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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披明月兮佩寶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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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道明,武功不高,計謀也並不特別突出,但幾乎所有華音閣中的事務他都要參與,一切的決策幾乎都要他籌劃決斷。

    因為他細心,也因為他是“管家”。

    管家的意思,就是這個家歸他管。當然華音閣的主人是卓王孫,但閣主以下,人人都知道華音閣還有三個支柱,若沒有這三個人,華音閣的聲勢怕只有現在的一半。

    這三個人就是:財神,管家,步劍塵。

    人人都有外號,步劍塵沒有。因為誰都知道“步劍塵”三個字就足夠了。連卓王孫都這麼認為。有步劍塵在的時候,華音閣上下事務幾乎不用卓王孫分派一毫半點。但步劍塵卻在幾年前去世了。所以華音閣的三大支柱就換成了殺手,管家和財神。殺手波旬,號稱武功天下第三,卓王孫手下第一干將,然而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沒人知道他在哪裏,除了卓王孫。財神範喜,頃刻可聚財億萬,頃刻之間又可散去。天下經營之道無不精通,天下紈絝之道也無比精通。華音閣每年的花費都由他供給,如此重要的角色,當然也是少一個人知道,便好一分,所以除了卓王孫,也是沒人知道他的底細。因此,三大支柱,江湖中人只知道一個,就是管家,管家顏道明。

    每月初一、十五的早晨顏道明都要向卓王孫彙報半個月來的大小事務,這也是卓王孫最重視的幾件例行公事之一。

    顏道明道:“吉娜這三天來五個時辰是在琴言那裏,十個時辰在樓心月樓仙子那裏,月寫意處玩了兩個時辰,月玲瓏處三個時辰。二十二日傍晚在秋璇處昏睡了四個時辰。二十三日整夜……”

    他頓了頓,揹負手對着他的卓王孫淡淡道:“那夜是在我這裏住的。”

    顏道明垂手道:“是。”

    卓王孫慢慢道:“想不到這小丫頭的人緣這麼好。眾人怎麼看她?”

    顏道明道:“吉娜跟樓仙子的感情最好,幾乎樓仙子的物品全都歸了她,一次留宿中,兩人談天到了四更一鼓。這在樓仙子是很罕見的。琴言留她吃了三次飯,月玲瓏、月如是各一次,其餘的都是在樓仙子那裏吃。她似乎吃不太慣我們的飲食,每次都是樓仙子和琴言特別給她另做。”

    卓王孫點了點頭,道:“秋璇怎麼看她?”

    顏道明道:“秋姑娘倒沒有很特別的表示。二十二日那天她在秋姑娘那裏喝了三杯海棠花露,醉了後是秋姑娘親自將她抱回琴言處的。吉娜所喝的花露是純釀的,中間並沒有其他的東西。”

    卓王孫點了點頭,顏道明遲疑着似乎有什麼話要説,卓王孫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説什麼就説,有用沒有我自會判斷。你的職責只是彙報一切發生的事務,並不需要先行審查。”

    顏道明躬身一禮,道:“據屬下觀察吉娜似乎身懷武功,只是她似乎很不願意表露出來。而且……而且這武功好象跟我們頗有淵源,似乎是二十年前叛離的姬雲裳一脈的。”

    卓王孫眉頭挑了挑,道:“你從何觀察到的?有幾分把握?”

