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池荷花;風拂水面,荷香飄漾,微波皺晃起圈圈漣漪,四周很靜,靜得即使一聲鳥鳴,都顯得有些聒噪了。
屈歸靈坐在一張池邊的石椅上,雙腳蹬着椅前半截樹樁,目光凝視池水,不知在尋思些什麼,或者是在等候着什麼。
一個體魄奇偉,方面大耳的魁悟漢子出現在迴廊轉角處,這人向左右略一探望,業已瞧見屈歸靈的身影,他急步走了過來,卻輕悄得宛若一隻狸貓,不帶丁點聲息。
大約距離屈歸靈還有丈許遠近,屈歸靈已自石椅上站起,從容轉過身來,含着笑意向來人招呼:“葉兄?”
這大塊頭微微躬身,寬大方正的面孔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臉部的肌肉,像是膠皮凝聚,厚重而僵硬,甚至連腔調也是如此:“葉潛龍奉諭拜見屈大哥,並遵從屈大哥差遣行事——”
屈歸靈拱手道:“不敢當,葉兄,打今天開始,至從‘黑巖半島’迴轉,我們哥倆可要親近一段日子——我是説,如果我們還回得來的話。”
葉潛龍道:“最好兩人都能回來,若是隻能回來一個,那不是我。”
屈歸靈笑道:“此話怎説?”
眼皮垂塌着,葉潛龍木然道:“因為我一定會死在屈大哥的前面,這趟任務,我奉命要以生命掩護屈大哥,是以不容屈大哥有所失閃,除非我無能為力了。”
屈歸靈搖頭道:“何幫主厚愛有加,我屈某人感激不盡,但對這種諭示,卻不敢苟同,葉兄,此去‘黑巖半島’,當然危機重重,有賴我二人合力同心,豁命以赴,才有功成之望,並不是誰一定要替誰擋在前面或哪一個必須執意維護哪一個始可求勝致果,我們的原則在於為‘千帆幫’討還公道,各人的份量並無二致……”
葉潛龍平板地道:“這是屈大哥體恤,但上命所諭,遵令而行總是沒有錯的。”
在葉潛龍到來見面之前,屈歸靈已經獲知他的出身來歷——此人師承的“鬼劍門”在武林中是一個名不見經傳,極少人知曉的門派,但這個小小的門派卻香火淵遠,源起滇邊伊始,已有一百六十餘年的歷史;代代相傳,只收一個門人,當然,一個稟賦特優,心地厚實的門人,所以“鬼劍門”每一代只有師徒二人,到得葉潛龍這一代,他早早便已物色到一個好弟子,將本身所學傾囊相授之後,他那徒弟如今尚在修習精練的階段,因而他已沒有後顧之慮,打八年前就被何起濤網羅到麾下來了。
“鬼劍門”的成員雖少,山門雖窄,但獨傳的武學精粹卻高明之極。他們的門人歷代相傳,都使用同一把劍,同一把又寬又重,鈍尖利鋒的:“雙魚劍”,做徒弟的人,在師父不曾歸山以前,是沒有資格去動那柄“雙魚劍”
的,只有自己另找材料打一把類似的傢伙湊合着使用:“鬼劍門”在兩道上延續至今,就好似一點錐尖露頭於沙粒之上,決不顯眼,更不招風,但卻鋭利無比,不容輕視!
葉潛龍素有“默劍穿山”之稱,不為別的,只為了他劍出如雷動天嘯,力足斷碑裂石,但是,要想他在拚鬥中事前或事後説一句話,卻十分不易,喜怒哀樂,殺人與被殺之間,他多是沉默的。
在“千帆幫”,他的身份相當崇高,是何起濤的“總堂巡行”,有點像官家欽命按察使的味道。
這樣一位人物,何起濤竟派了他來搭配屈歸靈的行動,更嚴令須受屈歸靈節制,亦足見何起濤相敬之重,倚升之深了。
不過,何起濤也曾有言在先,他告訴屈歸靈,葉潛龍此人,是絕對的鐵膽忠心,絕對的悍不畏死,但拗性特大,而且木訥寡言,處得好可瀝血剖肝,處不好,彆扭自亦不在話下。
屈歸靈和悦的望着這位“千帆幫”的“總堂巡行”,忽然興起一種面對拖犁老牛的感覺——忠耿賣力,鞠躬盡瘁,卻固執不渝。
明知屈歸靈在看着自己,葉潛龍楞是不吭不響,雙目平視,只望着荷池中一片奼紅淡白,活脱那兒真有什麼好看的也似。
屈歸靈不覺也順着葉潛龍的目光瞧了過去,邊閒閒地道:“葉兄,你看我們什麼時候出發比較合適?”
