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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充斥着壓力,有些是來自姬雲裳的,有些是來自那個慢慢走過來的白衣人。殺氣在空中糾結,盤繞,好像互相敵視的獅子,張牙舞爪相向,亟於將對手打倒。那白衣人的步伐沉穩,一步步地緩緩踩下,姬雲裳忽然發現,她的殺氣竟被這一步步破碎,碎得凌亂無比!但那白衣人只是隨意地走着,甚至連真氣都沒有宣泄出半分。
他身上的殺氣,似乎是他心神的一部分,並不需要真氣的鼓湧,就可以噴薄而出,甚至能恣意凌虐眾生,直與天地元氣相抗衡。
現在這凌虐也降臨在姬雲裳的身上。殺氣如刀,錚然奏響在她的耳邊。這並不是説她的武功沒有白衣人高,只是白衣人得天獨厚,他的心彷彿就是一柄劍,沒有人能在殺氣上強過他!姬雲裳瞳孔漸漸收縮:“卓王孫?”白衣人點了點頭,他並沒有回答。似乎只要他往這一站,別人就應該知道他是誰一般。姬雲裳方才一擊製造出來的赫赫聲勢,也漸漸散漫在夜空中。卓王孫的白衣更彷彿明月的光輝,變得有些耀眼起來。隨着卓王孫不語不動,這白色也越來越亮,漸漸不可逼視。
姬雲裳黑裳如水,在月色中微微擺動,她微笑道:“幾年不見,你的武功也大進了。”
卓王孫的頭沒有抬起,他淡淡道:“羈留夫人在此,是想證明一件事情。”
姬雲裳沒説話。卓王孫的頭慢慢抬起,清冷得毫無感情的眸子注在她的臉上:“證明我是不是真正有資格做這個閣主。”
姬雲裳淡淡道:“你要怎麼證明?將我留在這裏?”卓王孫搖了搖頭,道:“夫人已經忘了華音閣的規矩。”
姬雲裳笑道:“自我走後,華音閣還有規矩麼?”
卓王孫慢慢點了點頭,道:“規矩是不會壞的,誰走了都一樣。華音閣的閣主,一定要將春水劍法的精髓參出來。我今日留住夫人,只想證明一下,我對春水劍法的理解,是不是正確。而當今天下,也只有夫人有資格來做這個證明。”
姬雲裳水波一般的長裙微微起了一陣漣漪,她望着遠方虛空的秋月,緩緩道:“可惜你永遠沒有機會見到真正的春水劍譜,你也永遠不會體會到春水劍法的精髓的。”卓王孫的雙目中突然透出一股很凌厲的光芒,身後膨脹着殺氣的巨大陰影倏然宛如天魔斂翼一般收束而下,跟這個穿着白衣的身軀融合在一起,將那襲白衣的白色鼓湧得灩灩閃動,猶如太陽光輝:“簡春水告訴我的!”
姬雲裳臉上蔑視的表情驟然頓住,她實在沒有想到,“簡春水”這個名字,會被人這麼直接地叫出來。幾十年來,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都被代以“簡老先生”、“華音閣第一任閣主”、“春水劍神”等名號,如此突兀地叫了出來,還是絕無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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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顯然對姬雲裳起了很大的作用,她淡淡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一如白陽陣中微微散淡紛飛的冷霧:“簡老閣主告訴的你?他怎會告訴你?”
她的言語本是淡淡的,這時竟有了幾分波動,雖然仍是淡淡的,但在於姬雲裳,無異已飽含了怒意。“我就來試試,老閣主究竟是如何教你的!”
她的廣袖捲起,折過一段樹枝來,勁氣縱橫,虛虛地將上面的枝葉斬盡。長條一擺,凌空對着卓王孫!“拔劍!”
卓王孫並沒有拔劍。他的笑容也沒有消失。“我的規矩想必夫人也知道。”
“殺名人要用名劍,每個人都有屬於他的一把劍,我就用這把劍殺死他。但夫人沒有。因為夫人本已在天外。所以,我不同夫人動手,只施展劍法。”
説着,他凌空一指點出,真氣嘶響,在地上激起一道塵土。真氣縱橫,瞬間在地上刻了幾道痕跡。卓王孫再不説話,淡淡的負手站在滿天月華之下。
姬雲裳一動未動,眼睛緊緊盯着那幾道痕跡,她的目光忽然凌厲,忽然散淡,終於,變得落寞起來。突然“啪”的一聲響,她手中的樹枝,被握成了一團塵埃,爆散在夜色之中。
她長長嘆息一聲,道:“這是春水劍法。”
卓王孫道:“這句話從夫人口中説出,也足以説明一切了。”
姬雲裳默然片刻,突然目光一凜,靜如秋月的雙目中透出一種刻骨的恨意:“我讓吉娜把蒼天令帶給你,本是想向你換一個人——青石天牢中的那個人。”
卓王孫淡淡笑道:“夫人是想救他出去?”
姬雲裳的聲音陡然一厲,道:“我是想親手將這禽獸斬為碎片!”她那襲夜色一般的大氅彷彿也感覺到她的怒意,如水波一般鼓湧而起,在夜風中獵獵飄揚。卓王孫一言不發,依舊淡淡的看着她。
過了片刻,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漸漸平息下來。她注目卓王孫,冷冷道:“以我現在的力量,已不能和你一戰。”
卓王孫搖頭微笑道:“夫人現在出手,我也未必有必勝的把握。”
姬雲裳冷哼一聲,道:“你已經勝了,雖不全勝在武功上,卻也讓我心服口服。”她頓了頓,語氣又漸漸變得凌厲:“不過,天牢中的這個人,我遲早會再來向卓閣主討的。”語音剛落,她的身形宛如一隻巨大的黑蝶,從林間飛起。片刻之間,已經跡渺天外。
青鳥湖底。月如是緊緊握住蒼天令,站在漆黑的隧道中。離她不遠處,兩點極亮的紫光宛如秋夜星辰一般不住閃耀着。月如是心中一驚,這分明是一雙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蒼天令,似乎隨時都要向她惡撲過來。月如是定下心神,道:“你是誰?”
