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那樣擔憂,怕他出事,怕他不能平安歸來,怕再也見不到他,怕到不顧一切,什麼都不考慮,只想立刻飛到最靠近他的地方去。
意外的失去,意外的得到,才有驚心的歡喜。
離開機場之後,成志東坐在車裏一直沉默。工廠設在市郊,大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身邊的人一直彙報情況,他卻不説話,車廂裏面氣氛壓抑。
"成總,這裏政府與叛軍的衝突升級,我們已經接到軍方警告,所有外籍員工都要暫時撤離,集中到有政府保護的區域去,可是如果那些外籍專家走了,廠裏就要停工,這季度的訂單肯定趕不及發貨,損失會很大。"
菲律賓天氣炎熱,接近中午,路上行人很少,走來走去的大部分都是荷槍實彈、穿着迷彩服的軍人。
這個國家的局勢一向不穩定,他也有心理準備,但突然嚴重到這個地步,的確是猝不及防。成志東接過當地報紙和軍方通告仔細看,他眉頭緊皺,公開聲明要綁架外國人質威脅政府,這已經不只是叛軍與政府的糾紛,快趕上國際恐怖分子了。
碰上這種事是很麻煩,更火大的是,居然趕在這個時候威脅政府,他瞪着那份通告暗咬牙。
車速很快,開出市區以後就有軍方在路上設了巡查哨,看到他們駛過來就遠遠地招手,示意停車檢查。
路障邊站着全副武裝的軍人,當地員工下車與他們交談,軍人們的眼光不停往車裏掃過來,最後有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上前敲窗,開口説英語,"先生,請下車出示護照。"
車裏還有菲律賓當地的工廠負責人,聞言一把抓住他,"成總,我下去説。"
"不用。"他乾脆推門,一步就跨了下去。
走出家門,葉齊眉深吸氣,葉爸爸在旁邊笑着安慰,"你媽媽就那樣,別放在心上。"
"我知道。"她跟着爸爸往外走,家裏的車就停在門前院子裏,看着老爸神氣地坐上去,她笑得牙齒微露,"爸爸,喜歡嗎?"
葉爸爸退休以後才圓了自己的駕駛夢,拿到駕照沒多久,女兒就獎勵他這輛車。這時聽到女兒提問,把着方向盤猛點頭,"怎麼不喜歡,上次還帶着你媽一起去陽澄湖吃螃蟹,可惜你忙,沒能一起去。"
這事她知道,媽媽一回家就打電話給她,一邊喘一邊説這輩子再也不坐這老頭子開的車了。路上足足走了四五個小時,清晨出發直到下午才吃到螃蟹,有這時間拖拉機都到了,還不如直接徒步去。
"爸爸,要不要我開?"葉齊眉一邊回想一邊笑,車子還沒發動,她伸手按住方向盤。
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女兒心裏在想什麼,葉爸爸抱着控制權死也不放,"不行,爸爸一定要親自送你。"
她不再堅持,綁好安全帶,看着爸爸慢慢地轉出院子,夜色已晚,熟悉的小路很靜。小時候出門她總是坐在爸爸二十八寸的黑色自行車後座上,她個子矮小,每次都要被舉得高高的才能坐上去,她坐在後面只能看到爸爸寬寬的背,抱起來很暖和。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她特別敏感,就連這點兒小小回憶都讓她心裏皺皺的,很不適應。她扯了扯安全帶,輕聲説:"謝謝爸爸。"
"謝爸爸?你再大都是爸爸的寶寶,謝什麼。"葉爸爸呵呵笑。
她感到不安,手掌貼在小腹上,她側過身子,額頭抵着爸爸的肩膀低聲開口,"不行,要謝的,謝謝爸爸。"
女兒從小獨立,大了就更少撒嬌,葉爸爸不知道她的心思,只當她是因為今天被老媽訓斥受了打擊。葉爸爸立刻放慢速度,一邊安慰一邊享受久違的寶貝撒嬌,一臉樂呵呵的,"好啦,無論如何爸爸都力挺你,放心吧,媽媽那裏回去我跟她好好説説。"
到家已經很晚了,葉齊眉洗完澡立在鏡前仔細看。小腹還是很平坦,完全不能想象裏面已經有一條小生命。感覺很奇妙,她把浴衣前端拉高,側身對着鏡子想象自己可能變成的模樣,然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完把浴衣小心繫好,屋裏冷氣足,她赤腳拖着鞋走出浴室,不自覺地打了個噴嚏。
伸手把冷氣調高,葉齊眉臉上的笑容變成嘆息,躺在牀上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摸電話,想了一下還是放下,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有些事情是急不來的,他既然沒有打給她,一定也是在苦思冥想吧。
葉齊眉又翻了一個身,在黑暗中眼睛睜大,為什麼沒有打給她?想什麼要花那麼久?
