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嚴子非説如果我願意,可以去他的一個朋友那裏打工,工作量不大,也很安靜,正適合看書,那朋友之前兩個員工之一就是個半工半讀的學生,後來拿了全額獎學金,剛飛去英國,所以現在他正缺人。
竟然有這麼好的地方,我聽得瞠目結舌。
“這,這是在哪裏?”
他微笑,帶點兒有趣的表情,“你知道的,就在思凡對面。”
我記起來了,他説的是黑襯衫老闆的咖啡館。
那天嚴子非把我送回宿舍,告別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只有幾扇亮着燈的窗户的寢室樓,最後問了一句,“你要在這兒過年?”
我點點頭,理所當然的,還指指寢室樓阿姨所住的小房間,“我跟阿姨説好了,到時候一起包餃子吃。”
他略一停頓,該是想説些什麼,但終究沒有説出來,只是離開的時候對我説,“常歡,你有我的電話。”
我立在樓門口看着那輛車緩緩駛離,尾燈晶亮,寒冷空氣中像是能夠畫出凝固的弧線。
就是這樣的一點光線,也讓我覺得暖。
第二天我早起,趁着陽光好把被子抱出去曬了,剛走到樓下就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還是小名,“小歡,可找到你了。”
我一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抱着被子,真想揉一揉再看。
那人走過來,步子很快,將我一把抓住,笑容很大,對着我又叫了一聲,“小歡,是姑姑呀。”
我愣住,看着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遲疑地叫了一聲姑姑,久久接不上第二句話來。
我的祖父生有一子一女,爸爸大學畢業之後就被分配下廠,一直沒有回到上海,姑姑比爸爸小七八歲,初中畢業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後來就沒有再讀下去,結婚也早,嫁的不是上海人,所以也沒房子,一家三口一直跟老人住在一起,直到爺爺奶奶逝世為止。
老房子在市中心的石庫門裏,很小的一個亭子間,我小時候去過幾次,記憶裏永遠黑乎乎的一個小房間,推門進去就能看到牀,一家幾口的生活全在一個窄小的空間內完成,人一多轉身都不方便,姑姑結婚的時候硬是隔了半間房出來,堪堪放下牀,小弟出生以後跟他們睡在一起,大了就在地上鋪墊子睡,白天的時候再收起來。
爺爺很早就去世了,奶奶死的時候爸爸帶我過來奔喪,我一直記得姑父一邊抽煙一邊與弄堂裏的鄰居説的一句話。
他説的是,“這老太太,可騰出地方來了。”
當時我年齡還小,對他説話時的樣子已經有些模糊了,只記得那語氣,一字一頓,真是如釋重負。
後來我又來過上海幾次,都是跟爸爸媽媽住小旅館,待不了幾天就走了,最多跟姑姑家吃上一頓飯,所以對他們的印象一直很模糊,來上海讀大學以後更是一次都沒見過,沒想到將近放假,姑姑居然找到學校裏來了,還表現得那麼親熱。
“小歡,想什麼呢?這就是你的宿舍啊?我説你這孩子,都在這兒讀了一個學期的書了,一次都沒上姑姑家去過,太見外了。”
姑姑的聲音,我們已經上樓進了我的寢室,我不好當着她的面走神,請她坐了,又去找杯子倒水。
“都快寒假了,我打電話到大哥那兒去過了,他説你還沒跟他説過是不是回去,我説小歡到了上海就一個人住學校,都沒跟我們聯繫過,這麼久了,現在過年都沒個音訊,那算什麼事兒啊?這不我跟他説了,再怎麼説你都是我親侄女,放假了不回去也行,直接上我家住着,我叫他也過來,我們兄妹兩家一起過年。”
姑姑臉架子瘦削,嘴唇也薄,一口上海話,語速很快,一説起來別人一句都插不上,好不容易等到她説完了我才得以開口。
“姑姑,我住學校挺好的,這兒什麼都有,不用麻煩。”
“你這孩子,是不是想着姑姑家小啊。”她笑起來,聲音有點尖,“放心吧,你過來了我讓小年在我們屋裏搭個鋪。”
我立刻想到堂弟小年的樣子,他的相貌從父親,上初中的時候就有一米八的個子,體重也驚人,一條胳膊比我大腿還粗,脾氣也不好,讓他為了我騰出自己的房間,我真不敢想象。
“不不,真不用。”我立刻推辭。
“小歡!”姑姑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很大,“我們是一家人,你跟姑姑客氣什麼,等你爸爸過來了,我們一家人還有事要商量呢。”
