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宰相府後,伊斯獨自在皇宮的花園裏徘徊,兜轉來去,直到黑夜降臨也不能停止他蹂躪青草的大腳,路斯比的話反覆在他腦中重現,一字一句,清晰可見,如魔咒般困鎖住他的心,他在猶豫,也在心痛,不止千百次的問自己,為她值得嗎?
叛軍時,他就考慮過,等推翻米特的暴政後,立阿爾緹妮斯為米特的女王陛下,到時他會解開封印,永遠輔佐她、追隨她,當時他一心想復國,根本沒有考慮過其他,那是一份不摻雜任何私情的信念。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現,看她的眼神不再是崇敬,而是説不清、道不明的灼熱,每次見到她,心就在鼓譟,眼裏的她,像蒙了一層金光,刺眼得令他睜不開眼睛,他開始不敢正視她,每每都是用眼角偷看,這種情形一度令他難以自拔,他開始渴望,連夢中也開始渴望起來。
那時,他知道了,他愛上她了,那份最初的信念也開始變質,不再是想要單純的輔佐與追隨,而是渴求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情,但她的聰慧和勇敢卻令他自慚形穢,望而卻步,在奇卡魯,更讓他明白自己連保護她的能力都沒有,皇帝的暴行令他自責地想要以死謝罪,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愛她,更配不上她,痛苦之餘,只有將這份愛戀埋藏在心底,但愛情已經在他的心上發芽,成長,不是輕易就能拔出的。
而如今,路斯比的一席話,宣告了夢幻的破滅,心碎了還不夠,還要他毀去男人的自尊嗎,連偷偷愛的資格都沒有嗎?
視線不受控制的瞥向後宮的一隅,心碎了,可仍然渴望見到她,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步伐不由自主地朝着她所在的地方走去。
夜涼如水,淡淡地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這時候,她應該睡了,不過只要看一眼就好。
黯淡的眼神嘲諷着自己,走到她下榻的宮殿不遠處卻突然一亮,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躲在廊柱後。
銀色的月光總能將她的美麗展現地更為出色,坐在蓮花池畔,她銀絲縷縷飄動,嬌小的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長裙,即使沒有任何珠寶的裝飾,那份光華也可與月同輝。
他的眼睛捨不得眨一下,只想將她的美麗收入眼裏,心下納悶着,她向來早睡,怎麼今夜卻形單影隻的坐在那賞月。塔卡呢?今晚不是輪到他守夜嗎?皇帝所派的侍兵都在外圍守衞,但他們還是不放心,所以每晚都會輪流守夜,可是剛才看了一圈,竟沒發現他的影子。
突兀地,耳邊聽到她一聲長嘆,有些無奈,有些苦楚,他的心頓時糾緊,還未來得及思考,他已經出聲了,“阿爾……”
正在望月思人的阿爾緹妮斯嚇了一跳,聞聲回望過去,“伊斯,你怎麼來了?”
他臉色微紅,別開頭,“你呢,怎麼晚了,還不睡。”
“賞月!”她抬手指向月亮,今晚翻來覆去都睡不着,小時候每當睡不着,爺爺就會抱着她看月亮,潛移默化之下,她就有了一旦失眠就會賞月的習慣。
只是今晚沒了以往賞月的心情,對爺爺的思念到時如海如浪,洶湧澎湃。
“你呢,怎麼來了?”今天並不是他負責守夜。
“我睡不着,出來走走。”他敷衍地回答,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一聽,咯咯地笑出聲,“你也睡不着嗎,那過來聊天好了。”她順手拍了拍身邊的位子,招手讓他過來。
他的心狂跳不止,這和守夜不同,她就寢時都會關上殿門,這樣深夜獨處,似乎不太合適,正猶豫着要不要過去,她已經過來拖人了。
他只得被迫坐於她身旁,馨香撲鼻,似帶有一種魔力,令他鼓譟煩悶的心平靜了下來,“塔卡呢?”
