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鐘後,我帶着莫名其妙的表情坐在自己最熟悉的咖啡店裏面,看着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很認真地攤開地圖。
“我認得地圖。”我開始有點戒備起來。這個男生,不是對我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吧。我不想報以這麼自戀的猜測,可我畢竟不是無知少女,這世上也不會有什麼無聊男子會浪費時間在自己不感興趣的女人身上。
“我們在哪裏?”他充耳不聞,將地圖推近我。我只好投降,點出我們所在的位置給他看。
“離剛才吃飯的地方很近啊。”他用手指滑過地圖,“沿着這條路就可以開到。”
“我不需要知道。如果要去的地方我不熟悉,我不會開車的。”
“女生不認路的很多,如果你迷路,還可以打電話求助。只開自己熟悉的地方,那何必買車呢?”他取過我放在桌上的手機,低頭打數字。“我給你我的電話,迷路的話,我來給你指路。”
我目瞪口呆,“楚先生,我才是這裏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你給我指路?”
“我看着地圖給你指路,可以嗎?”他按動我的手機,直到他手機鈴聲響起。
“我不會打給你的。”我拿回自己的手機,“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無論是迷路還是其他情況,我都會自己解決。”
“那麼我來打。”他斯條慢裏地開口,“留白,你還是單身的吧?我可以和你約會嗎?”
我看了他一眼,然後掏出手機,當着他的面打電話。電話接通,茉莉軟軟的聲音響起來。
“寶寶,在做什麼?”
“嗯,媽媽很快就回來了。你先洗澡噢。”
“乖,拜拜。”我合上手機,靜靜地看着面前這個男人的表情。很多次了,那些滿腔熱情的男人,在知道我的真實情況之後,臉上表情改變之快,後退步伐之迅速,讓我歎為觀止。
“那是你的女兒?”他不再微微笑。
“是的,我有個小女兒,三歲了。”
“那麼她的爸爸呢?”
“我一年前離婚了,明白嗎?所以,我不是你適合的對象,剛才你説的話,我都當作沒聽見。現在你還要和我喝咖啡嗎?”我不由自主地語速加快。
他一臉深思,完全沒有回應。我才認識他半天,就在他臉上看到這麼多次深思的表情,這個人習慣什麼事情都要經過如此漫長的思考才能做出反應的嗎?我現在不覺得他的表情好笑了,我拿起包起身。
“對不起,我女兒還在家裏等我。我今天不能送你了,先走一步。”不等他回答,我便向外走去。沒關係,留白,我對自己説。這些事情,你見得多了,沒關係的。回家就可以抱着茉莉睡了,快回家吧。
凌晨三點,突然醒來。整個屋子靜悄悄的。只有冷氣機微弱的聲音,還有另一間房隱約傳來父母的鼾聲。在被子裏蜷起身子,突然感覺無限淒涼。都怪那個叫楚承的男人,我已經很久沒有半夜醒來了。而且一旦醒來,就怎麼都難以再次入睡。夏日還好,如果是冬天,會不由自主地無限懷念身邊有一個人相伴的日子。即使只是醒來時聽到身邊人呼吸的聲音,即使只是為了那一點點肌膚相貼的温暖,意志力稍差的人,只是為了這些,就可以不顧自尊地想留下身邊的人。
什麼都不要想,留白。我睜着眼睛,等待天亮,現在是夏天,凌晨五點不到,天就會放亮了。我有經驗,等天亮了,這些脆弱的念頭就會隨着陽光一起走開的。等天亮了,一切就會好的。
“姐姐,昨天后來怎麼樣?”每次打開電腦,最先跳出來的一定是喬的問候。
“有什麼怎麼樣,你就把我丟下一走了之,我們當然是吃完就散了。”我不想多談論昨天的事情。
“我知道,楚承這個人真得很無趣的。可是他的條件也是真得很優。你不知道,他和我一樣大,但是他們家噢,在加拿大做房地產生意的,超級有錢。我們很難遇到這種有錢人的。”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回想昨天,原來這個男生,只有26歲,26歲的男人,什麼都是新鮮的年齡,這樣的人的世界,離我太遙遠了,根本是兩個星系。
“他沒有留你的電話嗎?”喬在那邊擠眼睛,“我看到他很注意你哦。”
“怎麼會,我和這種人,最多是一面之緣,以後沒機會再聯繫的。”我合上電腦,打算去健身。
“茉莉,要不要和媽媽一起去游泳?”