手機屏幕被自己按亮,枕邊晶亮的一團光,然後再漸漸地淡下去,直至完全黑暗。第一次為了一個電話而煩惱,意識到自己已經重複按亮了它很多次,竟有點兒唾棄自己的行為,葉齊眉賭氣地關了它,最後翻了一個身,用力閉上眼睛睡了。
身體懶懶的,一旦睡着就睡得很沉,第二天一早她是被助理的電話驚醒的。
"葉律師,今天開庭,當事人已經到了,打了好幾個電話來問,打你的手機也沒開,我只好打到你家,你沒出事吧?"
葉齊眉驚跳起來,拿着話筒抬頭看鐘,天哪,她居然一睡就睡到這個點,難道免疫系統還會影響生物鐘?
飛車趕過去還來得及,葉齊眉一邊跳下牀一邊抓着話筒語速飛快,"把材料都帶上到法院等我,我馬上就到。"
打仗似的收拾停當,她抓起車鑰匙就往外跑,打開手機的時候一連串的短信鈴聲,都是未接電話提示。
沒空多看,她跳進車子就發動,開出小區大門的時候利落迅速,保安對她和她的車印象深刻,老遠就按開了隔離杆,習慣性地笑着舉手打招呼,可還來不及出聲,隔着窗隱約看到她一點頭,紅色的VOLVO轉眼就消失在眼前。
再怎麼狼狽,葉齊眉還是在下車前整理了一下儀容,恢復一貫的姿態走進法庭。一行有一行的要領,庭上如戰場,氣勢最重要。
習慣了她的權威,身邊沒有一個人對她在最後一分鐘出現提出質疑。可是她自己知道,她用了全身力氣來維持表面的平靜,短短一段走廊她走得心臟狂跳,腳下都是軟的。
一切按部就班,出示證據,宣讀訴詞,她向來準備充分,本該駕輕就熟,可這一次的感覺完全不同,心跳一直都緩不下來,胸悶氣短,從來沒有覺得在庭上的時間會那麼難熬而漫長。
法官跟她很熟,最後宣判完畢還忍不住問候了一聲:"葉律師,你是不是不舒服?臉色很難看。"
沒時間多説,她搖搖頭,還有很多文件需要雙方當事人一起簽署,她率先往外走。
法院外烈日逼人,空氣熱得似乎膠着起來,突然從清冷的大廳走出來,皮膚上感覺黏黏的。
男方帶着自己的律師走過來,看向她的當事人的眼神里滿是憤恨,彷彿在看仇敵,"怎麼這種表情?你要的都拿到了還在這兒裝痛苦,這裏又不是大劇院,不要惹人笑了。"
她的當事人是個容貌清瘦的婦人,聽完判決之後就一直沒説話,只是低頭往外走,這時聽到前夫的話倒抬起頭來,神色一凜,"先生,請你注意自己説話的態度,現在開始,我已經沒有義務再忍受你的任何侮辱了。"
男方聞言怒目而視,眼看當場就要情緒失控。夫妻到了這個地步,往往連陌生人都不如,習慣了這樣的情景,若是平時,葉齊眉連眼皮都不會抬一下。但這時她渾身乏力,只想早些解決所有事情回去休息,一步跨上前,抬手阻止他開口,"先生,判決已經下來了,那些文件簽字以後,你們再見面的機會我想不會太多,何必呢?"
