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的一笑,紫千豪有些乏倦的道:
“其實房兄,練就殺人的本事,在我個人的感受來説,並不覺得有任何愉快,更缺少那股子榮耀感……”
房鐵孤眯着眼道:
“但在那一行優言那一行,可不是?”
紫千豪無可奈何的笑笑,沒説什麼,房鐵孤又道:
“方才少兄,你所施展的那一招怪異劍法,可就是昔日收拾了‘南劍’關心玉的一招?”
微微頷首,紫千豪道:
“不錯,就是此式。”
嘴裏“嘖”了兩聲,房鐵孤讚道:
“簡直凌厲兇猛到無以復加了,而且那種劍式的顯露方法,如非親見,真叫人不敢相信,以一個人的力量和動作來説,怎麼能夠在斗然間幻化出這麼多條幻迷的影子來?又怎麼能在瞬息裏將一把劍揮灑出這麼廣泛又密集的芒彩來?宛如千百個人在同時進行者一式奇黨的招數一樣,又好像千百個紫千豪在以一個動作攻擊敵人!我實在無法聯想其中的奧妙精詭所在。少兄,你在“劍”之一道上的的確已登臨至善之境,天下雖大,恐怕無出其右了!”
剛好苟圖昌走了出來,聞聲笑道:
“房掌門,如果我們老大的‘大魔刃’劍法精奧要被你知曉了,你也成為“魔刃鬼劍’啦,我們還能吃這獨份?”
呵呵大笑,房鐵孤道:
“笑話笑話,就算我能以勘解紫少兄的劍法奧妙吧,卻也得耗上一段長久的歲月去苦練呀,不論我有沒有這份資質、秉賦、天才,光這練刻的日子,算算,只怕待到有成,我也早就老邁得不能動彈了!”
紫千豪笑問苟圖昌:
“那四位尊者,可有留着口氣的!”
搖搖頭,苟圖昌道:
“沒有,全死翹了!”
咧開大嘴,他又道:
“老大,你這一記煞手施展出來,幾時還有個完整的人留着?如果有人沒死,那才叫奇怪哩!”
房鐵孤笑道:
“剛才根本不用去察看,光瞧他們那種倒地的恣態,便曉得不會有活口留下了,混江湖混了這多年,別的經驗沒學着,至於辨別死人活人,卻差不多在道上闖久了的夥計們全有心得,那四位尊者以那種模樣栽倒,用不着上去細察,我便知道這四位仁兄俱皆上道了!”
苟圖昌嚥了口唾液,道:
“‘紅袍七等’四頭兒費蒼相最是乾脆,在胸上一連排列着五條劍印,劍劍俱透入心臟,大約他沒受什麼痛苦就斷了氣,應大啓比較慘,自喉頭至小腹,一連中了十劍,劍痕斜着自上而下,應開肉綻,肺臟橫流,連臉孔全被弄得不像是他了,那包祿只捱了六劍,但卻全是對穿而過,他滾在坡下,經我們拖了上來後,早就混身冷絕了,乖乖,大概他血流得太多,從外面看,混身肌膚除了染紅的是血,其餘的部位都泛了青。青的灰白、青得發綠,委實驚人,曹少成還坐在那裏,被老大開腔破肚了!方才我過去察看他時,淌在地面前的一大堆腸子還在蠕動呢!”
幹呃了一聲,房鐵孤忙道:
“行了,苟老弟,不知道你看得意恁般仔細!”
舐舐唇,苟圖昌道:
“這是我的責任,掌門,我也並不願意親近這些屍體!”
紫千豪朝四周一看,道:
“叫他們把費蒼柏幾個人的屍體埋了吧!”
點點頭,苟圖昌回頭發出號令,十幾名孤竹弟兄立即開始在斜坡那邊覓地挖坑,轉過臉來後,苟圖昌道:
“老大若依我的性子,乾脆,將這四個王八蛋的屍駭丟下絕淵,既省事,又俐落,犯着不為這幾個狗操的麻煩!”
紫千豪平靜的道:
“你錯了,圖昌,仇恨應該有一個終結,當放人活着的時候,我們當然要和他們爭執;但仇敵業已死亡,其中的糾葛也就自然消失了。一個人死去,他的生命一切行為也就告終,我們不能去向一個沒有知覺,意識,與活動力的屍體算賬!如果我們再毀壞對方的遺體,侮辱對方的殘骸,那就是我們太偏激和狹窄了……”
苟圖昌咕咕道:
“老大,有些時,你就是過於仁慈,過於講理,大家如果全像你,天下早也太平多了!”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
“別發嘮叨了,圖昌。我還得為你的機警反應與聰明才智喝聲彩呢!”
