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感覺面前的這個女孩子,異常生動可愛,孔易仁不由自主笑意微微。上次在coffeebean,她説的話讓他印象深刻,想也知道她平時有多麼伶牙俐齒,可是不知為何,每次面對自己都會非常緊張,讓他看了不禁莞爾,“華小姐,我只是想説——”
靜言猛回神,只覺得一股怒氣從心底湧上來,不知是氣自己沒用,還是氣他臉上那個不知所云的笑容,腦子一熱,她便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你們多説,我也不會再見周承鍇的。惦記着羊的沒人關心,反而人人都來責怪那隻什麼都沒做的羊,這世界怎麼變得這麼好笑!”
“華小姐,”他的眼角,又微微彎起來,聲音温和,“我只是想説,希音的事情,我並不會多插手。我贊成每個成年人都要對自己做出的選擇負責,當時家族裏徵詢我的意見,我也是讓希音自由選擇,婚姻這件事情,自己體會比較好,如果真的不行,也是她的一個人生教訓。”
“呃——”他的話完全出乎意料,靜言再次愣住,遲疑開口,“可是,孔小姐的反應,很強烈啊。”
“希音一直是由我的妹妹照顧,易羣至今未婚,也沒有自己的孩子,難免對她過分溺愛了一些,所以這孩子從小沒有受過什麼挫折。現在事情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同,孩子脾氣上來了,也很正常。難得有機會讓她受個教訓,對她的將來很有好處。”他説得流暢,但聽在靜言耳裏,卻好像完全是另一種未知國度的語言,完全不能理解。
“你的意思,這婚姻只是為了讓她受個教訓?”
“當然不是,”從沒這樣耐心過,他慢慢解釋,“有了問題,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解決辦法,凡事只要發生,總會有結果出現,華小姐認為呢?”
神經!你替孔希音操什麼心?她有這樣無所不能的爸爸,就算摔得頭破血流,身後也有世界上最最安全舒適得羽毛墊子託着護着。一個教訓,多好啊,其他人的命運,在他的眼裏,都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説得這麼隨隨便便,輕描淡寫,他可知道,這幾句話,已經讓多少人的世界動盪不安,一夕破碎!
心中陡然酸楚,怪不得孔希音,會用那樣的眼神仰望面前的這個男人。她的爸爸,是無所不能的,她有什麼好擔心的?旁人當作一生賭注的婚姻大事,在他們眼裏也不過是走膩了康莊大道,偶爾到花園小徑中小試一回吧?
眼前突然朦朧一片,記憶裏原本早已模糊遙遠的父親,突然清晰浮現。媽媽的臉,美麗冷漠,爸爸温暖的手,疼惜不捨的感覺,好像還在昨天。媽媽,我知道以你那樣高傲的性子,是決不會原諒爸爸的背叛的,所以從那天以後,就帶着我遠走高飛,再也不允許他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裏。可是我——也很想能夠偶爾見到爸爸,也很想能夠對別人説,我是有爸爸疼愛的女兒呢。
怎麼了?感覺到靜言的情緒變化,孔易仁眉頭微微皺起。她還穿着舞會上的晚禮服,煙灰色的輕薄絲料,削肩束領,露在外面的肩膀,線條優美,暗影中微微閃光。這是個美麗而特別的女孩子,言辭犀利,聰慧過人,第一次見她,他就立刻明白,為什麼周承鍇會對她無法自拔。但是現在,她一貫晶亮有神的眼睛突然黯淡,隱約有水光,垂着頭,竟好像失魂落魄。
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突然車門輕響,抬頭居然看到孔易仁下車離開了。天哪!她剛才難道失態到讓他都看不下去了?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反應,車主人都走了,她要下車離開嗎?還是原地等待?靜言手足無措地坐在座位上,一時愣住。
門再次打開,冷風一晃而過,沉穩的合門聲,孔易仁坐回駕駛座上,對她微微一笑。
“我——”正想開口,眼前出現的東西讓她突然雙眼瞪大,不敢相信地眨眼,那些東西居然還在。
孔易仁好聽的聲音,温和帶笑,在頭頂響起,“華小姐,煙燻三文魚和奶茶,我沒記錯吧?”
