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當中,流暉如火。
海灘上的沙礫是灼熱的,海面上的波紋是平緩的,潮來潮去,卻洗不淨染在灰白色沙灘上的斑斑血跡,血跡原本殷紅,浸染着沙粒,就變成暗淡的紫褐了。
沙灘上躺着五個人,四個男人、一個女人。
從倒卧後的形狀,大致可以分辨出他的生死,因為死人的僵硬與扭曲姿勢,往往不是活人能夠擺置得出來的,所以,有沒有留着那一口氣,在富經驗的行家眼裏,區分起來並不十分困難。
現在,屈歸靈騎在他的“驚雷”背上,正默然凝視着面前橫豎的五個軀體,同時,他很快便已得到答案,五個軀體裏,已有四具可以稱為“屍體”了,尚未成為“屍體”的一位,便是那個女人。
不過,屈歸靈知道,那個女人也快了,幽明之途,只隔着一線而已。
女人很年輕,模樣也似乎相當姣美,為什麼要使用“似乎”這種不肯定的字眼呢?因為那女人秀髮披散,衣裙皺裂,混身上下一片血污,甚至連臉龐上都布有幾道翻綻的傷口,人被這麼一糟塌,再要推敲她原先的容貌好壞,怕就難以絕對準確了。
屈歸靈緩緩下馬,將棗兒紅的罩衫輕掖入腰,舉步之間毫無聲息的來到那女人身邊,當他低頭俯視,女人的眼睛已突兀睜開——彷彿她受到了什麼奇異的感應一樣。
多美的一雙眼睛啊,即使在如此痛苦又絕望的煎熬下,這仍然稱得上是一對靈秀的明眸,它深邃、幽遠、清澈,宛如一池潭水,柔波盪漾,能把那滿腔的悽苦無奈、漾入人心。
是的,這是個年輕的女人,只有青春的滋澤,才足以襯托出這雙媚麗的眼睛,雖然,它燃燒中的光輝已經快到盡頭了。
輕輕跪下單膝,屈歸靈細緻的拂去女人臉龐上的髮絲及沙粒,視線避開了對方腹部的巨大傷口,憎惡的皺着眉——他從不喜歡任何傷痕的樣子,他認為每一樁破壞人體均勻的傷痕,都表示一種罪惡。
那年輕的女人在吃力的蠕動嘴唇,好像要訴説什麼,屈歸靈側臉俯貼下去,同時也嗅到了一股血腥與體香的摻合氣息;女人的聲音低弱細微,令人不禁聯想起風中殘燭、斷線飄搖向九霄之外的風箏!
“我……我叫何如霜……壯士……相遇於人鬼異途……之前……也是有緣……能不能……煩請壯士幫我做一件……事?幸蒙慨允……則存沒皆感……”
屈歸靈不忍拒絕,亦不願拒絕,他點點頭,耳朵貼得更近了。
女人的全身忽然抽搐了一陣,臉色越變慘白,一層青翳覆蓋在她眉眼當中,雙目的瞳孔也在慢慢擴散,她像是努力提着一口氣,急促又斷續地道:“在……在我貼胸……胸的暗袋裏……有一封信……請……請壯士送到‘海口麻’‘千帆幫’的總堂……親自……交……交給何起濤……”
屈歸靈又點頭;女人大口大口呼吸着,宛似在和某種無形的壓迫力量掙扎:“取……取……我的項……鏈做……證物……”
屈歸靈用手按住對方的肩梢,表示明白,女人定定的望着他,眼瞳深處,生命之火正在熄滅:“務……必!”
屈歸靈的臉頰肌肉痙攣了一下,斷然回道:“當然!”
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她彷彿要伸手去握住屈歸靈的手,眼睛那麼激情又忘形的盯視着屈歸靈,這不移不轉的盯視,像煞千百年前他們已經如此凝望過了,雙方竟有着依稀相識的感覺,在那個時空、那段歲月裏原就有着這樣不泯的契合?輪迴了多少世才再重逢、而重逢的一剎已成永訣?
