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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堂,猛虎圖。
卓王孫揹負着手站立,道:“有人侵入太昊陣,你可知道此事?”
韓道明躬身道:“屬下也是剛剛知道。此人武功極高,且對於太昊陣極為熟悉,幾乎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只是此人沒有料到閣主已經將太昊陣改造過,因此,還是被秋姑娘發覺了。”
卓王孫道:“依你之見,有幾個人有此嫌疑?”
韓道明道:“首先便是青石天牢中的那人。倘若他破了鎖骨的太玄鏈,殺回宮中,只怕太昊陣當真困不住他。不過前日我飛鴿傳書,青石天牢如常,那人並未逃出。閣主自然也有這種力量,但想必不會自其中出入。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了。”
卓王孫道:“説下去。”
韓道明道:“第一個可能,就是步劍塵復活了。將這已存在數百年的四天陣改造為連環相生,互為屏障的防禦圈子,乃是步先生提出並籌劃的。後來雖然又經多方改益,但終究未跳出其窠臼。步先生能夠從容出入,是非常可能的。第二個可能,就是姬雲裳姬夫人離開了雲南曼荼羅教,從邊陲趕來。姬夫人叛出華音閣,加入曼荼羅教之前,與步先生交好,加之姬夫人當初乃是閣中重臣,是以四天陣陣圖初成之時,就交了一份給姬夫人。因此,姬夫人大為可疑。”
卓王孫道:“還有沒有其他人?”
韓道明搖頭道:“這四天陣精妙絕倫,絕非人力所能抗,就算武功再高,也無法只力通過。天牢緊閉,步先生已死,這侵入太昊陣的人,姬夫人嫌疑最大。”
卓王孫沉吟了下,道:“伏在雲南曼荼羅教的暗樁有什麼消息?”
韓道明苦笑道:“這就是我最不明白的了。暗樁傳來的消息,説他們的教主每日按時升殿,從未間斷過!”
卓王孫眼睛抬起,深深望着那副猛虎中堂,良久道:“如此説來,我們要好好佈置一番了。”
吉娜興高采烈地站在虛生白月宮前面的小花圃裏,她身後擺了十幾把劍。
卓王孫道:“本派的劍招名叫春水劍法,乃是隋末華音閣的第一任閣主簡老先生所創。簡先生當年號稱劍神,生平大小千餘戰,未嘗一敗。這套劍法糅合了天下武功精要,比之少林的達摩劍法、武當的兩儀劍法還要高妙,講究的乃是‘以神為用’,只要深切認識到這一點,就已經得到了春水劍法的精髓了。所以春水劍法也可謂離析之劍,就是從陸離繽紛的劍招中,將敵人手中的劍離析出來,進而由劍及招,將他破解掉。你能聽明白麼?”
吉娜點了點頭,道:“這個道理很簡單,我聽得明白。就是説,劈也罷,砍也罷,殺人也罷,剁肉也罷,劍還是劍,只要能繞過它,不讓劍鋒追上你,那便勝了。”
卓王孫笑道:“你這説法雖然粗俗,但意思是這樣的。春水劍法形神十二招分別是冰河解凍、寒鴨戲水、潛虯媚淵、飛鴻遠音、夢花照影、見月流芳、曲渡舟橫、小浦漁唱、綠黛煙羅、紅霓雲妝、飲虹天外,懷珠滄浪。每一招都有一招基本的劍法,叫做‘形’,從這基本的劍法中領會出的劍法精髓,叫做‘神’,由神而分化,可以增生出千千萬萬的形,是以春水劍法雖只十二式,對敵的時候卻可以千變萬化,無休無止。你去拿兩柄劍過來。”
吉娜興沖沖地抱了兩柄劍過來,卓王孫一劍在手,將一柄遞給她,道:“你來攻我。”
吉娜看了看手中,道:“那砍傷你怎麼辦?”
卓王孫微微一笑,“放心好了,你砍不傷我的。”吉娜猶豫道:“那我砍了。”説着拿着劍歪歪斜斜地砍了過來。卓王孫突喝道:“認真些!”吉娜一呆,住手不砍,卓王孫手一抬,劍尖已經指在吉娜的頷下。寒氣如針,直透心際,吉娜雖然明知道卓王孫不會殺她,但害怕的感覺仍然迎面撲來。卓王孫收劍:“再攻!”
吉娜喘了口氣,一呼一吸之間,害怕的感覺猛然收縮到心間,化做一縷刺痛迅速通向右手。寒光一閃,劍走中鋒,猛然刺出!
卓王孫身一側,劍已到了她頷下,淡淡道:“你看,並不需要快多少。”收劍,“再攻。”
吉娜一聲嬌喝,一劍直劈下來。卓王孫斜劍一封,吉娜和身撲上,連人帶劍向卓王孫撞去。卓王孫飄身閃開,吉娜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卓王孫皺了皺眉,一劍平出,又指在吉娜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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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娜道:“你將劍拿開,我們再來打。不就是學劍麼,有什麼可怕的!”
