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同女王一般,總是那麼強,那麼堅定獨立,看上去誰都不需要,什麼都不缺。雖然走進了他的世界,可是她身後卻仍有廣闊天空,她隨時都可以一回身,將他獨自留下,繼續自在飛翔。
葉齊眉沒有再試圖聯繫成志東,他也沒有聯繫她。
照常上班、生活,一週之後,一切都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但是她心裏知道是不一樣的。
她開始失眠,不敢一個人獨處,獨自開車的時候會因為陽光刺眼而動不動想流眼淚,看到街上有情侶親密地牽手走過就趕緊調開眼睛,然後再固執地瞪着他們的背影。
她不知道這是種什麼感覺,難道這就是傳説中的失戀?可是至今她對他最後離去的那一幕還沒有真實感,一個星期,已經足夠讓他飛到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她卻連猜測他是否還在這個城市的興趣都沒有了。
沒有胃口,不想吃東西。她在一週之內急劇地瘦下去。自從李芸在他耳邊囑咐過她需要人照顧,藺和每天都花了十二萬分的心思注意着她,一開始勸她多吃,到後來終於忍不住,強制性地拉着她出去進餐。
每天走出事務所大樓就看到熟悉的車子,葉齊眉的第一反應是皺眉,助理卻已經開始羨慕,"葉律師的男朋友真好,今天又來接。"
"他不是我男友。"那邊藺和已經下車走過來,看到她遠遠微笑。
"齊眉,上車吧。"
"藺和,我都已經沒事了,不是説了不需要再接送了嗎?"她沒法再解釋,看着小玫一邊對着他們笑一邊揮手離開。
"我是帶你去吃飯,你回家又是什麼都不吃,李醫生讓我好好照顧你。"
葉齊眉揚眉,覺得有些事情真的不能不説清楚了,"是她誤會了,你不需要照顧我。"
"齊眉,"藺和温和的臉在暮色中露出難得的堅定,"我説過了,我很樂意,你還要我再重複一遍嗎?"
葉齊眉抬頭正視過去,再怎麼麻木不仁,這兩天的心情再如何混亂糾結,這句話也讓她動容。不行,她現在哪裏有心情再周旋這樣的事情,快刀斬亂麻比什麼都重要。
"找個安靜的地方吃飯,我有話要跟你説。"
藺和笑了,嘴角彎起柔和的弧度,"好啊,地方我來定。"
葉齊眉不想為這事糾纏,她直接點頭。
結果他竟然把車直接開回家。下車的時候葉齊眉還在疑惑,不是説要去吃飯?難道他看到自己面色不善,預料到她等下會説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就打了退堂鼓?
真是那樣倒也不錯,他有這等察言觀色的本事,那還做什麼設計師,直接掛個大師的名號普度眾生就可以了。
"我先上去了。"她推門。
"等一下。"他率先下車,打開後備廂取東西。
葉齊眉已經走下車,看着他手中的大包小包瞪大了眼睛,裏面裝滿了新鮮的蔬菜,提在他手上感覺和他完全不搭,看得她想揉眼睛。
"你幹嗎?"
"不是説吃飯嗎?我問了李醫生,她推薦了幾道菜,説對你的身體很有好處,所以就準備了一點兒。上樓吧,還有一道湯我走的時候已經保温了,現在應該正好可以喝。"
"藺和,"她本來想坐下來好好談的,但此刻她再也拖不下去了。葉齊眉聲音一低,一字字地説得清楚,"你不能這麼做,這樣我會覺得很困擾。"
大樓下就是中心花園,盛夏裏草木葱蘢,透過扶疏的枝丫,圍牆是鏤空的雕花鐵欄,白色的歐式風燈每隔數米投下柔和的淡光。一輛車正快速開過來,這時突然剎住停了下來。
成志東坐在駕駛座上,腳踩着剎車,一動不動地望着某一個點呼吸困難。
他這一週過得異常辛苦。沒有辦法在上海耽擱,那天開車離去之後,第二天就飛了美國。
遠遠地離開她,飛到地球的另一邊,可是他每日夜不能眠,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她立在面前,眉眼冷淡,一字一字説得冰冷,"成志東,你仔細聽好,你的小孩已經沒有了。"
他一回想到那一幕,就會在牀上猝然心絞,輾轉反側。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那麼做?
難道她不明白他有多想要那個孩子,不明白他想要的不只是孩子,還有因此而帶來的與她永遠都不可能再斬斷的血脈聯繫嗎?
她竟然如此殘忍,只是因為短短兩天聯繫不上,就自作主張把一切扼殺在最初,把他的期待和歡喜一起扼殺在最開始的地方。
還有那個藺和。他腦海中反覆出現她凝視着他臉頰傷口的情景,難道她沒有看到,當時他心上的傷口已經嚴重到讓他幾欲崩潰、根本不能自持的地步了嗎?
到了美國就是連續幾天冗長的會議,董事會要求他回總部任職,有人恭喜有人表情叵測,他卻沒時間理睬,一味地滿心煩躁。
董事長已經年近七十,一直與他關係甚好,看出他情緒不對,會議結束後硬要他一同回家吃飯。
老夫妻倆在飯桌上勸得中肯,"成,這麼多年你飛來飛去,也該安定了。董事會這次的決議對你來説是最好的機會,亞洲區經濟增長已經放緩,回到總部你才能更好地發揮能力,你不是真的想要去非洲吧?"
他滿腦子都是她,哪有心情考慮那些,隨口回答,"非洲也不錯啊,你們瞭解我。"
董事長大笑,"不好意思,公司還沒有決定是不是要開發非洲,就算要,也輪不到你,因為你現在不適合飛來飛去了,你需要安定下來,解決一下該解決的問題。"
"什麼問題?"
"成,"老太太終於發話,聲音優雅,帶些打趣,"難道你沒覺得,一個男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發現生活中除了工作和運動,還缺點兒什麼嗎?"
"缺什麼?"
兩個老人相視一笑,一臉默契,"當然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他從來不覺得自己的性格會因為任何東西而改變,他活得很好,他不缺什麼。
可那是因為沒有遇到,如果真的遇到了,然後再失去了,他竟然真的會覺得自己變得不完整,變得有缺漏。
好吧,他認了,就算那個女人會讓他發瘋,他也認了。
他吸氣,站起身來告辭。
"還沒吃完,你去哪裏?"
"回中國。"
兩個老人滿臉疑惑,"現在?"
