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的炎熱遠比阿爾緹妮斯想象得還要厲害,簡直熱得如同蒸籠般,吸進肺裏的氧氣比呼出去的二氧化碳還要熱上三分,就連眼睛都受不了熱空氣的折射,看到的東西像是覆上了一層薄紗,霧濛濛的,全身燥熱難耐。
她終於明白,赫梯人為何要稱其為火季了,真是名副其實,像是在火裏烤似的,她已經快熱得快發瘋了,真想跳進眼前碧波盪漾的池水,讓自己涼爽一些,但——她瞄了一眼站立在兩側侍衞,腦子裏這唯一可以消暑的方法瞬間就被扼殺在了搖籃裏。
她嘆了口氣,繼續咀嚼着吃了一半的麪包,大該是被太陽燒烤了一會兒,嚼在嘴裏也覺得熱燙如火,難以下嚥,漸漸地也失了胃口,可是她不吃,肚子裏的小東西可不能不吃,只好和着湯忍耐着往胃裏送。
“怎麼?又沒胃口了嗎?”看她吃得如同在嚼蠟般的無味,薩魯擔憂的問道,由於天氣過於炎熱,即便是在殿內用膳,也覺得酷熱難擋,除了晚間稍微涼快些,其他時候她都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就連用膳也比往常少了很多。
她搖了搖頭,吞下口裏的麪包,又啜了一口果汁,雙眼依然盯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池面,一臉的期望。
“路斯比的話你必須要聽。”看出她的渴望,他不苟同的蹙起眉,知道她不相信預言,認為是鬼神之説,但是路斯比的確有這個能力,只不過甚少有人知道,既然他説了,就不會有錯,現在她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她回頭,鼓起腮幫子咕噥道,“好了,我知道,你用不着每次都提醒,就算再熱我都不會靠近水池。”其實她很想嗤之以鼻,可問題是這裏當家的不是她,有眼前這個看門神,想接近水池都難,要怪就怪路斯比爺爺為何要告訴他,瞧他緊張的樣子,彷彿她隨時都會跌進水池裏淹死似的。
如果是在現代,她絕不會乖乖的呆坐在這裏,早跳進游泳池消暑了。
“你真的很怕熱。”薩魯笑道,讓身後搖扇子的侍女都到她身後去,好讓她能夠涼快些。
她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撕扯着手裏的麪包,現在的她可是萬分的想念空調和冰激淋,偏偏這時代連冰都沒有,再加上孕婦的體温本就比普通人高,真是苦不堪言。
“我陪你下棋,你不是常説心靜自然涼嗎。”他剝了個葡萄,寵溺地遞進她嘴裏,然後又剝了一顆給自己。
“免了,你用過午膳還要去視察軍隊,不用陪我了,等會兒我午睡一下,睡着了就不會覺得熱了。”
“那也好,等我回來了再陪你。”最近她的食慾很差,本就有些瘦,現在又瘦了一圈,雖然他表面無事,心裏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所以三餐都陪她一起用,期望能在緊迫盯人的情況下,逼她多吃點東西。
她點頭,在他那好比高壓電流的眼神下,硬是張開嘴吃下他遞來的食物,“對了,關於米特委任官員的事,我想先和你談談。”
“現在你先把東西吃了,吃完了我們再談。”他又遞了一塊烤肉到她嘴邊。
“能不能不吃。”這塊肉很大耶。
“不吃就沒得談。”
迫於他的威脅,她乖乖的張開嘴吞了下去,真懷疑,她的肚子那麼大是不是因為他餵食的能力太厲害的關係,要不怎麼大得那麼離譜。
“米特的橄欖油產量豐富,而赫梯及其缺乏,你想到好方法了沒有。”她吞下嘴裏的牛肉問道。
“我想可以以物易物。”
“你是説,用橄欖油和赫梯換取所需用品嗎?”
“嗯,赫梯的小麥和大米,向來都豐裕,與其積壓在糧庫,不如分出一些,用於交易,米特的農業只恢復了七、八層,幾年之內,糧食可能無法供給。”
對他的提議,她突然輕笑出聲,“你猜這是我們第幾次不謀而合了。”
他垂首,挑起眉骨,“既然你有了主意,還問我?”這並非是一時的巧合,對於政務,她拿捏得極其精準,有時候深謀遠慮得令那些三朝元老都望塵莫及。
“米特仍屬於赫梯管轄之下,你是最高統治者,我充其量只是謀士,自然要詢問你的意見才行。”一國兩制之法,體現得不過是一個國家用兩種治國方針,治國方式不同,但依然是一個國家,國君是他,她這個女王當然也歸他管轄。
“我會把這件事交由路斯比處理,你現在要儘量多點休息。”他提醒道,她每件事都親力親為,勞累自是不用説了,更何況她現在身懷六甲,而他也開始憂慮,她那麼嬌小,分娩時的痛苦,她承受得住嗎?會不會有危險?而每當思及此,他又會陷入另一份痛苦,等孩子出生了,也就意味着一年之約即將期滿,到時她會留下嗎?會愛上他嗎?