屈歸靈近乎木然的撫上了何如霜那雙不曾瞑合、卻依然幽邃的眼睛,感觸裏,充滿了惆悵悲慼;陌路相見,交似浮萍,如何會生出這般的傷感情懷,連他自己也不能解釋。
生與死,只是自然界中一項不變的定律,永恆的循環,屈歸靈見過經過,早已淡然,在他所跋涉的生之旅途間,極少事物得以引發他心緒的激動或感情的波盪,可是,像眼前的這次乍遇初識,卻給予他無以擺脱的沉痛,他實在説不上是什麼因由所使然。
在離開浪潮奔止的遠岸掘上五個凹坑,也不是樁容易的事,儘管沙土較軟,亦累得他微微喘息,但入土為安,總是對死者的一種交待、活人的一項慰藉,魂兮歸去,且看報應人間。
“海口集”距離屈歸靈現在站立的地方並不很近,總也在五百里開外,五百里路,若以他胯下的“驚雷”足程來算,約莫亦得跑上兩天才成,他心裏急着想把揣在懷中的那封沾滿血跡、牛皮紙加蓋火漆印的信函送到,但問題在於他還有另一件要事橫在眉睫——與郝青山之會。
這場約會,決不是一樁令人愉快的晤面,正好相反,它的內涵乃是十分火爆的;郝青山和屈歸靈曾經是朋友,不算很親密的朋友,十七天前的一個深夜,郝青山的獨生兒子在“雙槐鎮”企圖強暴一家小酒館的掌櫃女兒,屈歸靈恰巧在那裏飲酒,見狀之下自不能不管,先是告誡那登徒子,對方當時也灌多了黃湯、加上仗恃着老子的威勢,居然借酒裝瘋、愣不買帳,於是,接下來便捱了屈歸靈一頓好揍,這頓揍捱得不輕,連左臂都打折了,事後,顯然這小子的老爹極不高興,向屈歸靈下了帖子約見,雖然雙方尚未朝面,屈歸靈也明白必是會無好會了。
從他居住的“千疊崗”,要到郝青山的宅第所在“大王莊”,這片濱海的“落月灣”乃是必經之地,因此,他才會遇上何如霜,才會在心間無端打上這麼一個結,此時,他必須先到“大王莊”去,“大王莊”就在“落日灣”
前面三十里處,而且,約會的時辰也快到了,他自來不願失信。
“驚雷”是一匹渾身毛色油黑烏亮的駿馬,它是屈歸靈多年來相依相恃的夥伴,馬兒通靈,時常能與屈歸靈心意溝通,它一直陪着主人出生入死,周旋於充滿險惡的環境裏,馬兒是永不會見異思遷、永不會受功利誘惑的,所以,屈歸靈與他的坐騎有着血肉相連的手足之情。
蹄聲不徐不緩的往前淌,青山綠水,亦不過過眼煙雲,柳橋陌路,也就逐漸遺在身後了。
“大王莊”約莫有百來户人家,差不多全是郝青山的佃農,百來户人家被四周翠碧油綠的莊稼地圍繞着,雞犬相應、炊煙不絕,襯以遠處的層山疊峯,寧靜清幽,頗富鄉趣,一點江湖上那種森嚴冷肅的霸氣都沒有。
但是,郝青山便住在這兒,他是江湖上頗負盛名的“九連幫”大首腦,“九連幫”在北地九個大碼頭都操持着監棧倉儲買賣,財源滾滾,人多勢大,黑白兩道上全有他們的影響力,而一般人恐怕想不到,這麼一個幫會的頭領,居然落户在如此平實純樸的田莊之內。
郝青山的宅子非常容易找,幾乎不須要詢問,屈歸靈就一直登門而達——那是整座莊子裏最堂皇氣派的房屋,高圍牆、黃銅大門,還起得有裏外三層的樓閣,農村中起樓閣,便不是富豪亦是大佬,郝青山身份正好符合,上去敲門,包管不錯。
門只叩了兩下,已自內呀然啓開,來應門的是個青衣小廝,長得眉清目秀,一副機靈模樣;他先是朝屈歸靈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哈着腰問:“這位爺,尊姓可是屈?”
屈歸靈淡淡地道:“不錯,姓屈。”
小廝的腰壓得更低了,同時側身一邊,臉上堆滿了笑:“屈爺且往裏請,我家老爺早在候着大駕了。”
回頭望一眼拴在石階左旁木樁上的坐騎,屈歸靈腳步才抬,那小廝已可意地道:“屈爺寬念,你老的牲口,小的稍停自會着人照料。”
點點頭,屈歸靈由對方在前引領,經過中間這片鋪着麻石地的敞院,直達正面的樓閣,樓閣底層,是座大廳,身材魁偉,滿臉大黑鬍子的郝青山便卓立大廳門口相迎,此外半個人影不見。
屈歸靈滿布風塵又泛着古銅色澤的粗糙面孔上,透着幾分倦意,卻仍顧着基本的禮數,他踏上幾步,先行抱拳:“久違郝兄,近來可好?”