那男人是個私營業主,自己開了個貿易公司,平時習慣了呼喝,剛剛痛失了大筆財產,這時正心裏火起,看到她上前眼睛都紅了,一手揮過來,聲音恨恨,"你這個女人少得意,以後上街記着給我小心點兒。"
葉齊眉一陣頭暈,往後退了一步,差點兒跌倒。助理上來大聲説:"幹什麼你!"
抓着助理的肩膀站穩身子,葉齊眉頓了一下才開口,"小玫,把他剛才説的話記下來。"然後指着站在一邊的當事人和男方律師,還有一個身穿制服、剛好經過的法院工作人員説,"你,你,還有這位先生,剛才我受到人身威脅,保留控告這個男人的權力,你們都是人證。"
啊?沒想到她這麼狠,剛才還暴跳叫囂的男方呆若木雞。
終於一切結束了,葉齊眉感覺喘氣都吃力,從一早忙到下午都沒吃過東西,暫時沒力氣做任何事,她靠着椅子長長地吐氣。
手機丟在桌上,靜悄悄的沒動靜。她伸手取過來看,很多未接來電的提示,但那些都是助理早上打來的。
原來她還有點兒賭氣,現在卻開始擔心。
成志東,你怎麼了?
這個男人一向乾脆直爽,外表雖然中國,但內裏完全美式,表達感情直截了當,有什麼不爽也在第一時間讓她知道,互相溝通後共同解決。見多了黏膩曲折太極推手般的中國式感情,他的性格顯得更加難能可貴,值得珍惜。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在第一時間告知他有了孩子,也想過他可能會吃驚、措手不及、苦思冥想,但絕不包括人間蒸發。
葉齊眉不再耽擱,拿起手機就撥,沒有熟悉的接通鈴聲,連聲音都沒有。
她吃驚地看了一眼手機,難道又壞了?不是全新的嗎?
她按斷,隨手撥了下一個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助理小玫感覺奇怪,"葉律師,我就在外面啊,為什麼打手機?"
沒壞啊……葉齊眉隨便找了藉口,"哦,現在沒什麼事,我們一起去吃點兒東西好不好?"
"好啊好啊。"難得葉律師開口主動要求一起進餐,電話那頭雀躍了。
港式茶餐廳從早到晚都是人聲鼎沸,在屋角的火車廂軟座坐下,小玫手指點着玻璃下壓着的點菜單一路劃下去,"蝦仁雲吞好不好?哎呀,好久沒吃雙皮奶了,要不再叫個甜點?"
葉齊眉基本不挑食,沒有任何意見。雖然今天沒什麼胃口,但是現在不一樣,不想吃也要吃。
餐廳里人聲嘈雜,服務生端着盤子一路小跑,上菜的時候大聲問:"哪桌的菠蘿包?啊,您的杏仁豆腐馬上來。"
終於決定要點些什麼,小玫招手叫人,葉齊眉則坐下就撥手機,還是不通,掛斷後她微微皺眉細想,拿起來再撥。
難得看到她這樣煩躁不安的樣子,小玫疑惑,"是誰?聯繫不上嗎?"
葉齊眉抬頭笑了一下,小玫背後就有液晶電視懸在半空中,無意中掃過,她突然站起來。
"葉律師?"今天葉律師的表現太反常了,小玫張口結舌。
電視里正在放國際新聞,餐廳太吵,根本聽不清播報的內容,但是短短一瞬的畫面跳躍,下面滾動的字幕還是很清楚。
"據報道,菲律賓政治騷亂升級,首府馬尼拉市郊當地時間下午五點左右,反政府武裝組織劫持外籍人質二十一名,據悉其中一名人質為華裔男子,我國政府嚴厲譴責該行為……"
嘴唇麻了,手機還按在耳邊,再清醒過來自己已經立在那電視的下面,仰頭瞪着屏幕。
四周投來詫異的眼光,眾人被她的表現嚇到,小玫一慌張,也站起來伸手去拉,"葉律師,到底怎麼了?"
