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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是玻璃的原因,看不清楚,是因為我的眼淚?愣愣地抓着紙巾,我終於在車窗上看到了自己現在的樣子。那個滿臉是淚,蒼白得像死人一樣的,是我嗎?

    肖的車在路邊停下,他把一盒紙巾都放到我面前,“要哭就哭個夠,留白。”

    我居然在這個男人面前,哭成這樣!心裏覺得不可思議,匆忙把臉抹乾淨,感覺從未如此狼狽。

    “對不起,請你送我回家。”

    他沒有回答,沉默地看着我。已經夜深,四周一片寂靜,他細長的眼睛,在黑暗中發着光,突然感覺很不安全,我不安地在座位上挪挪身子,“袁先生,你——”

    “為什麼改口?之前你都稱呼我肖。”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你姓什麼,現在已經很晚了,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乾脆地打斷我,讓我睜大了眼睛。“我説過今天要載你遊車河,看夜景,聊聊這美麗的一天,現在好不容易你坐到了我的車上,我怎麼可能會半途而廢。”

    “可是,可是——”我有些結巴,不知道為什麼,經歷了這麼多之後,面對這個男人,我一直引以為傲的控制力,居然開始失效。

    “你不是想過河拆橋吧,就憑我剛才把你從失控的楚公子手中救出來,你也應該感謝我一下。”他突然伸出手,將我的手腕抓過去,另一隻手打開車的頂燈,燈光下,我手腕上的一圈紅痕鮮豔奪目,肖的眼睛危險地眯起來,“這樣,你還希望我送你回去嗎?這個時候,楚公子説不定還站在你家樓下,等着你去自投羅網呢。”

    他的掌心灼熱,好像被烙鐵燙到,我用力把手抽回來,將手腕藏到袖子中。

    他把手收回去,轉動方向盤,“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裏?”想到楚承可能還孤零零站在原地,我真想不顧危險跳下這輛車,飛奔回去。但是回去了又怎麼樣?我和他,根本是一個死結,再怎麼努力都解不開。鼻樑像被人打了一拳,痛得發酸,我只好用盡全力睜大眼睛,讓眼淚待在原地,扭頭看着車窗外的黑暗,此時此刻,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只有保持沉默。

    車速飛快,穿過隧道,直達浦東,車頭一轉,從寬闊的大道轉入安靜的私家林蔭道,路口的保安很遠就立正彎腰,我從冥想中回過神來,轉頭,“肖,你要把我帶到哪裏去?”

    他笑,“留白,你在想什麼?快別這麼楚楚可憐地看着我,今天雖然不是滿月,可是我也不保證自己不會在你這樣的表情前面失去控制噢。”

    “別開玩笑了!”我真想尖叫,這個男人渾身都危險,我怎麼這麼愚蠢,會跟他單獨待在一起。

    “噓——”他側頭看了我一眼,斜飛的眼角藏在淺淺的笑紋裏,可惜我現在完全沒有心情欣賞。“留白,別想歪了,追求你,我會很有耐心。來,我們到了,下車吧。”

    無論如何,先下車再説。我拉車門,但是和上次一樣,一動不動。他下車繞過來,替我打開,紳士地彎腰,“怎麼能讓女士自己開門呢?”

    下車才發現,這是一個高檔住宅區,幾棟高樓聳立在一大片綠蔭之中,右側有一箇中式花園,小小的拱門連着爬滿薔薇花的圍牆。從拱門裏望進去,迴廊幽靜,燈光柔和,深處依稀透出水光,好像有一個小小的湖。這些有錢人!我暗咬牙,不知道上海這個地方,還有很多人連立足之地都沒有嗎?