    顏道明道:“吉娜似乎很喜歡在樹上玩,爬樹的時候倒沒什麼奇特的,不過手腳靈活,但不論多高的樹,都是一躍而下。雖然落地的時候不能説是平穩,但從沒出過什麼事故。昨日屬下看她爬東邊崖上的那棵楸樹捉鳥,鳥受她驚嚇,向懸崖下飛去,她竟然和身撲下,向鳥追去。屬下大吃一驚,還未來得及現身相救,就見她一把抓住鳥兒,雙腳象游水一樣在空中上下撲騰,竟然凌空轉身,撲回了樹上。這種輕功身法,同姬雲裳夫人的觀大自在功法極為相似,江湖輕功雖多,卻罕少變化如此精微的。但屬下也不敢十分肯定,説出來供閣主參考。”

    卓王孫沉思道:“你是説吉娜有可能是姬雲裳派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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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道明道:“三年前繼統一戰,閣主以無上的劍法擊敗劍神郭敖,承接了華音閣的正統,姬雲裳遠走西南邊陲,欲與華音閣分庭抗禮。這三年雖然相安無事,但未必不暗中籌劃,捲土重來。何況那人還關在青石天牢中,又和姬夫人大有瓜葛,姬夫人未必不想着救他出去。這個吉娜故作天真,也許就是姬夫人安排來探聽消息的。請閣主詳察。”

    卓王孫沉吟道:“你説的倒也不是沒有道理。我會有安排的。”

    吉娜興沖沖地跑着,一面跑,還東張西望着,似乎生怕別人發現她。她的眼睛中閃爍着一絲興奮的光芒,似乎想起來什麼極為好玩的事情,快速地挪移着,越走越近。

    她走近的,是虛生白月宮,華音閣的禁地,前宮是卓王孫處理事務的所在,後宮是他的寢室。這所房子連綿十餘棟,坐落在華音閣的正中央,但從無人敢無事接近。因為卓王孫的權威,足以震懾所有的人,而且,這裏面,存放着華音閣所有的秘密。

    吉娜輕輕地將宮門打開,一溜,就溜進去了。她像貓咪一樣提着腳踩過宮內的小石子路,向後宮跑了去。

    她彷彿早就看好了路子一般,直着就奔向北面的一所房子。這所房子很陰,被兩棵極茂盛的樹木完全遮住了,只露出小小的一扇門來。那門並沒有掛鎖,彷彿中間並不住人。房屋很簡單,但很乾淨,而且乾燥。房子被無數藤蔓染成淡綠色,就跟那兩棵大樹的顏色一樣。整所房子沒用一顆鐵釘,一塊石頭,全都是極厚、極輕的木板鑲嵌而成,吉娜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她的腳踩在地板上,發出咯咯的極細微的輕響。她並沒有在意,房間裏也沒有燈,吉娜筆直地走到窗子前,將上面放着的一盆花木抱了起來。她發出一聲偷偷的輕笑,依舊踮起腳跟,悄悄地順着原路向回走去。

    突然,一個柔弱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是誰?”

    吉娜猛然吃了一驚,一聲尖叫,那盆花被她脱手扔了出去。好在她反應很快,急忙一伸手,又將盆子接住了,沒有落在地上摔碎。吉娜顧不得看那人是誰,先跳了幾跳,喃喃道:“嚇死了嚇死了,這下魂可沒有了,得趕緊跳跳,將魂撞回來。”她一面跳,一面拍着自己的腦袋,過了好久,似乎才感覺自己的魂回了來,這才捧着那盆花去看究竟是誰嚇了她。

    這屋內陳設很簡單,連桌子椅子都沒有,只有一張牀,上面斜倚着躺着一個女孩子。這女孩子看上去比吉娜還小,身子更為瘦弱,躺在那白玉一般整潔的牀上,彷彿是天外偶然下落的仙子,沒有一絲塵氣,但也沒有一絲生氣。

    她的皮膚極白,白到隱隱透明,在微弱的月光下,可以看到裏面的脈絡骨骼,也都是蒼白的。除了那頭長髮和兩點瞳仁,白色好像是她唯一的顏色。她靜靜地坐着,整個房子都顯得嬌柔無比。她的眼睛,是最單純的顏色,中間沒有喜,也沒有怒,彷彿這些感情對她都是種莫名的奢侈,她生在這個世界上,卻活在塵世之外。她身上的衣服極輕,團團的彷彿一道霧氣,似乎再重一些,就可以將她壓疼。

