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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章無名谷

    我們與牧場裏的人一起渡河,我回到莫離身邊,與他共乘一騎,那匹白馬再無一點桀驁之氣,對他馴服至極,乖乖任他驅策。

    那老人騎在我們身邊,與白馬一樣,也收起之前的態度,言談聞對莫離尊敬有加。

    老人是伊麗與格布的父親,也是這牧場的主人,名叫桑扎。我聽他們邊走邊聊,正如伊麗所説,最近一年來墨國人在這草原上大肆蒐羅良馬,墨國雖強悍,但對養馬並不在行,草原上最善牧馬的一直是蒙人,最大的幾個牧場也全是屬於蒙族,墨國四處收購馬匹,但報出的價格卻低的不可思議,是以幾個規模較大的蒙族牧場全都拒絕了他們的要求,聯手抵制,沒想到從上月開始,接連有幾個牧場被燒,牧場裏的人一夜死絕,馬屁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又僥倖逃出來的人傳出消息,説這一切都是由一支墨國騎兵所為。

    桑扎與那幾個牧場主一向交好,也一同拒絕過墨國的報價,出了那樣的事情後當然有所準備,每日令牧場裏的人輪流四處巡視,以防墨國軍隊突襲。果然今日被他們發現有一隊墨國騎兵正急速往他們牧場奔來,桑扎當即決定將馬匹轉移,就算放棄牧場也不能讓墨國人強佔了他們的心血。

    我聽到這裏,心裏哦了一聲,轉頭去看伊麗,心想怪不得她會一個人出現在草原上巧遇我們。

    我這一轉頭便看到伊麗投注在莫離身上的目光,她看得大方,被我看到也沒有一點退縮的意思,兩眼水汪汪的,臉上暈紅一片。我頓時有些不爽,心裏還沒想好,她已經有了動作,雙手一合抱住了莫離的腰,他正與桑扎講話,回過頭來,只是眼尾微揚得看了我一眼。

    唉,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就這一瞥,我的臉……也紅了。

    “墨國如此蒐羅馬匹,定是有意擴張軍隊,看來邊關之地又將起戰禍。”莫離全不把我手上的動作當回事,又回過頭去,繼續與桑扎説話。

    “墨人與漢人打了多少年了,才消停了數年而已,若要再戰,苦的只是我們這些毫不相干的人。”桑扎沉重地嘆了口氣,之後又揚起頭來,“我們只是在草原上放牧的民族,馬在哪兒,我們就在那兒,別人與我們誠心做生意,那就是我們的朋友,反過來,那就是我們的敵人,這些年也有漢人出關買馬,倒也誠實守信,比那些強買強賣的墨人好了太多。今日多虧有小哥在場才保全了我們的馬,我代牧場上所有人在此先行謝過,今後莫小哥有什麼需要,只管開口我桑扎力所能及的,定當盡心盡力。”

    莫離一笑,又問:“我倒是有一事想請教場主,有個叫作賀南的漢人醫者,據説多年來一直隱居在這片草原中,場主久居此地,可知他的確切所在。”

    “漢人醫者?”桑扎皺起白眉苦苦思索,“多大年紀?”

    “此人三十年前已經成名,算起來也不年輕了。”

    “中年人?三年前西邊牧場有個女人生孩子難產,都快沒氣的時候有個漢人路過,把他們母子都給救活了,這件事傳得很遠,都説遇上神醫了,但那漢人年紀不大啊,也就是個中年男人。”

    莫離雙目微亮,“那就是了,此人醫術神通,駐顏有術,不見老也是應該,場主可知他現在何處?”

    桑扎搖頭,露出為難的神色,“我確是不知,那家牧場也在數月前被燒了,更是沒人去問,只聽説那人離開時是往南去的,可這草原這麼大……”

    莫離聽完不語,眉頭微蹙。我聽了半響,終於忍不住低聲向他提問,“為什麼我們要找這個人?他很重要嗎?”

    我坐在莫離身後,要與他説話就必須努力把臉往前探,好不容易把話説完,卻見他雙目迴轉,臉色一沉,道:“還不是因為你!”

    為我?一道雷將我劈中,我當場失聲,眨了許久的眼睛,都沒能緩過神來。

    説話間大隊人馬已經過了河,河對岸再不是平緩草原,而是連綿羣山,桑紮帶路,所有人一同轉入一座山谷之中,入口狹窄隱蔽,桑扎略有些得意地向我們介紹,説此谷是他跟蹤一頭惡狼時無意發現的,極盡隱蔽,除了他們牧場中的人之外,無人知曉。

    進了谷中,果然別有洞天,我四下張望,只見谷內綠草茵茵,流水潺潺,竟是個仙境一般的地方。

    目的地已到,牧民們開始安置大隊馬匹,莫離跳下馬來,正要將馬交還給桑扎,沒想到他立刻抬手拒絕。

    “萬萬不可,這匹馬已經是你的了。”

    莫離挑眉,正要説話,伊麗走過來,笑着道:“最前面的這些馬是阿爸與叔伯們前幾天誘捕到的一羣野馬,白馬是它們的頭領,我們還來不及馴化,剛才就是它帶頭鬧事,幸好有你在,野馬無主,誰將它馴服就是它的主人。阿爸,我説的是不是?”