熱燙的奶茶,讓靜言原本冰涼的手心立刻温暖起來,身側一片寂靜,面前的那個笑容,近在咫尺,無盡温和,那些茫然失措突然遠離,但不知為什麼,想哭的慾望卻越來越強烈。
極力掩飾着自己的情緒,她小聲開口,“我和周承鍇,已經沒有——”話一出口,就開始後悔,這件事情,是她平生最大的奇恥大辱,她素來不習慣與人交流隱私,尋求那些無謂的安撫,再如何痛徹心肺,也不過是沉默以對,獨自舔舐傷口而已。可是面前的男人,看着自己,眼神專注,竟好像是有魔力,居然讓她情不自禁地説出那麼軟弱的句子,她對他説這句話幹什麼?是解釋嗎?還是尋求肯定,或者安慰?太荒謬了!
彷彿沒有看到她的一臉悔意,孔易仁不再直視她,側過臉去望向車窗外。但是不沾微塵的玻璃上,還是清晰地映出她現在的樣子,捧着奶茶,眼裏盡是軟弱,小巧的鼻尖,微微紅着。
“那是小事,靜言不用放在心上。”微微卷舌的聲音,還是一貫平和,這一生,再如何犀利強勢的對峙,他都舉重若輕,但這一刻他的心,卻不知為何,突然柔軟,竟然不能直視她。
路邊樹影錯落有致,隱隱可以看到平緩流動的夜色浦江,四下寧靜平和,耳邊傳來海關大樓的鐘聲,低沉動聽。吸了吸鼻子,突然感覺到平和安定,他説那是小事,靜言不用放在心上,只是一句話而已,可是心裏的那些糾結突然打開,那些掙扎痛苦,好像真的淡下去了。
手心裏奶茶的熱氣,嫋嫋升騰,模糊柔和了眼前的一切,他的側臉,那些嚴肅冷峻的線條,原本應該讓她感覺陌生遙遠如千里之外,現在卻讓她覺得温厚寬容,身子暖洋洋的,突然有什麼都不用再操心,什麼都會圓滿的錯覺。
不對!他剛才叫她什麼?靜言?一剎那的恍惚突然過去,靜言回神,突然滿臉暈紅。
那邊孔易仁已經轉動方向盤,車身安靜平穩地轉上燈火輝煌的大道,沒有側臉,他一邊開車,一邊低聲開口,“吃點東西吧,這麼晚了,我想華小姐一定餓了。”
錯覺!剛才一定是錯覺!靜言回頭看窗外,開始唾棄自己的聽力和大腦。
車子在保安老周驚訝的眼神里開進小區,停車熄火,暗夜裏的大樓下,寂靜無人,“孔先生,今天真是謝謝你。”終於到達目的地,靜言長出了一口氣,打開安全帶,小聲道謝,推門就要下車。
“華小姐,請稍等。”他出聲阻止,然後下車走到她這一邊,彎腰拉開車門,“有機會這麼愉快地和你聊天,是我的榮幸。”
寒風裏又傳來那清新温暖的香氣,未及開口,肩膀突然一暖,温暖的男士大衣,不知是什麼料子,輕薄柔軟,落在她身上,立刻將所有的寒意完全阻隔。
“孔先生——”回過頭去,她聲音遲疑。
燈光暗影裏,他表情平淡,但是眼裏有隱約而難以察覺的温暖漫出來,輕輕按了一下她的肩膀,他低聲催促,“快上樓吧,小心着涼。”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裏的,進屋的時候,因為恍惚,她居然試了幾次才打開大門。卧室裏窗簾沒有合上,走到窗邊往下看,那輛車正順着車道,緩緩駛出,尾燈晶亮,暗夜裏仍然耀眼奪目。
温暖的大衣突然變得沉重,她猛地回頭,將它丟到了牀上。早晨醒來,靜言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陽光,而是落在牀邊貴妃榻上的那件黑色大衣。其實整晚都沒有睡好,熬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眯了一會,是不是因為睡得太少的關係?還沒帶上隱形眼鏡的雙眼乾澀痠痛,連帶着那件做工完美的大衣都變得刺眼起來。
閉上眼睛側頭,只覺得鼻塞咽痛,肩膀僵硬,脖子發酸,幾乎沒辦法把突然變得千斤重的腦袋從牀上撐起來。牀邊的電子鐘還在不停地發出悦耳的音樂聲,每天聽慣的起牀音樂,這時卻異常刺耳,賭氣地伸手按斷,頭痛欲裂,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
掙扎着走進浴室,雙手撐在洗臉盆邊給自己打氣。靜言,不過是吹了點冷風,不過是一夜失眠,小事情,想當初剛剛跟着方從雲回國創業的時候,連着幾個晚上通宵不睡都是小菜一碟,這次也沒問題,你一定抗得住。
話雖如此,她還是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一切妥當。抓過鞋櫃上的車匙,靜言深吸一口氣,出門上班。
不過稍晚出門一會,路上便一塞三千里,好不容易熬到中心,前台麗莎見到她就笑容滿面地大聲招呼,“靜言姐,昨天酒會好不好玩?”