    任誰都能看出來,她是個病人,而且得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病,最忌打攪的,但吉娜看不出來。在她心中,或許是認為每個人都跟她一樣健康快樂,她抱着那盆花走上去道:“這麼早你就睡了?咱們出去玩吧,一會月亮出來了,很大的。”

    她伸手就要去拉,一股厲風陡然旋起,直插入兩人之間。那道厲風如尖椎,倏然散開,形成一個巨大的扇形,將整張牀包了起來,瞬息之間,那張牀四周青熒熒的,盡是柔化到極限的真氣波漩。突然之間,真氣倏然震開,一離了那玉牀,立即變得強勁柔韌無比,吉娜連同懷中的花盆,一齊被遠遠震了出去,“砰”地一聲響,重重撞在了後面的牆上。所幸那木牆並不太堅硬,這一下登時撞得頭暈眼花,周身骨骼都好像要斷掉了。

    一雙冰冷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吉娜身上。這雙眸子她見過很多次,只是從未想到它能夠如此冰冷,如此陰寒!

    卓王孫。他像看着一個陌生人一樣。真氣從他的身上升起,一直貫入雙眸之中,在其中盤旋翻滾,頓時湧現出無數影像。這影像都投射着唯一的訊息:殺意!殺意冰寒,從卓王孫的眸子中瞬間度遍全身,轟轟然奔發而出,直衝向吉娜。在這一瞬間,吉娜絲毫不懷疑地相信,他要殺了她!從不知道恐懼為何物的吉娜,也不禁抱緊了懷中的花盤,一時之間,什麼話都説不出來了!

    牀上那個輕煙一樣的女孩突然輕輕道:“不怪她,哥哥,她並沒有冒犯我。”

    四圍凌厲的殺意倏然散開,因為他已轉過身來,對着牀上的那個女孩。他的臉上顯出了個笑容,讓他的殺意節節冰消,終於散淡為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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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華音閣的主人,他是武林霸王,但在這個女孩面前,他只是哥哥,別的什麼都不是。他的笑看上去那麼温和,那麼充滿呵護感,似乎這女子就是世界的全部,他寧願殺光世界上所有的人,也不願讓她受一點委屈。卓王孫柔聲道:“你趕緊休息吧,我不會讓她打攪你的。”

    那女孩輕輕伸出手,彷彿一截月白的清光一般,攀住卓王孫的手臂,道:“你不要怪她,好不好?”

    卓王孫點了點頭,那女孩嘆了口氣,躺回了牀上。她最後看了吉娜一眼,並沒有説什麼話,但她的眼睛中露出一絲羨慕。這個冰一般清的小姑娘,雖然很想與吉娜那樣活潑地玩耍,但她知道自己辦不到,也就不再説出,因為她不想別人再來安慰自己。

    卓王孫臉上的神情漸漸陰沉,突然出手,將吉娜手中的花盆奪了過來,輕輕放在了玉牀的邊上,拉着吉娜退了出來。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吉娜很痛很痛,但她並沒有説出來,她只是用力地咬住下嘴唇,使勁忍住了眼中的淚水。

    卓王孫用力一抖手,將吉娜扔了出去。吉娜一言不發,低頭就向前走。突然,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她抬頭看時,正是卓王孫。他不知什麼時候,移到了她面前,只是臉色仍舊是冷冰冰的。吉娜大聲道:“你堵着我做什麼?”一面説,一面用力踢着腳下的草皮,看得出來,這個一向歡快的小姑娘,真的生氣了。

    卓王孫目光仍舊是冷冷的,甚至有些揶揄地看着吉娜,似乎想看她還能假裝到什麼時候。吉娜憤憤地踢着,一面道:“吃了我的茶苞,又不准我偷月亮菜,漢人都是奇怪的笨蛋!”

    卓王孫冷冷道:“什麼月亮菜?”