她的手指緊緊地扣着手機,嘴唇抿成薄薄一線。她從小個性很強,也比平常的孩子更能忍痛,衝擊越大,她越是不動聲色。七歲的時候出門,大門被狂風吹得猛地合上,她的手指來不及縮回,被門擠得形狀都變了。那樣的劇痛之下,她也只是沉默地縮緊身子蹲下來,一聲不吭地等待疼痛過去。
後來年齡漸長,葉齊眉越來越明白,無論發生什麼事,驚天動地只有招來好奇與觀望,絕對於事無補,還不如自己靜靜解決。
心裏的聲音還很冷靜,慌什麼?菲律賓那麼大,外國人進出成千上萬,那個人質不一定是他,又不是寫小説拍電影,哪有那麼巧?有什麼好緊張的?但是這次不同以往,她還來不及理清思緒,身體已經支撐不住了,原來一直徘徊不去的疲憊軟弱此時排山倒海般來勢洶洶,她想走回座位,但小腿微微顫抖,幾乎邁不開步子。
"葉律師?"小玫提高聲音再問了一聲。
"你先吃吧,我有些緊急的事情要處理。"葉齊眉匆匆丟下一句話,抓起包往外走。
到了車上她先鎮定了一下,然後翻找電話撥出去。
"鍾鍾,我是齊眉。"
鍾鍾是她的老同學,畢業後進了新聞單位工作,接到她的電話鍾鐘的聲音驚喜,"齊眉?我們心有靈犀啊,我正要打電話給你,週末同學聚會啊,吃完飯唱歌,這次不許中途溜走。"
哪有工夫跟她説那些,葉齊眉簡練地説:"我有件事問你,是關於昨天菲律賓人質綁架事件的。"
"啊?那個你也感興趣?你不當律師,改行到聯合國去啦?"大學裏的上下鋪,鍾鍾照老習慣逮着她就開玩笑。
"鍾鍾,我沒時間開玩笑,被綁架的外國人當中是不是有個華裔男人?你告訴我他的名字。"
"名字?你要知道這個幹什麼?"她語氣嚴肅,鍾鍾奇怪了,印象中葉齊眉從來都不是好奇心過剩的人,怎麼突然關心起國際大事來了。
"你先告訴我。"葉齊眉心裏煩躁,拿着電話剋制自己的情緒。
"等下啊,我看看。"不開玩笑了,鍾鍾埋頭查,"沒有啊,名單還沒到,不過大部分都是遊客,還有個別是當地的外籍商人,哦哦,那個華裔是美籍的。"
葉齊眉手一顫,車裏冷氣清涼,可她卻渾身都是冷汗。坐在駕駛座上被冷風一吹,她抖得厲害。
打電話訂機票,葉齊眉車速很快,進門拉開抽屜取護照,簡單地整理了一下東西,然後提包往外走。下樓正遇上藺和,他的表情詫異,"齊眉,你出差?"
"不是,我有些私事要去菲律賓。"她步履匆匆。
藺和拉住她阻止,"什麼事那麼着急?你昨天剛跌倒去過醫院,現在就要出國?太逞強了吧?"
"藺和。"她直視過來,"謝謝關心,不過我現在趕時間。"
"齊眉。"他不放手,換來她冷冷的一眼。
她臉色煞白,感覺很不好,藺和先鬆手,然後放緩聲音,"你去機場嗎?我送你好不好?"
"不用,我自己開車去。"葉齊眉繼續往前走。
藺和沒辦法阻止她,唯有立在原地看着她發動車,紅色的VOLVO開出車道的時候車速並不是很快,和她剛才急匆匆的樣子截然相反。他有點兒疑惑,一直注視着,車身在快要開出門口的時候略略一頓,然後車頭傾斜,險險地擦着立柱轉了出去。
藺和心頭一驚,快步往外奔,還沒有奔到大門口,就聽到街上一聲刺耳的剎車聲,然後聽到很多人的驚呼。
葉齊眉還沒睜開眼睛就聽到身邊的交談聲,學姐有點兒氣急敗壞,"你明明知道她身體的情況不好,還讓她一個人開車,現在才着急,着急也沒用了,後悔去吧。"
旁邊沉默很久才有人回答,居然是藺和,"李醫生,我只希望齊眉沒有事,你能不能告訴我她現在怎麼樣?"