粗大的喉結移動了一下,葉潛龍道:“這應該由屈大哥你來決定,我怎敢妄逾輕言?”
屈歸靈道:“事不宜遲,午膳之後啓行如何?”
葉潛龍點點頭,沒有出聲。
屈歸靈心中的憂慮油然而生——這麼一個出身特異,在幫職務崇高的人,這麼一個年紀分明比他老大,卻衝着他尊以“大哥”的人,偏偏又是如此呆板枯燥,言語乏味,卻須伴隨左右,更歷經生死,一段日子下來,可不夠嗆的了?
揹着手踱了幾步,他又笑道:“葉兄,聞説你師承滇邊‘鬼劍門’,劍上功夫,必定不凡,等機緣到來,我可等着大開眼界,見識見識呢!”
葉潛龍連眼珠子也不轉地道:“‘雙魚劍’上,其實也沒什麼功夫,武技之道,不論使哪一樣兵器,左右不過在於敢拚不敢拚罷了,一夫豁命,猶且萬夫莫敵哩。”
屈歸靈不免尷尬地道:“説得是,但葉兄智勇雙全,當更勝匹夫之能——”
葉潛龍道:“是你抬舉,屈大哥。”
直覺得有些詞窮了,屈歸靈望望天色,故作訝然道:“辰光竟已不早,葉兄,我們也好進去準備準備了。”
葉潛龍慢吞吞地道:“一切皆已準備竣事,只等時辰一到,聽大哥你吩咐,即可上路。”
屈歸靈怔忡片歇,苦笑道:“葉兄辦事周到仔細,這一路前去,相煩相擾之處必多,還請葉兄多加擔待。”
寬大的臉膛上連紋褶都不見抽動,葉潛龍似是在自言自語:“份內之事,不須客氣。”
屈歸靈嚥着唾沫,道:“我想,在動身之前,該去向何幫主、霍二當家及屠大掌法告辭一聲——”
葉潛龍道:“老闆與二當家已在炷香時刻之前皆行‘上水碼頭’察視‘玄’字船隊去了,屠掌法正巡行總堂各處,屈大哥要在臨走前打招呼,恐怕只能見着屠掌法,待與老闆、二當家朝面,就得等到傍黑才行……”
屈歸靈忙道:“事不宜遲,我就不等他們二位了,反正話已交待清楚,見面也不過僅是禮數,葉兄,我們這就去找屠大掌法招呼一聲吧?”
伸手肅讓,葉潛龍道:“屈大哥請。”
屈歸靈不再虛套,趕緊邁步前行,一面走,暗裏不禁連連嘆氣——現在苦是打譜換個人做搭檔,怕是萬萬來不及啦……
隨在後面的葉潛龍大步緊跟,昂首挺胸之間,彷彿並不知道他口中的這位“屈大哥”,業已有如啞巴吃黃蓮,苦在心頭了。
雙人雙騎,直指向“鐵槳旗”的垛子窯“黑巖半島”,葉潛龍是識途老馬,知道怎麼走法——這些年裏,也曾去過“黑巖半島”好幾次,他做夢亦不曾想到,有一天舊地重遊,為的竟是流血搏命。
世事無常,人心多變,這位“默劍穿山”免不了感慨系之,但是,情緒上的波動,卻絕對反應不到他的臉上來,他那張臉,仍然僵木如故。
屈歸靈坐在鞍上,聽着蹄聲得得,很容易就勾起他對自己愛騎的思念來,他不知道“驚雷”現在的處境如何,然而他可以肯定他的馬兒不會受到傷害,因為習武之人都有一個不可救藥的共同癖好——出色的馬匹,人見人愛。
他不禁在默默計算,此往“黑巖半島”,約有一百八十里路左右,假若以他的“驚雷”發力來跑,大概兩頭見日,一天可達,但以現在騎的這匹馬兒腳程來説,恐怕就得多耗上半日功夫,縱然胯下的馬兒也算是不差的品種。
兩個人各想着心事,各懷着感觸,幾乎無視於四周景物的移換消逝,而道路,便一大段,一大段地拋在塵土飛揚之後了……
路的前面,出現了一片幽幽綠綠的竹林,林邊有一幢原竹搭成的簡陋酒肆,青布酒招斜挑着迎風飄展,好像是在招呼過往行旅下馬喝上一杯,滋潤滋潤讓沙塵嗆幹了的喉舌。
微微松繮,放緩了坐騎的奔速,屈歸靈側首向葉潛龍笑問:“也在馬背上折騰這一陣了,葉兄,有沒有興趣到那片小酒鋪子來上兩杯?”
