袖抹一把白髯上的血跡,雙目神色既是空茫,又是古怪的瞪視着前面不遠處的屈歸靈,但話卻是對山莫古説的,腔調嘶啞,氣息微弱:“山老鬼,你甭再吆喝了……我業已試過幾次……然則脈滯氣散,竟是力不從心,無法以內勁止血……我現在覺得好累、好虛軟,只想倒下頭來睡上一大覺……”
山莫古團團轉,在荊之浩、常毅庵、賀晚晴三人的圍攻下彷若困獸,他發瘋似的運展着手中鳩首杖,紅着眼吼叫:“你不能睡,老孟,決不能睡,一朝躺下,你這輩子都起不來啦!”
孟天覆忽然吃吃笑了,笑聲裏卻沒有絲毫笑的意味,更似帶着對生命的嘲弄,對死亡的那種無奈感嘆,他嘴皮子翕合着,竟力提高聲音:“我就快躺下了,山老鬼,我的狀況自己明白……可是,我不能獨個兒走,不是早説過麼,得找個人替我墊底,我看……屈歸靈最合適!”
山莫古杖起如山疊嶽重,滿頭大汗的四面衝突,更在摧肝瀝血般嘶叫:“你不要傻,老孟,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再説,老孟,咱們兄弟兩攪和了幾十年,你他娘總不能拋下我一個人受那孤零罪呀!”
孟天覆眯着雙眼,高一腳低一腳的逼近屈歸靈,答話似在吟哦:“千里搭長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山老鬼,今生塵緣已盡,再會求諸來世吧……”
突兀間,屈歸靈長身而起,身形甫動,劍芒幻作漫天的光雨噴罩孟天覆,而孟天覆的反應真是個“塵緣已盡”的架勢,他猛然以無比迅捷的動作打橫斜飛,雙掌剎時分成十六個不同的角度,卻全挾着裂碑碎石的威力合湧齊集,屈歸靈立刻身與劍融,有若一道翻滾矯騰的光柱居中暴射,於是,焰彩在迸濺、在散亂;狂飈在抖動、在衝激,兩條人影倏觸倏分,屈歸靈一個倒翻斤斗沒有站穩,踉蹌後退中身子一陣抽搐,痛得他單膝跪向地下!
孟天覆的形狀顯得相當安祥,屈歸靈那透過他心臟的一劍,並沒有令他感覺到多大痛苦,這位“白眉仙翁”就好像睡覺一樣,微微卷曲着躺在那裏,毫無一般死亡者慣見的獰怖之態,他的白眉白髯,仍在風中輕輕拂,只是,卻欠缺那股子生氣了……
死去的人模樣安祥;活着的卻幾乎發癲狂,山莫古像野獸般嗥號着,硬拿那瘦稜稜肩胛接了常毅庵一刀,杖首猝點,已把閃讓不及的賀晚晴左膝敲碎,大旋身,他再接荊之浩的“鐵鬼手”,一邊不似人聲的淒厲長叫:“屈歸靈,我要扒出你的心肝五臟,活啖你身上人肉,我要把你挫骨揚灰啊……”
滾跌在地的賀晚晴,猛然向前撲進,左手一枚金瓜錘,使盡生平之力投擲山莫古,黃光才現,已被山莫古杖尾磕飛,賀晚晴決不怠慢,一咬牙,右手的金瓜錘又緊接投出!
山莫古大吼一聲,橫起杖身,“當”的一記震落了第二枚金瓜錘,杖首如電,直指賀晚晴撲來的軀體,而在鳩首杖的尖啄嵌入賀晚晴腰肋的一剎,這位“丹心七志士”的勇者已發死力緊緊抱住杖首不放!
一抽未能抽回杖身,山莫古立知不妙,他第二個反應尚未及付諸行動,荊之浩的“鐵鬼手”已“噗”聲悶響,重重扣住他的後頸窩!
“殺啊……”
山莫古尖號着,奮出全力猛掄鳩首杖,杖端還拖着賀晚晴的身子,就這麼晃悠而起——荊之浩猝向上躍,“鐵鬼手”借勢翻扭,“咔崩”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傳來,已將山莫古的頸骨生生折拗!