郝青山強顏一笑,也拱拱手道:“本來還過得去,卻叫你觸了黴頭,搞得我滿心窩囊!”
屈歸靈平靜地道:“事情始末,郝兄大概已有耳聞,如果是我不對,甘願領罰,否則,還請郝兄對小兒輩慎加管束,以免招惹更大爭端!”
哼了哼,郝青山向廳裏一比手:“進來再談吧。”
兩個人分賓主坐下,若大的廳堂裏,只他們隔幾相對,酸枝長几上早沏好了釅茶,顯然是準備“專程候教”了。
屈歸靈沒有説話,目光冷峻的注視着郝青山,他在等待郝青山開口,看看這位“九連幫”的巨擘為了他兒子要數落些什麼。
乾咳一聲,郝青山單刀直入地道:“屈兄,這番勞駕請了你來,為了什麼,想屈兄你心裏一定明白?”
屈歸靈道:“不,我不明白,尚要煩郝兄有以見示。”
一雙牛蛋眼驀然瞪起,郝青山忍不住提高了嗓門,氣咻咻地道:“我問你,十七天前在‘雙槐鎮’,你打斷了我兒子一條左臂,這筆帳,你該如何向我算法,又該怎樣與我交待?”
屈歸靈七情不動地道:“令郎企圖強暴良家婦女,經我勸阻不聽,更待施狠耍賴,略予薄懲,正是代表郝兄管教,郝兄不知感激,反而責怪於我,本末倒置,未免不妥!”
郝青山勃然大怒,厲聲道:“孃的,我的兒子用得着你來替我管教?再説就算你要管教,也不能下這等重手,我只這麼一個獨養兒子,平日裏恨不得眼皮上供着、嘴巴里含着,如同心肝寶貝,你,你居然為了一點小小不言的差錯便恁般將他糟塌?”
屈歸靈緩緩地道:“公庭之中,強欲污辱人家女子,郝兄,已經不能説是‘小小不言的差錯’,且我再三規勸在前,令郎仗勢不受,郝兄豈可怪罪於我?”
郝青山粗暴地道:“我不管這些,你如此掃我顏面,好歹總要向我做個交待!”
雙手互合胸腹之前,屈歸靈沉着地道:“郝兄的意思,要我怎麼交待?”
略微遲疑了一下,郝青山咬着牙道:“其一,放炮賠情,披紅謝罪;其二,當着眾人之前自斷左臂!”
深深的看着對方,屈歸靈的眼睛裏有一種怪異的光芒在閃動,郝青山被他瞧得老大不自在,卻越發怒火上衝,惡狠狠的咆哮:“你少用這種眼色看我,屈歸靈,人家怕你這隻孤鷹,我姓郝的可不含糊,便擺明了告訴你,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你他娘有登天的能耐,不過是放單一個,我姓郝的乃是捻股的堂口還怕你翻得出掌心?”
搖搖頭,屈歸靈道:“郝兄,你以為我是誰?你以為我憑什麼單刀赴會?‘九連幫’在道上是個老幫,郝兄你也成名不易,還是多少退一步想吧。”
郝青山火辣地道:“你是在威脅我?屈歸靈,今日你要不還我一個公道,便決計走不出我家大門!”
上身微微前傾,屈歸靈懇切地道:“郝兄,我們總算朋友一場,我認為我有責任提醒你幾件事:首先,錯誤是由令郎所造成,曲不在我,再則‘九連幫’人多勢大是不錯,但唬不住我屈歸靈,郝兄,我以一己之力,獨鬥過比你們更強盛的組合,纏鬥過比你個人更霸道的巨梟,你可以看見,我依舊活在這裏;接着我要説,郝兄,切莫小不忍而亂大謀,令郎咎由自取的一條斷臂,到底要較許多人命損失得輕!”
霍然從坐椅中站起,郝青山額浮筋絡,滿頷的黑鬍子根根拂動:“這麼説,你是不肯依我的法子做交待了?”
屈歸靈安坐不動,極為從容地道:“你是在胡鬧、在不知所云,郝兄,只怕你要為你自己找大麻煩了!”
突然獰笑一聲,郝青山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打開始我便不曾奢想能以輕了,屈歸靈,眼下你是來得去不得了!”
屈歸靈神態安詳地道:“如果你沒有事先佈置,預按埋伏,我才會覺得奇怪,但郝兄,你可要想清楚,這人間世上,沒有那麼多順理成章的如意算盤!”