    “走吧,我帶你去散散心。”他當先往裏走去,我遲疑地站在原地不動。“留白,你不是害怕我會吃了你吧?這麼膽小。”

    激將法?沒用的,我不是無知少女。

    他停下腳步,看錶,“快點留白,時間就要到了,如果錯過這個,你一定會後悔。”

    什麼意思?我孤疑地看着他,突然花園裏有隱約的絲竹聲傳出來,咿咿呀呀地,隨後,一把柔媚的唱曲聲斷斷續續響起,稍停,然後又起。不是真的吧?這麼晚了,這個地方居然有人在唱崑曲?好奇心大起,我不由自主向裏走去。

    天淡雲閒,列長空數行新雁。御園中秋色爛斑;柳添黃、蘋添綠、紅蓮脱瓣。一抹雕欄,噴清香桂花初綻。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閒散。涼生菩下,風荷映水翩躚,愛桐蔭靜悄悄碧沉沉。並繞回廊看,戀香巢秋燕依人。

    越往裏走,華麗的唱詞越是清晰,迴廊的盡頭,出現一座小小的水榭戲台,台旁有兩個人正在聚精會神地吹笛弄笙,正中的戲台上,一個身穿唐衫的男人淺吟低唱,原來那樣柔媚的聲音,竟然是從男人嘴裏出來的。隔着小小的池塘,我突然感覺時空錯亂,這也太詭異了。肖這個男人,每次都會讓我驚訝得啞口無言。

    “如何?不虛此行吧。”肖拉着我坐下,伸手與台上的人遙遙打了個招呼。

    “你們認識?”

    “幾個閒得發荒的朋友。都是怪人,半夜跑來賣弄嗓子,還好這個地方幽靜,否則別人還以為鬧鬼。”

    一個發青的野果被丟過來,那邊的笛聲停下,有清朗的聲音響起,“肖,你在説什麼鬼話。我們這幾個散在世界各地的,難得有機會在上海碰個頭,好心邀請你過來一聚,你遲到也就算了,居然還在那裏胡説八道。”

    他呵呵笑起來,站起身舒展身子,“來見見留白,我今天帶來的貴客。這妹妹講話有點直,怕她一會刺激到你們,所以先把醜話説前頭。好讓她等會沒得説。”

    我被他推到身前,只好隔着水池,向那幾個男人點頭致意。台上的人對肖招手,“你還不給我過來,今天這個唐明皇,怎麼都該你來。”

    我吃驚地瞪着他,“你也會唱這個?”

    他拉着我走過側旁的曲橋,然後上台去,對站在台下發呆的我眨眨眼,“留白,也就是為了博你一笑,天大的面子,今天我豁出去了。”

    清雅的樂聲又響起,他在台上揚眉低唱,“不勞你玉手纖纖高捧禮儀煩,只待借小飲對眉山。俺與恁淺斟低唱互更看,三杯兩盞,遣興消閒。”

    我的天哪!大腦變得一片空白,這個男人站在台上,居然豔光四射。明知道這個詞有點問題,可是這一瞬間,我唯一能夠反應出來的,只有這個了。

    震驚讓我一直保持完全説不出話來的狀態,直到肖走下台來,用手敲我的腦門,“留白,你不是被刺激得傻了吧。”

    另幾個男人也走過來,“覺得如何?”

    我回過神來,“我很少聽崑曲,不過剛才在院子外面,聽到你們唱了幾句,就讓我不由自主進來了。實在是好,唱得那麼曲折柔軟,讓我感覺眼前繁花似錦似的。”

    他們幾個互相望了幾眼,我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我不會評價,胡亂説的。”

    那個唱楊貴妃的男人突然笑了,用手去捶肖的肩膀,“不容易啊,你小子還能帶出來這樣的,這次是不是來真的?”

    “一邊去,別嚇着留白。”肖輕描淡寫地撥開他的手,那人卻不依不饒,對着我笑道,“留白啊,這是肖第一次在我們之外的人面前開嗓,很珍貴的,你剛才有沒有錄音?”

    “——”我啞然,實在不知道如何接口。

    “走了,留白。”肖伸手拉住我,我被他拖着往外走去,有些不知所措,“你的朋友們,沒關係嗎?”

    “不用管他們,這些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太閒。如果呆得久了,他們就會開始胡言亂語,我怕你到時候受不了。”

    坐上他的車,我心裏還在唸,其實最閒的人就是你吧。玩的東西都那麼另類,你們這羣人,從頭到腳,就寫着紈絝子弟四個字,我是走了什麼黴運,會跟你們扯到一起?