估計是覺得他態度誠懇,李芸的語氣稍微放緩了一點兒,"她還好,只是流產以後身體比較虛弱,回去好好休養,這段時間她需要人照顧。"
她四肢沉重,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感覺很倦,但還不覺得痛,只是瞌睡而已。她也不想睜開眼睛解釋,但一聽到那兩個字,她心臟好像突然被堅韌的細絲纏繞,不知是誰在那一端扯着線頭死死用力,隨着跳動一下一下地抽緊,心痛得她喘不過氣來,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眼角滾燙,淚水已經掩不住地落下來。
"齊眉?"身邊有人喚她,然後是藺和帶着懇求的聲音,"李醫生,能不能讓我和她單獨待一會兒?"
李芸嘆氣,腳步聲漸漸遠去。
房裏安靜下來,"齊眉?"藺和很低的聲音。眼前的光線暗了,齊眉睜開眼,看到他俯身下來,憐惜的眼神看着她。
她的腦子裏被塞得滿滿的,但仔細一想,卻全都是空。
一天而已,可她是在幻想中過的。
那個麪包店,她隔着窄窄的人行道,看着那個烏黑直髮的女孩子,笑着踮起腳親了她的媽媽。
那個時候,她幻想過的,幻想自己懷中也有個很小的孩子,香而且軟,因為血脈相連覺得是這世上最美的珍寶。
還有坐在爸爸身邊,看着他開車慢慢轉出自家院子,跟她説話的時候一臉笑,很寵愛地叫她寶寶,説她長得再大都是爸爸的寶寶。
那個時候,她也幻想過,幻想那個男人看到孩子笑起來的樣子,幻想孩子叫他爸爸的樣子,然後被舉得高高的,就像她小時候那樣幸福。
他説我想要的,我想你生下來,你沒有時間我來養。她不該懷疑他,他説得那麼懇切,聲音裏甚至帶着一點點哀求,她怎麼會懷疑他在苦思冥想,怎麼會懷疑他在逃避?
原本也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不過是些幻想,可是現在,就連幻想都沒有了。
太痛了,每次心跳對她來説都是折磨,整個胸腔裏空空如也。她咬着牙勸自己,不要失控,要剋制,沒什麼是過不去的。可是不行,這次居然不行。面前有人俯低身子,很温柔地看着自己,她仰面躺着,低低的嗚咽聲傳出來,終於哭泣出聲。
"沒事的,很快就會好了。"藺和的聲音温柔。
"你不知道,你不懂。"她抽噎着,聲音模糊。
齊眉……
天色暗了,病房裏還沒有開燈,她抬起胳膊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張臉,淚水順着臉頰滾落下來,淡淡的暮色中晶瑩閃爍,心臟一陣陣地緊縮,最深處的某塊地方五味雜陳,痛楚難當。
齊眉開車奔出小區的時候,她的紅色VOLVO與另一輛迎面而來的車歪斜地撞在一起,幸好她的車速不快,對方避讓也及時,但是她暈倒在車中的樣子還是讓他魂飛魄散。現場一片混亂,他將她抱出來的時候駕駛座上全都是血跡,仔細看又沒有傷口,他沒有經驗,對面車的司機嚇得腿都軟了,呆立在原地一聲不吭。他勉強維持着冷靜,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可抱着她的雙手一直在抖,等到被醫院告知是流產,沒有生命危險之後才把堵在喉嚨口的那口氣吐出來。
與成志東這種生活方式的男人在一起,再怎麼堅強的女人都會有受不了的時刻,這個他早有預料,可無論如何預料不到的是,這時刻來得這麼快,而且傷她傷得這麼深。
成志東,你看看你做了些什麼。齊眉一直是個冷靜美麗、公主一般的女子,現在卻在他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藺和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齊眉,不要哭,沒事的。"
不對,她需要的不是這雙手,她要那個男人,她要成志東,她要他在身邊。她很想對他説,這兩天她過得很辛苦,現在孩子沒有了,她很傷心。
可是他不在,她需要的時候,這個男人永遠都不在。
齊眉説不出話來,她一直哭泣,藺和也沉默,在牀邊緊緊握着她的手,一直都沒有鬆開。
成志東一下飛機就撥電話,但是那頭永遠沒有人接,到最後便是無法接通。
成志東已經身心俱疲。在菲律賓死亡正向他逼近,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政府軍和叛軍就在面前發生了衝突。
他走過無數國家,當然也去過最危險的地方。印尼暴亂之前,他還去看過當地的工廠是否有收購價值;阿富汗結束動亂之後,他也親眼目睹過街邊建築物上的累累彈痕。但那些都是在安全狀態之下,與這一次那麼近距離地看到真槍實彈的武裝衝突場面感受完全不同。