葉潛龍眼睛不瞧屈歸靈,只定定的望着酒肆外拴馬欄上拴着的一匹馬,那是一匹毛色呈現栗褐的駿馬,配着一副乳白色邊鑲純銀釘釦的別緻鞍具,看上去十分惹眼。
輕咳一聲,屈歸靈以為這位總堂巡行,沒有聽清自己的話,他又説了一遍:“葉兄,要不要駐馬喝兩杯?”
葉潛龍一帶馬繮,聲調濁重地道:
“只怕不喝也不行,屈大哥。”
屈歸靈誤解了對方的意思,趕忙道:“是否打算歇馬,全看葉兄的興致,若是認為無此需要,我們便再趕一程,待到下一個站頭才休息,葉兄不必勉強……”
葉潛龍唇角的肌肉微微扯動,胯下的坐騎已近乎漫步了,他低聲道:“屈大哥,我不是説你在勉強我,而是另有不得不停下的因由,你看到酒鋪子外頭拴着的那匹馬了?”
屈歸靈點點頭,疑惑地道:“看到了,就那匹栗褐色的馬不是?這其中莫非有什麼古怪?”
任自己的坐騎行向酒肆之前,葉潛龍一面在鞍上向店內探頭探腦:“我認識這匹馬的主人。”
屈歸靈“哦”了一聲,不大在意地道:“是誰?”
葉潛龍的神色間透着一股迷惘,迷惘裏還羼雜着無可名狀的緊張,如此情形,在一向木訥深沉,喜怒不露於外的他來説,倒是有點不同尋常,這邊廂他尚未不及回答屈歸靈的問話,酒肆門內,已忽然走出一位衣裙如雪,明眸皓齒的少女來,少女,一頭烏雲似的秀髮,如瀑布也似自然披瀉向雙肩,齊項用一隻細巧的雕花銀環束緊,而在瓊鼻櫻唇的巧妙搭配配間,她偏又生有一雙濃黑的眉毛,益發顯得這位姑娘的姿容不凡,在俏麗中別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挺拔剛烈之氣。
一見到這少女出現,葉潛龍不禁微微一怔,隨即翻身下馬,急步趨前,他和人家像是極熟,腔調裏有着掩隱不住的訝異:“如霞,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可是老闆有什麼交待要你轉告我們?”
屈歸靈恍然大悟,眼前的姑娘,原來就是何如霜的嫡親胞妹,何起濤的二千金何如霞,難怪葉潛龍一眼之下,就能將她的坐騎辨認出來,要是辨認不出,那才叫古怪呢。何如霞一張姣美的面龐上,卻懷滿了悒鬱,令得她的俏麗容顏竟凝聚得那麼冷漠,那麼蕭索,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捍格;葉潛龍剛剛來到近前,她已一言不發,扭轉身子管自走進酒肆,長髮拋飛下,留給葉潛龍的是滿頭霧水。
隨後離鞍下馬,屈歸靈一邊輕輕將繮繩繞牢,邊悄聲問道:“葉兄,這一位,想是何幫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何姑娘?”
葉潛龍攤攤手,有幾分無奈,更有幾分迷惘地道:“可不正是她,怪了,這丫頭不好好待在堂口裏,在這兵荒馬亂的多事之秋,卻跑出來作啥?就算老闆有什麼重要事情差遣,從頭從尾算,也輪不到派她拋頭露面擔風險呀!”
屈歸靈笑了笑:“進去問問不就明白啦?”
葉潛龍嘴裏咕噥着,與屈歸靈走進店裏,零散的幾付斑竹桌椅不成規則地四處擺置,何如霞獨自個佔坐在靠窗的座頭上,從那兒望出去,正好可以瞧見來路上的光景,看樣子,她是有心在這裏等人的。
來到桌前,葉潛龍的雙頰向上扯了扯,算是笑過了,他壓低嗓門道:“如霞,你這是怎麼啦?問你話也不作聲,在生誰的氣麼?”
何如霞明麗的一雙大眼睛眨了眨,冷冷地道:“葉叔,你就這麼不吭不響的走了人,叫我怎麼不生氣?”