這一切都像一把烈焰焚燒着他,而他能做的就只有珍惜眼前的和她相處的日日夜夜。
他心裏的苦澀日益俱增,而她總是藉着討論米特的事宜來躲避他的情意,好像他們倆之間唯一的聯繫就是米特,再這樣下去,他真想滅了米特,好讓她可以多些心思放在他身上。
他無奈地搖頭,女人啊,太聰明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用完膳後,薩魯就去視察軍隊,而阿爾緹妮斯則躺在牀上,補個眠,因為有他在,她根本睡不好。
其實,即使睡着了,她也總是承受着夢裏的壓力,但不睡又不行,所以她儘可能想些其它的東西。
闔上眼,她很快沉入了夢鄉。
夢又來了,卻同以往的不同。
夢裏,一片黑暗,只有一雙紅色的眼睛,正透着嗜血的光芒,驚悚而駭人,她卻不害怕,一步步地朝匍匐在角落裏的巨大身影接近,耳畔清晰地聽到了一陣粗重的喘氣聲。
當她即將要看清它的樣子時,她從夢裏醒了過來。
“女王陛下,您醒了。”
阿爾緹妮斯張開迷濛的雙眼,視線對上一張俏皮的小臉,他正喜滋滋的看着她,“我睡了多久了?”
“不久,才一會兒。”小臉上一雙暗紅色的雙瞳正閃着崇拜的光輝。
“你又來了?”她坐起身,用小手抹去額頭上的汗,連睡着都覺得熱,這要命的天氣。
“雪梨姐姐今天要去神殿打掃,所以我自告奮勇就來了。”
阿爾緹妮斯瞅着他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他的名字叫貝羅斯,是她幾天前逛市集的時候,從下三濫的人販子手裏救下來的奴隸小孩,見他孤苦無依,她就將他帶回了皇宮,把他安插到巴魯尼身邊做個小醫官,好讓他將來能自食其力,可他正事不做,老往這裏跑。
“貝羅斯,我讓你在巴魯尼身邊學醫,是想讓你能掌握一門生存技能,你不要盡幹些侍女們做得活。”十二歲的年紀在二十一世紀尚在父母的懷裏撒嬌,可在這時代男子卻已經算長大了,特別像他這種奴隸出生的孩子,如果沒有一技傍身,早晚餓死在街頭。
“女王陛下討厭我嗎?”他那雙水汪汪的大眼泫然欲泣,樣子像極了一隻被遺棄的小狗。
“不是!你別哭啊。”沒見過比女孩子還愛哭的男生,當初救他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哭得慘兮兮的,讓她捨不得丟下他。
她妥協的嘆了一口氣,“我想洗個臉。”
“我馬上端水給您。”那張紅潤潤的小臉立刻眉開眼笑,一溜煙的閃了出去,又一溜煙的閃了回來,小小的身子正捧着一盆温熱的水,像獻寶似的端到她面前。
她伸手接過,擰乾帕巾擦試着額頭上的汗珠,腦子裏開始為剛才的夢疑惑着,她怎麼老做夢,這次又是什麼意思。
“女王陛下要不要吃點東西?”
她搖頭,努力回想着那個夢的經過。
“那您想看書嗎?”
她又搖頭,根本沒聽見他説得話。
“要下棋嗎?”