    桑扎看上去很是疼愛這個女兒,聽她説完立刻哈哈大笑點頭道:“伊麗説的沒錯,此馬神駿,當配給莫小哥這樣的英雄來騎,你可千萬別推辭。”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匹白馬是他們數日前誘捕到的野馬頭領,野馬桀驁難馴,這次為了躲避墨國人來襲,他們倉促轉移,沒想到這匹白馬卻在這緊要關頭帶着野馬羣暴動起來,要不是莫離及時出手,別説這羣野馬,就連他們牧場原有的那些馬都可能四散逃走,再也追不回來了。

    我就立在白馬邊上,聽他們這樣一説,好奇心起,仰頭多看了它兩眼,見它雙目晶瑩,鬢毛雪白,確實漂亮。見我盯着它看,白馬忽然往後一仰頭,踢足噴氣,這馬高大異常,前腿一提便到了我的臉邊,嚇得我倒退一大步,還來不及施展輕身功夫,身邊已經傳來了許多人的哈哈大笑聲。

    原來也笑,掩着嘴對莫離道:“莫大哥,你這小弟,真是很有趣呢。?

    我已經躲到莫離身後,聽到這句話立刻板起臉,心裏大是不爽,暗暗叫了一聲:”誰是小弟?誰又是你的嗎大哥!真不知羞。“

    到了夜色降臨的時候,那些牧民已經將馬全都安置在山谷內,又搭起帳篷來,聚在一起生火聊天。牧場中只有桑扎與他的一雙兒女會説漢語。我看伊麗與格布的面貌與其他人有些微的不同,雖然一樣的膚色黑紅,不像是純種的異族,五官有點漢人的味道。

    我是有些好奇的,但人家不説,我又怎麼好意思多問。

    雖然語言不通,但不妨礙其餘人用熱烈的表情以及肢體語言表達對莫離的崇敬。有人從馬背上卸下一隻帶血的羔羊架在火上,我看的稀奇,沒想到就在這樣的地方,還會有烤全羊吃。

    蒙人個性爽朗,雖然是帶着馬從牧場逃避軍隊才到這裏,但所有人相聚在一起,星空下火堆邊,一張張臉上仍是熱烈又興奮,全沒有一點躲難的感覺。

    我坐在莫離身邊,想跟他説説話,問他為什麼説要找到那個生手賀南是為了我,但他身邊擠滿了人,男人們又拿出隨身帶着的酒袋,傳遞着酒袋喝酒,一時火堆邊人聲嘈雜,哪裏輪得到我插進去説話。

    待到那酒袋子傳到我面前,我立時被它的巨大驚住,兩手全搖,有個年輕的蒙族漢子坐到我旁邊,不由分説説着就要舉起酒袋灌我。

    桑扎坐在我對面,也笑着開口,”小兄弟,到了我們草原上,不喝就是不行的。“

    那人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掙扎間一張臉紅透,又一心一意地去看莫離,只盼他為我解圍,沒想到他正與坐在他身邊的伊麗説話,火光中伊麗臉面泛紅光,烏黑的大辮子幾乎要碰到他的肩膀上,我心裏那個不爽的感覺越發強烈,腦子一熱,抓過那酒袋子就喝,草原上的酒又烈又辣,一口就讓我嗆咳的眼淚都出來了。

    那人哈哈大笑,手上的酒袋被人拿走,我在淚眼朦朧中被莫離的目光凍得一哆嗦,就連那人的笑聲都突然中斷,等莫離抓着酒袋轉回身才壓低聲音嘰裏咕嚕地説了一長串話。

    在這種時候,我們的語言就突然地共通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大意就是:“小兄弟,你大哥板起臉來好嚇人。”

    去,目光嚴肅的望着前方。

    “你在這兒幹什麼?”我沒話找話。

    “我在看哨,看那些人會不會來。”

    “你説墨國人?”我隨着他視線的方向看出去,想找到我們來時的那片牧場之地,但是今夜無月,只有遠處河面上反映出一些星光,餘下便是無邊無際的寂寂草原,像我這樣對此地毫不熟悉的人,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

    格布咬牙,小小的臉上帶着仇恨的顏色,“他們殺了我的朋友,我恨他們。”

    我吃了一驚,“你朋友被墨國人殺了”什麼時候?”

    他點點頭,撇過頭去不看我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紅了眼睛,半響之後才説話,“你們漢人也被他們殺過許多,你們不很墨人嗎?”

    有漢人被殺過嗎?我沉默了一下,眼前飄過三年前火中浴血的京城,被墨人殺過又怎麼樣?漢人自己還殺漢人呢。

    風吹草浪,翻滾如海。我看得入神,忽覺不對,伸手指着河對岸道:“格布,那是什麼?”