"對,你們不是説我缺了點兒什麼嗎?既然如此,我還是儘快去把她找回來吧。"
理解了,老夫妻立刻站起來歡送,順便祝福他一路順風。
他在飛機上想了很多,預計了無數種和她再見面之後的情景。他一秒鐘都不想再耽擱,一下飛機就直奔她家。
但是現在,一切促使他奔向她的力量都全盤逆轉,排山倒海般反向推拒過來,壓得他無法呼吸。
透過雕花鐵欄,他看到她纖細的身子立在那個男人身邊,仰頭和他説着些什麼,藺和雙手舉着滿滿的幾袋東西,隱約可以看到青葱的菜葉從裏面冒出來,他微微低着頭跟她講話,兩個人的姿態親暱,彷彿這城市裏隨處可見的歸家情侶、夫妻。
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成志東雙手還抓在方向盤上,十指用力,明明手下抓的是方向盤,但此時胸腔劇痛如絞,好像抓住的是自己的心口。
"齊眉,我是認真的。"藺和放下手裏的東西,伸手阻止她繼續説下去。
牆外突然有急剎車聲和喇叭聲響得急促,葉齊眉本能地側頭看了一眼,身子一動。
藺和有點兒詫異,一伸手沒拉住,眼睜睜地看着她轉頭往外飛奔。他想追過去的,但是順着那個方向看過去,竟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子,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開門下車,往自己的車後走去。
成志東,還是成志東。
明明一分鐘都不到,可藺和卻覺得時間漫長,葉齊眉奔跑的動作都變得像電影中被處理過的慢鏡頭,在他面前彷彿永無止境。
其實她跑得很快,臉色還是蒼白,胸口起伏,因為奔跑她有些氣急,雖然聽不到,可是想也知道她一定在急促地呼吸着,雙眼緊緊盯着前方的唯一目標,眼神急切。
這樣的葉齊眉,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葉齊眉,只可能為了一個人做出這種舉動,為了一個人露出這種表情。
手裏的東西變得沉重,邁出去的步子又收回來,藺和獨自站在原地苦笑。
每個人潛意識裏都覺得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每個人都覺得人生中自己是唯一的主角,可是到現在他才明白,或許在葉齊眉的世界裏,他永遠都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配角,她從來沒有將任何人與成志東比較過,能夠拿來相比的或許都已經不是愛情。
藺和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獨自上樓,臉上的苦笑還在,漸漸地也就淡了下去。
齊眉,或者是因為我沒有比他早一些遇上你,或者只是因為我不是他,既然如此,還是祝你幸福。
尖鋭的剎車聲來自一輛急轉進來的出租車,這時堪堪剎在成志東車後,司機按下窗伸頭大罵,"找死啊停在路口,車子好就了不起?你有本事橫着開。"
被這叫囂聲喊得回過神,成志東走到車尾眼光一掃,然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還有很多話沒罵出來,被他這麼一看,那原本梗着脖子的中年司機突然安靜了,把頭縮回去,急忙倒車消失得飛快。
明明是在空闊的街道上,可他覺得胸悶,想一個人待着,就算是開着車漫無目的地到處轉一下也好。沒關係,他一定可以找到一個能夠讓自己呼吸稍微順暢一點兒的地方,一定可以。
上車關好門,他低頭按發動鍵,放開剎車的時候車前輕輕一震,抬頭一看差點兒魂飛魄散,他一腳剎車踩得心臟都要從嘴裏跳出來了。
葉齊眉什麼都沒想,一直到跑到他車前,看到他低頭髮動車,她眉頭一皺,做出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舉動,一掌拍在鋥亮的車前蓋上,她的聲音很冷,"成志東,你給我下來。"
她在車前站得筆直,怒目直視,但臉頰兩側有不正常的紅暈,底色蒼白,氣喘吁吁的。才一週不見,她明顯瘦了一圈,脖子的筋絡都隨着她極力壓抑的劇烈呼吸隱約可見。
成志東,你給我下來。從來沒人用這種命令式的語氣跟他説話,可是她不同,如果是她,就不同。
他下車了,動作迅速,雙手用力,不管她如何反應,先牢牢抱住她,劈頭蓋臉地就吼了起來,"你瘋了你,差點兒被我撞死你知不知道,要是我沒看見你怎麼辦,要是我踩油門怎麼辦!"
他懷裏有熟悉的氣息,雙臂圈得緊,她本來就氣虛體弱,被他抱得胸腔裏最後一點空氣都給擠了個乾淨。葉齊眉雙手一邊用力去推,一邊還不服氣地吼回去:"閉嘴,你有什麼資格吼我,你憑什麼,成志東,你給我閉嘴。"
怒氣夾雜着許多不知名的情緒一起上湧,成志東騰出一隻手猛地打開車門,另一手握緊她的腰就往車上去。
幾乎是被扔到車廂裏的,葉齊眉震驚之餘伸腿就踹過去,腳還沒蹬出去,身子已經被他壓下來。他突然吻下來,唇齒相交,他緊緊禁錮着她的手臂,但皮膚相貼處她敏感地察覺到他的十指在不停地顫抖,齊眉掙扎了一下,實在掙不脱,第二次還想努力,但心頭一酸,她往後一仰頭,哭了。
她哭了。
淚水滾落,他與她的臉頰貼得緊,滾燙的淚水觸到皮膚時,他竟感覺像沸油流過,皮膚痛得撕裂。成志東一時驚恐失措,終於撐不下去,臉一側,埋進她的懷裏,什麼怒氣都沒了,"對不起,是我不好,原諒我。"
他是有原則的人,這件事直到如今他都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可是現在她在自己面前流淚,哭得傷心,一瞬間這世上所有的原則都不存在了,他無條件地道歉,只要她不哭。
淚水一旦流出來,就像開閘泄洪一樣,葉齊眉的心裏委屈到極點,聽到他的道歉反而更加傷心了,沒辦法讓自己停下來。葉齊眉雙手掩住臉,但哪裏掩得住,直哭得氣噎鼻阻,好不狼狽。
就算車門已經合上,但剛才那樣驚天動地一番,還是有路人好奇地看過來。知道她最不喜歡在人前失態,成志東一手攬着她坐好,然後轉身開車。
車速很快,兩邊的景物飛速後退,她一直哭,用手背抹眼睛,反覆用力,只擦得半張臉都是紅彤彤的,樣子比幼稚園的小孩還要可憐。
成志東有點兒手忙腳亂,倉促間不斷扯紙巾給她。她一邊擤鼻涕一邊哽咽地説:"停車,我要回家。"
白痴也知道這個時候停車的結果會是什麼,成志東裝聾。
"我叫你停車,聽到沒有。"葉齊眉抬高一點兒聲音,可惜哭成這樣,她哪還有半點兒氣勢可言。
車子最終在他公寓樓下停住的時候,葉齊眉已經停止哭泣,但一路上哭得太厲害,這時雖然淚痕擦淨但哽咽還在,身體坐得筆直,十指緊緊糾纏。
他住的是國際社區,現在已經是晚餐時分,車道上清靜無人,四周燈光柔和。
"齊眉……"成志東不敢打開車鎖,在駕駛座上側着身子,吐字艱難,"對不起。"
葉齊眉抬頭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動,聲音很輕但句子清楚,"不用。"
成志東的心又亂了,道歉她都拒絕,那麼他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她雙眼紅腫,睫毛上還有晶瑩的淚光,略略一抬眼,就是一層光芒閃過,"不用道歉,我也有錯。"
本來就説不出話來了,聽完這句,成志東更是當場目瞪口呆。
哭夠了,葉齊眉覺得很痛快。
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理智型的女人,處理感情也同樣條理分明。
她和他的相似之處太多了,獨身主義,忙碌不堪,生活充實。所以都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以為生活已經沒有缺憾,都以為多一個對方不過是錦上添花,以為自己終於找到那個志同道合的拍檔……只是拍檔而已。
合則聚,不合則散。
可這條路走到後來,發生了什麼?