    吉娜的嘴嘟得老高:“我們苗侗的姑娘,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把苦的茶苞給他吃,他若是吃了,就趁着月初月亮還沒升起的時候,到他家的菜園子裏去偷挖菜,一面挖還一面唱着歌,要讓被偷的人知道。等月中月亮圓了的時候,就用這偷來的菜做一碗飯,送給他吃。那人如果吃了,就説明他也喜歡這姑娘,就會在夜裏唱着情歌到姑娘的窗下還碗。如果不他不喜歡這姑娘,就會拿這碗裝一碗水,放在姑娘的窗子下。第二天這姑娘看到了,也就死心了。這叫做偷月亮菜。一到這個時候,我們那裏晚上出來偷月亮菜的一幫一幫的,可熱鬧了。經常會幾個人在一家的菜圃裏挖菜,順便還會打起來呢。”她一面説着,一面笑了起來,眼睛中還沒落下的淚珠子,晶瑩瑩地閃着亮。

    卓王孫的眉頭卻皺得更加深了:“所以你就將那株樹當作月亮菜,將我當作吃了你茶苞的人,來偷?”

    吉娜道:“你這破地方什麼花草都沒有,我想偷別的也偷不到啊!”她説的是實話,華音閣中花雖然多,但虛生白月宮中卻沒有,一棵都沒有。

    卓王孫的眉頭總算舒展開了一點:“你可知道,這是株什麼樹?”

    吉娜哼了一聲,不去回答。在她看來,所有的樹都是一樣的,都長着葉子,長着枝。

    卓王孫淡淡道:“你知不知道這棵月亮菜是五年前我派了三十位高手硬闖印度王宮搶出來的,印度王宮中一戰,三十高手死了十二個,回來途中被阻擊死了十個,最後回來的只有八個,還有三個終身殘疾。我為了養活它,殺了十六位名醫,試了六十多種方法,耗費了五萬兩黃金,現在還需要每天都擔心它會凋落。這一切,只因為它就是傳説中佛陀在其下滅度和重生的沙羅樹的最後之芽,也因為全天下,沙羅樹的種子,就只有這一顆了。”

    卓王孫的聲音略微提高了一點:“沙羅樹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可以讓人脱離噩夢,清氣安神,甚至暫時忘了凡世的痛苦。就因為有它,那所房子的主人,才能夠每天睡兩個時辰。若離開了它,她連一刻鐘都睡不着,她將永遠活在烈火一般的灼痛中,你卻簡簡單單地要一把薅出來,然後告訴我説這是你的月亮菜,你要在半個月後做成飯讓我吃掉,是不是?”

    皎潔的月光下,他的聲音漸漸凌厲起來。

    吉娜慢慢低下頭,道:“我……我闖禍了麼?”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可以想見她雙眼中的淚珠兒重又聚結,將她的雙眸浸得通紅。她盯着自己的鞋尖,雙腳微微踏着,好生忐忑的樣子,直讓人憐惜。

    卓王孫嘆道:“你並沒有闖禍,如果你將那株沙羅樹做成了飯,你就真正闖禍了,但現在,補救還來得及。”

    吉娜揚起臉龐,她的眼中果然有淚滴閃爍:“還能夠補救麼?那個妹妹好可憐啊,她生了什麼病啊?”

    卓王孫淡淡道:“你不必關心這些。我有些事要交代你做,或者能補救你的過錯。”吉娜喜道:“什麼事?你説吧,我一定盡力去做!”

    卓王孫道:“現在的你什麼都做不了。你先學好劍術,我再告訴你該做什麼。”

    吉娜皺起眉頭,道:“學劍啊,劍一點都不好玩,學來做什麼?它老是割我的手。”卓王孫道:“只要你肯用心,我教的弟子怎麼會讓劍割了手?”

    他要親自教她劍術?吉娜的臉龐揚起,閃過一陣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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