    格布站起來往那裏看了一樣,然後兩眼猛地張大,轉身就往下面跑,邊跑邊叫:“阿爸,阿爸,有人往這邊來了!有人往這邊來了!!”

    格布跑得飛快,我也不急着跟上他,只盯着那方向仔細看,只見河對岸有一大片的陰影快速移動,轉眼到了河邊,面對河水稍停頓了一下,接着便開始渡河,雖然是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馬,但行動迅速,井然有序,看那情形,定是訓練有素的夜行軍隊。

    那軍隊驅馬淌河而過,速度奇快,方向正是往我們所在的山谷而來。我見情形不妙,一轉身也往回跑。想無論如何先跟莫離回合再説,沒想到才一個縱身,眼前就是一道黑影,我一聲驚叫才出口身子便被人帶住,耳邊傳來熟悉的嘶啞聲音,“叫什麼?”

    莫離是接到格布的報信之後趕來的,後頭還有幾個人氣喘吁吁地跟着。那片黑壓壓的陰影仍在河中快速移動着,所有人一眼看過之後都是臉色沉重。

    這軍隊夜行神速,又方向明確,竟像是熟知此處路徑,我正覺吃驚,耳邊已經聽到格布飛奇怪的聲音,“他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

    伊麗搖頭,“不可能,這山谷入口只有我們知道,他們又怎麼找得到這裏?”

    莫離臉上露出意思略帶寒意的笑。我就立在他旁邊,明白他的意思,又不敢相信,把聲音壓到最低,幾乎吐着氣説話:“難道有人泄密?”

    他嗯了一聲,“看來如此。”

    牧場上的人正圍在一起爭論着是否繼續在這裏躲避還是儘快向草原深處逃離。我看着那一張張黑紅質樸的臉,不敢相信地,“怎麼可能,這些人當中也會有出賣朋友的叛徒?”

    他看我一眼,眼裏有反問,哪裏沒有?

    我一滯,情不自禁想起初見他時,莫離對所有人都不信任的冷酷態度,嘴裏説不出反駁的話來,只是突然覺得他離我遙遠,未及思考,手指一動,便再次抓住他的衣襬。

    最近我這個動作做的習慣成自然了,他也察覺到了,但只是低頭瞥了一眼,並未皺眉,我心裏就安了一點,舉得就算他對天下人都存着戒心,只要對我是好的,那就夠了。

    桑扎走過來,緊皺着眉頭與他商量,“莫小哥,你看現在這情形……”

    其他人也把目光都投向他,這些人雖然才與莫離相處半日,但都對他尊敬有加,這種危急時刻,臉上的表情竟都有些將他當做救世主的味道。

    也難怪,這些牧人過慣了草原放馬的平靜生活,突然有軍隊來襲,就算有些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總是驚惶無措。莫離武功高絕,出現的又是如此及時,難免被他們依賴。

    莫離將目光放遠,眺望遠方,那片陰影如烏雲般直撲向我們所在的山谷而來。他眼力極好,黑夜中凝目一瞬便開口。

    “有上百騎人馬,夜行仍能如此迅速整齊,當為訓練有素的軍隊。”

    有人抱頭叫起來,雖然説的是蒙語,但聽上去驚慌無比。

    桑扎用蒙語對那人怒喝了一道,又道:“叫什麼!要是來了,我們就拔刀一戰,殺的一個是一個,草原上的漢子還怕死!”

    莫離瞭望一下地勢,略略沉吟,“此谷可是隻有那一個出入口?”

    桑扎搖頭,“這山谷前後都有通道,只是全都極盡隱蔽,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伊麗用蒙語將父親的話重複了了一遍,旁邊人聽到後山有路,俱都露出驚喜之色,有人更是叫出聲來。

    桑紮緊皺眉頭,“後山那條路,我從未對他們提過,因為那是一條絕路。”

    “為什麼?”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那小道曲折狹窄,通往沙漠,那裏千里無人,出口便是流沙區,我只去過一次,就差點丟了性命。”

    眾人默默無語。我見莫離目露冷光,一個個從他們低下的臉上掃過,卻忽的一笑,只道:“那就是絕路,好。”

    都覺路了,還好什麼?我愣住。再看其他人的表情,也是慌張凌亂,全不解他這個好字究竟是從哪裏來?

    莫離收回觀察眾人的目光,眼睛對上桑扎,微笑着道:“我倒有個辦法能叫這些人有來無回,只是不知老場主舍不捨得那些馬兒。”

    桑扎低頭往山谷的馬羣望去,眉峯一蹙,表情沉痛,但接着便猛地抬起頭來,“好,只要能給草原上那些冤死的族人報仇,我這些馬兒又何足惜!”

    “好,那你現在就讓人將谷中馬兒魚貫趕入後山小道。”

    “這……”桑扎一臉震驚,“這不是送它們去死?”