不是一樣有折磨、分歧、矛盾?一樣會生氣,冷戰,然後放下自尊?
葉齊眉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失控至此,不顧矜持奔到他的車前,當街吼他,與他對吼,哭得像個孩子,哭完居然還覺得很痛快。
"寶寶……"成志東懷疑自己的聽力,遲疑後想確認。
"我道歉,還有些事情想跟你説,在車裏説嗎?我餓了。"她最後抽了一張紙巾,把睫毛上那抹光也一起擦乾。
沒有回答,他伸手過來抱她,力氣太大了,她在車裏尖叫。
社區裏道路安靜,轉到大路上也不見太多車流。
一排餐廳掩在花園中,靜夜裏玻璃幕牆透明光亮,遠望好像一個個小小的水晶盒子。
小姐看到熟悉的車停在路邊,笑嘻嘻地跑來拉門,"你們來啦,我們主廚剛才還在説,好久都沒看到你們倆了。"
下車時原本拉的是她的手,越往燈光亮處走,他的雙手就越是往上,到最後從肩膀到腰身一路摸索,成志東眉頭皺得緊,聲音都變了,"寶寶,你怎麼瘦成這樣,才一個星期你瘦得骨頭都出來了,誰虐待你?"
小姐在旁邊掩着嘴笑,實在不好意思,葉齊眉伸手打開,"別碰我。"
"我不碰你誰碰你,"坐下來翻着菜單他還在説,"難道你這個星期都沒吃飯?還有那個該死的鄰居,整天圍着你幹嗎?"
這個人説話前後跳躍,葉齊眉早就習慣了,她想開口,他卻側過臉跟小姐説話,一邊説一邊看她,又很快轉回去,隱約能聽到吸冷氣的聲音。
"別叫這麼多。"她耳邊掃到他的話就立刻阻止他,之前想説的都嚥了回去。
"別聽她的,我們這裏有難民。"他乾脆地合上菜單交給小姐,然後轉頭面對她。
在一起這麼久了,其實兩個人很習慣長時間地相隔兩地,別説一週,就算一個月見不到一次也屬正常,但這次短短數日,當他們再一次面對而坐時,卻感覺恍如隔世。
不説了,她蒼白消瘦,他也好不到哪兒去,不是一樣憔悴許多?
想解釋,又覺得千般解釋都是假。有什麼好説的?既然還愛着,任何理由都可以接受。
不過真的是對不起,是我錯了,其實都錯了,傷了彼此的心,結果只是加倍地傷到她自己,懲罰已經有了,多説已無益。
菜一樣樣端上來擺滿了桌,真的很餓,什麼都不説了,她埋頭開始吃。
他也沉默,西班牙的海鮮飯香氣四溢,蒜香麪包點綴着些許綠色香料,焗烤蝸牛下墊着金黃色的薯蓉。
用銀色餐刀在麪包的一面抹蛋黃醬,紅色的海鮮飯,叉子挑出肥嫩的青口貝,淡黃色蛤蜊,蝸牛殼裏沾滿醬汁餡,成志東不言不語,全都往她盤子裏堆。
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把各種各樣的東西堆過來,這樣的舉動決不是第一次了,可是這次的架勢太誇張了,完全一副不把她撐死不罷休的樣子。
葉齊眉覺得不妙,嘴裏還在喝湯,舉起一隻手瞪着眼睛阻止,含糊出聲,"別來了,我吃不下。"
"吃掉。"只有兩個字,他的表情嚴肅認真。
葉齊眉想瞪回去的,可是空了很久的胃和心一起被塞滿。她皺起眉毛,眼眶就酸了,害怕自己又堅持不住失態,頭一低,繼續埋頭吃。
洗澡的時候她在鏡前嘆氣,瘦得有那麼厲害嗎?像難民嗎?小心地摸摸肋骨,是有點兒,不過説見骨,太誇張了吧?
葉齊眉跨進淋浴房,水聲一起門就響了,她倉皇遮住身子,差點兒再次尖叫,"成志東,別亂來。"
他握着"大力水手"走進來,看了她一眼,眉頭皺得緊,"洗完出來吃東西,我叫了消夜。"
葉齊眉眼睜睜看着他走掉,一口氣橫在胸口半晌才吐出來。
還吃?她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最終躺下後他不説話,黑暗中隔着大力水手的T恤,雙手緩緩摸索,一開始以為他又要不管不顧地亂來,葉齊眉伸手去推,可是他固執地撫過她全身,然後將她翻轉過去,埋頭在她背後嘆息。
第三部分第68節:第八章你願意嫁給我嗎?(7)
他的臉頰貼在她的後背上,貼得太緊,氣息熱而沉,黑暗裏聲音模糊喑啞,短短的一句話,説得艱難無比,"寶寶,很痛嗎?"