她輕笑,指了指寢殿,“我讓他睡覺去了。”
他想三個人總比與她獨處來的自在些,作勢起身,打算把塔卡喚醒,
她扯住他的衣袖,“別去吵醒他,讓他睡吧。”老是熬夜,就算壯如牛也會吃不消。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説些什麼,四周除了蟲鳴聲,就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如此肩並肩坐在一起,還是頭一次,覺得氣氛似乎有些尷尬,臉頰也燙熱起來。
見他臉色潮紅,又不説話,她問,“怎麼了?。”
“月亮……月亮,很漂亮。”他躲避她探究的眼神,朝天上一指,轉移她的注意力。
“真的很漂亮。”她回眸望向月亮,由於皇宮的地勢高,眼界開闊,月亮碩大如盤,美不勝收。
見她痴迷凝望,他眼神不自覺地放柔,無暇賞月,眼中只有她,想她真的會愛上皇帝嗎,真的如路斯比所説會是赫梯的皇妃嗎?如果現在他表明愛意的話,她會怎樣?會拒絕嗎?“阿爾,如果你愛上一個人,他卻不愛你,你會怎樣?”
她詫異的回過頭,輕笑出聲,“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你別問,回答就好。”他不敢看她,視線垂視着地面,語氣重了幾分。
她挑眉,看上去他似乎有心事?他不説,她也不好問,想了一會兒答道,“那就看他是不是已經有心愛的人,如果沒有,我就努力讓他愛上我,如果有了,我可能也會如此做,公平競爭嘛!”現代女性可不會為了對方不愛而氣餒。
他突然轉過頭,急切的問道,“如果還不行呢,如果他註定是別人的呢?”這就像明知道她會愛上皇帝,也可以嗎?
她嘆了口氣,“既然努力過了,那我也沒什麼好後悔的,如果他很愛他的愛人,那我會祝福他,愛不一定要佔有,對方幸福就好啊。”強扭的瓜不甜,何苦呢。
只要對方幸福,自己犧牲就可以嗎?為什麼她説得和路斯比一樣。他有些氣憤,突然扣住她的肩膀,“你就放手了,你不覺很傻嗎?”
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激動,像似在宣泄什麼,“或許是傻了點,可是明知他不會愛你,還去強求,苦得會是自己,祝福他,也是一種幸福啊。”
“愚蠢!!”他痛叫了一句。
她搖搖頭,“努力過才知道不行,只能説他本就不屬於我,如果連努力都不去做,那才叫愚蠢。”
他無話可説,自己不就是嘛,連努力都不敢,他不想做愚蠢的人,也要努力一次,“我……”他止住聲,突然有些傍徨,如果努力過了也不行,真可以放手嗎?但沒有努力過怎麼知道不行?
他深吸一口氣,顫着身子,他要告訴她,他愛她。
突然,眼前出現一片森冷的寒光,廊柱後突現出兩個黑衣人影,黑布罩面,看不出模樣,只有裸露在外的眼睛透着深重的殺氣。
“小心!!”他大叫,推開身旁的阿爾緹妮斯,下一刻,他們手中之劍便同時落在她剛才所坐的地方。
當下明白了,他們要殺她。
被推倒的阿爾緹妮斯回頭察看情況,只見兩人體型高大,手勁很辣,招招直逼要害,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驚魂未定的起身,退了幾步,不用問也知道是誰派來的,沒想到他們還沒心死嗎,那麼快就動手了,而且用的是這種歹毒的方法。
黑衣人不語,對視之下,決定兵分兩路,一個殺她,另一個對付伊斯。
黑影分左右竄起,疾步而來,她眼見打算大聲呼救,未及,就被其中一人抓住了頭髮,痛呼一聲,勾起右腳踢向他的胯間,卻被他擋住,心下一驚,出拳擊向他的臉,趁着他閃躲之際,腳下一掃,讓他失去重心跌倒。
“來人,有刺客!!”她拱起手大叫道,聲音迴盪在廊間,引起陣陣回聲。
兩名刺客一驚,回首張望,耳邊聽到急促而近的腳步聲,神色一凜,卻未收手,眼中殺意更濃,兩人以視線打着暗號,一前一後直攻她的所在地。
伊斯見狀,倒抽了一口涼氣,急呼道,“塔卡!!塔卡!!”他直衝到她面前,想用身體擋劍。
劍光閃影,直逼而來,眼見伊斯不要命的做法,她一驚,推開他,抓起走廊種植玫瑰的泥土,撒向兩人,然後抓住伊斯閃到一邊,“你瘋了,會死的。”他的忠心她知道,可是命不可以隨便丟,他死了,難道不知道她會傷心得嗎?