葉潛龍不由一愣:
“不吭不響的走了人?如霞,這話可是怎麼説?屈大哥與我,乃是受了你爹之命,出門辦一樁要事,奉諭在前,上路在後,卻又礙着你哪一段了?”
不待何如霞有所表示,店掌櫃兼店夥計的那個黑瘦矮子已走了上來,哈腰陪笑:“二位客官請坐,要喝點什麼吃點什麼?小店有上好的‘竹葉青’、‘汾白’、外帶‘老黃酒’,下酒的吃食有鹽水花生、滷豆乾、雞翅鴨爪子另外豆鼓小魚乾,若是餓了呢,肉末子燒餅也還現成,就是涼了點……”
葉潛龍不耐煩地揮揮手:“隨便你來什麼都行,就是不要肉末燒餅,我們只渴不餓!”
掌櫃的喏喏退去,何如霞流波移動,瞟向屈歸靈臉上,但那流波卻是生硬的,絲毫不帶少女眼神里慣有的那種柔媚。
葉潛龍忙道:“如霞,這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屈歸靈屈大哥,你恐怕還沒見過吧?”
何如霞既不起身,也不施禮,僅是淡漠地點點頭:“早聽爹提過他了,姐的信,就是他帶來的……”
神情冷峻,舉止倨傲,言談之間尤其驕矜,像是誰也得對她退讓三分的德性,比起她老子還來得高高在上。
葉潛龍先請屈歸靈落坐,自己也拉了把竹椅坐下,他一抹嘴,放重了語聲:“如霞,你還不曾告訴我,為什麼原因忽然來到這裏,是老闆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溜了出來?”
何如霞靜靜地道:“當然是我自己溜了出來,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情況下,爹怎會容我私自逛蕩?”
葉潛龍怔忡地道:“那,你偷溜出來又是為了什麼?”
哼了哼,何如霞道:“等你們呀!”
葉潛龍呆了片歇,吶吶地道:“等我們?等我們幹啥?”
何如霞直截了當地道:“和你們一起去‘黑巖半島’,葉叔,我要親手替姐姐報仇,宰了魏長風!”
葉潛龍吃了一驚,嗓門不覺就高了:“這怎麼行——”
趕緊向周圍瞧了瞧,他又警惕的放低了聲問:“這怎麼行?如霞,我不許你如此胡鬧,現在你就給我回去,一刻也不準耽擱,你也不想想,老闆若是發覺你失蹤,還不知會急成什麼樣子!”
何如霞道:“沒關係,我早留了信給爹,叫水雲在我離開後親呈,信裏説得清清楚楚,相信爹會同意我的做法。”葉潛龍沉着臉道:“老闆才不會同意你的做法,如霞,你這叫先斬後奏,造成事實,非常要不得;老闆的煩惱苦悶已經夠多,你不該再給他增加精神上的負擔,你必須馬上回‘海口集’堂口去——”
搖搖頭,何如霞道:
“葉叔,你也算從小看我長大的,你明白我的個性,這麼些年來,只要是我決定做的事,哪一樁改變過主意,誰又能改變我的主意?”
葉潛龍僵窒住了——不錯,這位何家二小姐,自幼便性子倔強,脾氣剛直,拗起來如同一條小牛,稱得上寧折不彎,和她姐姐如霜的柔順温婉完全是兩個對比;怪就怪在她誰都不服,甚至對她父母也有憋扭的時候,卻單單聽她姐姐的話,不管她怎麼鬧情緒,只要她姐姐一勸一説,便整個煙消雲散了;如今,她姐姐不在人世,她為的又是替姐姐索債復仇,待要令她回心轉意,打消念頭,真個談何容易!
這時,店夥計端上酒菜,待他退下之後,屈歸靈才相當審慎地開口道:“二姑娘,你們姐妹手足情深,我也聽到令尊説過,二姑娘驟聞噩耗,悲憤哀痛,不克自持之心境當不待言,二姑娘欲為令姐報仇,亦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問題在於此去‘黑巖半島’,兇險處處,艱危異常,稍微不慎,即有性命之虞,令尊已失一女,如果二姑娘你萬一再有失閃,則叫令尊情何以堪?因而無論就現實形態或孝親立場來説,二姑娘皆不宜前往……”
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凝視着屈歸靈,但何如霞的眼神卻是尖鋭又冷峻的:“你説完了?”