葉齊眉想翻身,但他從背後抱得緊,她動不了。
她心裏原本想好的,明天要把那份報告給他看,要把機票給他看。身體當然很痛,而且委屈,這些天過得好辛苦,她的個性容不得什麼不清不楚,她要他知道始末。
可是此時此刻,這強大無比的男人在自己身後嘆息,雙手固執地抱着她不放,她沒法翻身,伸手握住他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臉頰上,突然又想起那個晚上,覺得冷,很想有人擁抱,這時被他擁在懷裏,感覺好像自己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齊眉不想説話,偏一偏頭,輕輕地親吻了他的掌心。
這一覺睡了很久。
以為自己會習慣性失眠,原來只是需要缺了的那一部分回來。她很快便睡得很熟,團起的拳頭輕輕落在他掌心,他的身體也同樣覺得滿意,自然而愉快地在懷中留出她完美的位置。
最後叫醒葉齊眉的是鍥而不捨的電話鈴聲,她的整個身體都被圈在他的手臂裏,動彈不了,她奮力去摸牀頭的手機,兩個手指尖堪堪觸到,終究還是拿不穩,半途跌落在地上。
葉齊眉推他,成志東睡眼矇矓地鬆手。她終於把電話撿起來接通,助理小玫的聲音急切,"葉律師,約好的當事人到了,你在路上嗎?她問還需要等多久?"
葉齊眉看看時間,然後手腕擱在額頭上呻吟,古人説紅顏禍水,動不動就要清君側,她現在深有感觸。
她急着起來穿衣服,他翻了個身,一把抱住她的腰。
"放手,我要去工作。"
"別去了,休息一天。"
"休息?我約了當事人,很重要。"
"別做了,我養你。"
她沒回答了,一隻手五指併攏很乾脆地摁在他額頭上,力氣還很大,摁得他往後一仰,就徹底醒了。
"你別做了,我養你。"這是她的回答。
晨光裏她秀麗的雙眼還微微泛紅,頭髮鬆鬆地散在肩上,沒有半點兒平時見慣的利落模樣。
成志東已經清醒了,知道自己説錯話了,但那是他的真心話。
齊眉是不同的,可他有時候真的很希望她和其他女人一樣,安心接受男人的疼愛,在家樂享悠閒。他不是什麼毛頭小夥子,既然這麼説了,那就一定能夠讓她過上最好的生活。
她如同女王一般,總是那麼強,那麼堅定獨立,看上去誰都不需要,什麼都不缺。
雖然走進了他的世界,可是她身後卻仍有廣闊天空,她隨時都可以一回身,將他獨自留下,繼續自在飛翔。
這樣的她……他會很沒有安全感。
葉齊眉利落地套上衣服,衣服有點兒皺,算了,她會合理解釋。再一次以戰鬥速度把自己弄妥當,葉齊眉急着往外走。
"等一下。"他動作更快,"我送你。"
"不用,我叫車,這幾天都這樣。"她拔着後跟對他説。
"你的車呢?"成志東一邊抓車鑰匙一邊扶住她的手臂。
"撞壞了,在修。"
他已經走到電梯前,聞言大驚,"撞壞?怎麼會撞壞的?什麼時候的事情?"
"車禍,你從菲律賓回來前兩天就撞了。"
"車禍!"在電梯裏聲音太大,有回聲,她捂住耳朵,用譴責的表情看他。
"你出車禍為什麼不告訴我,傷到哪裏了?"説完突然想起那天在她樓下看到的情景,成志東頓時啞了聲音,表情複雜,"齊眉,你……"
"是我自己的問題,那時身體不太好,又趕着去機場,才出的意外。"想起來還是很痛,但現在不是談這些的時候,她一語帶過。
"你去機場幹什麼?既然身體不好,你去機場幹什麼?"電梯門開了,她當先走出去,卻被他一把拉住。
葉齊眉皺眉頭,但是仰頭看到他的表情,心口又一酸,頭一側,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聲音很低,"我很擔心,想去菲律賓。"
她還想往前走,他無論如何也不放手了。
"我約了當事人,志東,志東。"她開始求饒了。
心臟痠痛,喉頭緊縮,他有一瞬間完全不能思考。
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要留下她,永遠的,不惜一切代價。
大廳裏安靜無人,保安在大門口好奇地看過來,他抱得緊,臉頰擦過她的,聲音裏夾雜着懇求,"寶寶,我們結婚吧,好不好?"
這不是她第一次聽到求婚了。
燭光晚餐,玫瑰花,師兄在餐桌上打開那個小小的絲絨盒子,眼神期待。
她的回答呢?
對不起,我不想結婚,我是不婚主義。
最後摔門而去的時候,師兄對她怒吼,"不婚主義?你少拿這種爛藉口敷衍我,葉齊眉,我等着看你這輩子都不結婚!"
這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這時候居然回憶清晰,絲毫不差。
她要怎麼回答?他是成志東啊,她的強盜,他是讓她快樂,讓她哭泣的男人。
"志東……"葉齊眉軟了聲音,伸手去推,但他不放手。
"你先答應我。"他姿態強硬。
好氣又好笑,哪有人這樣求婚的?這叫逼婚好不好。
她想再努力爭取自由,可是這男人的胸膛那麼暖,幾乎融化了她的身子,連帶她的心。她脖子一垂,頭正好抵在他的肩上。眼前如同海市蜃樓,過去與未來交錯奔騰,思緒翻滾,她應該自豪的,她收服的是一隻鷹。
"寶寶!"成志東忐忑起來,他抱得更緊了。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説什麼?"葉齊眉確認一下。
他像受了侮辱,皺起眉頭,"我在求婚,中文説錯了嗎?你知道我中文不好,講英語好不好?"
葉齊眉又想笑,極力剋制住笑意,可脖頸卻有點兒控制不住了,頭在他的肩上微微點了下去。
他懷疑自己的知覺出了問題,放開手握住她的肩膀,成志東伸長手臂直視,死死地盯着她不放。
身體一分開葉齊眉就清醒過來了,她揚眉毛,"別衝動,我們晚上再説。"
啊?這種回答?成志東倒塌。
葉齊眉心急火燎地趕到事務所,助理小玫站在門口張望,看到她一邊吐氣一邊跑過來,"葉律師,我還以為你又出事。"
成志東也跳下車,從背後一把抓住她,"別走得這麼快,小心跌倒。"
"我成年了。"葉齊眉早就恢復了正常,她反手甩去。
"午飯要吃,晚上我來接你。"
"你?等你忙完我爬都爬到家了。"
成志東被她氣死,又大聲,"我説了來接你,行不行!"
她已習慣了,沒等他開口她就去捂住耳朵,一隻手還在人家掌心裏,僅剩的一隻手捂也是徒勞無功。助理在旁邊看得花容失色,這情況……偷偷咬手指,痛啊,居然不是在做夢。
強盜先生終於離開,葉齊眉轉頭疾步往大樓裏走,小玫跟得努力,"葉律師,不用趕了,殷小姐已經走啦。"
她頓住腳步,嘆口氣,"是嗎?遲了這麼久她生氣也是應該的,那我上去打電話道歉,然後自己跑一趟吧。"
"沒有啦,她沒有生氣,只是説有點兒不舒服先回去了。對了,她説一會兒司機會過來接你去她家談。"
已經進了電梯,聞言葉齊眉側頭看了她一眼,"司機?"