    莫離頷首,“墨國騎兵為這些馬兒而來,入谷之後若見到如此情景,必定以為你們在轉移馬匹繼續逃離,如你所説,除你之外沒人知道後山路徑通向哪裏,料想墨國人也無從防備,到時他們追逐馬羣進入山道之中,我們便在後頭推石堵路,將他們困死在流沙之中,此計如何?”

    桑扎聽完,大叫了一聲:“好!”旁邊眾人聽了伊麗的翻譯也個個雙眼發亮。我立在莫離身邊,忽覺有人撤退了一步,轉頭看去,卻只看到張張因為激動興奮而發紅的男人的臉,那裏還分得清誰是誰?

    山谷中火堆已經熄滅,男人們都拿出武器來,全副武裝。女人們抱着孩子聚集在一處,雖然已經做好了往山上去的準備,,但個個臉上都帶着悽惶之色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與父兄,已有人小聲啜泣起來,聲音淒涼。

    莫離佈置完畢,伊麗已經將白馬牽到他身邊。那匹白馬看到他便彎下長長的脖子,鼻子裏噴出白氣,腳下再不動了,像是認定了主人。

    莫離拍拍馬脖子,我看到那馬上已經配了馬鞍,後頭還掛着皮囊水袋,準備充足,還盤着一根長鞭,定是伊麗為他準備的。她手裏抓着繮繩,黑夜裏雙目晶瑩地望着他,“莫大哥,你要小心。”

    我搶前一步接過繮繩,替莫離答了,“我們會小心的,謝謝了。”

    莫離已經上馬,伊麗還要説些什麼,他卻頭也不回地開口,也不是對着她説,只叫了我的名字。

    “平安。”

    我應了一聲,當下腳尖一點,嗖地飛到馬上,兩兩手將他緊緊抓住,白馬神駿,馬鞭一揮便四蹄翻飛,帶着我們一路向谷口奔去,我在倉促間回頭,那些人的身影已經離得遙遠,濃重夜色中隱約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我們不多時便出了山谷,他帶我轉出狹窄小道,又又催馬向另一個方向疾馳。草原夜風強勁,呼獵獵地從我臉上刮過去。我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她的後背上,寒風讓我皮膚敏感,他背上温暖,肌肉在我將臉貼上去的一瞬間微微緊繃,一瞬間而已,之後馬上顛簸,我便再也覺不到了。

    白馬背向山谷跑出數里才停下。他在一棵大樹前將我放下,對我道:“你在這裏等着,我去去便會。”

    我愣住,“我不是該跟你一起去引軍隊入谷嗎?”

    “用不着你。”他只説了一句,抖抖繮繩就要往來時路去。

    我大驚,抓着馬#頭不放,“你不怕我丟了?”

    他皺眉,指指大樹,“不要跑開,如有危險就避到樹上去,即使是真有人經過,也不會注意上頭的。”

    我仍是不放手,“那我要是自己逃跑了呢?”

    他低低哼了一聲,“你要跑去哪裏?”

    我噎住,想當初莫離防我如防賊,就為了怕我逃走,還一把鎖將我鎖了,沒想到現在卻對我如此放心,丟下我説走就走。

    還是我自己不好,想與他在一起的決心表達的那麼強烈,底牌完全掀光,現在想讓他對能否留住我此事多操點心都不能了。

    腳下大地顫動,不需要貼在地上細聽都知道那軍隊正在疾馳而來,白馬大概是被我抓着#頭抓的煩了,猛地仰頭,鼻子裏熱氣噴湧,幾乎噴到我臉上。我的手情不自禁一鬆,莫離調轉馬頭便走,我情急之下提氣縱雲,飛身就撲到馬頭前,“我跟你一起!”

    他終於不耐,臉色一沉。我被武林高手欺負慣了,當下心裏叫一聲不好,但仍是來不及了,果然轉眼身上就被他點了穴道,軟軟往地上落了下去。

    莫離跳下馬將我抱住,白馬便獨自走到樹下,竟是將頭伸進了樹裏。

    原來那大樹粗壯,三人合抱有餘,不知在此地長了多少年,根部有一個極大的樹洞,外頭草長過膝,遮掩隱蔽,是以一眼望去根本不能發覺。

    莫離望了一眼樹上,卻又彎下腰,將我送到樹洞裏,這大樹枝繁葉茂,樹洞裏倒並不潮濕,不知是否有動物經常進出,裏面居然沒有長草,我靠在洞裏,洞外長草合攏,像是個天然屏障,人陷在當中隱蔽非常。

    我穴道被點,説話不能,只好拿眼睛哀怨地看着他,他原本轉頭欲走,見我目光哀切,終於開口i,低聲道:“平安,泄密者可能仍與他們在一起,我不能留你在谷內,太不安全。墨國近期異動頻頻,那日在嵐加莊外我們所遇的兵士很可能也與他們有關。長老們通敵判教,替關外神秘人招募於我,而你,也像是他們的目標之一,我雖不知為何,但這種時候,你還是儘量不要露面為好,我説的可是?”