得意的一笑,苟圖昌道:
“怎麼樣?老大作的這位二當家不含糊吧?”
紫千豪讚許的道:
“果然不錯!”
房鐵孤有些迷惆的道:
“怎麼回事?”
笑了笑,紫千豪道:
“在我跳崖之前,不是曾經交待了囹昌見格“身後’之事麼?在我支持他的那幾樣事裏,最後一份我便點醒了他,暗示我這跳崖之舉是個障眼法兒……”
回憶着,房鐵孤道:
“老實説,我卻想不出你在那一份享暗示了他。”
哈哈一笑,苟圖昌道:
“掌門,老大不是在最後叫我好好愛惜他那副掛在山上‘不屈堂’二樓裏的巨畫麼?老大還説,見了畫就如同見了他一樣?”
房鐵孤道:
“是的,但其中又含着什麼暗示?”
苟圖昌笑道:
“你再想想看,掌門,老大交待我的時候是怎麼説的?”
思索着,房鐵孤道:
“他就叫你妥善愛護那付畫嘛,那裏還説過別的?”
搓着手,苟圖昌得意洋洋的道:
“你再回想一下看,掌門,老大是不是説叫我好生愛惜他那付叫做楚霸王‘破釜沉舟圖’的畫?”
連連點頭,房鐵孤道:
“不錯,紫少兄當時確是這樣説的。”
苟圖昌笑道:“好,關鍵即在老大這付畫的名字上了。”
房鐵孤忙道:
“怎麼説?”
神氣的朝着業已站在四周的幾位大頭領張視了一遍,苟圖昌慢條斯理的道:
“那忖畫,實際上不是‘破釜沉舟圖’而是‘霸王別姬圖’,因為掌門你尚不太熟悉來本幫堂的各處的佈置,所以聯想不到其中的妙處,但是,我們自己的弟兄怎也除了我之外全未猜了,卻頗令我驚異!”
一邊,祁老六忙道:
“二爺,我也想到了,那付畫不是“破釜沉舟圖“,而是“霸王別姬圖”。當時,我就覺得有點不對……”
一閉眼皮子,苟圖昌問:
“什麼地方不對?”
祁老六道:
“畫名不對呀!”
苟圖昌問:
“既然你覺得有點不對,怎的沒想到這就是老大的暗示呢?”
禁不住黑臉-紅,祁老六結結巴巴的道:
“呃!我,我還以為……以為是老大一時悲切過度,情緒激動太甚,連他那付最喜愛的畫也搞不清名字了……”
一下子大笑起來,苟圖昌點着祁老六的腦門:
“説你他媽的是個豆腐渣腦子吧,你還硬不服氣。老六,你真他媽是個楞頭青!”
祁老六不服的道:
“我能查覺這一點業已不易了,還有連這句話都沒槁清楚的呢!”
怪叫一聲,藍揚善道:
“胡説,咱也聽出這句話內中有物……”
一斜眼,祁老六道:
“那麼,怎的卻沒想到其中含有何物?”
呆了呆,藍揚善吶吶的道:
“咱正在琢磨哩,情勢變化得太快……”
“熊臂”罕明卻憨氣十足的道:
“我可沒發覺出大哥有些什麼晗示,我只在想,大哥如果一死,我也絕不活下去了……”
貝羽也老老實實的道:
“當時,大夥全急瘋了心,除了怎生能留住大哥的法子之外,別的,誰還有空去猜測?”
蘇家兄弟中的蘇言笑道:
“我哥倆卻並非不夠聰明,只因為我們全在後頭,大哥講的話,多少有點聽不清啦……”
苟圖昌哼了哼,道:
“一説起來像是全有理由,其實都不夠機智,反應也不夠快,你們聽着,我這裏就給你們上課,也好叫你們多增點見識!”
雙手叉腰,這位孤竹幫二當家大刺刺的道:
“當老大交待我,叫我好生愛惜他那付‘破釜沉舟囹’時,我立即猜到老大的心意是表示他的跳崖之舉乃同計謀,否則,老大素來沉着鎮定,冷靜精細,他斷不會連他最喜愛的那付畫名也搞錯了——縱然在任何危急關頭,老大也不會弄錯這一點,易言之,老大説錯了畫名,乃暗示他的行動中含有他意。也就是老大存心説錯畫名提醒我的注意,接着在畫名中,老大也表現他的高度智慧,你們知不知道,‘破釜沉舟圖’的意義後面藴寓着一種什麼樣的精神?”