    車子順原路返回,肖開口問道,“留白,現在感覺好點了吧。”

    我吃驚地瞪着他,突然發現,自己被這一連串的出乎意料佔據了所有心思,剛才那種悲痛欲絕的感覺,的確舒緩很多。

    “這個表情很可愛,留白,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老是用冷冰冰的臉對着我,現在多好,你真是讓我越看越喜歡。”他一邊開車一邊用眼角看過來,側臉和剛才在台上他光彩奪目的印象重疊,我竟然不爭氣地移開了眼神,不敢直視他。

    沒話找話説,緩解車廂內沉默的怪異尷尬,“你們閒時,就這麼消遣?”

    “都是袁家的堂兄弟,不過難得聚在一起。知道我們在唱什麼?”

    “知道,唐明皇,楊貴妃,你們在唱長生殿。”

    他微笑,“喜不喜歡?唐明皇專寵楊貴妃,三千寵愛集一身。”

    我搖頭,“那又怎樣?和他的江山比起來,最後不過是婉轉蛾眉馬前死。”

    他側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女人要懂得享受男人的愛護。留白,你太聰明,會過得很辛苦。”

    楚承的聲音突然在耳邊迴盪,“讓我照顧你,不好嗎?你太倔強,會過得很辛苦。”我的手不由自主撫上心口,徒勞地想壓下翻騰而起的痠痛感。沒用的,都是沒用的,從來都是江山美人,哪裏會有美人江山?就算是坐擁天下的唐明皇,到最後都會放棄他愛的女人,歷史就是明鑑,我這哪是聰明,面對現實而已。

    車子突然停下,肖的雙手扶上我的肩膀,“留白,別再想了,你才多大,別弄得跟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似的看透人生好不好?”

    我愣愣地看着他,太可怕了,這個男人看得透我的心思!怎麼辦?應該離他遠遠的,可是這紛繁複雜的一天讓我受夠了,我引以為傲的自控能力,到了這個時候,全部土崩瓦解,眼淚不由自主地湧出來,我徒勞地用手去遮掩,但是越來越多,根本控制不住。

    肖在那裏輕輕嘆息,“來吧,我的肩膀借你靠一靠。明明跟別的女孩子沒什麼兩樣,非要裝得自己是個神力女超人。”

    我軟弱地用手抵住他,聲音夾雜在嗚咽中,無地自容,“你讓我一個人,一個人待一會,10分鐘就好,不用,5分鐘就夠了。”

    下一秒鐘,我被這個男人強硬地拽到懷裏,他的聲音,跟剛才唱出曲折委婉唱詞的時候截然不同,那樣斬釘截鐵,“你別想了,留白!從現在開始,我不會讓你有機會一個人待着痛哭流涕的。”

    換了其他女人,會不會幸福得暈厥過去?可是這一刻的我,心裏掙扎痛苦,全都是楚承獨自立在那裏樣子。喉嚨哽咽劇痛,差點叫出楚承的名字來,這個懷抱,不是我要的,這個安慰,也不是我要的,可是我唯一要的那個人,竟然是我一定要放棄的。淚水更加瘋狂地湧出來,我終於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

    很久沒有這麼暢快淋漓地痛哭流涕過,車廂裏低低迴蕩着流暢華麗的歌劇唱段,伴着我氣息紊亂的抽噎聲,説不出的怪異。許久之後,我才慢慢停息下來,抽出面前的面紙,不好意思地省着鼻子,斷斷續續地對他説,“對不起,我太失態了。現在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沒關係,也不是人人有機會看到美女在面前這麼真情流露的,我感覺很幸運。”他順從地開動車子,一邊微微笑,調侃我。

    我從紙巾後面抬起眼睛,“肖,今天謝謝你。”

    “這倒不用,哭完了?來説説你的打算吧。”

    “打算?”我疑惑。

    “當然,今天這個情形你都看到了,楚承對你很執著啊,我看接下來有得熱鬧,你不是一點打算都沒有吧?”