"嗯。"小玫表情夢幻,用力點頭,"殷小姐很有氣質,穿得也漂亮,你看到就知道了。"
是嗎?小玫和她在一起工作幾年了,名流太太們見得也不少,難得聽到她這麼誇讚一個才見過一面的女子。葉齊眉一邊思索一邊走出電梯,進了辦公室就打開電腦翻資料。
剛打開這份委託的前期資料,內線就響了,是助理的聲音,"葉律師,殷小姐的司機到了,要讓她等嗎?"
屏幕上跳出基本信息,很簡單,只有一點讓她微微挑起眉,原來離婚是女方主動提出的,這位殷小姐,的確與眾不同。
她低頭回答助理,"告訴他我馬上來。"
説完她關上電腦,立櫥裏有備用的套裝,伸手取出來換上,走出去的時候抬手把劉海夾到耳後。
與眾不同的殷小姐,她也開始有點兒期待了。
是個女司機,開車的時候帶白手套,話不多。
葉齊眉也有心事,看着窗外出神。
車子一直往市郊開,大片的青綠,側邊有水道,空氣很好,她把車窗往下按一點兒,深呼吸。
"小心風大。"司機小聲提醒,貼心地放慢了一點兒速度。
"不好意思,張小姐,我關上好了。"
前面忍不住笑了,"這聽上去也太不習慣了,葉律師不用那麼客氣,叫我阿弟好了。"
"阿弟?"
"我叫招弟,大家都叫我阿弟。"
這樣的名字很多,隨口回答,"招弟,弟弟有嗎?"
"沒有,不過有盼弟和迎弟。"説完兩個人都笑了,然後嘆氣。
嘆完氣司機又開口,這次有點兒遲疑,"葉律師,打官司了就一定會離婚嗎?"
奇怪了,她從後視鏡裏直視過去。
"其實先生不錯的……"她小聲繼續,説到一半又覺得不應該,沉默了。
幸好已經到了,別墅區隱蔽在道路末端,大門開闊,車開到近前,橫杆自動挑起,保安在側邊敬禮,車道很寬,兩邊是大片草木,前面是一獨棟的大屋,然後再是大片草木,間隔很遠的距離才又是下一棟。
這個地方好,深夜夫妻爭執,就算是急怒之下殺人泄憤都沒人聽得到。
屋子的外面是淺灰色的,門口有草坪,種着花,盛夏裏粉白桃紅,很好看。車庫門自動打開,司機把車停好,有穿着白色工人服的阿姨迎出來,"阿弟你回來啦,太太在等。"
阿弟過來開門,"這是張姐,葉律師請下車吧。"
張姐明顯比阿弟健談得多,從車庫側門走到大屋,張姐説了一路。
"律師小姐,你勸勸我們太太,不要離婚啦。哪一對夫妻不吵架,先生就算有錯,也可以改的啊。夫妻都是冤家,大家讓一步不就好了?"
葉齊眉感覺有點兒不可思議,一般當事人如果決定來請她,基本上都已經到了水火不容,反目成仇的地步了,這家倒好,還沒見到當事人,就有兩個人在她耳邊勸和。
會客室門虛掩,她還沒走進去就聽到女聲,"是葉律師嗎?請進來坐。"
會客室另一面是通透的玻璃排門,屋後有花園,融融綠草平緩鋪開,一直延伸到一汪平靜的湖水中。房間裏陽光充足,有修長的身影從沙發前立起來,率先伸出手來與她相握,十指有力,指尖微涼。
齊眉正視這位殷小姐一眼,小玫的話得到證實。
短髮,臉龐秀麗,下巴略略尖圓,與她對視的時候眼光平靜,完全看不出是個正在經歷婚變的女子,果然很有氣質,是她欣賞的那種。
"你好,我叫殷如。"她微笑,然後示意她坐。
"你好,我是葉齊眉,今早我遲到,耽誤你時間了,不好意思。"點頭回答,葉齊眉先道歉。
"沒關係,現在的我就是時間多。"她微微苦笑,讓張姐給她倒茶。
"我看了委託,能具體説説起訴的內容嗎?如果是財產問題,有沒有協議?"
"財產不是問題,我只是希望能夠儘快判決離婚。"
"對方不同意嗎?"
她沉默。
也是,你情我願還請什麼律師。葉齊眉想了想再問,感覺有點兒殘忍,不過這是必要程序,"有沒有家庭暴力?"
笑了,殷如的袖子寬大,柔軟地覆在腕口,這時輕輕掠開,"這個算嗎?"
一圈紅痕,還很醒目,葉齊眉皺眉,"其他地方呢?有沒有去醫院驗傷?這個可以作為證據。"
外面傳來腳步聲,很快很急,然後門被大力推開,嘭的一聲響,"殷如,你想都別想!"
葉齊眉被嚇到,下意識地站起來轉身。
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衝進來,步子很大,氣勢洶洶地幾步就到了她們倆面前。
感覺不妙,她搶着開口,"先生,家庭暴力是違法的。"
彷彿剛剛注意到她的存在,那男人眯着眼睛看過來,聲音危險,"你就是那個律師?"
"對,我是律師。"身體有點兒後傾,不過她保持鎮定。
"好。"他也捲起袖子。
包包就在手邊,葉齊眉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去拿防身的電棍,不過那男人的下一句話讓她呆在原地無語了。
他把袖子捲起來,強壯的手臂上紅痕交錯,其狀悽慘,"家庭暴力對吧?麻煩你再告訴她一遍,這是違法的!"
"別理他,我們出去談。"毫不理睬自己的丈夫,殷如拉着她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那男人伸手來拉。
"廉雲,你放手。"
他聲音很大,措辭嚴厲,但是錯肩而過的時候,葉齊眉清楚地看到他眼裏光芒急切,本不想多管閒事,可是他讓自己想起某個人。
葉齊眉一向反應迅速,抬手阻止他繼續,"廉先生,先讓我瞭解大概情況如何?"
"你是律師,有什麼要了解的?我不同意離婚。"
"我還沒決定是不是接受委託,只是想跟殷小姐先聊幾句。"
"她是廉太太!"
他的聲音好大,兩個女人同時捂耳朵,然後對望了一眼,眼裏都多了點兒惺惺相惜。
最後成功脱身是因為廉雲的電話猛響,他不放手,按斷,但是又響。
殷如冷笑,"你不怕鬧出人命?"