    我倒吸一口冷氣,眼來他什麼都清楚,只是一直沒有與我説過。

    我想到我們墜崖前那人所説的,“小心那女子,主上要她毫髮無傷。”情不自禁就打了個寒噤,這些人行事詭異,組織嚴密,或許就是墨國現任國君派出來的也不一定。莫離要我儘量不要露面,但他還不是差一點就被他們置於死地,這樣冒然與軍隊交手,何其危險?

    我越想越驚恐,想拉住他不要他走,但是渾身無法動彈,手指都抬不起。

    頭頂一暖,是他俯下身來,輕輕安了我的頭頂心一下,只説了一句,“等着我。”然後再無多言,轉身離去。

    長草濃密,遮擋我的視線,我睜大了眼睛,心中尖叫無數聲“不要!”但那白馬快若流星,轉眼便已奔到了極遙遠的地方。

    風洞不休,濃密草叢偶爾露出絲縷間隙,我竭力望去,只見遠處那片如烏雲的陰影越來越清晰,大地震顫,聲如奔雷,而他們一人一馬所去的方向,正是迎着那片烏雲去的。

    我癱在樹洞中,洞裏乾燥,但眼前長草拂動,夜露凝結,一陣陣潮起撲面而來,我心中發寒,更覺手腳冰冷,忽然絕望,像是這樣一別,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夜深露重,我靠在洞中,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死死盯着他離開的方向。而天幕漆黑,草浪翻滾,白馬早已不見蹤影,只有那片烏雲般的陰影越發清晰,我面前長草濃密,視線模糊,隱約只見他在接近山谷處速度減慢,最後竟停下了,像是在等候谷里的人自動現身。

    莫離待那軍隊進人谷中。但騎兵訓練有素,貿然進入齋地是兵家大忌,又怎會如此輕易地按照莫離的計劃行事?正僵持間,突然天際一道白光,緊接着悶雷響動,竟是暴雨將至的天象。

    閃電將夜空照亮如白晝,烏雲般的陰影突然有了動作,箭頭一般向谷內插去。我與上距離遙遠,但心之所至,雙目不離陰影所向之處,見此情景只覺驚心動魄,而天地間雷聲持續,卻沒有一滴雨水落下,空氣裏充滿了令人窒悶的味道。

    我料到莫離已經將軍隊引入谷中,但身上被點了穴道,任何地方都去不了,只好聽天由命,更不可能奔到山谷內去看個究竟。

    狂風驟起,吹的長蔓瘋狂擺動,擦過我的皮膚,像是要席捲一切而去,雷雨將至,天有異象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宮裏的欽天監説過,雷電交加時切不可呆在樹下,否則極有可能被擊中死於非命。

    我咬牙閉眼,莫離,要是我被雷劈死了變成鬼,第一個去找的一定是你!

    奔雷聲再起,卻不是從天上傳來的,只聽十數匹奔馬由遠及近,筆直向我所在的地方奔來。雖然是在這空曠的草原上,但起落整齊,聽上去竟像是同一匹馬發出來的,我怕是有騎兵發現了我的蹤跡,心裏一涼,卻聽那些馬兒到了樹下便止步長嘶,就在樹下停下了,所停之處背對樹洞,顯然是沒有發現我。

    有人用生硬的漢語説話,那聲音入耳熟悉。

    “重關的探子已經有信過來,公主她確實沒有入城,也沒有從關口出關的跡象,我們跟丟了。”

    “還是你莽撞,否則那日在斷崖之上,我們便可將她與其他人一同拿住,何須如此大費周章。”另一人的聲音響起,一口流利的漢話。

    我在洞中悚然而驚,一是為他們的聲音,二是為他嘴裏所説的公主二字。

    那説生硬漢語的聲音我曾聽過,正是在藍家莊外追擊我們至斷崖邊,又在那官道客棧裏差些發現我們行蹤的鐵木爾,他曾將鐵索橋拆斷,讓橋上所有人跌落斷崖,除了我與莫離,其他人至今生死不明,也是在那一刻,我聽到那個漢人的大喊,説主上有令,要將我毫髮無傷地帶回。

    他們在説公主,什麼公主?哪個公主?平安公主已經死了,這世上現在只有平安而已,哪裏還有公主?

    我驚慌失措,只想遠遠逃離這些可怕的人物,或者閉上眼,關住耳朵,假裝自己是不存在的,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聽到才好。但身體被點了穴道,根本動憚不得,而他們的對話仍在繼續,絲毫不漏地灌入我的耳朵。

    有一道聲音響起,充滿怨毒,“鐵副將做的也不算錯,右使武功高絕,既已拒絕主上招攬,這等人物,若不能為主上所用,不如趁早殺之,以絕後患。”

    有人陰測測地接了一句,“可惜那日我與大哥、四弟在莊中療傷耽誤了,若是能與鐵副將一同沿途追蹤,以那富商所言,右使當已中了透骨釘之毒,殺他易如反掌。”

    恐懼讓我呼吸停止,説話的是長老們,那幾個陰毒的老頭也來了!