那天他打開車門就聽到槍聲響起,然後就看到面前那軍官突然暴突的眼睛,接着看到頹然倒地的身體。第二顆子彈擦着身體射在車身上的時候,他震驚到幾乎動彈不得,場面混亂不堪,耳邊甚至聽到自己員工的慘叫聲。他被人一把按在車身下,槍聲不斷,叫囂聲夾雜其中,煙塵四起,最後大批的政府軍趕到的時候,雙方都有死傷。
回到安全區域之後,他立刻聯繫了當地政府中相熟的官員,要求他們派軍隊保護工廠裏還來不及撤離的外籍員工,先護送他們回國。在這樣危險的情況下,什麼都是假的,人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安全區通訊屏蔽,國際電話根本無法撥通和接入,聯繫任何人都要通過軍方轉接。他心急火燎的,心裏一直擔心她。
安置完受傷的員工,處理當地工廠暫時停產的事情,忙完這些,成志東已經兩天都沒有閤眼了。他沒有時間考慮其他的事情,一旦可以抽身,他會丟下一切直飛中國。
到機場坐的是當地軍方派出的車子,機場戒備森嚴,所有身穿制服的人表情嚴肅,大批的外國人神色慌張地撤離,工廠當地負責人一直把他送到登機口,"成總,美國總部不是催您回去?為什麼還要回中國?"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美國那邊我會跟董事會説,不急。"幾天不眠不休,他早已熬紅了眼,簡單回答了一句,轉身就走。
這麼久沒有聯繫,如果是平時倒可以解釋,但現在是他們的非常時期,他實在不敢確定她的反應。成志東撥第一個電話的時候心裏忐忑,結果是沒人接。
齊眉,你生我氣了嗎?我不是故意不聯繫你的,別這樣好不好?
電話再打她事務所,那個助理對他的聲音已經很熟悉,聽到他問立刻就回答,"葉律師這兩天病假,都沒有來上班,您打她手機聯繫吧。"
病假?成志東心一沉,車開得飛快。飆到她家樓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每次都是送她到樓下就走,從來都沒有去過她家。大樓筆直高聳,每一扇窗都是一模一樣的,他竟不知道哪一扇窗是她的。
他心亂如麻,打開門下車,靠在車門上深長地嘆息。
不要慌,齊眉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從來都是堅強冷靜又明白事理的,她答應過他,無論如何都等他回來再解決問題,她一言九鼎,她決不會因為這樣的一個誤會就無理取鬧,就做出讓他無法接受的事情來。
可是她不接電話,她不在事務所,助理説她病假,就連她的車都無影無蹤。這熟悉無比的地方,現在卻陌生得可怕。這麼久了,他已經將她當做自己世界的一部分,可現在她卻從自己的世界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解釋,這麼輕易,這麼讓他難以忍受!
他不想動彈,唯一執著的一個念頭就是無論如何都要等到她,親眼見到她,親口問她到底怎麼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從陽光灼熱刺目一直立到暮色沉沉,腿漸漸麻木,有些重複經過的人已經開始對他投來疑惑的目光,但礙於他渾身散發着的氣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一輛車緩緩地駛過來,就在樓前停下,車門打開,一個男人與他雙目接觸,兩個人同時一凜。
頓住腳步,藺和眯起雙眼。成志東,你怎麼在這裏?夜色稀薄,樓前照明的燈已經打開,那個男人立在那裏,看不清表情,但姿態依舊強硬逼人。
成志東條件反射性地挺起身子,遙遙望向他。
藺和收回目光,不再看他,緩緩地打開另一側的後廂門,他伸手進去,好像要抱什麼。
雪白的手腕伸出來,推拒的姿勢,然後是闊腿褲下熟悉的細巧腳踝,在成志東的眼光中慢慢落地。
葉齊眉一直在車上閉目養神,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側的波濤暗湧,她忍着疼痛走出車廂,晚風中有花香,面前是熟悉的大樓,許許多多的窗户透出暈黃温暖的光。她深吸了口氣,直起身子,仰頭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吹亂的長髮。
成志東不敢相信,往前走了一步又突然頓住。
他想出聲喚她,卻説不出話,腦子裏轟隆作響,意識中自己已經衝了過去,可腳下卻如同有千斤巨鎖,無論如何都邁不動。
一下車藺和就伸手來扶,葉齊眉還是推開,側了側頭,説謝謝。眼角掃過,暮色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突兀地立在黑暗中,她一時愣住,以為是幻影。
再注目,居然還在,居然不是大腦混亂而產生的幻覺,沒想到其他,葉齊眉的第一個反應是心一鬆。
志東,原來你平安無事。
她正想叫他,他再也按捺不住,幾步就走到面前,聲音沙啞,"齊眉,你去哪裏了?"