“不要,我和外公外婆一起去挖沙。”茉莉從客廳跑過來,仰着雪白的小臉,提着一兜挖沙工具,向我獻寶。
“不陪我哦,媽媽一個人呢。”我笑着蹲下身子,做勢擰她。她咯咯地笑做一團,我突然抱緊她,把頭埋在她肩膀上。
“怎麼了,媽媽?”她軟軟的聲音傳過來。
“沒什麼,讓媽媽抱一下,我愛你,茉莉。”
“我也愛你,媽媽。”
做完一個小時的瑜伽,我走到休息區一邊擦汗一邊選雜誌。手機響起短信的聲音,我隨手打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是楚承,今天晚上有時間嗎?想跟你聊聊。”
楚承?我腦海當中立刻浮現的,是他一臉深思的表情。他這個一百零一號表情給我印象深刻。這個人又想跟我談什麼?我還以為昨天告訴他我的情況之後,他就會像偶爾造訪我這個世界的外星人口,萍水相逢,再不相聚了。畢竟我和他的距離,也相差太遠了。
信號又響起:“我在昨天我們分開的地方等你,你什麼時候可以到?”
我瞪大眼睛,不是吧。這個人怎麼自説自話到這個地步,他沒有想過我會不去嗎?還是這種男人自信心爆棚,覺得只要是個女人,他勾勾手指就會向他飛撲過去。
我撥電話,決定和他説清楚。電話接通,他的乾淨的聲音在那頭響起。
“留白,你在哪裏?”
“我在健身,還沒完。有什麼事嗎?”
“我可以等你,有話想當面跟你説。”
我翻白眼,雖然認識這個人不過第二天,但我發現自己已經很適應他處事的方式。他是那種根本不管其他人的想法,自己決定的事情就照自己想法做下去的人。而且雖説他是個中國人,但是察言觀色這種高難度的能力,這個人絕對沒有。難道他沒聽出來我話裏的意思,就是我不想見他嗎?
“我很累,健身完只想回家吃飯。”我只好也直接了當,不用和他客氣了,他聽不懂。
“你在哪裏健身?或者我開車來接你?今天我有開車,健身完就吃飯,會肥。”
“你究竟想和我説什麼?很重要嗎?”我服了,跟這種人説話,是一種折磨。
“很重要,可以嗎?”
“算了,我半個鍾以後會到那裏。你等着吧。”我投降,既然他如此堅持,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去聽聽他究竟想説些什麼也好。
把車停到熟悉的角落,我拉上手閘,拔出鑰匙。這是一個高級住宅區邊的小巷,一直是靜悄悄的,偶爾有孩子和老人走過,夏日的濃蔭下,瀰漫着淡淡的樹葉的味道。我坐在駕駛座上發呆,為什麼我會答應再見他。我不想欺騙自己,這個叫做楚承的男人,對我有莫名的吸引力。我對他有感覺,心裏有些蠢蠢欲動。否則昨晚,我也不會半夜醒來,沮喪莫名。如果我還是當年那個未婚的單純女子,現在一定是心中充滿喜悦,去赴這一個約會。可是現在,我已經知道這感情世界的潛規則。他年輕俊秀,出生富貴,是所有女人眼中的鑽石級男人。我呢,已經到了盛極而衰的年齡,離婚帶着茉莉,雖然表面看來衣食無憂,其實心裏清楚,只是掙扎求生,不願讓自己沉淪而已。他要和我説什麼?有什麼意義,我和他,是兩根平行線,永遠不可能有交叉,也不會有任何結果,那何必有什麼瓜葛?徒增自己的煩惱。做人,有時免不了被人羞辱,但是明知不可能,還去自取其辱,又何必呢?一瞬間,我心灰意冷,只想開車離去。卻聽到自己的手機鈴聲,在安靜的車廂中響起。
“留白,為什麼不下車?”他的聲音好像很近。“你不是想逃走吧?”
我倉皇回頭,看到他慢步從巷口走過來,臉突然紅了,好像大學時想從教室後門提早溜走,卻被老師抓了個正着。
“你怎麼知道我車停在這裏?”我開車門下車,有點尷尬,沒話找話説。
“我在café看到你開車過來,轉進這個小巷。真是個好地方,你怎麼找到的?”
“我是在這裏長大的。怎麼?有什麼話想跟我説?”
“我們去吃飯吧,我現在很餓,你來得太晚了。”他一連無辜地看着我,好像全是我的錯。
我嘆息,一個男人如果擅長於對女人露出這種表情,那他在感情路上一定一帆風順,很少有女人會拒絕得了。“想吃什麼?我剛健身結束,你剛才説的,健身完吃東西,會肥。”
“有什麼建議嗎?我才來上海,一個月都不到。你指路,我開車。跟我去取車吧。”
我瞥了他的側臉一眼,要我選?突然有點壞心眼,“我們去吃日本菜吧,華亭賓館的火烈鳥,Saximi做得很正。”
“好啊,告訴我怎麼開?”他帶我走到咖啡店前,打開一輛商務車的車門。“你經常去吃嗎?”
我暗罵自己無聊,人家是富人,怎麼會在乎你這點小心思。坐上他的車,我從包裏掏出筆記本,告訴他地址,打電話定位。他饒有趣味地看着我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地址電話:“你習慣把餐館都記下來嗎?看上去有很多。這些你都去過?”