他張開雙臂,將她護在身後,絕不容許有人傷害她,從來沒有如此厭惡過自己,他不像塔卡和卡爾有驚人的武技,只能用肉身為盾為她阻擋一切,侍衞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只要再撐一下就好了。
數十名侍衞疾步而來,眼見他們圍困,弓箭架起,長矛以對,準備攻擊,只不過離她還有一段距離,而刺客很有可能不顧一切刺殺過去,而遠距離攻擊的弓箭不能射出,怕誤傷她。
阿爾緹妮斯凜目一閃,抓起伊斯的腰帶,一起跳入蓮花池,水波四濺,激盪起一片漣漪,“閉口氣,沉下去。”只要沉入池底,他們便沒轍了,而侍衞就可以攻擊了。
伊斯聽聞,深吸一口氣,覆蓋住她,一同潛入池底。
刺客未曾想到她會來此一招,當下愣住了,侍衞見機不可失,放箭攻擊,箭如雨下,頓時正中胸口,頹然倒下。
“小姐,您沒事吧。”負責守衞寢殿的侍衞長,對着蓮花池大叫道,慌亂不已,她的身份很特殊,是陛下疼愛之人,絕不可以有閃失。
只見水波圈起,竄出兩道身影,見她無礙,侍衞長鬆了一口氣,命人將兩人拖起,正當她站定,另一邊草叢中又突現一道黑影,顯然殺她之人早有防備,留有後着,侍衞四散,來不及射箭攻擊,眼看着刀鋒襲來,伊斯猛然推開她,直迎來人,閉目等着疼痛的到來。
突兀地,他臉頰一陣温熱,慌忙張開眼睛,只見,被他推開的阿爾緹妮斯,用手緊緊抓住離他胸口只有一寸的劍,玉白的手鮮血飛濺,紅了他的眼,“阿爾!!”
他顫抖地想要扳開她的手,卻又怕弄疼她,只能眼見血湧而出,為什麼!?他總是無法保護她。
她忍着錐心的疼痛,虛弱地吐出一句,“笨蛋,會死的。”他剛才的舉動真是嚇到她了,心下沒有細想就空手抓劍,而現在絕不能鬆手。
刺客眼見也被嚇到了,想抽劍,卻被她死死抓住,動彈不得,猩紅的血沿着劍身滴落,抬起眼,只見她凜目以對,頓時驚懼竄入心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但情勢並未逆轉,月色下竟又突兀竄出四個人影,看起來,幕後的主使者,鐵了心要她的命,計劃的如此完備。
侍衞架起弓箭忙亂的射出,一時間亂作一團。
危機之時,寢殿門被打開,壯碩如山的塔卡走了出來,他瞠大惺忪的眼睛,似乎還未發現事情的嚴重性,但在看到她的鮮血後,頓時紅絲遍目,駭人無比,他瞪目朝刺客看去,怒吼道,“我殺了你們這些雜種!!”
他掄起手裏的大錘,那是阿爾緹妮斯為他設計的,他力大如牛,刀劍無法發揮出他的力氣,只有有齒牙的錘棒,才能將他的能力發揮到極致。
他所攻之處,刺客手中的劍應聲而斷,他們驚訝之餘連連後退,從未見過這樣的武器,加上他力道之猛,幾乎震麻了他們的手。
塔卡如同發狂瘋牛,雙目發紅,手中的錘子直往刺客的腦袋劈去,其中一個正中,腦漿血液四濺,殘死當場,眼見她受傷,讓他殺紅了眼,不管他們的劍割傷了他的手,還是劃傷了他的腿,他只有一個信念,殺了他們,他要殺了他們。
局勢頓時一面倒,刺客盡數擊斃,只有被阿爾緹妮斯抓住劍的刺客活了下來,因為要留活口。
不過,或許死對他來説是種解脱,因為隨後皇帝的出現,讓他知道了何為人間地獄為,他的雙手在皇帝出現的那一刻就被砍斷了。
而後,暴吼聲響徹了皇宮,一干侍衞只有俯首跪地,冷汗潺潺。
當夜,所有負責守衞的侍衞全數給壓進了地牢,等待處決。
寢殿內,燈火通明,巴魯尼和卡布斯也急忙趕來,牀榻上,阿爾緹妮斯靠在薩魯的懷裏,臉色慘白,額際的冷汗如豆般滑落,咬牙忍着痛。
卡布斯眼見,臉色比她還蒼白,顧不得皇帝在場,跌跌撞撞地衝到她面前,“阿爾,很痛是不是?”見到她幾乎見骨的傷口,連聲音都沙啞起來。
她輕搖着腦袋,無血色的嘴唇挪動着,卻痛得無法説出話來。
巴魯尼見狀,上前想要診治,卻被卡布斯一把推開,只見他激動地大吼道,“別碰她,你會弄疼她的!!”