    “二莊主何出此言,諸位莊主為完成主上之託多有折損,此番還能同來協助,在下感激。”

    鐵木爾一聲不吭。黃長老的聲音響起,風中略有些尖鋭,“主上瞞我們幾個老的也瞞的好苦啊,若是早知此女人便是公主,我等何至於如此輕忽大意。”

    青長老又道,“我們沿途細察,見有馬車遺棄官道側旁,客棧老闆已經證實有兩個身穿官服的公差夜宿他處,其中一人如有急病,但第二日晨起即愈,又換裝離開,我在此二人房中尋到我扇中的透骨釘,相信此二人正是右使與公主。”

    “鐵木爾!”

    有鐵甲雙膝落地的聲音,接着便傳來一些我所聽不懂的墨國籲的喊叫聲,鐵木爾也用墨國語叫了一聲,那嘈雜聲才停下。

    “是屬下辦事不力,請大人責罰。”

    “算了,主上已有示下,要你將功贖罪,只是你這些兄弟們如你一般,難帶的很,有時候我真不知,此次任務的主將究竟是何人,這兒究竟該聽誰的令下才比較好。”

    此人説話語氣平緩,卻暗藏陰冷,令我越發覺得寒,又怕他們會發現我的行蹤,呼吸都不敢放開,幸好天上悶雷滾滾,大雨繮落之時,草原風勢獵獵,他們説話都必須提高了聲音,哪裏有可能注意到樹上我的細微呼吸聲。

    青長老開口,“右使既然未死,那麼必定會將公主帶回教中,若他沒有從重關城出關……”

    “那就是翻過雲山,走了山道。”黃長老接上他的話,嘿嘿兩聲,“翻山至少需要三天的時間,我們正好搶在他的前頭到入聖山的必經之處等候,不怕他不出現。”

    “長老們如此盡力,在下必會在主上面前提及。”

    “為了此事,三弟已不幸……還望先生替我們在主上座前多多美言幾句。”藍長老嘆息。

    我聽到這裏,不由對他們口中的那個主上畏懼之心大起。

    究竟是什麼人能夠讓這些聖火教的長老們變得如此低順還有鐵木爾,此人行事勇猛,又明顯不服説漢話的漢人的指揮,但只要他一提到“主上”兩字,立刻俯首帖耳,恭敬有加,不但自求責罰,竟然還當場跪下。

    能夠將這些毫無相同的江湖人與兵士集結在一起,還能令他們死心塌地的為自己服務的人,該是多麼可怕的一個人物!他究竟是誰?又為什麼一定要將我找到?

    遠方天空一白,雷聲再次炸響,遠方同時傳來山石滾落之聲,但雷聲如天崩地裂,兩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反而然人感覺模糊。

    我猛驚,知道那是墨國騎兵已入谷,桑扎等人正按照莫離的安排滾下山石堵其後路。

    樹下的人也被異響驚動,那漢人説話:“出了什麼事?”

    鐵木爾還未回答,青長老已經開口,“如此驚雷,暴雨隨後而至,我等不宜在樹下久留,還是先趕路要緊。”

    那漢人便答道:“二莊主説的極是。鐵木爾,你,命人去那邊查探一下,探明情況之後再跟上隊伍回報。”

    鐵木爾應了一聲,立刻有馬蹄聲向着山谷的方向奔出,而剩下的人紛紛上馬,就要一同離開。

    我心中暗暗吁了口氣,無論之後再發生什麼事,現在這種時候,能遠離這些煞星總是好的。

    “慢着。”有人開口,然後是腳步聲,衣襬與長草摩擦的聲音,移動,靠近,逼近我的面前。

    陰測測的聲音,帶着鋒利的死亡味道。

    他蹲下身,説:“這裏有人。”

    我從幼時知道自己活不過十六歲時起,對“死”這個詞一直都不太放在心上,總覺得活在皇宮那麼一點點打的地方里,又滿身病痛,生又何歡,死又何苦?

    後來遇見了季風,他説我怪力亂神,那道士説的話也沒什麼可信的,他説這天下很大,不止有皇宮這一個地方,他還説我一定能長久的活下去,問我要不要與他一起。

    我從那個時候,突然對“生”這個詞充滿了眷戀,活着才能一直見到他,活着才能與他在一起,我為什麼還要死?