“那您直接跟我爸爸説就行了,我沒關係的。”我被她抓得手腕發疼,益發莫名起來,完全不知道該説些什麼。
“不行,我問過你們寢室阿姨了,她説其他學生差不多都走光了,你還留在這兒幹嘛?冷冷清清的,今天就跟姑姑回去吧。”她薄薄的嘴唇一動,然後直接下結論。
我糊塗了,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奶奶在世時我要將户口遷回上海時的情景,姑姑一家只對我們説了一句,“老太太同意了我們也沒什麼意見,不過户口是户口,房子是房子,大哥你簽了這張協議我們就把户口本拿出來。”
協議寫的很簡單,內容是我們絕不以任何要求住進那套房子,我已經忘記了爸爸媽媽的反應了,只記得那天辦完手續之後我們立刻就回了江西,一晚都沒有多留。
對比當初,現在我姑姑的反應讓我懷疑她是不是同一個人,我又驚又莫名,只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寢室裏的電話響,我好不容易得了機會,立刻把手抽回來走過去聽,是我等了很久的電話,黑襯衫老闆打來的,問我什麼時候過去?真是及時。
我立刻説好,説自己馬上就去。
擱下電話之後我回頭對姑姑説對不起,我要去打工了,姑姑臉色有點不好看了,不過我選擇性忽略她的表情,抓起外套穿上,又説,“那我先送你出去吧,姑姑。”
她不太情願地站起來,還在説,“你這孩子,太不像話了,怎麼也得到姑姑家住兩天。”
我諾諾,一直陪着她下樓去了,一直到看不到她了才鬆了一口氣。
第28章
再次走在那條街上的感覺有點奇怪,冬日午後,難得的大晴天,街道兩側粗大的梧桐樹早已葉片落盡,陽光無遮無攔地灑下來,我走到咖啡館,街的對面就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思凡,我與它隔街相望了一眼,然後才轉過頭來,玻璃排門上有我的影子,靠窗的沙發空空蕩蕩的,裏面一個人都沒有。
我又想起許久以前的那個夜晚,嚴子非坐在這裏面的樣子,而我無法自制地走近,隔着窗,看到他對我微笑。
我想念那個晚上,想念他。
門上掛着open的牌子,我自己推門進去,店裏開着暖氣,有咖啡香,烤制餅乾的香味,一切温暖,舒適,但是沒有人。
我四顧了一下,沒找到黑襯衫老闆,以為他在二樓,又沿着樓梯往上走,店裏有音樂,若有似無,反襯得四下更是安靜,我在樓梯口張望了一眼,仍是沒有老闆的影子,偌大的空間裏只有一個客人,是個女客,還是睡着的,閉着眼睛,膝蓋上攤着一本雜誌,整個身子都陷在寬大的沙發當中。
我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一腳還踏在最後一節台階上,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等我再想轉身下樓的時候,那女客已經醒了,睜開眼睛坐起來,並沒有説話,很安靜地看了我一眼。
倒是我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跟她抱歉,“對不起,吵醒你了,樓下沒人,所以我……”
樓梯又響,這次上來的終於是我之前遍尋不着的老闆先生,對我笑了笑,又對那女客説話,“睡醒了?”
“你跑開了?嚇到別人了。”她指指我。
老闆嘆口氣,“我這兒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不,就連老嚴都看不過去,給我推薦了一個,喏,就是這小姑娘。”説完還回過頭來指指我。
那女客停下動作,多看我一眼,微微一笑,色若春花,我一個同性,都免不了犯了點頭暈,偷眼去看黑襯衫老闆,發現他正把手往褲袋裏插——沒插進去。
真好笑。
那女客收拾東西走了,我跟着黑襯衫老闆下樓,為了表示我的誠懇,不但特地奉上事先準備好的簡歷,還將我之前的所有工作經驗向他複述了一遍。
我説自己在麥當勞工作過,對餐飲服務很熟悉,MCCAFE的機器用過,只要不是太複雜的工藝咖啡,我都可以做;説到思凡的時候我遲疑了一下,不過最終還是照實説了,説我因為一些誤會已經離開那兒將近一個月了,現在學校也已經放假,所以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到這裏上班。
那位女客已經走了,店裏又來了幾個客人,老闆一邊弄咖啡一邊聽着,聽到這兒點點頭,“我知道。”
我詫異,“你知道?”