巴魯尼驚懼地看着他,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你走開,我會治好她的。”卡布斯怒目相對,然後轉首替她治療,可顫抖的手盤旋在她觸目驚心的傷口上,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就怕會弄疼她。
她虛弱一笑,“我忍得住。”
他聽聞,抖動的手小心翼翼的幫她止血,她吸氣忍痛的模樣,令他眼眶濕紅,無助地在她的手掌心上吹氣,“不痛了,吹一吹就不痛了。”他嘶啞着聲音,眼眶迅速蒙上一層霧氣。
薩魯的臉也蒼白的猶如冬天的雪,摟緊她腰際的手仍在發抖,心中更是絞痛如刀割,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當看到她受傷倒在伊斯懷裏的時候,他的心也停止了跳動,那淌落得血,令他如同萬劍穿心,到現在,心還是涼的,眼見卡布斯如此做,以為真可以減少她的疼痛,也開始跟着吹起來。
巴魯尼眼見兩人都在吹氣,她的傷口卻未處理,急忙上前,見卡布斯又想推開他,他瞪目視之,“不趕快治療,她痛得會更厲害。”
卡布斯知道他説得對,便不再拒絕,同他一起開始治傷,其間他一直呢喃着,“輕點,別弄疼她。”
另一邊,卡爾憤怒的雙眼幾乎噴出火來,揪起塔卡衣領,狂揍了他一頓,摔倒在地上的塔卡嘴角溢出鮮血,絲毫不反抗的任由他拳腳相向。
“混蛋,你竟然睡着了。”跨坐在他身上,卡爾拳頭如雨點般的落在他臉上,恨不得殺了他。
塔卡雙目黯淡,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我該死!你殺了我吧。”本來只想小睡一會兒的,卻沒想到會讓她受傷,他難辭其咎。
“你的確該死,我現在就殺了你。”作勢,卡爾抽出匕首就朝他捅去。
奧利見狀立馬上前壓制住他行兇的手,“冷靜點,你想殺了他也無濟於事。”
卡爾掙脱開他牽制的手,憤恨地捶擊着廊柱,怒吼道,“我該死,我怎麼會把小主人交給你這個笨蛋。”
此時奧利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比起他們,他更擔心坐在一邊的伊斯,他一直僵坐在那,沒説過一句話,彷彿連靈魂都沒了,無論怎麼叫他,他都只是用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
從寢殿內走出一名侍女,她手上捧着一些沾血的棉布,正欲清理,怎料,伊斯突然回神急衝過去,一把奪過,盯着殷紅的棉布,眼中的空洞徒然消失,轉為一種決然,震得一羣人一顫。
未及詢問,他便已經抓着棉布,如疾風般一竄而逝。
神啊,為什麼要讓他遇到她?又為什麼要讓他愛上她?既然命中註定會相遇,會愛戀,又為什麼讓他無法保護她?是神的試煉嗎?還是此生註定了要為她奉獻出一切?