她還是搖頭,心裏總有種異樣的感覺,讓她理不出頭緒。
不一會兒,她耳畔就傳出一陣抽泣聲,“女王陛下,果然是討厭我。”
她抬眼,看着快哭出來的貝羅斯,他紅着雙眼,眼眶濕乎乎的,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她捂住額頭,“別哭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了。”
“是!”貝羅斯那張可愛的小臉又恢復到了先前的歡喜樣,速度比翻書還快,瞧他興高采烈地模樣,她像是看到了一隻搖着尾巴的小狗,正圍着主人身邊團團轉。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起身,走出寢殿,想着出去透透氣也好,至於那個夢或許只是一個普通的夢也説不定,她也就放寬了心。
*
走到殿廊上,她仰天看着遠處的夕陽,橘紅色的餘暉在天際邊徘徊,空氣中已經少了一份炎熱,吹起的微風帶着一絲涼爽,讓她精神也為之一振,一時間煩惱盡掃。
她靠在廊柱上,吹着風,視線落在寢殿旁的蓮花池上,碧波盪漾的池水也被染上了一層金桔色,仿若金色的綢緞,美不勝收,令人忍不住想去碰觸。
不過,她沒那麼做,因為那些奉命看管她的侍衞還在,只要她想靠近一步,他們準會把她五花大綁的送回寢殿的牀上。
“貝羅斯,你相信預言嗎。”她想起路斯比爺爺的叮嚀。
“相信啊。”他稚氣地回答,踮起雙腳,手拿扇子,不住地替她扇風消暑。
“算了,問你也是白問。”她差點忘記他也是這個時代的人,也是個神論者。
她不明白為什麼不能靠近水池,路斯比爺爺也沒有明説,更甚者,連出皇宮的自由都受到了禁錮。
“女王陛下不相信是吧,也對,您從小就不相信這個?”紅彤彤的小臉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還肯定地點了點頭,下一刻,又像是説錯了什麼似的,連忙捂住嘴,傻笑起來。
“你剛剛説什麼?”阿爾緹妮斯怪異的看着他,他説話的語氣怎麼像是從小看着她長大似的。
他連忙揮手,“沒有,沒有,我是説您的樣子就是不相信嘛,想必從小就不太喜歡這個。”
她狐疑的看着他,可是他臉上除了俏皮可愛之外,什麼都沒有。
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貝羅斯干笑了幾聲,鼻子也跟着聳動了幾下,“女王陛下,你又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明知道他在岔開話題,她也沒去深究,只不過他可愛的有點像只小狗,而且還是那種最無害的,不免也跟着他的話題説道,“什麼味道?”
聽聞,他的鼻子聳動得更為厲害,甚至用力嗅了起來,“是烤肉的味道,是羊腿,今天晚上是吃羊腿哦。”
“你的鼻子真靈,跟小狗似的,廚房離這裏可是很遠的。”他真的像極了小狗。
她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可沒想到,他可愛的小臉瞬間一凜,快得讓她以為看錯了,很快,他又恢復了正常,稚氣的摸着後腦勺,“哪有了,我只是中午的時候去過廚房,才知道的啦。”
“是嗎,那可慘了,今天姆爾希理説不定會讓我把整隻羊腿都吃了。”
一想起他可怕的餵食,她連散步的心情都沒有了,要是雞腿她到還可以承受,不知道回去裝睡還來不來得及。
她垮下臉,急衝衝的趕回寢殿,徒留下貝羅斯在廊柱旁站着,突兀地,他眼中閃出一道紅光,射向金光粼粼的池面,在他的瞪視下,一個微小的漩渦瞬間消散。
池面又恢復了原先的平靜……
*
明月高掛,星辰閃爍,清風習習,舒爽異常,夜晚的哈圖沙什城已經卸下了火熱的外衣,雕樑畫棟的殿廊上只有巡邏的士兵,一盞盞澄黃的燈懸於燈榻上,將皇宮照得分外的透亮。
皇帝寢殿內,獸皮地毯上安坐的兩人正以猶未盡的評論着剛才的棋局。
侍女們安靜的跪坐在一旁,小心伺候着,時刻提醒着自己千萬不要打瞌睡,可惜生理時鐘已經迫不急待了敲響了警鐘,震得眼皮子直打架。
“明天去米埃林?”把玩着手中銀製棋子,還來不及放下,阿爾緹妮斯就聽到了一個令她興奮異常的消息,身子不安分的挪動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嗯!”薩魯放下手中的棋子,揣摩着之後的棋路,然後抬眼看着她。