卓王孫手輕輕一抖,劍尖發出一種鸞鳳的清音,劍身倏然變的朦朧起來。在吉娜的面前盪出數朵劍花,明豔不可方物,一種森寒威嚴之氣卻熒熒然橫溢而出,吉娜喉頭一緊,話再也説不下去了。
卓王孫冷笑道:“這也是春水劍法的威力。你若是潛心學習,破解這一招不難。但若是象剛才那樣自暴自棄,我一招就可以刺穿你的身體!在這一劍面前,你只是一隻蟲蟻。”
吉娜怒道:“我不是!”
卓王孫收劍淡笑道:“我從來不聽別人的辯解。要説就用你的劍説。”
吉娜哼了一聲,將劍拋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腳,道:“破劍破劍!”伸手對卓王孫道:“我要你那把劍!你那把劍好。我若用它一定能勝你!”
嵩山,少林。
少林寺的鐘聲彷彿是天宇中唯一的聲音,在少室山上回響着,傳入曇宗大師的耳朵。他聽得有些出神。近日江湖紛湧並起,湧現了數十少年英豪,如同絕世奇葩,綻放出璀璨的光芒,映照起來,他就顯得有些老了。相傳了千年下來的少林寺,本應是江湖的中流砥柱,但現在,又有誰看得起他這個少林方丈?他禁不住嘆了口氣,若不是幾年前天羅教橫掃武林時,將少林寺的經典一掃而空,少林寺何止於落到今天這個田地?武林盟主的位子,又怎會讓楊逸之做了?
曇宗大師想起六年前初見楊逸之的情形。那是一個大雪的冷天,他拿了塊硬饅頭,給了一個餓暈在山下的少年,他當時並沒有道謝,吃完之後,就繼續向南方走去了。六年之後,這少年居然重返中原,憑着一柄劍,擊敗不可一世的天竺高手遮羅耶那,贏得了武林盟主的稱號,連曇宗大師都心悦誠服。當然,他服氣的是這少年的武功,可不是他的地位。在他眼中,這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有他,這少林寺的方丈才配做。
這是曇宗大師的心事,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説過。他是個高僧,所羨慕的並不個人的榮譽,而是少林的榮耀。能夠讓少林寺重新成為天下第一大派,是他心底最深處的心願。為了這一心願,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但是,現在的他,卻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因為,失去少林寺七十二絕藝之後,少林功夫一落千丈,就算以他的穎悟,也不過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水準而已。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怎麼數都有幾十人,這樣是遠遠不夠的。
曇宗大師的真氣隨着暮夜的鐘聲運轉,一直到秋夜的露水,將他的袈裟浸滿,方才收功,緩步向後院走去。他每天入睡之前,都要去後院的水井前再坐禪兩個時辰。他如此勤勉地練習功夫,冀圖某一天能得悟大道,重新創出七十二絕藝來。他甚至是用苦行的方式,來祈禱佛組的垂顧。
古井四周佈滿蒼台,井前濕滑的青石上,擺了個破舊的蒲團,此外什麼都沒有。當他跨近古井的一瞬間,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原先的那個苔痕蒼蒼的井沿上,竟然浸出了道道水跡,一直浸透了前方的蒲團。一井秋水彷彿突然滿漲,在冷月清輝的照耀下,淌出一汪淡青色的光華,在井口正中熠熠地聚結,蒸騰起一團三尺大的水霧,還在無聲的轉動。
水霧的中間,赫然是萬千濃密的烏髮,綿延纏繞在一起,隱隱蠕動着,彷彿活物一般。那烏髮卷繞在一起,沒有一根透出水霧的外圍,形成一個巨大的卵形。突然,水聲一動,清波流溢而出,那團烏黑的巨卵從中間剖開了兩尺長的一條裂縫,露出一對孿生的頭顱來。
隱約可見那頭顱被一叢嶙峋的骨頭撐起,浸在水霧之中,緩緩地蠕動着,彷彿在從漫溢的井水中吸取奈以生存的養分。而那兩張完全一樣的臉,卻長得秀麗無比,青玉般的肌膚,映着淡淡的月光,彷彿籠罩在一層拂動的水光之中。
這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就這麼盤在井口上,等曇宗大師一進來,四道冷電一般的目光,同時注在他的臉上。
曇宗大師自詡禪功精湛,被這目光一照,竟不由自主地一寒,彷彿心底所有的秘密都被看透了一般。怪物左邊的那個頭顱上浮起一絲笑容,道:“曇宗大師。”右邊的頭顱接着道:“你不用害怕。”
這兩個頭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聲音卻極為不同。一個沙啞刺耳,一個恬美柔和,就如雙生的神與魔。曇宗大師忍住心頭的戰慄,提聲道:“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麼?”
左邊的頭顱輕輕“噓”了一聲,道:“悄點聲,我們是來實現你的願望的。”
曇宗大師冷笑道:“妖魔鬼怪,故弄玄虛!還不快滾,我就要用佛法除了你!”
右邊頭顱沙啞的聲音冷冷道:“你不相信?那你為什麼偷偷藏起均天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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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宗大師身子一震,忍不住道:“你……你怎麼知道?”