郝青山一步斜出,雙手互擊,大廳的左右側門應聲而啓,十餘條人影迅速閃現,個個兵刃在手,殺氣騰騰,竟是一副圍襲羣殺的架勢!
廳門外的敞院中,這時也湧到了三十多名疾裝勁服的彪形大漢,刀槍並舉,鏑鋒成林,陣仗擺得好不驚人!
郝青山冷森的瞧着屈歸靈,陰沉沉地道:“姓屈的,好叫你得知,‘九連幫’已遣下四個碼頭十二名‘紅帶子’大師兄等着侍候你了,若是不夠,還有我兩位老友‘白猿叟’舒葦、‘滅魄槍’韓煊在,你要自忖招架得了,無妨豁上,要是認為吃不住,如今答應我的條件還來得及!”
慢慢站起身來,屈歸靈慢慢地道:“尚未交手見過真章,郝兄,我亦不能確知是否招架得了,總要試過,方得分曉。”
郝青山目光如火,臉上的肌肉不住抽搐:“你這膽上生毛,不知死活的狂夫,你是真不要命了?”
屈歸靈輕拂衣袖,表情深沉:“我剛才已經説過,見得真章,方見分曉,郝兄,我這條命固不值錢,但誰要誰的命,眼前論斷,未免言之過早!”
猛一聲暴叱,郝青山握拳透掌,氣沖牛斗:“給我殺!”
退後一步,屈歸靈閒閒地道:“且慢,別給郝兄砸壞東西,要鬆散外頭去,地方大,玩起來也方便!”
説着,他人往外走,那一十二名“九連幫”的好手卻分成兩排,雁翅般急步奔去,光景像是防範他腳底抹油,逃之夭夭。
屈歸靈的形態中不止是帶着倦意,尤其流露出一股無可言喻的厭煩——他時常懷疑以自己的天性來説,怎麼會適合在複雜詭變又殘酷血腥的江湖圈子裏打滾,但卻也悠悠晃晃的混過了大半生,拿粗橫與暴戾串連起來的日子充填了這數十年的光陰,搏殺同爭鬥形如每天的例行功課,無時無刻不在因應着某些不可逆料的突發事故,生活這麼漫無休止的緊繃下來,似乎神經都顯得麻木了,感受上除了無奈,仍是無奈……
這時,郝青山當面而立,重重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姓屈的,這可全是你自己找的!”
屈歸靈一派蕭索地道:“真難相信你也能在道上混及如此層次,郝兄,以你為人行事的作風,早該混垮了才是,唉,人世無常,果然不錯。”
郝青山猛一挫牙,聲似霹靂:“拿下!”
斜立兩排、腰上纏着大紅寬邊絲帶的十二名“九連幫”“大師兄”,立時躍出了六員,六個人六件兵刃,分自六個不同的角度,又狂又疾的招呼向屈歸靈身上!
屈歸靈身形紋絲不動,雙目凝注一點,兩肩水平,右臂倏翻,只見一抹銀光猝似蛇電掣閃,破空之聲尖嘯如泣,六名撲殺上來的“大師兄”,已有四位怪號着拋肩挫跌,每個人的胛骨部位,都是一片猩紅!
剩下的那兩位,慌不迭的塌身暴退,雙雙一個踉蹌,幾乎就撞成了一堆!
屈歸靈根本沒有追趕的意思,他手上拎着一支銀光燦亮的竿子,這支銀竿前尖后豐,長約三尺,手握處的一截,粗若小口酒杯,越上越細,到了竿端,已細鋭如針,銀竿極具韌力,彈性亦強,他拿在乎裏並未抖動,竿身卻在輕微顫晃,尖芒閃映,彷彿流眩着一抹秋水。
武林中廝混久了的人們,有誰沒見過“穿心刺”麼?屈歸靈手上拎着的這支細長銀竿就是了,似竿若刺,反正都是要命的玩意。
郝青山不止是驚恐,更且羞惱不已;他當然知道號稱“孤鷹”的屈歸靈是一號什等樣的角色,卻未曾料及人家功力之高竟已達到這步田地,自己的十二名得力手下,也在水裏火裏翻騰了若干年,見過的陣仗,遇上的好手亦不可謂不多,居然就在一招之下,三對便栽了兩雙,這種窩囊成績,如何使他下得了台?
四周響起了一陣不安的鼓譟,其餘六名“紅帶子”“大師兄”雖然面上變色,卻不得不硬着頭皮合攏支援,郝青山大喝一聲,紅着眼叫:“通通退下,由我親自來收拾他!”