他急怒,把電話直接塞到她手裏,"你自己聽。"
殷如拍開,"我沒興趣。"
感覺像在看戲,葉齊眉終於忍不住看手錶,她時間寶貴,多大的好奇心都磨光了,伸手去拿那個響個不停的手機,"我聽?"
沒人回答她,她就真的聽了。
接起來是一連串的本地話,聲音很響,語氣很急,幸好她聽懂了大概,"廉先生,這個電話你要接。"
另兩個還在用眼神較勁的人同時看過來,她冷靜地繼續,"好像你的工地裏出了問題,再不接恐怕真的要鬧出人命。"
廉雲匆匆離去,走前還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一眼兩個女人,他消失後,殷如嘆氣,然後不好意思地對她笑。
眼前的女人又恢復了初見時冷靜秀麗的樣子,葉齊眉覺得不可思議,挑眉毛,"你們真的要離婚?"
"我們出去談。"她往外走。
殷如開車乾脆熟練,倒位的時候很man,轟的一聲加大油門。
怎麼看她都不會是個悠閒慣了的家居婦人,她挑選的café也是裏面坐滿了職業人,身邊盡是高談闊論的聲音,午茶時分沒有人閒坐着,就算是一個人來的,也是捧着筆記本十指如飛,頭也不抬地忙碌不休。
環顧四周,殷如長出一口氣,聲音很低,好像是自言自語,"多忙碌,可是我懷念。"
感覺這次的委託很有意思,葉齊眉再次確認,"真的要離婚?我不插手夫妻吵架。"
殷如正視她一眼,眼神一黯,"我們相愛結婚。"
"那你們需要的不是我。"齊眉看時間,想聽她的故事,不過工作時間就算了,她不是婚姻心理專家。
手腕一涼,是殷如的手指,她輕輕一握,很有力,"別急,我要離婚。"
"那不算家庭暴力。"齊眉指出事實。
"是。"她點頭。
"你們分居兩年以上?"但看上去也不像。
"沒有,但是一個月至多見到他一次。"
這的確是個問題,但這樣的夫妻很多,"這不能成為離婚的理由,他與其他人同居?"
她沉默,然後輕輕搖頭,"不會。"
"你確定?"有很多當事人,丈夫已經在外有三個家庭,她還以為對方只是為事業奔忙,電話裏心痛他的辛苦,自我懊悔不能分擔壓力。
殷如抬眼看過來,情緒壓抑,"不確定。"
嘆氣了,不能信任,這才是崩潰之源。
"我接到另一個女人的電話,不止一次。"
"有沒有錄音?"
"不需要,她不是問題。"
"那什麼是問題?"
"我懷念過去的自己,我在婚姻裏丟失自己,這才是問題。"
想説什麼,不過葉齊眉最終嘆氣。
"放心,"殷如看時間,"我知道你的收費標準,所有談話時間都會照常付費。"
很好,她喜歡自己的工作,更喜歡這樣的當事人。
殷如説話簡練,擅長總結,就算是自己的故事也説得簡單。
她婚前就任NKC,是業界知名的企業諮詢師,亞洲排名靠前,三十出頭已經飛遍全世界。
因為每個項目都在不同國家,工作時間從數週到數月不等,在旁人看來很可怕,她卻當做享受。
也是,只有樂在其中才能出類拔萃,凡覺得辛苦的,都是入錯了行的。
畢業於國外最好的大學,就職於業界最好的公司,朋友是各行公認的精英,她出類拔萃,是當之無愧的國際人。
廉雲正相反,在國內出生長大,祖輩父輩都是商人,靠直覺在這亂世裏站穩做大,是個天生的商人。説得好聽點兒,他是個成功的民營實業家,説得不好聽,那就是農民企業家。
從地產到實業,公司成了集團,管理卻越來越出現問題,他清楚想要繼續,就需要世界一流的管理專家來重新整理公司結構。
請最好的管理諮詢公司,最好的專家團隊,最後的結果令他非常滿意。公司煥然一新,他也有了人生伴侶。
"過去的生活,是你自願放棄的。"葉齊眉冷靜指出。
"是,沒有人可以忍受只在機場匆匆約會,甚至有時候連這樣的約會也不能保證,婚姻都需要犧牲。"
"所以犧牲的是你。"
殷如苦笑,"我被征服,嚮往長相廝守。"
"結果呢?"
"生活極其無趣,他的集團開始國際化,我在家中如同困獸。"
"沒有溝通過嗎?或者你也可以與他共同打理業務。"
"廉家極其保守,結婚前要籤協議,不允許我參與任何公司業務。"
葉齊眉吃驚了,不敢相信,"這麼喪權辱國的協議你也籤?"
殷如低頭,表情不堪回首,"葉律師。"
"叫我齊眉吧。"
"齊眉,你可有深愛過一個人?"
這次輪到她低頭,輕輕嘆了口氣。
同一時刻,成志東已經結束會議,所有人陸續走出會議室。
黛西抱着文件夾邁步子,卻被叫住,"黛西,你放好東西到我辦公室。"
啊?還有事?她回身答應,心裏暗暗嘆氣。
黛西走進辦公室就看到他在那裏皺着眉頭看電腦,表情很複雜。
又怎麼了?直覺得背後有點兒寒,黛西小心開口,"成總,什麼事?"
"有沒有男友?"他問得直接。
怎麼突然關心起她的私人生活了,黛西更加忐忑,不知道怎麼回答比較好,躊躇了一下決定説實話,"有。"
"好,"他點頭,"如果他求婚,你會不會回答,-別衝動,我們晚上再説?-"
啊?這算什麼問題?黛西一臉黑線。
"怎麼了?這個回答不正常?"
黛西的腦子亂了,老闆,你突然找我就是考我腦筋急轉彎嗎?可是他的眼睛直直地看過來,壓迫感強烈,她沒辦法不回答,硬是開口,"成總,到底是誰求婚?"
"我。"
"啊?"太驚悚了,黛西呆住。
"黛西。"成志東等不到她的回答,開始加重語氣,想了想又補充,"-別衝動,我們晚上再説-,代表不願意?"