    我就是這樣,熬過慶城山頂飛三年悽清的;我就是這樣;懷着萬一的希望,等到他再次出現。現在的我好不容易能夠與他重新在一起,若是落入這些人的手裏,若是我死了……

    恐懼如一隻大手將我攥住,再將我擠壓成泥。我眼前白光頻閃,那不是天上落下的閃電,而是驚怖的顏色,攝去我的心魂,讓我無力呼吸。

    一切都來不及了,鐵扇骨穿過洞口草叢,黝黑的頂端出現在我眼前,我正驚恐,背後突然一空,整個人便仰面墜落下去……

    我這一番下墜不知經過多久,一開始還聽見隱約的驚咦,從那洞裏發出來,但隨即所有的聲音與光線便一同消失無蹤,只剩下無止盡的下墜。

    我在墜落間神志恍惚,想自己難道是跌進地獄裏去了?身下突有異物,卻是一大張網,被我的下墜衝力繃緊拉直,交纏在一起的繩索被拉扯得吱吱作響,但幸好沒被我衝破,最終讓我停住了。

    我陷入大網中央,像是一條落入網中的魚兒一樣在半空中晃盪。正茫然間,耳邊有聲音響起,有人站在網下面仰頭道:“我這還當什麼落下來了,原來是個小姑娘。”

    我掙扎不能,又不好開口説話,急得兩眼冒火。他咦了一聲,不知開動什麼機關,那大網徐徐落下,最後落到接近地面與他雙目赤平的地方,仔細看了我兩眼,眼中露出驚奇之色。

    “還是被點過穴的。”

    我終於能夠看清這人的摸樣,是個眼角有細紋的男人,鬢角帶灰,該是不年輕了,但一張喜氣洋洋的孩兒臉,雙目晶亮有神,讓人猜不透他的年齡。

    這男人左掌一翻,指尖微光閃動,竟是夾着數根金針。我眼睜睜地看着那些針尖逼近我,帶着森森寒氣,怕得胃部一陣痙攣,但隨着金針插入,身上一鬆,接着我便不自覺地嗆咳出聲,穴道竟然解開了。

    他將金針插入長條黑色絲絨上,收起縛在腰間,抬頭笑嘻嘻地看着我説話。

    “小姑娘,你怎麼會跑到樹洞裏去的,跟人住迷藏嗎?不對不對,你是給人點了穴道的,誰欺負你?“

    這人説話語速奇快,又很是嘮叨,我剛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還未緩過一口氣來,想開口都不知道怎麼插進他的話裏去。

    他見我不説話,金針又拿出來了,“難道啞穴還沒解?不會啊,來,讓我再看看。”

    我怕他又用針扎我,抓着網子向後猛退,“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經好了,謝謝你,謝謝。”

    他就笑開來,兩眼彎彎,配着紅潤臉頰,很是可愛。

    “那你不説話,這兒難得有人來,先下來吧,要不要我幫忙?”

    我雖然還不明情況,但是總是待在這網裏總是步行道,聽他這樣一説,立刻手腳並用的跳了下來,立在洞底張望四下,只見這地底深處竟然平整光滑,四壁修繕整齊,左手邊長長的一條通道曲折幽深,不知道向何處,竟像是進了一個地下宮殿。

    我遲疑的問他:“這位……這位大叔,你是住在這裏的嗎?”

    “大叔?”他怪叫一聲,抱着臉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來,“我看上去這麼老了?”

    我默。

    大叔,你頭髮都灰了,難道還要我教你哥哥?我剛想到這裏,就聽他説:“我看你也不大,叫我一聲賀大哥就好了,我不介意。”

    我當場石化,張口結舌地看着他,想怎麼竟有人這麼……這麼為老不尊,沒想到他已經做出更加為老不尊的表示,伸手就來拉我,“走吧走吧,這人難得有客人來,我招待你吃頓好的。”

    我立刻拒絕,猛地縮回手,連頭帶手一起搖,“不要不要,我還要會樹洞裏去,我在等人。”

    他哈哈笑起來,“等人等到樹洞裏?這上頭是這兒的出入口,我正想出去透口氣,一拉閘就掉下你來了。”説着將我的手腕又抓緊了些,突然目光一動,“怎麼你有這樣極寒的體質,胎裏帶的嗎?”説着手指就移到我的脈門上,臉上表情微變,最後點頭,“不錯,不錯,有人替你疏通過寒氣鬱結之處,否則你定然活不過十六。”

    這人出現的地方詭異,又説話神神叨叨的,古怪到極點,我心裏已有些害怕,只想着如何才能從他身邊逃開,忽然聽他這樣説,頓時震驚,害怕都忘記了。

    “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幼時為了這孃胎裏帶的毛病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也讓父皇不知怒殺了多少宮中御醫。後來季風帶我出宮,將我交到成為手中才得以醫治,但成為醫我之前,大費周章地尋找解決之道,又對我的身體調理良久才敢下刀。沒想到此人單靠搭脈便能説中一切,又讓我怎能不覺驚異。

    “如何,被我説中了吧?”他得意的看着我笑。

    我愣愣地盯着他,這個人能用全針解穴,能搭脈洞悉我的身體,如此醫術神通,他還讓我i叫他賀大哥……

    我猛的張眼,“你是聖手賀南?”