他笑了一下,“我很久沒看到你在那兒進出了,南希張換了幾個員工呢。”
換了幾個員工?難道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人也走了?我情不自禁往街對面看了一眼,思凡冬日的花園在陽光下安靜漂亮,透過玻璃看到裏面有人走動,也只是幾個隱約的人影,根本看不清是誰。
咖啡做完了,他轉身拿杯子,又開機器打奶泡,看我還站在他面前,突然懊惱。
“唉呀,忘記你是來打工的了,還站着幹什麼,快去換衣服幫忙吧。”
怎麼老闆還有這樣的,我為這世上老闆這種生物的多姿多彩默了。
我開始在咖啡館打工,下午到晚上,工作量確實不大,因為這兒根本沒什麼人,來去都是熟客,很快就對那幾張臉熟悉了。
我還交到了新朋友,也是在這兒工作的一個小姑娘,叫小菜,我説是草頭蔡吧?她説沒有草頭,就是菜。
老闆當時在,一回頭説了句,多實稱的姑娘,我喜歡。
小菜眨着眼睛看我,説,“常歡,老闆説喜歡你。”
我噎住,“他不是説我……”
老闆哼一聲,“説你哪。”
她又重複,“説你哪。”
這人……我差點跌倒在地上。
店裏的制服是黑色的,小菜自己的衣服也是,永遠穿黑色,跟老闆步調一致,扎馬尾,不化妝,圓臉,笑起來讓人想起陽光下的向日葵,年齡都看不出來。
不過我想她一定在這兒工作很久了,只是一直做白班,我以前從沒有機會見到而已。
小菜很直白,第一天跟我單獨相處的時候就坦白,“常歡,我暗戀老闆。”
我當時正在擦桌子,差點頭栽到抹布上,“幹嘛跟我説這些?”
她忐忑,“我聽老闆説喜歡你。”
我哭笑不得,“他説你呢,真的。”
“真的?”
“真的!”我萬分肯定。
她雀躍起來,然後又苦下臉,“那是他在開玩笑。”
我搭住她的肩膀,笑得差點流眼淚,突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被人説性格冷淡並不是我的問題,是生活沒讓我遇上正確的朋友。
過了一段時間她又説,“其實就算他真的對你這麼説了,我也不擔心。”
我問,“為什麼?”
她鄭重指出,“你有喜歡的人了。”
我大驚,“你説誰?”
“他一直來啊。”她比比嚴子非常坐的位置,“他來了,你會一直看着他,喜歡的人來了,我們女生眼裏就看不到其他人了。”想想又補充,“怪不得我經常看不到有顧客進來。”
她説得對。
就連老闆都跟我聊起過嚴子非,有天擦着杯子對我説,“常歡,嚴對你挺特別的。”
我正切開蛋糕裝盤,低着頭,鼻端都是剛烤好的蛋糕的香味,對他説,“嚴先生幫了我很多,我很謝謝他。”
老闆笑,“那年以後,我可沒見他這麼幫過其他人。”
“那年?”我抬頭奇怪。
他卻不説了,繼續擦杯子,只對我笑笑,那個意思就是——讓我們結束這個話題吧。
我知道嚴子非在政府工作,職位不低,但沒有人告訴我他的過去,如果説特別,我確實比以前更有機會看到他,一週或者兩週一次,比以前頻繁許多。
我與他的相處漸漸變得自然而且規律起來,他來的時候多是晚上,坐熟悉的位置,喝咖啡,看文件,與我聊幾句,他常説的一句話是,“常歡,與你聊天真是愉快。”
我奇怪,“那你的朋友們呢?”
他笑而不答。
我漸漸明白,或許他根本就沒有朋友。
小菜對我説,“他喜歡你吧。”
我立刻搖頭。
“他跟你聊得那麼好。”
我想了想,“因為他想跟人説説話吧。”
她差點翻白眼,但我確實是這麼認為的。
我在電視裏見過好幾次嚴子非的樣子,他很少説話,回答問題的時候先沉吟幾秒鐘,雖然微笑,但永遠維持着一個禮貌的温度。
有時候身處人羣反而更覺得寂寞,我發現,如果你真的從心底注意一個人,就會從他臉上的細微表情裏,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