伊斯一路狂奔,來到皇宮後方的森林中,仰天長嘯,指天罵地,最後化為清淚,滴落在乾澀的泥土中,奮力的捶擊着眼前的樹幹,為什麼他保護不了她。
他哀目微閃,看着手中沾滿血漬的棉布,彷彿在控訴他的無能,在嘲諷他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他顫手撫上棉布,冰涼如水的血漬,令他痛徹心肺,心臟像是被硬生生的剜去一塊,痛得連淚也流不出了。
“哈哈哈~~哈哈哈~~”寂靜的森林裏突然想起他悲涼的笑聲,震得作息的鳥兒到處飛散,但那酸楚悲慼的笑聲卻令它們不忍離去,成雙結對站在枝頭,像是在勸慰,發出陣陣低鳴聲。
他依着樹幹緩緩下滑,頹然地靠坐在地上不言不語,靜默地抬首,銀月高掛,仿若她姣美的笑臉,痴迷凝望之際,往事歷歷在目,似要將她的一顰一笑刻印在心中,久久都不曾眨眼,他像是在回味什麼,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似嘆,似怨,似憐,似苦,但當雙目張開的那一剎那,只徒留堅毅絕然的光芒。
他傲然起身,輕拂去衣衫上的塵土,舉步朝前,月影如燈,枝葉搖曳,頎長的身影消失於一片朦朧的夜色中。
*
宰相府邸內,傳來一陣吼聲,力道之強勁,震得主屋旁的蓮花池激起圈圈波紋,一羣侍女莫不嚇得臉色發白,戰戰兢兢地圍抱在一起。
“放開我,我要去劈了那些刺客。”路斯比憤怒至極,舉起一把鐵劍,殺氣騰騰的揮舞着,若不是身後幾名壯丁鉗制,此刻或許早已如離弓的箭,疾馳而出,殺進皇宮了也説不定。
“我的宰相大人,您冷靜一點。”管家疾步上前,奪下他手中的劍,拍撫着他的胸口。
他紫眸一瞪,冷冽而兇殘,白鬚飛散,宛如嗜人的惡魔。
管家震顫不已,跟隨他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過,急忙將手中的劍掩在身後,不讓他有機會搶去,以免出事,這説來也奇怪,他老人家幾十年的無慾無求,除了國家大事,對其他事都淡而處之,怎麼一個小女孩,就把他潛藏的情緒全激發出來了。
“侍衞不是説了,沒有性命危險。”管家避重就輕的勸道,希望能平息他的怒氣。
可惜適得其反,反而讓他更為惱怒,他怒目一掃,憤而罵道,“你們這羣笨蛋,明天我就先劈了你們。”
俯首跪在地上的傳信兵,眼見此情景,早已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本以為是件美差,哪知道一向温文的宰相大人會突然發彪,那把劍差點削掉他的鼻子。
“陛下説了,小姐已經包紮過,也服了藥,性命無礙。”他抬首故作輕鬆,卻掩不住發白的臉色,見他有些癲狂的瞪着自己,頓時冷汗直冒,想着,還是快點逃比較好,雙目不敢再看他,恭敬地作了一下揖,急道,“宰相大人,我先回去覆命了。”
語落,還未等路斯比答話,他猛地起身,撒腿就跑,速度之快,眨眼間便消失了蹤影。
管家望着消失的身影,唏噓不已,若是可以,他也想逃,“小姐她沒事,沒您想象的那麼嚴重,刺客也抓到了,陛下定會嚴懲,您就放心吧。”
見路斯比仍是怒目相向,他也有點駭意,強裝無畏繼續説道,“小姐睡了,您就算想去看她,也不方便。”
聽聞,路斯比眼中攢動着兩簇火花,冷哼道,“廢話講完了。”
管家哆嗦着身子點頭,不敢答話。
“那還不讓你這幫兒子鬆手。”路斯比怒不可泄的吼道。
被他吼得有點暈顫的管家,忙不迭的叫喚道,“鬆手,鬆手!”
壯丁們聽聞,鬆開壯碩的手臂,怎料才一放手,路斯比就心急火燎的竄了出去,行動矯健得完全不似花甲之年。
他疼如心肝的小寶貝受傷了,他如何能按耐得住,沒有親眼證實,他不安心啊。
一羣人頓時慌了手腳,急忙追了出去,深怕他老人家把皇宮大門踢出個洞來。
氣喘吁吁地追到府邸門前,正打算出聲疾呼,卻發現路斯比立於門前不動,只見他退開一步,門外走進一個年輕人。
管家定睛一望,便認出此人是今早來過的伊斯,兩人間正湧動着一股凝重的氣氛。
路斯比眼中的怒氣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肅然的神情。
“你決定了!”