難道有人這麼回答你?好想問老闆這句話。如果是真的,她又好想立刻結識那位女子,面對她老闆的求婚都能説出這麼冷靜的話。抗壓能力這麼強,一定是個泰山崩於面前也不變色的神人。
葉齊眉回到事務所的時候已經接近下班時間,助理已經準備好下班,但是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趴在窗邊往下看。
"看什麼?"她有點兒好奇,也走過去。
小玫猛回身吸冷氣,好像做了什麼壞事被當場抓住,眼睛都瞪圓了。
葉齊眉嘆氣了,"他沒那麼早,真的想看,你至少要等到七點。"
小玫結巴,"我,我不是要看早上那位先生。"
"那你是在等神蹟告訴你今天要買什麼菜嗎?"笑了笑,葉齊眉拍拍她的肩膀,"小排骨時間到了,還不走。"
"哦。"小玫有點兒失望,抓起包,想想又不甘心,伸頭過來小聲八卦,"是不是換人追了?"
什麼意思?葉齊眉轉頭看她。
"之前那個很斯文的帥哥沒戲了?"
齊眉才想起可憐的鄰居,女人對沒有感覺的男人,除了迫不得已,永遠都是沒時間想起。
不過人家數次出手救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且追求的意圖明確,她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報,堅持日行一善的活菩薩,這樣付出一定有所求。
人活到一定歲數,有時候不一定搞得清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但是明白不想要什麼還是比較容易搞清楚的。
可惜了,藺和真的不錯,但她不喜歡。
"只是朋友。"葉齊眉隨口解釋,她催面前的小八卦,"還不走,要不留下來陪我加班?"
"哎呀,想起來還有好多事哦,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走了走了,拜拜啊。"一聽加班二字,小玫走得比風還快。
齊眉看着小玫的背影搖頭笑,其實和殷如談過之後她一直有些神思不定,但一坐到辦公桌前開始忙,手不停腦不停的,突然心就平靜下來了,感覺很踏實。
怪不得別人回家的時候都撒歡似的,她卻是越工作越來勁,工作讓她很快樂,還有就是,她回家也沒人共享小排骨。
對着屏幕上的自己笑了笑,小排骨很方便,找個人共享就千難萬難,齊眉看得很清楚,那也不值得羨慕。
她又想到殷如,現在她在做什麼?坐在那空曠的大屋裏等着張姐上菜?那男人很成功,很忙碌,兩個人在一起,他不是不想,是不能。
她忙碌的時候,也不可能有閒暇去考慮其他,換言之,男人也一樣,不可能每分鐘都想着一個女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除非是熱戀,暫時性的鬼迷心竅,或者他生活中沒有其他內容,太空閒的結果是不得不想。
果然最慘的是家庭主婦,沒有其他方式分散精力,每洗一隻碗都會想到很多。丈夫每日在身邊庸庸碌碌會恨他沒事業,不能夫榮妻貴;男人成功了又開始悔叫夫婿覓封侯,手裏拿着碗,怨起來都沒人可以砸。
手邊電話響,她接起來"喂",成志東的聲音,"寶寶,你在幹嗎?"
齊眉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翹,沒辦法,是自然反應,"在忙。"
"還在忙?我到了。"他語速很快。
"好,我馬上來。"她隨手關電腦,黑色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臉一閃而過。
沒什麼可擔心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成志東在車外等。
夏日的傍晚,暖風裏有甜膩的味道,他靠在車身上看着人行道出神。
人行道上都是匆匆下班的路人而已,走過去的時候她的腳步很緩,她到了身邊他才發覺。
"嗨。"她微笑。
成志東伸手過來攬,掌心在她薄薄的肩膀上用力一順,然後放開,"上車吧。"
"去哪裏?"
"吃飯。"
他回答的語氣彷彿天經地義,習慣了掌控一切的模樣。身邊很少有人會這樣與她交談,但他是成志東。
成志東就不一樣,因為她喜歡,喜歡一個人就是無論他做什麼都覺得好。小玫婚前用夢幻的表情説過,"我怎麼覺得他放屁都很可愛。"
齊眉當時覺得小玫瘋了,現在知道那是愛。
她一邊想一邊微笑,公文包擱在身前,膝蓋習慣性地並得很緊,微微向他那邊傾斜。
"都下班了,還抱着包乾嗎?"他伸手過來抓,然後輕鬆地放到後座,空了的膝蓋上方又滿了,葉齊眉的眼睛瞪大。
很大一束花,香檳色玫瑰,很少見。
齊眉抬頭看到這男人直直地看着她,臉上的表情有點兒可疑。"謝謝。"
他咕噥了一聲,不知道説了句什麼。
窗外車流滾滾,他看着前方開車,齊眉側頭用心看他,被看的那個又咕噥了一句:"看什麼?"
"今天去我那裏好嗎?"她句子簡單。
啊?他轉頭看回來,滿眼疑惑。
她家?那個地方他當然很熟悉,但是僅限於樓下,她從來沒有邀請過他去自己的香閨,他也沒想過要提。
"我定了餐廳,有話要跟你説。"
"我也有話要跟你説,餐廳不重要,我自己也會煮飯。"
後面半句才是重點,餐廳當場被拋棄到九霄雲外,他頭點得厲害。
所謂我也會煮飯,他原本的期待是簡單炒飯。
但是車在她的指揮下繞進小區側邊的小路,裏面別有洞天。集貿市場裏喧囂熱鬧,有些菜農甚至把攤位沿路鋪開,明明很晚了,裏面還是人聲鼎沸,活魚活蝦在澡缸般大的塑料淺盆裏活力無限,雞鴨喋喋不休。蔬菜攤上綠葉油碧,辣椒通紅,夾雜着雪白的蒜頭,許多人一邊挑揀一邊還價。她提着公事包,一攤一攤地看過去,好像閒庭信步,蔬菜攤後的阿姨熱情招呼,"今天茄子好新鮮,來看看呀。"
從來沒進過這種地方,成志東踏進來就覺得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懵懂還沒過去,他的手上已經多了幾個塑料袋,眼前晃來晃去只有她,她穿着套裝很熟練地挑茄子,長條的茄子豔紫光滑,握在她手裏對比強烈,和菜場裏的葉齊眉,不搭啊……
切,你以為自己很搭這裏嗎?
兩個人站在這裏都顯得突兀,有養眼的風景可看,誰還關心雞鴨魚肉。身邊男女老少的脖子隨着他們的腳步轉動,看得起勁。
回到家後,車在熟悉的位置停下,他提東西,兩手都佔滿了還不忘回頭提醒,"別忘了花。"
好大一束啊,捧在手裏真誇張,小區裏相熟的老先生老太太互相攙扶着走過時,她都有點兒不好意思。葉齊眉頭一低,把臉埋進了花裏。
老先生呵呵笑,然後被老太太一推,"你看看人家小兩口,我怎麼從來沒看到過你給我送花?"