那左邊的頭顱輕柔地笑了一聲,道:“你不用害怕,我們此來便是要幫你的。”
説着,水聲嘩嘩,烏髮裹纏而起的黑卵忽然從中間分開,兩隻萎縮了的手臂伸了出來,一隻手上拿了一隻令牌。她緩緩鬆手,那令牌發出釘釘兩聲脆響,落在了地上。曇宗大師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驚呼道:“炎天令!昊天令!”
左邊的頭顱笑聲不絕:“你倒很識貨。現在四天令聚起了三枚,但只怕連你都不知道這四天令是做什麼用的。”
曇宗大師吃力地將目光從兩枚令牌上抬起來,望着井口這團氤氲的水霧,以及水霧中閃變的黑影。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慾望:“請施主賜教。”
那怪物挪動了下身子,更加舒服的伏在水面上,秋風悉索,周圍的樹木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片片陰影:“四天令合起來,是一副藏寶圖。藏的是天羅教的秘寶!”
“五年前天羅教能那麼迅速地崛起,就是因為天羅教主崇軒掘出了上代留下的寶藏。後來天羅教殞滅,這寶藏依舊被埋了起來,不但沒有少,反而多了天羅教五年來新蒐集來的秘笈,包括秘魔之影的煉製方法,當年從少林寺掠走的七十二絕藝跟武當、崆峒、峨嵋的劍譜。”
她這段話還沒説完,曇宗大師的目光就變了。如果説剛才他的目光只是貪婪,那現在就是墮落。他已經受夠了失去全部秘籍的痛苦,現在突然有個機會,能夠獲得更多的秘籍,也難怪他會失常。他突然出手,一把將兩塊令牌抓在手中,舉到面前,仔細地看着。那令牌一枚隱隱發出紅光,一枚潔白晶瑩,猶如白玉。曇宗大師看着看着,仰天爆發出一陣極為得意的狂笑。
那怪物歪頭看着他,四隻眼睛中光芒微微閃爍着,似乎有些嘲笑的意味,淡淡道:“可惜加上這兩枚,你也不過才三枚。”
曇宗大師身子一震,突然撲了上來。湛湛的月光照得小小禪院宛如白晝,更照出他的雙目一片赤紅,但他還是不敢靠近井口的那團霧氣,狂暴地叫嚷道:“給我!給我!”
那怪物憐憫地看着他,彷彿諸天的神魔,看着為慾望而折磨的凡人。她淡淡道:“第四枚蒼天令,在華音閣主卓王孫的手中。”
曇宗大師的身形突然頓住。因為他知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從卓王孫手中奪得任何東西的!相反的,若是卓王孫知道這三枚令牌在他手中,只怕他馬上就會有殺身之禍!他凝視着手中的令牌,一時冷汗涔涔而下。
那怪物悠然地看着他,突然道:“我可以幫你奪得蒼天令。”
曇宗大師身子又是一震,他驚喜地抬起頭來,聲音都禁不住有些結巴:“只要能奪得蒼天令,弟子……弟子……”
那怪物搖了搖頭,道:“我什麼也不要你的,只是少林寺曾於我有恩,我不忍見他衰敗下去。但我只能指點一條路給你,怎麼做,就看你的了。”
曇宗大師急忙點頭。那怪物道:“你曾於楊盟主有恩。”
曇宗大師又點了點頭。那怪物道:“你現在手上有了三枚令牌。江湖上傳言聚齊四天令,可以揭開一個很大的秘密,至於是什麼秘密,除了你我之外,卻沒人能知曉。”
曇宗大師跟着點了點頭。那怪物道:“而無論楊盟主還是你們這些正道,都急欲除掉華音閣,是不是?”
曇宗大師再點了點頭。那怪物道:“所以你可以進言楊盟主,再開天下武林大會,約華音閣主,共商武林大計。明裏是以三枚天令博其蒼天令,勝者便可擁有全部四枚令牌,暗裏卻是正道與華音閣正邪交戰,戰敗者氣焰大挫,接下三年必定沒有什麼作為了。楊盟主以武林安危為己任,想必會被你説動的。”
曇宗大師臉容一陣扭曲,用力握着那兩枚令牌,怒道:“你叫我交出這些令牌?不行!”那怪物哼了一聲,道:“不捨其小,何得其大?你若只有三枚,跟沒有有何差別?何況四天令流傳雖久,但從無人知曉其秘,象徵的意義遠遠大於其實際,拿做正邪交戰的彩頭,誰都不會起疑心。等正派奪得之後,你便悄悄記錄下來,自行去挖掘寶藏,豈不快哉?反正他們又不知曉其中的秘密!”
曇宗大師怦然心動,緊緊握住令牌的兩隻手禁不住顫抖起來,可見心頭交戰之劇烈。他突然嘶聲道:“那華音閣呢?卓王孫若是不來,又如何?”
那怪物緩緩閉上眼睛,柔媚跟沙啞的聲音一起道:“相信我,我會安排好的。”
秋月暈波,那霧氣凝成的光團向古井深處隱退而去,微微水聲漸漸平息,禪院中又恢復了寂靜與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