這口氣……齊眉滿腹的話湧到嘴邊,這時卻被他質問的語氣打斷了。她睜大眼睛望向他,像個因為震驚而不明狀況的孩子。
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好像有什麼陌生的東西在腦海中橫衝直撞,成志東心裏一急便抓了上去,"你説話啊!"
"成先生。"快要觸碰到她雙肩的手被攔住,藺和的聲音雖輕但異常堅定,"齊眉剛從醫院回來,請你小心。"
"你讓開。"成志東反手擋過去,聲音越來越大,"你去醫院做什麼?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還有,孩子呢?齊眉,你説給我聽!"
"成志東。"葉齊眉壓低聲音吸氣,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他的臉在夜色中顯得如此陌生,雙眼佈滿血絲,腮邊還有青色的胡楂兒,眉頭糾結,下顎線條僵硬。
這還是那個她所熟悉的男人嗎?那個與她肌膚相親,笑着叫她寶寶的男人嗎?那個半夜摟着她把臉埋在她後背上磨蹭親吻的男人嗎?那個在電話裏微微帶着笑,對她説想念她的男人嗎?
她曾經那樣擔憂,怕他出事,怕他不能平安歸來,怕再也見不到他,怕到不顧一切,什麼都不考慮,只想立刻飛到最靠近他的地方去。
意外的失去,意外的得到,才有驚心的歡喜。短短兩天,她筋疲力盡,更可悲的是,這所有的時刻他都不在身邊,面對這一切的只有她一個人,她獨自一個人!
"齊眉!"成志東一直都等不到回答,他腦海中那陌生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尖鋭,太陽穴突突地跳起,痛得錐心,神經緊繃,成志東幾乎要吼起來。
葉齊眉一直直直地看着他,眼光漸漸冷下來。
身體已經不痛了,可是內心深處那塊傷口仍舊血淋淋的,觸碰不得。
她覺得太辛苦了,這一次她不想獨自承擔。她需要他,需要他回來,需要他安慰,需要他在自己身邊。
可是她等到了什麼呢?沒有安慰,沒有擁抱,甚至沒有給她説話的機會,只有質問。
她需要的他,不是面前這個。
葉齊眉終於開口,聲音裏帶着微微的寒意,"沒有了,孩子沒有了。"
他眼底有風暴在聚集,驟雨前的陰霾,雙手開始在她的肩膀上不自覺地用力,她幾乎能聽到自己骨骼吱吱作響的聲音。
"葉齊眉,你再説一遍。"盛夏的傍晚,為什麼他感覺那麼冷?每個字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她突然很想笑。她見過無數對反目成仇的夫妻,一直都不敢相信那些當事人偶爾描述的甜蜜過往。這世上怎麼可能有人痴迷地相愛過,然後又對自己心愛的人恨之入骨,但面前這個男人的表情,真的只有用嗜血二字來形容。
原來是她錯了,那些都是真的,所有她曾經懷疑過的全都是真的。
他説葉齊眉,你再説一遍,他用那樣可怕的表情,讓她再説一遍。
好,她遂他的心願。
"成志東,"她艱難地抬起一隻手阻止身邊藺和欲上前拉開他的動作,她的眉眼都冷淡下來,"你仔細聽好,你的小孩已經沒有了。"
成志東不能動,也不能出聲,維持原狀已經用盡了所有力氣,他怕自己一旦失去控制後果就不堪設想。
眼前一片血紅,心痛、失望、憤怒,還有恐懼。他想怒吼,又想懇求,無數次劇烈地掙扎,千頭萬緒糾結在一起,成志東的大腦反而進入真空狀態。
葉齊眉仍舊保持着仰頭的姿勢,感覺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傍晚的微弱光線轉瞬即逝,所有的一切又陷入了黑暗裏,暗淡無光。