伊斯目光如炯,迸射出一抹絕然,“她值得。”
路斯比看不出任何表情,回首看向管家,大手一揮,讓他們退下。
管家頷首,帶着一干閒雜之人,原路返回。
路斯比轉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跟我來。”
伊斯依言跟在他身後。
兩道人影走進宰相府的花園,月光瑩潤,使得成片的玫瑰花染上一層銀光,嬌媚無比,可惜,他們無心欣賞,直走入花叢後的一座小神殿。
殿門嘎的一聲關上,連帶着隱去了他們的身影。
這座神殿小巧玲瓏,面積僅有十個平方,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燭台側立,火光搖曳,大理石的地面光亮可鑑,正前方則佇立着一座一人高的神像。
伊斯凝目望去,驚訝之色乍然而生,“布努雅神!?”
路斯比先是恭敬地俯首膜拜,然後説道,“我是布努雅族人,供奉布努雅神有什麼奇怪的。”
“但是這裏是赫梯,供奉他國之神,可是死罪。”除了戰爭女神、月神、死神外,西亞各國都有各自的主神,如果國內民眾有供奉他國的神,就是有謀反之意,一旦發現,必會處死。
“這是她為我建的。”他幽然吐出一句,言下之意,他是被特許的。
伊斯回眸看他,“你後悔嗎?”這份特許,不是尊榮,而是無盡的思念,睹物思人,愛人已逝,這份情,他真的不曾後悔嗎?
路斯比淡然一笑,笑而不答,只是反問了一句,“你呢,是否會後悔?”
頓時,伊斯明白了,他的問題便是答案。“和你一樣,絕不後悔。”
他們是同一類人,都為愛所苦,所愛之人都不屬於自己,或許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他們的相識,是為了走同一條路。
“是露娜受傷,才讓你下定了決心。”也只有她才能讓他如此的絕然,想來,她的受傷,令他深感無能吧,對男人來説,無法保護所愛,是最大的悲哀。
“我想好好保護她,不讓她再受到一絲的傷害。”他腦海裏那雙沾血的小手,清晰地仿若就在眼前,令他無法原諒自己。
“布努雅族的男人都是傻瓜。”語中的黯然,只有經歷過得人才能明白其中的苦澀。
伊斯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蒼涼裏有絲灑脱,“有些人拼勁一生都沒有值得保護的東西,比起這些人,我覺得很幸運。”因為他擁有即使失去生命也想要保護的人存在,今生為她所生,為她而死。
這份灑脱,這份絕然令路斯比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心中升起一抹不忍,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他和自己不同,當年的自己,除了刻苦銘心的愛之外,還有一份必須要贖的罪,然而,他卻從沒有傷害過她。
“我已經準備好了。”伊斯突然高聲宣佈,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打消他的念頭了。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路斯比不禁説道。
他莞爾一笑,坦然自若,“除了她,心中已經容不下任何女人了。”是不是正常的男人,都已不重要,她的安危勝過一切。
聽聞,路斯比沉默不語,只是長嘆了一口氣,難道這就是命中註定嗎?他悵然搖首,轉身走了出去。
寂靜的神殿內,伊斯凝目望着神像,身邊的燭火噼啪作響,他知道,一切都會從今夜重新開始。
隨即,他單膝跪地,掏出懷中沾血的棉布,放於身前,然後拔出腰間的匕首,抬起手臂剛要劃下,猛得一愣。
然後又悽然一笑,嘲諷道,“你已經沒有資格了。”可心中卻鼓譟着,哪怕只有一次,他也想開口説出這句話。
轉身望向窗外高掛的銀月,藍眸裏含着款款深情,情意濃濃,仿若她就在眼前。“阿爾緹妮斯……我愛你……如痴如狂。”
這句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今以後,這份愛將永埋心底。
他傲然地挺起身子,虔誠地對着神像膜拜,然後説道,“偉大的布努雅神,我,伊斯-普瑪修以鮮血起誓!”他用匕首在手腕上劃開一道口子,頓時鮮血湧出,手腕輕斜,殷紅的血滴落至沾血的棉布上,“我將與我鮮血融合的人,定下血印,奉她為主,一生追隨、效忠她,”布努雅族的血印一下,絕不能反悔,若有一絲異心,將立時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不顧依然流血不止的手臂,他握住匕首下移,“為了侍奉吾主,我以布努雅族歷來的血祭為代價,請求您解開封印,永、不、後、悔!!”