“還好吧,我有事,提早離開了。麗莎,輕聲一點。”頭痛,靜言求饒。
“哦哦,”素來伶俐,看她臉色不對,麗莎立刻壓低聲音,“老闆今天好早就來了,讓你一來就去找他。”
“嗯,我馬上就去。”靜言點頭,徑直往中心裏走去。
身後有小小聲,“靜言姐,你的臉色好難看,是不是感冒啦?這兩天寒流,你要小心身體哦。”
“謝謝。”回頭笑了一下,靜言心裏嘆氣。寒流,是啊,有昨天晚上的經歷,誰也沒她那麼清楚寒流的厲害。
方從雲正在辦公室裏一邊聽音樂一邊拿着筆一張一張地簽字,高質量的hifi裏,陳奕迅正柔情萬千地唱着十年,靜言進門就皺眉頭,“學長,上班聽流行歌曲,這是我們新的的公司文化嗎?”
從一大堆單據裏抬起頭來,方從雲捂着胸口解釋,“不是,但是如果我在籤這麼多數額驚人的報賬單的時候能夠有音樂陪伴,心情會比較好受一些。”
“誰讓你丹麥去了那麼久,那些單子都積在一起了,當然數額驚人。”頭還是痛,靜言一邊走過去把音響聲音調低,一邊繼續説,“既然心情不好,為什麼還要聽這麼憂傷的曲子?找點歡快的不是更好?”
“你錯了,”方從雲放下筆,對她搖手指,“快樂的歌曲只能帶來反效果。只有聽着這麼悲情的歌曲,不斷提醒我這世界上還有人比我更慘,我的心情才會稍微愉快一點。”
這個人!沒好氣地回身在椅子上坐下,“哭窮?難道公司要倒閉了?早點跟我講,我回去打簡歷。”
“呃——”方從雲無言了,“靜言啊,難道你沒看出學長的一片苦心?枉我一大早就煞費心思想逗你一笑,好啦,別板着個臉,昨天沒事吧?”
“沒事啦,我到家不是有打電話給你?正好有個朋友路過,把我送回家了。”她又不是傻瓜,怎麼會看不出來。靜言的表情緩下來,和學長在一起很多年了,早已亦兄亦友,知道他關心自己,她也點頭回答。
“那就好,”方從雲鬆了一口氣,轉身從椅子邊舉起一個紙包,“喏,你的大衣。”
“謝謝,”靜言隨手接過,“沒事我去忙了。”
“哎,等下。”方從雲趕快出聲阻止,唉,他這個學妹,怎麼每次都來去如風,“靜言,昨天那位孔小姐——”
“怎麼了?”轉頭看着他,靜言皺眉頭。
“昨天商會的人跟我聊到她,你知道她的爸爸是誰嗎?”
“我知道。”不就是大名鼎鼎的孔易仁嗎?靜言點頭。
“哦,那沒事了,你走吧。”本來想八卦一下,突然看到靜言臉色不善,方從雲識相地閉上嘴。
提步欲走,突然想起什麼,靜言又轉過身來,“學長,商會的那些人跟孔家很熟?”
“怎麼可能,是商會會長親自送請帖去酒店的,孔易仁沒有答應出席,後來只有他的女兒和女婿一家露面,已經算很給面子了。”
“酒店?什麼酒店?”那件大衣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靜言追問。
“好像説是四季吧,不過據説還有兩三天他們就要回國,怎麼了?”
“沒什麼,我去忙了。”靜言乾脆地結束談話。
身後又傳來方從雲的聲音,帶着些小心,“靜言,那個周承鍇——”
沒有回頭,靜言聲音冷淡,“學長,以後請不要再提起這個人,我和他現在沒有任何關係。”
忙碌了一天,快到下班時分,突然有電話進來,接起來微微詫異,居然是威廉。
“靜言,今晚有空嗎?”
“現在還沒什麼安排,打算早點回家休息。威廉,有什麼事嗎?”