她呼吸不暢,胸腔裏悶悶的,墜得難受。她想説話,但只是嘴唇動了一下。反而是自己的手先有了動作,齊眉伸直手臂去推緊緊抓着自己的男人。
成志東的胸口被她的手掌按住,手臂本能地一緊,不顧一切地就要將她往懷裏帶。
肩膀劇痛,葉齊眉忍不住哼了一聲。
一直立在一邊的藺和終於再次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放開她,你這樣會弄傷齊眉的。"
這動作和語言彷彿像導火索上突然出現的火苗,成志東的耳邊嗡的一聲,手鬆開齊眉,下一秒已經一拳揮了過去。
"成志東!"他一鬆開手,支撐自己的力量驟失,葉齊眉沒有站穩,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在地。
眼前的情景讓她瞠目結舌,成志東出拳快而狠,藺和也是猝不及防,第一下就打在眉骨上,狼狽之餘全力擋住成志東的手臂。兩個人怒目而視。
"你憑什麼打人?鬆手。"藺和一臉狂怒,第一反應就是制止他再做出任何瘋狂的舉動。葉齊眉一步跨上前,伸手去拉。
靠近了,葉齊眉第一眼就看到藺和臉上的紅腫,觸目驚心,她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沒事吧?"
"沒事,齊眉,你讓開,小心弄傷你。"
她維護他,這個時候,她居然當着他的面維護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再多看一秒鐘都足夠讓他窒息,成志東猝然收手,轉身就走。
巨大的關門聲彷彿有無數回聲,輪胎急轉的尖鋭摩擦,Q7高大的車身轉瞬消失。
"齊眉?"藺和低聲喚她。
葉齊眉的臉與車身消失的方向完全相反,她的嘴唇抿得太緊,只留下一條平直的細縫,她臉色蒼白,在夜色中觸目驚心。
"齊眉?"藺和擔心起來,又喚了一聲。
"沒事,我們上樓吧。"她終於開口,聲音幽暗。
當天晚上她在牀上獨坐哭泣,空調很冷,室內一片冷清。一開始只是抽泣,本能地用手掩住臉,這樣的自己,就算沒有一個人可以看到,她還是覺得羞恥。
可是眼淚從指縫中不停地湧出來,抽泣漸漸地變成無法剋制的哽咽。窗簾沒有拉,月光淡而淒涼,她突然任性起來,把牀上所有的東西都踢到地上,沒有了被褥和枕頭,一張大牀變得如同黑夜裏的大海般無邊寂寥,她覺得好冷,好想有人可以擁抱。她哭得雙眼紅腫,然後下牀把那些東西又一樣一樣地撿了回來。
葉齊眉走到浴室用冷水洗臉,她紮起頭髮,轉身到廚房取出冰格加水放到冰箱冷凍室裏。打開廚房的燈,燈光是白色的,照着手腕慘白皮膚上隱約可見的青筋。
明天記得把這個燈泡換成黃色的。
在便條紙上寫下這句話,她隨手將它壓在冰箱貼下,然後回房睡覺。
第二天早上她用加了冰塊的水拍打臉頰,除了眼底略有些黑青,鏡中的自己已經恢復原樣。
早上開門看到藺和和貝貝已經等在門口,一個望着她微笑,一個伸頭蹭了過來。
"齊眉,我就知道你一回來就會急着上班,送你?"
她的車還在修理廠。齊眉低頭看看錶,打車的話時間還夠,不過這也是鄰居的一片好意。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貝貝也一起嗎?路上給你買牛肉貝果吃?"她低頭摸摸貝貝的頭。
嗚汪,貝貝叫得充滿喜悦。
她也微微笑了,只是眼裏沒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