黑暗中,一個生澀的聲音響起:“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月如是的聲音有些顫抖:“星漣?你……你醒了?”
星漣噝噝的冷笑着,宛如毒蛇抽氣的聲音:“蒼天令,我等了快二十年了,嗅到它的氣味,我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看到它,我心中就像有團火一樣,你快把它拿給我,快……”她的聲音越來越尖,漸漸高到削得人耳膜生痛。
月如是皺起眉頭,讓自己漸漸冷靜下來,大聲道:“我來找你換一樣東西。”
星漣突然止住笑,冷冷道:“你要我的血,來救步劍塵留下的孤女。”
月如是一怔,道:“你知道?”
星漣冷笑道:“我什麼都知道,我的血……蒼天令……鏌鋣劍”説着,喉頭卻響起一陣咕嘟咕嘟的聲音,不時夾雜着幾聲憤怒尖嘯,似乎內心極其矛盾,在不停的鬥爭着。星漣的聲音突然平靜下來,道:“你有了我的血也沒用。我的身體在血池中浸泡得太久,血液已經失去了原來的作用。你若拿去,只能讓她變得和我一樣噬血去。”
月如是一怔,無論她説的是不是真的,她絕對不敢拿那女孩的身體來冒這個風險。她雙眸中顯出焦急的神色,脱口而出道:“那我該怎麼辦?”
星漣道:“你手中的是蒼天令,而這樣的令牌,本來還有三枚。”
月如是道:“這我知道,而且傳説集齊四枚令牌,可以洞悉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星漣笑道:“對,但這個秘密並不是別人所想的那樣,是一個巨大的寶藏或者一部絕世的武功,而是記載着一個神奇的方術。”
月如是皺眉道:“方術?”星漣笑道:“你雖然還年輕,但卻是步劍塵最得意的弟子,也是當今天下最著名的神醫之一。所以你不該沒有聽説過傳説中‘驚精香’的煉製之法。”
月如是一震:“驚精香!”星漣得意的笑道:“正是。《漢武帝內傳》中説,這種驚精香一旦點燃,死亡時間在三個月內的人,都能復活。而一切的奇疾,都可以在生死還魂的過程中完全治癒。這四枚令牌,正是驚精香的煉製之法,什麼寶藏、秘笈也不知引起了多少場血腥浩劫,卻不過是以訛傳訛的鬼話。”
月如是忍不住問道:“剩下的三枚在哪裏?”
星漣咯咯笑道:“以前被藏不同的人手中,不過就在幾天前,突然都彙集到了武林盟主楊逸之那裏。要想救活你的步姑娘,唯一的辦法,就是從他手中把其他的令牌奪過來!”
月如是點了點頭,卻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道:“那你呢,你要蒼天令來幹什麼?”星漣森森冷笑幾聲,道:“誰知道呢,或許我也是想用來治我的病吧,我病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説完這句話,她尖細的語音在空氣中顫了幾顫,慢慢消散得無影無蹤,一切又陷都入了無盡的沉睡。
在月如是的精心調理下,吉娜的傷好得很快,就是這樣,也持續了半個多月,才漸漸恢復過來。卻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看得琴言心疼得不得了,等到吉娜可以吃東西時,就趕緊滿華音閣的找那些希奇古怪的,差不多天下能找到的珍稀果物,全都集到了吉娜的牀前。
吉娜卻什麼胃口都沒有,每天只吃點稀粥調養。又過了幾天,忽然問琴言她的菜哪裏去了。琴言一怔,倒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吉娜泫然欲泣,連連問她的月亮菜到哪裏去了,琴言才恍然大悟,趕緊將那天吉娜昏迷時還緊緊抱着的籃子拿過來,裏面總算還剩餘三四棵菜,也都蔫得不成樣子。吉娜抱住了坐在牀上想了很久,就問今天是什麼日子。一聽説已經過了半個月,馬上傷心得哭了起來。琴言怎麼都勸不住,只好派人去請卓王孫。倒也沒想到他會來,只不過萬一的設想而已。不料侍女去了沒一會子,卓王孫就親自過來了。
卓王孫一到,吉娜哭得更傷心了,抽噎道:“我的月亮菜……月亮菜……”
卓王孫道:“月亮菜不是好好的在你的籃子裏麼?”
吉娜道:“可是已經過了半個月了,我沒法再做給你吃了。”説着,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卓王孫笑道:“這有什麼呢。不就是蔫了些麼。拿去給廚房裏整治一下,我吃了不就是了。”
吉娜破涕為笑,咚咚咚咚跑到後面,咚咚咚咚將菜做好了,咚咚咚咚地端了出來。卓王孫看着那盤不知道應該叫做什麼的菜,臉上沉沉的,竟然拿起筷子,真的吃了起來。難道閣主雖對大人們兇得不得了,卻對小孩子們愛得不得了,所以這麼縱容吉娜,什麼都陪着她玩?琴言不禁怔怔地想着。
自此以後,吉娜的精神就好了多。身上的劍傷也很快好得不留痕跡,又成了那個又笑又唱又跳的苗族小姑娘了。
這日吉娜正在房中閒坐,跟琴言説些不相干的話兒,忽然一陣清磬之聲傳來。琴言肅然而起,道:“閣主傳眾人會聚丹書閣,你也一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