四周的孤分好漢們全面面相視,作聲不得,連房鐵孤也是搜盡枯腸,想不起那所謂“破釜沉舟圖”的背後又有什麼獨特的含意?
嘿嘿笑了,苟圖昌以一種權威性的話聲啓口道:
“所謂,破釜沉舟的典故,乃是楚霸王項羽欲教‘鉅鹿’悉引兵渡河,沉其舟舶,破其釜前,以示其決心其中,暗寓着一個意義——‘置之死地而後生’,你們想想,老大故意告訴我這件實在並沒有的‘破釜沉舟圖’的事,豈非暗示我他那取‘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心意?這種心念,正好與他對冒此性命之危而圖,敵以求取大家生機的情況相吻合,前後連接一想,不就大澈大悟了?”
於是,穎悟之色浮上了每個人的面孔當然,在大夥的頓然僚悉裏,更加榮有一抹由衷的欽佩,房鐵孤一伸大姆指:
“苟老弟,難得你反應神速竟能連想貫通,而紫少兄更令人服貼,他卻想得到以這個典故來暗示作他的計謀!”
祁老六喃喃的道:
“在那種要命關頭,換了我早就急糊塗了,那還想得到以這些斥腐典故來啓發別人?”
藍揚善眉頭一皺,道:
“所以隨你就只能扮演個小角色,登不了大雅之堂!”
祁老六反唇相譏:
“媽的皮,你別説我,再怎麼暈,我也比你強,想當年,在黃河上下,我姓祁的可是一跺腳翻江倒海的人物,那時,坐的是大虎皮交椅,執的是黃金令箭,操生殺之權,握水路命脈,可神氣着呢!”
“哇”了一聲,藍揚善道:
“少在咱面前炫耀,你以為咱是幹啥的?咱自白山黑水開始,走南闖北,過三江五湖,會盡天下好漢,咱一條金剛杖,明堵奸商,暗砸肥羊,過的是優遊歲月,享的是酒肉生活,一人佔山,一人為王,睡下一根,起來一身,向煙林喊嘯,朝雲海叱喝,嘿嘿,更威風八面!“
祁老六不屑的道:
“説穿了,肥頭.你不過只是個敲悶棍的罷了!”
掙紅了一張臉,藍揚善急道:
“咱,咱是獨腳大俠!”
嘻嘻一笑,祁老六道:
“你少他媽在那裏賣起道號,俠?什麼俠?”
苟圖昌大聲阻止他們吵鬧下去,呵斥道:
“一天到晚淨曉得吵,怎不多用點心思到傍的地方?學學我,包你們竅門也多開幾個!”
紫千豪笑道:
“圖昌,我們也該走了吧?”
這時,恰好“斷流刀”伍桐奔了過來,氣吁吁的道:
“大哥,那幾個龜孫全埋下地了,我們是不是現在就走?”
點點頭,紫千豪道:
“下令列隊登程。”
伍桐躬身答應,邊笑道:
“大哥,今天這一戰,我們全都變成看熱鬧的了,從頭到尾,全是你老一個人在比劃。”
紫千豪笑道:
“那還不好?你們多歇者點。”
搖搖頭,伍侗道:
“滋味卻太不好受,大哥,你不知道,你在跳下絕崖之前,那種慷慨悲壯的模樣,就和真的役有分別我們大夥全震驚得心都不會跳啦,只想到你一跳,我們就跟着往下跳,都不用活了……”
苟圖昌道:
“還不是我壓制住了你們這種呆想?等於救了你們的性命,要不,老大一跳之下馬上飛撲回來,你們跟着一跳呢?恐怕就一個也回不來嘍!”
一邊,祁老六道:
“我們跟着老大這麼久了,卻還不曉得老大有這一手呢,演技演得比第一流的角色都逼真……”
紫千豪笑罵道:
“不要胡扯,圖昌,下令啓行。”
很快的,在苟圖昌的一連串命令下,數十名孤竹兒郎全已登鞍上馬,紫千豪仍然一騎當先,牢領着隊伍,站着狹窄的山道緩緩往前行去。
落後一個馬頭的房鐵孤忽然開口道:
“對了,紫少兄,我想起來了……”
回過頭,紫千豪笑道:
“想起什麼來了?”
房鐵孤若有所思的道:
“在你聲明同意跳下深淵的時候,我不該那麼盲目衝動,幾乎壞了你的大事,其實。我只要仔細一分析,便可以發現你的用心……”
笑笑,紫千豪道:
“説説着。”
房鐵孤道:
“除了苟老弟所説的,你在那副圖畫上的主要暗示之外,另還有些小細節可以影射出你的心意來……”
紫千豪有趣的道:
“譬如?”