他手起刀落,鮮血四濺……
霎那間,小小的神殿,金光四射,燦如陽,璀如金……
那一閃而過的光芒,令殿外的路斯比震驚,徒然間,他明白了一切。
“傻孩子,原來你不是不後悔,而是害怕後悔,為了不讓自己有機會因後悔去傷害她,竟定下了這布努雅一族最為嚴苛的血印。”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而人心卻會變,既然如此,何不為自己留下一條永遠無法後悔的路。
自此百年後,布努雅一族在歷史的舞台上永遠的消失了。
*
風清月皎,星空滿天,本該是寧靜的夜,卻被不久前的暗襲,弄得人心惶惶,寢殿四周,更是重兵守衞,密不透風。
殿內的燭火被熄滅了大半,徒留兩側的燭台還閃着微弱的光芒,紗幔圍繞的圓牀上,阿爾緹妮斯從睡夢中驚醒,冷汗淋漓,汗濕了大半張臉,她心神不寧的坐起身,心間突兀的竄過一絲不安。
她作勢想要下牀,怎奈被包裹的如同粽子般的雙手無法使力,反而扯痛了傷口,不由得痛呼出聲。
這陣微弱的輕呼,震到了寢殿內的一干人,瞬間他們衝了過來,將牀幃圍成了一個圈。
“你怎麼了,傷口很痛是嗎?”薩魯憂心忡忡地問道,見她蹙眉不説話,更是五內俱焚,坐上牀沿將她摟進懷中,凜目瞪向巴魯尼,似在責問他,為何藥效怎麼快就過了。
巴魯尼也納悶不已,明明藥中加了安眠的成分,好讓她不覺疼痛的安睡,她在皇帝的心中地位之特殊,生平僅見,絕對不能輕忽。“小姐,您感覺怎麼樣?”
“阿爾,你説話,是不是很痛。”卡布斯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雙手查看,未見血絲,但見她一臉的凝重之色,心不禁慌了起來。
卡爾蹙眉看着薩魯摟緊她的手,恨不得能當場剁下,但怕會扯到她的傷口,只能隱忍着。
塔卡站立於四人身後,臉腫得像饅頭似的,想插話,又怕被趕出去,之前還是求了很久,才準留下,他不敢説話,就怕惹他們不高興。
阿爾緹妮斯見他們神色各異,但都是擔憂之色,沒什麼不對,可她心裏卻是越發的不安,彷彿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沉悶得很。
視線在他們的臉上流轉,發現少了一個人,“伊斯呢?”他們都在,為何只少了他。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怎麼接口。
“他怎麼了?”她憂心的問,忘記手上的傷想去抓卡布斯,可是手疼痛難忍,令她無法動彈。
“別動,你乖乖躺好。”薩魯扣住她的腰身,讓她輕靠在懷裏,然後命令巴魯尼多拿些止痛的藥來。
“他沒事,你別擔心。”卡布斯安撫道,“我看他也累了,所以讓他先回去了。”伊斯沒有回到下榻的地方,不過以免她擔心,他還是不告訴她的好。
她側目看向卡爾,以眼神詢問他,後者則重重的點頭,示意她安心。
她鬆了口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的不安感仍然存在。
“你還在發燒,躺下好好休息,明天他就會過來看你。”薩魯輕柔地將她汗濕的髮絲撥回耳後,她的傷嚇壞他了,此刻,絕不容許她有任何的閃失。
經他一提,她才發現身子熱烘烘的,分不清是他懷裏的温暖,還是自己的體温,總覺得腦袋很沉,有點暈眩。
“別擔心,明天伊斯會好好的站在你面前的。”卡布斯狀似無事地扯起笑容,心想,呆會兒等她睡了,非把伊斯找回來不可。
“嗯。”見他們個個都説無事,她也就放心了。
巴魯尼端着藥碗走了過來,濃稠的黑色液體頓時令她想嘔吐,但她知道這是治療必備的程序,如果不想長時間忍耐手上的疼痛,還是喝了比較保險,這時代的兵器都是銅鑄的,不算鋒利,沒有傷到骨頭算是萬幸,不要要求太多。
薩魯接過碗,親自試了一下藥的温度,然後湊到她嘴邊,方便她喝下去。
她咬了咬牙,雙手不能動,沒法捏住鼻子杜絕這股要命的味道,只好閉上眼睛,仰頭猛喝,真懷念二十一世紀的膠囊藥丸。
卡布斯將甜膩的蜂蜜糖遞了過去,她連忙含在嘴裏,好讓這苦得要人命的藥味消失掉。
藥效來得很快,不一會兒,她又沉沉睡了過去。
月影西移,旭日東昇,淺金色的光芒透過紗幔灑在她沉睡的小臉上,暖熱的温度令她又從夢中醒了過來。
惺忪的張開雙眼,半夢半醒之際,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比大海還要湛藍的瞳眸,“伊斯?”