那顆骷髏似的腦袋,以一種奇異可怖形狀垂掛在肩膀上,但山莫古並未即時倒下,他仍在嘴裏發出窒息般的嗥號,舞動鳩首杖追趕荊之浩與常毅庵,直到兩圈之後,才一頭仆倒下去!
另一邊,魏長風業已混身浴血,至少帶了六七處創傷,他的死敵何起濤胸口亦已見彩,情況卻顯然比他強得多,“丹心七志士”的首領“赤棍”潘光鬥雙手緊握朱漆生鐵棍,在一旁虎視眈眈,為何起濤掠陣,眼前的形勢,再外行的人也看得出,早就優劣分明,勝敗定局了。
握在何起濤手中的“攝魂劍”,長只三尺,窄如拇指,通體藍芒瑩瑩,晶亮璀燦,稍一晃動,劍尖尾焰流閃,恍同秋水一泓,劍鋒飲血之後,卻點滴不沾其上,殺人奪命,端是利器!
魏長風雙斧交叉,橫豎胸前,他粗濁的喘息聲宛似拉起風箱,面孔上布着一層令人傷感的死灰,瘦長的身影越見孤獨淒涼,他和每一個在場的人同樣明白眼前的事實——他是絕對沒有指望的了!
現在,荊之浩、常毅庵正緩慢又小心的往這邊接近,甚至屈歸靈也在何如霞的挽扶下蹣跚行來,只有霍邦仍跌坐原處,目光慘然的凝注着與宮子鬱疊做一團的屠難生……
於此片刻的沉寂中,魏長風彷佛看到了他一生的過往,往事像潮水股映現在他的腦海,一幕幕、一場場,有如活動的圖畫極快的拉扯、重疊,其中或是英氣風發、或是吒叱自若、或是壯闊威猛、或是血光隱隱……然後,他打了個寒噤,又回到了現實,現實又是多麼冷酷悲慘,沒有英氣風發,沒有吒叱自若,更沒有壯闊威猛;有的,只是血光隱隱,隱隱血光,真個月落星沉,世事如煙啊……。
看一眼執劍卓立的何起濤,魏長風突然霹靂般大吼,雙斧並舉,卻在瞬息間化為四飛的片片流電,交織翻瀉而出!
何起濤半步不移,等到冷芒近身,他手中“攝魂劍”驀而長吟若鳳鳴,劍尖抖出七個光弧,光弧旋動着像月初升,又剎時擴展開來,紫焰清輝炫目奮魄,不但將飛到的繽紛斧芒完全吞沒,更連魏長風的身形也一起罩入!
不錯,這是“大寂四劍”的第四招“天地冥寂”。
魏長風的身子猛然向外撞撲,他幾乎是不停的打旋轉,每一次旋轉,都拋灑出熱赤赤的鮮血,斑斑點點,甚至讓人嗅得着那股鮮血特有的鐵腥味!
“赤棍”潘光鬥一起又頓,他目定定的瞧着魏長風僕翻下去,剛待舉步前往查驗,何起濤已揮了揮手,神情蕭索又乏倦的道:“罷了……”
荊之浩一個箭步搶上前來,朝何起濤躬身稱賀:“恭喜當家的血仇得報,替夫人與霜兒湔除了冤恨……”
長嘆一聲,何起濤無限沉痛,也無限酸楚的道:“之浩,白骨疊山,血流成河,這仇、這冤,未免報得代價太大了……”
荊之浩唯唯喏喏,沒有出聲,常毅庵向他使了個眼色,走上來道:“當家的,戰火已熄,大局已定,我方已獲全勝,還請當家的早些回去傳捷報、安軍心,這裏自有荊首座與我收拾殘餘,處理善後——”
緩緩頷首,何起濤走向崗頂,默然注視着無邊無際的大海,此刻,水面平靜,波浪不興,在海洋的壯闊裏,凝聚着自然的永恆,人的生命,人的死亡,對浩瀚的大海而言,簡直是太微不足道了。
東方,天色已經透亮,曉暉將起,雲霞反射一片淡紅,這血腥的一夜,終於是過去了。
何如霞抬頭仰望屈歸靈,單隻屈歸靈的憔悴疲憊,就令她心痛不已,但心痛卻摻雜着喜悦,有如新生的喜悦,她一再告訴自己,好歹,這場浩劫業已安渡,往後的歲月,該是充滿和祥安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