當圍上的人又退回去的時候,屈歸靈手中的“穿心刺”斜指向上,閒散自如的道:“郝兄,你難道尚不瞭解我的苦心,一點也不領情?”
郝青山憤怒地道:“你出手傷了我四員屬下,新仇加上舊恨,找你算帳正來不及,又領什麼鳥情?”
屈歸靈道:“莫非你還看不出來,我原可殺了他們?郝兄,刺尖戮指,隨心所欲,下手的部位,本是由我挑揀,為什麼我不揀那致命的所在?”
窒了一窒,郝青山惱恨的咆哮:“姓屈的,用不着故意示惠,以求寬縱,隨你怎麼低三下四,卑躬屈膝,我也斷斷饒你不得!”
屈歸靈絲毫不帶笑意的笑了笑:“仁盡義至,庶不虧心,郝兄,你要怎麼辦,悉隨尊意郝青山右手打橫伸出,大吼着:”刀來!“
一名早已候在後邊的勁裝大漢,聞聲急步趨前,雙手捧上一把三寸半寬、三尺五長、赤銅鞘、鑲金嵌玉的“劈山刀”來,郝青山拔刀出鞘,刀鋒竟然閃泛着談淡的紅光,宛如刃身的精鐵本質便流動着血液,又似刀口的血痕自始未乾,看上去寒氣森森,別具殺機!
屈歸靈目注刀刃,微微額首,頗為讚許地道:“久聞郝兄有一把劈山型的好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此刀取名‘瑩血’,尤其傳神,郝兄運刀賜教之際,尚祈手下留情。”
冷笑一聲,郝青山氣洶洶地道:“現在求饒,為時已晚,屈歸靈,人説引頸一快,你就咬牙等着挨刀吧!”
“穿心刺”顫悠悠的斜指於天,屈歸靈不徐不緩地道:“郝兄久有‘滾雷刀’之美譽,刀似滾雷,必然可觀,但若叫我‘引頸一快’,卻尚不甘,郝兄,還須看你的手段如何!”
郝青山口罵一句“去你孃的”,龐大的身體已驀彈三丈,人在空中,身形滾騰旋轉,“瑩血刀”隨着翻滾的動作迴繞飛舞,剎那間只見赤芒流閃,丹輝匝奔,有如一團來自九天的火雲,急罩屈歸靈!
“穿心刺”一抖而出,“噗”聲穿入火雲之中,屈歸靈同時雙足猝蹬,人已快不可言的到了七尺之外——他站在那裏,像是本來就站在那裏一樣。
猩赤的波光倏然顫蕩,郝青山一個大旋身走出五步,趕快伸腿挪臂,朝自己混身上下檢視,看看是不是有受傷的地方。
屈歸靈嘆了口氣,道:“這一刺準頭稍偏,郝兄,你的刀法綿密緊湊也發揮了作用,所以只刺中你左手袍袖上側三寸之處,其他無礙。”
慌忙舉起左邊袍袖來看,郝青山不由心往下沉,背脊透涼,可不是麼,袍袖靠上側的三寸部位,正有一個小洞對穿!
猛一跺腳,這位“九連幫”的舵把子暴烈地叫囂:“老子不吃你這一套,姓屈的,這不是你有意放水,而是你的功力只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好比程咬金的三斧頭,鋭勢一過,你就黔驢技窮了!”
屈歸靈皺着眉道:“然則你怎麼不在我的衣衫上留下點記號?”
獰笑一聲,郝青山道:“我無須在你衣衫上留記號,郝某人自來不做不關痛癢的事,屈歸靈,我要在你身子上、骨頭肉上留記號,叫你永生永世都擺不脱的記號!”
屈歸靈道:“既然你已橫了心非要濺血搏命不可,郝兄,我只好勉力奉陪。”
“瑩血刀”齊胸豎立,郝青山重重地道:“打開始,老子就不曾説過和你鬧着玩,屈歸靈,你的時辰到了!”
屈歸靈形色驟然轉為陰寒,雙目益見鋭利冷峭,他慢慢蹲下腰身,“穿心刺”前端下垂,後端略為高提,左手卻怪異的託在右手腕下,似是這支竿子突兀間增加了極大重量一樣。
就在這時——兩條人影已自大廳中翩然掠到,其中一個攔在郝青山之前,另一個搶上幾步,面對屈歸靈,聲若洪鐘大呂般呵呵笑道:“好一招‘散魂指’的起手式,屈老弟,你果然要見真章啦?”