藍眸微閃,彷彿這一聲是天籟,柔光滿溢,“我吵醒你了?”
聽到他柔和的聲音,她輕笑,見他無事,心裏的不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一放鬆,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她安詳沉入睡夢中,雖然臉色因為失血過多有些蒼白,不過看起來已無大礙,伊斯心中也安心了不少,突然一個踉蹌倒退了幾步。
身後的路斯比立刻扶住他,臉色喜憂參半,喜得是他的心肝小寶貝沒事,憂得是他扶持得這個笨蛋,根本還不能下牀行走,“回去吧,你必須好好靜養才行。”
“我沒事!”伊斯虛喘着,臉色比之她更為蒼白,甚至有些發青。
“還説沒事,你現在連羽毛也未必能吹得動。”光是那份錐心的痛就能要了他的命。
“走吧。”深深看了牀上的她一眼,伊斯虛弱的説道,心裏很清楚決不能讓她知道,他不想看到她眼裏的愧疚和自責,只要她幸福快樂就好。
路斯比扶持他走出寢殿,幾步路彷彿走了幾年,直到走出後宮的領域,他才被人抬上馬車。
“伊斯,你到底怎麼了?”塔卡疾步追來,剛才在寢殿內不好問,可光看他的氣色就知道,他似乎病得不清。
卡爾和卡布斯也是一臉的疑惑,怎麼一個晚上不見,他就虛弱得不成*人形了。
“不要問,也不必在意,更不能告訴露娜!!”路斯比眼中有着警告,這件事必須是個秘密,而他們並不需要知道。
“但是——”卡布斯還想追問,卻別被路斯比殺人似的眼神給逼了回去,只得眼睜睜的看着他們離開皇宮。
路上,馬車有些顛簸,令伊斯疼痛得冷汗直落,可是他絲毫沒有痛色,反而臉上掛着欣慰。
“怎麼了?你似乎很高興。”路斯比詫異的問道。
“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説阿爾是赫梯命定的皇妃了。”布努雅一族的神力便是能看到未來的預知能力,能看到和自己定下契約的人一兩年後的事情,雖説只是一個片斷,或是一個場景,但對預測以後的禍福卻是足夠了。
“你看到了什麼?”
“我沒有看到一年後她會不會登上皇妃的寶座。剛才只是一眼,沒看到很多東西,不過,她身上有着一層美麗的光環,您也看得到皇帝身上的光環了,對嗎?”
路斯比點頭,立刻會意了過來,“那是王者之光。
“嗯,很美麗,耀眼極了。”她果然是隻有君王才能匹配的女人,“另外——”
路斯比疑惑的看着他,見他突然笑得很開心,雖然虛弱得無法笑出聲,可是他的喜悦之情,卻深深的傳染了他。
伊斯見他一副急於知道的表情,抿了抿嘴不打算説出來,“沒什麼?”
他神秘兮兮的樣子,吊起了路斯比的好奇心,“你還看到什麼?”
“不告訴你。”算是報復吧,誰讓這隻老狐狸的皇帝搶走了她,無論如何他都要報復一下,隨即他閉上眼睛假寐,不再理他,故意讓他在一旁吹鬍子瞪眼。
腦海裏浮現出剛剛看到的一幕,梔子花盛開的皇宮,漫天的星斗,寢殿的搖籃裏有個漂亮的小傢伙,他睜開漂亮的紫色眼睛正骨碌碌的轉着,露出可愛的笑容,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説些什麼。
想到這,他臉上浮現一抹寵愛的笑容,只是繼續想下去,眉頭卻皺了起來,另一個搖籃裏的小傢伙可不怎麼讓他喜歡,因為他的眼睛是綠色的,而且一副盛氣凜然的模樣。
他嘆了口氣,臉上掛着滿足,他終於可以保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