"誰説我沒送?昨天不是還買回來一盆。"
"哦喲,那我天天買的花菜也算花。"
嘮嘮叨叨的笑談在晚風裏遠去,説的是上海話,成志東完全沒有聽懂,看她立在原地不動,繞過車頭過來催,"寶寶,走了。"
她抬起頭看他,夜色柔和,他提着菜的樣子有點兒好笑,但是她看在眼裏,感覺很快樂。
"好。"彎起眼角,她微笑着應了一聲。
想象中她的家應該是極簡主義的後現代風格,線條幹淨利落,但開門一看,成志東就愣住了,原來跟想象的差很遠。
傢俱都是暖暖的原木色,每間都貼着不同顏色的牆紙,客廳是乳白色細膩花紋,餐廳卻是橙色的,看上去就很開胃的樣子。
鞋櫃前端端正正地放着一雙米色拖鞋,她彎腰換上,又打開櫃子看他。
拖鞋在最底層,一些是白底藍邊的,另一些藍底白邊,齊眉笑了,"隨便吧。"成志東自己彎腰去取。
廚房是開放式的,她在裏面忙碌,水聲嘩嘩,手中不停,還不忘轉頭看了他一眼,"過來幫忙。"
成志東原本感覺奇幻,現在心落下來,踏實了。
還好,雖然有點兒被嚇到,但葉齊眉還是葉齊眉,沒變成另外一個人。
菜色簡單,清炒時蔬、魚香茄子、絲瓜蛋湯,她工作熟練,他在一邊眼花繚亂,手裏還按照她的吩咐認真洗米,米粒被衝得白淨透亮,搓在手中沙沙麻癢,感覺奇異。
他把米放進電飯鍋的時候拿不準水位,舉着鍋子問她,"這樣可以嗎?"
葉齊眉側頭看了一眼,撲哧一聲笑出來,"強盜,你要煮粥嗎?"
那就是不行了,遵命,他轉頭倒水,她正準備燒菜,眼角瞥到,忍不住關了火過來抓住他的手,"別倒啦,水都沒了。"
廚房並不大,她到家就換了一件淺綠色的罩衫,長髮隨意綰起來。
淡淡油煙味,雖然開着空調,但廚房裏仍是熱騰騰的,她身上有香味,混着這樣的人間煙火氣,美妙得不可思議。纖細的身體擦過他的胸前,手指柔軟地按在自己的手腕上,聲音裏帶着笑意。
他感覺胸腔滿了,有什麼要溢出來的感覺。成志東反手一攬,驚叫聲中已經把她整個抱在懷裏,"我愛你,寶寶,我們結婚。"
這次用的是肯定句,斬釘截鐵。
身體被他扣在懷裏,鼻端滿是熟悉的味道,她很想提醒他,喂,你不知道我是吃軟不吃硬的嗎?可是她心中異常愉快,愉快到説不出話來。葉齊眉放棄掙扎,一動不動地放鬆身子,享受這個擁抱。
成志東的氣息重了,找到她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下去,結束的時候在她的氣喘吁吁中再次強調,"結婚。"
"強盜!"她一邊勻氣一邊回答,抬眼瞪過去,可惜氣勢全無,見他頭一低又要吻過來,齊眉急着用手擋,這次表情嚴肅了一點兒,終於換來他的直視。
原本想在餐桌上談的,沒想到這人這麼性急,算了,是她高估了這個男人的耐心。
"我們可以在一起。"她語氣肯定。
"你答應了?"他眼裏綻開光,很亮。
"我説的是在一起。"她強調那個詞,然後看了看他的表情,微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真是,在這裏站着討論,還要她踮腳。
"聽我説,我也愛你,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我們結婚吧。"他立刻得出結論。
"讓兩個人在一起的是因為我們都想在一起,不是婚姻,你不明白嗎?"
"我不明白。"
説不通,她開始氣結,"不明白算了。"
"就這樣?你不要結婚?"他的聲音開始變大,是,他單身很多年,他獨身主義,但那是因為沒有一個人讓他有這種慾望。女人,人類進化了千萬年,男人終於知道你們不是附屬品,可是現在你們卻要大踏步跨過男人,直接把他們當做附屬品,這也太狠了吧?
"齊眉,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的,婚姻是共度一生,我很清楚自己在説什麼。"
"婚姻只是一張紙,什麼都不能保證,你喜歡挑戰,決不是一個能夠長久停留在一個地方的男人,你會為了婚姻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嗎?即使改變了,我想你也一定會在以後的歲月裏慢慢怨懟這個決定。同樣的,我也不可能全盤放棄自己的生活去迎合你的,為了另一個人放棄所有,一旦感情轉淡,分開時痛苦會大過千萬倍,餘生都會活在陰影下,可悲至極。"
這是一個女人聽到求婚之後應該説的話嗎?成志東氣得七竅生煙,轉身就往外走。
她的心一痛,想拉住他的,但她咬着嘴唇強忍不動。
殷如前車之鑑在前,她怎麼能重蹈覆轍在後,那樣強大優異的女人都在婚姻裏崩潰。葉齊眉她有自知之明。
但是她想和他在一起,非常想,或者他們會在不斷地相處中逐漸摸索出一套全新的模式,但那需要時間,而且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志東,我可以承諾在一起,至於其他,現在太早了,你明白嗎?還太早。
門砰地合上,然後是長久的靜默,灶台上還亮着燈,她慢慢轉身,明明是熱氣騰騰的廚房,頃刻間少了一個人,突然覺得冰冷空曠。
葉齊眉愣愣地站了一會,門外又傳來輕響,奔過去打開,樓道里燈光很亮,他站在門口呼吸深長。
她不説話,一步跨出去,抱住他的腰,臉頰貼得緊緊的,手臂用力。
"好了。"他嘆氣,伸手撫過她的長髮,進來之後反手合門。
她的身體緊緊地攀在他身上,不肯抬頭,聲音有點悶,"幹嗎回來。"
唉,掛在他身上都跟樹袋熊似的了,還嘴硬,成志東嘆氣,"回來吃飯,我都餓死了,再説今天的飯是我煮的,不吃太可惜了。"
不再提起求婚的事情,可是當晚成志東失眠了,一直在牀上輾轉反側。葉齊眉半夜醒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還在黑暗中睜得很大,房間裏清涼安靜,睡意濃重,她模糊問了一句:"為什麼不睡?"
他的手伸過來,很小心地擁抱她,聲音低低的,"我想事情,你睡吧,我在。"
她覺得安心,也實在很困,身子在他懷裏稍稍動了一下,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