“不,只是習慣。大部分是隨手記下的,去過的地方,我會打分。”
“這家是三顆星,分數很高。上面那家就只有三角,是不是因為味道很爛?”他指點着。
“不是,因為在那家吃飯的時候,茉莉被湯燙到。”我合上本子,不想讓他多看。
“你有很多屬於自己的符號阿。”他微微笑。我有記錄每天發生事情的習慣,不過在本子上都是簡簡單單的符號,只有自己能懂。我還有更荒謬的習慣,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寫mail到自己的郵箱。可是這些都是我的秘密。為什麼這個才見過兩次面的男人,老是讓我不經意講出自己很隱秘的一面。
“你的女兒叫做茉莉?”他語氣淡淡的,“很好聽的名字。”
我戒備地看着他。
“你對我説的話,讓我很吃驚。昨天晚上,我一夜沒睡。一直在想着那些話。”他並沒有等我的回答,自顧自地説下去。“留白,你很有魅力。懶懶的,好像萬事都不care的樣子。説起美食,頭頭是道。又很維護自己的朋友,一説到你不爽的事情,表情就變得劍拔弩張,真得很可愛。你從一開始,就吸引我。雖然講話有點尖鋭,其實你心裏是很柔軟的。我説的對不對?”
我啞口無言。只能愣愣地坐在旁邊。
“你跟茉莉説話的時候,聲音很温柔,和跟我辯論上海女生的時候完全不一樣。那麼甜蜜,可是這種甜蜜,普通朋友是看不到的。我沒有和單身媽媽交往過的經驗,不知道在國內其他人會怎麼想,但是我真的不在乎那些。我今天約你出來,只是把昨天的問題再問一次,你願意和我約會嗎?”
我的大腦一片暈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餐桌前坐下的。留白,你清醒清醒,另一個我在心裏大叫。不要因為這個男人的幾句話就發花痴,你不是什麼灰姑娘,這個世界上也沒有灰姑娘。可是,我內心無限掙扎,我已經有一個世紀,沒有享受到這種感覺了,有一個這麼優秀的男人,知道了我的真實情況之後,在我面前坦蕩蕩地説自己不在乎,要求與我約會。現在他就坐在我面前,低頭看着菜單,年輕俊秀的臉,神態自若。人説富貴養人,我是相信的。一般這個年齡的男孩子,絕不可能像他這樣意態悠閒,萬事安然的樣子。三十不到的男人,大多數浮躁不堪,為了不知所云的事情庸庸碌碌。三十以上的,又被歲月摧殘得油滑過頭。如果説我完全沒有心動,那是在騙鬼。可是,如果明知沒有結果,還要開始,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留白,你在想什麼?”他合上菜單看着我。
“我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跟你説過。我已經28了,比你大。你需要再考慮一下嗎?”
他睜大眼睛,瞪着我,半晌以後才開口:“留白,你真狠。”
“怎麼了?”我突然覺得心情稍好,也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給他看。
“你怎麼可以,在短短的兩天之內,一而再再而三地説出這麼讓人震驚的話。第一次見面,就吃生牛肉的你,我要求和你約會,就當着我的面打電話給你的女兒,告訴我你離過婚,帶着孩子。讓我失眠了一個晚上,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再問你一次,你居然回答我你比我還要大兩歲。你還有什麼沒説的,一起説完吧。”
“沒有了,我都説完了。”他説這些話的時候,好委屈,讓我不由自主笑起來。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下意識地開始躲閃他的眼神。
“你應該知道,我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最好的選擇,也就是做對普通朋友。至於其他關係,不應該發生,也不會有結果。我這麼説,你夠明白嗎?”我壓低聲音。
“我不明白。”他嘆息,“留白,你剛才笑了,你的笑容,好温暖。”
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回答?可是,為什麼我的心好像被撞擊了一下,酸澀難當。我不是那個一直保持微笑的留白嗎?可是那層笑容,有多虛浮,只有我心裏知道。真正的笑容,已經離我遠去很久了,現在這個男人,説我笑得好温暖。怎麼辦,我好像變得軟弱了,這個男人,實在太危險了。
“我不想再來一次了。一個人被拋下的感覺,太痛苦了。”我喃喃地説,也不管他是不是聽得懂。
“不開始,怎麼知道會不會有結果。這世上還有人吃飯的時候被噎死,但是因為這個,我們就不用吃飯了嗎?”他對我笑,“不用害怕,留白,你把自己關起來多久了,試着出來透透空氣吧,這個世界沒你想得那麼糟糕。”
我為他的話暈眩,事情好象向我不能控制的方向發展開去,殘存的理智還在掙扎,可是我的心,已經感動得一塌糊塗。我向他軟弱地點頭,看到他的笑容突然加大,這一刻,我知道自己平靜的生活,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