近來的天氣酷熱得異常,未免她中暑,他打算明天帶她去離哈圖沙什城不遠的米埃林,那裏有一座地下神殿,非常的涼爽舒適,最總要的是那裏沒有水池,是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那政務怎麼辦?”既然他也要去,誰來負責朝政,她倒無所謂,前幾天已經派卡爾和塔卡去米特處理農耕的事務了,而且也交代了幾項決策,後面的日子她會比較悠閒,不過去米埃林,就意味着要和他單獨相處,難免有點不自在。
“放心,有路斯比在,政務交給他,我很放心。”他悠哉地説道,眉宇之間神采奕奕,看起來心情出奇的好。
這次去避暑可以和她單獨相處,實在是難得的機會,時間一日日的過去,離他們的約定也越來越近,本來讓她登基為女王,是為了她的安危,也期望能夠與她朝朝幕幕的相伴在一起,沒想到,政務會如此的繁忙,儘管兩人日夜都在一起,真正相處的時間卻少之又少,只有用膳和對弈的時候,才能聊聊天。
“你好像比我還高興。”見他整晚都掛着笑,即使剛才他輸棋了,也絲毫沒受到影響,不免讓她懷疑他的用心。
“是嗎,你高興就好。”他避而不答,心裏卻樂翻了天,儘管忙碌了一天,只要一想到能和她單獨相處,這份高興勁就足以將所有的疲勞都消失殆盡。
她狐疑的看着他,然後將手中的棋子‘啪’的一聲放下,吃掉了他的馬,語帶警告地説道,“你可不準動歪腦筋。”
儘管兩人絲毫沒有任何的肌膚之親,睡在同一個寢殿,也是她睡牀,他睡榻,沒有越雷池半步,不過他可是有案底的,誰知道,去了沒有人的地方會幹出什麼。
她怕自己招架不住。
“我真的有那麼糟糕嗎?”他有種被人當頭潑了盆冷水的感覺。
她眯起眼,指了指自己隆起的肚子,“這就是證據。”
他煩躁的扒了扒濃密的頭髮,知道她不可能那麼簡單得就原諒他,可懊惱和悔恨也無濟於事了,“那時我氣極了。”
她哼了一聲,那種事對女人來説很難能忘記,心裏總會有那麼一小塊疙瘩存在,無關乎對他的感覺,而是尊嚴問題。
“我不會再傷害你了。”他坦然地望着她,眸中含着濃烈的深情,像似漲潮海水,幾乎能溺斃她。
這麼火熱的凝望,讓她不禁吞嚥了一口口水,心跳如同小鹿般撞擊着,垂下眼睛不敢直視他,每當獨處的時候,他偶爾都會露出這種神情,讓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時間拖得越久,她越覺得無力解開這把禁錮自己的鎖,逃避是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不下了。”她慌然的扔下棋子,不再搭理他,逃也似的步入殿內的寢室。
薩魯坐在原地,望着下了一半的棋局,笑意湧現,無奈而悵然。
他又給她逃了!!
*
米埃林位於哈圖沙什城南部,是一座沒有華貴的宮殿,也沒有林立的莊嚴神殿,以山為牆,峭為門的山谷。
這裏並沒有什麼可遊玩的地方,甚至不能算是一個城市,只不過這裏有一座非常特別的洞穴,説它是洞穴,也不盡然,它其實是一座在地下五十米深處的神殿。
黑暗的深處,天然的洞府彷彿鬼斧神工,造就了一座莊嚴而雄偉的地下建築,令人歎為觀止,長長的甬道,油燈閃爍,宛如白晝,金漆彩繪的圖騰描畫着神的世界,巨大的石像在兩邊佇立,正殿的中央有一座巨大的雕像,不是人類的模樣,而是一隻碩大的巨犬,張牙舞爪的騰飛於一片火雲之上,目露兇光,鋭利的犬牙如同如鐮刀,似乎瞬間就能把獵物撕成碎片。
阿爾緹妮斯瞠目看着眼前這座可以算是恐怖的雕像,竟然絲毫不覺得害怕,反而有種親暱感,她知道在古代西亞神話中,有兩位犬神,一隻是埃及的犬神阿努比斯,也就是死神。
另外就是源於希臘神話中腳踏火焰,擁有一雙暗紅色雙眼的地獄三頭犬——凱洛貝羅斯。
從薩魯口中,她得知這裏是侍奉凱洛貝羅斯的的神殿,因為古赫梯人認為它是可以避除邪魔的保護神,所以一旦帝王發生災難,都會到此避禍,所以這裏是只有皇家才能進入的聖地。
她出生在希臘,對它也非常熟悉,只不過她覺得很奇怪,那麼猙獰的雕像,她全然不覺得驚悚,反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親手撫觸過它。
想到此,她才驚覺自己的手已然撫摸着它中間那隻最為兇狠的頭顱,一下又一下,迷茫中她甚至能感覺到那肉軟的毛皮所帶來的温暖。
但這是黃金打造的雕像,哪裏來的皮毛,可是她真的很清楚的感覺到了。
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