    “我會有打算,但是不用你操心,這是我的私事。”如果是今天之前的我,一定會硬邦邦地拋過去這句話,可是這個男人為了我費盡心思,而且如果沒有他,今晚我多半會傷心欲絕到不能自拔,想到這裏,我不由自主改變口氣,“我已經明白和他是沒可能的,所以你放心,我不會破壞你妹妹的幸福的。”

    “別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留白,楚家到現在為止,都沒有把你放在眼裏過。不過就我對他們的瞭解,如果這件事情繼續糾纏不清下去,很快就會有人出面了。他們可不會像我這樣,見到你神魂顛倒,馬上就繳械投降噢。”

    雖然是玩笑的口氣,可是聽在我耳裏,卻説不出的冷酷冰涼。忍不住開口反駁,“你們淨可以把我想成那種糾纏不清的女人,事實會證明一切,我之前已經説得夠清楚了,至於是不是相信,隨便你。”

    “我怎麼可能不相信你?”他突然放緩車速,然後嘆氣,“我是不相信楚公子,早知道他愛你愛得這麼死去活來,今晚我真該對着你通宵唱曲算了。”

    詫異於他的回答,我抬起頭,夜色濃重,我家小區門前燈光昏暗,但是楚承雪白的車子,靜靜停在暗處,仍然顯眼非常。倒抽一口冷氣,我突然感覺有點暈眩。

    肖把車停下,獨自下車,拍上車門,往楚承的車走去。我心裏惶急,用力拉車門,這該死的東西每次都紋絲不動。手忙腳亂地在中控台上找控制鍵,一通胡亂按下去,終於聽到門鎖彈開的聲音,拉門下車,我向那兩個男人跑過去。但是真的跑近了,我卻停下腳步,不知下一步該做什麼。

    “你到底在想什麼?明知道這樣行不通,就算是為了讓留白少受些痛苦,你也應該面對現實,做你該做的事情,楚家不是以果斷乾脆出名的嗎?怎麼有你這樣的人物。”

    楚承並不答話,只是望着我,向我伸出手,“留白,你過來。”

    他的聲音沙啞,臉頰上淤青尤在,心痛得無以復加,只想奔過去擁抱他。可是手臂被肖一把拽住,“留白,你剛才説的話,忘記了嗎?”

    我頓住身子,回頭望他,肖的手堅定而有力,理智重回大腦,我軟弱地低下頭,沉默了。

    “你放開她,明天我會回去和我父親交涉,這個婚事,我要放棄,你們袁家的人,別想威脅我和留白。”楚承的聲音,冷冷地響起來,一時不能理解他説的意思,我茫然地抬頭。

    一聲嗤笑從肖的嘴裏發出來,“你説放棄就放棄?哪有那麼簡單?袁家已經開始收購你們家族在國內的股份,你父親就等着婚事確定,跟我們聯手奪回龍頭地位了,這個時候你説要放棄,恐怕你父親什麼手段都會使出來,他會對付誰,你不會不知道吧?”

    楚承的臉色瞬間慘白,雙手握拳,竟然微微顫抖,我再也忍不下去,用力掙脱肖的掌握,走上前去站在他們兩個中間,“肖,你不要太過分!”

    他有些吃驚,皺眉看我,“留白,你明知道我説的都是事實。長痛不如短痛,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我懂!”我悲哀地回答,“可是楚承是我愛的男人,我愛他,所以不希望他難過,不希望他受傷害。請你不要,在我面前這樣對待他,我會受不了。請你,先離開吧。”

    肖的臉色變得鐵青,“楚承,你有沒有聽到?這個女人在保護你。如果你真的是個男人,就不要讓她捲進這趟渾水裏了,你守不住她,只會讓她受傷害,現在還要她站在你前面,替你説話,如果我是你,早就沒臉見人了!”

    他一口氣説完,根本不等我們有任何反應,掉頭就走。沉悶的拍門聲過後,黑色的車子眨眼消失在夜色中,四周突然變得一片寂靜,不敢回頭看楚承的表情,我只有呆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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