屈歸靈陡生不快,卻強自按捺着:“二姑娘,我純是一番好意——”
何如霞辛辣地道:“收回你的好意吧,屈先生,咱們到‘黑巖半島’,你和葉叔進行你們的事,我找我的目標,各幹各的,我決不須要你們的掩護或照顧,對我自己的能耐,我有信心!”
屈歸靈吸了口氣,道:“那麼,你為什麼不獨自前往‘黑巖半島’,卻在此地等候我們?”
何如霞生硬地道:“一個女人出門在外,沿路上總有不便之處,有男性陪同,可以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顧慮,再説,前去‘黑巖半島’的路途我並不熟,跟着你們,正好帶引,我在這裏等候二位,就是這兩個原因!”
葉潛龍又氣又急地道:“如霞,對屈大哥,不可如此無禮,你知道屈大哥為了送達你姐姐的信,擔了多大風險,受過多少折騰?眼下又不顧艱危,仗義相助,主動請纓替你姐姐討還公道,種種般般,皆是大仁大勇的恩卿義士,你正該心存德感才是,怎能以這種態度相待?”
一甩長髮,何如霞尖刻地道:“我用不着感謝他,相反地,我恨他!”
不但葉潛龍,連屈歸靈也一樣大出意外——他的所作所為,就算不是恩義的表現吧,至少扯不上怨恚,何如霞居然恨他,這卻是從何説起?恩將仇報,亦不是這個報法呀!
葉潛龍似乎真個動怒了,他臉色鐵青,雙目突瞪,沉厲的一聲斷喝:“如霞——”
屈歸靈此時卻展顏笑了,他先向葉潛龍比了個勸阻的手勢,模樣十分安詳地道:“二姑娘,我倒想知道,二姑娘為什麼會恨我?”
何如霞毫不畏縮地看着屈歸靈,重重地道:“因為你晚了一步——屈先生,在你有生之年裏,總是晚了一步嗎?”
全身驀地一顫,屈歸靈覺得有些暈眩,兩眼也閃過剎那的暈黑,他唇角抽搐,喃喃自語:“晚了一步……我總是晚了一步麼?”
葉潛龍憤怒地道:“如霞,你再要出言無狀,行為放肆,我可要替你爹教訓你了!”
猛然挺胸,何如霞略顯激動地道:“我不在乎,葉叔,隨你罵、你打、你殺了我都行,話我非説明白不可,如果屈先生早到一步,姐就不會死,如果他早到一步,所有的情勢即將全然改觀,因為他到晚了,才使這結局悲慘致死,才令我們全家痛苦終生……”
連連跺腳,葉潛龍又是窘迫,又是惱火:“你這孩子瘋了?這不是無理取鬧,不可理喻麼?屈大哥不是神仙,如何能夠未卜先知曉得即將發生的事?在他經過‘落月灣’之前,甚至不認識你姐姐,人家在萍水相逢的情形下,猶且慨然應諾瞭如霜的要求,出生入死貫徹至終,這等信義之人,還到哪裏去找?你不心懷感念卻也罷了,又怎合以怨報德?荒唐,簡直荒唐!”
屈歸靈的面龐泛着蒼白,在這須臾前後,竟已顯得憔悴不少:“葉兄,二姑娘的責怪,亦不無道理,我是晚到了一步,這晚到一步,便成永世遺憾,我也不止一次的想過,設若當時我能早些抵達,或可消彌這一場血腥恨事,變不至給何幫主父女帶來這一片愁慘了……”
葉潛龍愴然長嘆:“冥冥中自有天數啊,屈大哥,這又如何怪得了你?”
屈歸靈沉重地道:“我與何姑娘,此生只見過一面,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但對她的不幸遭遇,我竟有着不同尋常的傷感與失落……相信我,我的難受決不比各位稍有淡薄,對何姑娘,我……我彷彿在好久以前就認識她了,像是認識許多許多年了……”
何如霞怔怔的望着屈歸靈,微張着嘴,表情中充滿了悸震和驚愕,她説不出自己是一種什麼感受,一種什麼回味,但,她卻覺得身體顫抖,四肢冰冷,心底深處,有一股濃烈的熱流在上升,上升……
葉潛龍也目瞪口呆地瞧着屈歸靈發愣,人世間有輪迴之説,有今生來世的傳言,莫非幽明兩界,果真牽連着那一段難分難割的緣份,超越時空而在亙久後的某時某刻相接合?
故事湮遠又蒼黃了,靈性和感性卻不會蝕滅,或許,古老虛渺的傳説,就將應驗在某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上;天底下,有些不可解的謎,誰又能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