那邊的聲音不知為何,有點遲疑,“嗯,有件事想讓你幫忙,電話裏説不清楚。”
“這樣啊——”低頭看錶,早上吃過藥了,現在感冒的症狀好了很多,威廉這個朋友,事業有成,生活獨立,從未想到他會有這樣開口求助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棘手的事情?心裏想着,靜言已經流利答他,“我還有一個小時可以離開公司,告訴我在哪裏吧。”
街邊的餐廳,木色落地窗框,透過玻璃可以看到餐桌邊喁喁細語的食客,威廉穿着皮質的夾克,脖子上還鬆鬆繞着圍巾,靜言的頭髮仍舊一絲不苟地盤着,剛剛坐下,突然覺得頭痛,她拔下盤發的長簪,轉動脖子,鬆了鬆肩膀。一男一女,秀色可餐,遠遠望去好像一副浪漫生動的畫卷。
坐在臨窗的位子,靜言毫無食慾,一手握着叉子撥弄盤子裏的蔬菜色拉,一手托腮仔細地聽着威廉幾乎是斷斷續續的描述。
“那個歐陽——倒追你?”聽了半天,她終於忍不住打斷他,做總結性發言。
“呃,其實我也有責任,不該——”腦海裏浮現歐陽晶晶雙腮暈紅小心翼翼的臉,威廉挫敗。
“不該莫明其妙地親人家,對吧?”唉,頭痛繼續,靜言捧起杯子灌水,“你對她沒感覺?”
“你知道我的,何必多問。”威廉抬頭瞪她。
“我知道,你心裏念念不忘的人還在日本哪,”她放下叉子,皺眉頭,“既然如此,誰讓你單獨送她回家的。”
“那天和工商所的人一起吃飯,就她一個女生,大家又都喝了點酒,這不是舉手之勞嗎?”唉,壓迫感好重,靜言總是那麼酷。
“送就送了,你親她幹什麼?”
“她喝醉了,笑的時候很像惠子——”説不下去了,威廉低頭懺悔。
昏倒!靜言忍不住破壞形象,翻了一個白眼給他,“然後呢?大家成年男女,你解釋一下不就行了?”
“我怎麼解釋?難道要我跟她説,歐陽科長,對不起,我上次把你錯認成自己的前女友了,所以在你家門口吻了你,一個誤會,別當真啊——”
“科長?她幾歲啊,別告訴我四十以上了。”
“不是,才二十多,剛升副科長。”
“我明白了,你不敢得罪政府官員,呵呵,威廉,來中國不久,關係學你倒是無師自通。”靜言終於笑了一下。
“今天早上,她來我們公司談事情。”
“談事情?其實是來找你的吧?”現在的女孩真勇,靜言不由自主微笑。
嘆氣聲,威廉抓頭髮,“走之前她到我辦公室,説自己明天在餐廳生日會,特地邀請我。靜言,幫個忙,和我一起去吧。”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靜言瞪大眼,“你告訴她什麼?”
“我什麼都沒説。”連忙舉手表示清白。
“不想去就拒絕啊。”
“可是工商所——我不想和她把關係弄得太僵。反正是生日會,我帶上你,到時候她一看就應該明白了。”
“原來是找我江湖救急,”靜言笑了,“威廉,你就這麼確定,我去了就能解決問題?”
“靜言,”聽出她的意思,威廉鬆了口氣,“看到你,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知難而退了,更何況是女人?”
“這是恭維嗎?我多謝啦。”靜言大笑起來,抓起一片甘藍就丟了過去。
窗外突然白光一閃,這條街燈火通明,行人如織,他們倆又相談甚歡,誰都沒有在意。街的對面,提着大包小包的隨從小聲催促,“小姐,我們還要繼續逛嗎?還是讓司機現在過來?”
“不逛了,我要回酒店。”孔希音轉過頭,把小巧的金色相機塞進包裏,臉上笑微微。
一路走過大堂,每個酒店員工都立定彎腰,恭敬地叫一聲“孔小姐。”
沒時間搭理,孔希音直奔頂層,推開門,偌大的總統套房裏迴盪着輕柔的樂聲,窗簾沒拉上,繁華夜景撲面而來,看得太多,她不以為意,轉頭呼喚,“爸爸,爸爸。”
“怎麼了?”側門打開,隱約看到裏面閃着微光的電腦屏幕,好聽的聲音響起來,一貫沉穩,“我在開視頻會。”
“爸爸,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什麼?”耐心地點頭,孔易仁合上身後的門,走到女兒身邊。年輕的時候無盡忙碌,希音這個長女,他根本沒有時間親自照顧。難得相聚,每次都驚訝怎麼長大這麼多,到了現在,總覺得有些虧欠女兒,因此希音的要求,只要不是太無理取鬧,他總是設防讓她滿意的。
有些小小得意地打開相機,孔希音忙着低頭解釋,根本沒有看到孔易仁突然凝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