咳了一聲,房鐵孤道:
“譬如,你未曾交待你的坐騎怎生處置,你的未來夫人方姑娘應如何善待,你的信物放置何處等?這全是異常重要的事情,以你的個性來説,是斷不會含混略過,或者追忘不提的……”
紫千豪微笑道:
“是的,這的確是些小破綻,但一般人往往不會注意,假如“紅袍七尊”也這麼仔細的話,可能就瞞不過他們……”
房鐵孤打了個哈哈,道:
“他們根本還不曉得你和方姑娘的事呢?”
眉宇舒展,紫千豪道:
“當然,就連我們自己人也有些不曉得的……”
監視着周道山色,房鐵孤道:
“少兄,如今只有一椿心事了,這-心事一了,就會有一段長長的平靜日子好過啦。”
紫千豪若有所思的道:
“你是説……‘血狼星’單光?”
點點頭,房鐵孤道:
“正是他!”
低喟一聲,紫千豪道:
“這是個鬼,邪惡的,歹毒的厲鬼!”
房鐵孤沉聲道:
“聽説此人非但武功強悍,尤其心思慎密,行動詭異難測?”
紫千豪道:
“是的,更可恨的是單光這人毫無理性,毫無道義,毫無仁恕觀念!只要達成目的,什麼齷鹺卑鄙的手留他也肯用!”
用手指纏繩,房鐵孤道:
“若是仍有機會再圈住他一次。少兄,我們就永遠不使他逃出去!”
苦笑一聲,紫千豪道:
“這個念頭我比你更迫切,這個決心,我也比你下得更堅定,房兄,但願是如此的了!”
悠悠的望着遠山積示空蕩壑谷,紫千豪輕輕的道:
“在單光手上,房兄,染滿了我孤竹一脈弟兄的鮮血,他身上,揹負着多少孤獨,弟兄的人命,很少人像我這樣的痛恨他……就在我面前,他曾使我眼睜睜的看着我的手足弟兄被凌遲碎剮,血肉橫飛……他任他們修號哀叫,輾轉呻吟,卻在他們嗥似的在笑聲中像殺死一頭畜生段的殘害了他們……”
咬咬牙,房鐵孤道:
“這三八蛋!”
嘆息一聲,紫千豪道:
“我只要能接着他,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他誅除!”
房鐵孤安慰着道:
“你會接着這廝的……”
紫千豪低幽幽的道:
“那種滋味,房兄,你只怕很少嘗過——那是-種煎熬,一種負擔……再在我想起單光這個名字,就好像是一張克服在眼前向我嘲笑,向我諷嘲,每一想起他,無論何時何地。我便宛若聽到了那些死去的弟兄們的哀號及慘叫,便似是看見了他們那種血糊糊悽怖之狀……他的名字有如刀在剜我,針在扎我,聲在罵我……夜裏,多少次夢噩是他造成,多少次的悚然驚醒是為了他的來臨,他像是一個邪惡的鬼魂,處處陰沉,處處纏着人心……”
長長吁了口氣,他又道:
“我知道如何去解除這兩心頭上的枷鎖——或威脅,我更知道如何使我的內心獲得平靜,除了將他消滅,沒有任何其他方法。”
房鐵孤低聲道:
“姓單的逃不掉的,少兄……”
澀澀的一笑,紫千豪道:
“為了搜查他的蹤跡,我已動用了我所有的方法和力量。但是,至今沒有效果,好像他隨時可以消失,也隨時可以出現一樣,那麼為所欲為,來去無影,而他又從不正面和我碰,每一次當他出現,全是找我們的暗處下手,或多或少造成我們的傷害和損失……”
忽然,房鐵孤問:
“少兄,我們出來的這幾天,姓單的會不會真找上‘傲節山’去?”
抬抬頭,紫千豪道:
“很難講,這人捉模不定,不過山上有熊無極在,就算他果真摸上去了,在純功夫上説,熊無極可以罩住他,而他主要對象是我,我不在山上,他肯不肯己這個險卻大不一定……”
房鐵孤恨恨的道:
“這小子簡直不是個人種!”
紫千豪默然無語,神態中,又陷入了沉思,他的雙眉糾結着,兩眼迷漫,田唇緊閉,似是又衣考慮着某一-令他煩惱的事情……
騎隊順着狹窄的山道被蜒向前,或向高處攀,或往低處落,轉過一道山彎,又是一道山彎。層山羣峯,俱是皚皚積雪,山中行跡,十分空寂冷蕩,他們緩慢的,謹慎的前進着,他們知道,不用不久。就可以行出這片起伏重疊的山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