説話的人,是一個鬚眉俱白,尖額削腮,模樣猴頭猴腦的精瘦小老兒,這老傢伙一襲褐布衣褂,亦足登着雙粗麻鞋,若不是出現在此時此地,他那德性,便活脱一個挑着擔子賣豆腐腦的!
屈歸靈緩緩收勢,靜靜地道:“‘白猿叟’舒葦?”
對方是一聲笑:“正是我老不死!”
攔在郝青山前面的一位,是個普通個頭的中年人,穿着平實,容貌也和人間世的千萬人一樣平實,沒有什麼特徵,看不出有任何異乎尋常的地方,他瞧着屈歸靈,含笑自薦:“我叫韓煊,靠着一杆梨花槍起家,小鼻子小眼的角色,怕是不入清聽。”
不錯,果是“滅魄槍”韓煊,武林中玩槍的頂尖高手之一!
屈歸靈古井不波地道:“久仰,二位來意,自是不善了?”
“白猿叟”舒葦笑嘻嘻地道:“老實説,我早就勸過老郝,是他那寶貝兒子不對,能忍一口氣過去算了,但老郝好歹亦算是枱面上的人物,外頭提起來有名有姓,就這麼不聲不響的打落門牙合血吞也不是辦法,所以幾經商議,才請了老弟你來做個了結,卻未料到老弟你竟是一身硬骨,半點帳不買,倒叫我們好生為難……”
屈歸靈道:“舒大兄,不是我不買帳,實在這帳買不起,郝兄開出來的條件,是斷子絕孫的主意,我若依了,往後還有我走的路麼?”
那邊,郝青山大吼大叫:“血債血償,你傷了我兒子,我要你同樣找補,有什麼不對?!”
舒葦回頭向郝青山使了個眼色,依舊笑容可掬地道:“老弟,現在你還可以考慮考慮,在外頭混嘛,爭的就是個顏面,顏面過得去,什麼事都沒有了,何苦非要弄得大興干戈、血濺三步?”
屈歸靈道:“如果仍是原來那兩個條件,舒大兄,也就不必再做考慮了。”
舒葦搓搓手,道:“任擇其一如何?”
搖搖頭,屈歸靈道:“不,因為我沒有錯。”
舒葦的笑容越來越勉強了,他幹聲打着哈哈:“那麼,老弟你是個什麼主意呢?”
屈歸靈平和卻十分堅決地道:“為了我與郝兄以往的一段交情,我願意賠補紋銀百兩,聊致孩子傷慰之憂,再有所求,便無能為力了!”
不待舒葦有以回應,站在韓煊背後的郝青山已暴跳如雷地吼罵起來:“去你娘那一百兩銀子,屈歸靈,你自己留着買棺材吧,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們聽聽,你們聽清楚了?拿區區一百兩銀子買我姓郝的顏面,這,這還是他娘人説的話麼?”
舒葦亦不禁沉下臉來,皓白的鬚眉全在無風自動,他冷硬地道:“這就是你的最後決定?”
屈歸靈淡然道:“不錯,這就是我的最後決定!”
舒葦大聲道:“再沒有商量餘地了?”
屈歸靈道:“沒有。”
此刻,韓煊走上前來,邊解下背後斜揹着的一隻狹長油布裹卷,顯得相當無奈地苦笑道:“離合際遇,原是上天註定,是仇非友,是友非仇,看來我們與屈兄的這段樑子是難以避免了,舒老哥,多説亦是無益!”
舒葦打鼻孔中冷哼一聲,衝着屈歸靈道:“老弟台,別讓你的名聲矇蔽了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間世上沒有吃定的事,你不叫我們下台,我們只有豁出去侍侯你了!”
屈歸靈道:“我明白,而且還將併肩子上,舒大兄,理窮繼之以暴,這種事屢見不鮮,我經多了,絕對不會奇怪。”
一側,發出輕微的“卡嚓”聲響,韓煊已把他平時分解為兩截的梨花槍接合為一,九寸長短的槍尖雪白鋥亮,鋒利無比,襯着血紅的纓花,漆黑的槍桿,尚未出手,已有幾分無形的壓迫氣勢。
舒葦退回三步,雙手往腰後回抄,再翻現的時候,業已多出一付套至腕際的“釘勾手”——軟牛皮的套子,嵌連着尖鋭倒勾的鋼指,看上去歹毒十分!
屈歸靈默默地站立着,“穿心刺”輕點地面似乎漫不經心地在等候着第一個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