    他原本得意揚揚的笑容僵住了,立刻皺起了眉頭,滿臉煩惱,“怎麼我都住到這兒了還有人認識我,你不會是那些人派來找我的吧?我不去了啊,再也不去了。

    第四章聖手賀南

    賀南所説的話我完全不能明白,我也不知道莫離要找這人做什麼,但既然我已經遇見了他,雖然希望渺茫,雖然成功的機會不大,但我仍是希望,自己能夠幫上一點忙,讓莫離知道他在哪裏,更重要的是,讓他知道我在哪裏。

    我抓住那張大網表示自己不願離開的決心,又跟他解釋,“我不知道你在説些什麼,不過我……我大哥知道你,他很想見你。”

    “你叫什麼名字?你大哥是幹什麼的?”他臉上煩惱,嘴裏嘮叨,但顯然對我並沒有什麼害怕戒備之意,聽我開口,立刻反問了一句。

    也是,以他的醫術,一塔脈便知道我是個武功不濟的,根本不值得防備。

    我原想報出莫離的名字,話到嘴邊又遲疑了,想了想才説,“我叫平安,我大哥……是賣馬的。”

    “賣馬的?”賀南有些無趣,但立刻又追問,“他怎麼會知道我?找我幹什麼?”

    我忽然覺得自己在跟一個小孩子講話,近者想起青風,遠者想起我小侄子天恆,前者讓我難受,後者讓我思念,一時心緒錯雜,都忘了要回答他。

    賀南像是個幾百年沒説過話的,難得抓到一個能眼他一問一答的人又怎肯放過?等不到我回答,又伸手過來抓着我再問。

    “你説話啊。”

    我一驚回神,一邊往回抽手一邊説話:“我大哥説是為了我,可我也不太清楚。”

    “為了你?”賀南兩眼一亮,“你身上還有什麼疑難雜症嗎?”説着手指又移到我的脈門上。

    他的眼神坦蕩如嬰兒,做出這樣的動作也是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竟讓我的反應慢了半拍,手腕再一次被他抓了個正着。

    我怒從心頭起,剛想一巴掌拍過去,卻聽他忽然咦了一聲,接着寒光一閃,我拍出的左手指尖刺痛,再看竟是被他用針刺出了血來。

    我叫了一聲。賀南將我放開,將沾血的針尖放到鼻端嗅了嗅,又用小指尖抹過那滴鮮血放到舌尖,臉上表情變幻莫測,最後一齜牙。

    我看着他的一舉一動,流汗了,冷汗。原想踹飛他的腳也軟了,他抬頭看着我,臉上嬉笑之色收起,雙目發亮地道。

    “原來是這個東西。”

    他語焉不詳,但我又怎會不明白,心一寒,雙手已經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他盯着我再問:“平安,你體內可是曾被人植入某種異物?”

    自言自語道:“怎麼會有這種事,你會慶城山的功夫,身上卻帶着只有聖火教祭司才有的東西。”

    我身子一僵,“你知道聖火教祭司?”

    他當然地點頭,“此物原只存於上古奇書之中,後被聖火教第一代祭司所得,自此被該教歷代供奉,偶爾也拿出來用,但此物不祥,被種入之人,多半死於非命,也算一種血祭。”

    死於非命……我腦子裏轟的一聲,立刻覺得此人不單可怕,更加可恨,不知有多想一腳踹上去。但是我身陷此處,不知機關何在又無法上去,有求於人的時候只好收斂,強壓着揍他的衝動説話:“你説的話我聽不懂,我大哥還在上面等我,我要上去。”

    他終於從自言自語中回神,拿正眼看我,表情難得嚴肅。我看他有突然正常的傾向,立刻滿懷期待地望着他,等他開口。

    賀南與我對視,然後板起臉,吐出兩個字來。

    “不行。”

    我捋袖子。好吧,有些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兩隻圓眼睛瞪着我的一舉一動,“你想幹嗎?”

    我直白地,“讓我上去,否則我揍你。”

    他叉腰看我,“你敢,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能夠救被身種此物之人,你不要命了?”

    我怔住,突有走路踢到寶的感覺,並不驚喜,反覺虛幻。

    “你説什麼?”

    他繼續叉腰,表情之囂張,就差沒有仰天長笑三聲以證明自己的得意,“你別裝了,你那個什麼大哥要找我,難道不是為了這事?非祭司之身承載此物,結局非死即殘,是誰對你下的手?是誰找上你這個倒黴蛋的?算你命大,找到我了。”

    他笑聲還未完我就撲上去了,揪住他的衣領子,鼻子幾乎要湊到他的鼻尖上,“你會治這個?那還有一個人呢!怎麼救?”

    縱雲快若閃電,我這一下情急,賀南又怎能避開?但我話音剛落,他不及回答,黝黯樹洞中突然亮起一團火光,那是一支燃燒的火把,流星般墜落,點亮所經過的每一處,緊接着是一陣勁風撲面,賀南一聲驚噫尚未出口,我已經被人後脖領子一把抓了扔將出去,而那陣風已經到了我身前,鞭影翻飛,對着賀南一連攻出十幾招,我只覺得眼前繚亂,再一眨眼,身子已經被人接住,而賀南卻被逼在角落裏,整個人都貼在洞壁上,脖子被長鞭緊緊纏住,兩隻眼睛睜得銅鈴大,全不敢再動彈一下。

    接住我的人是桑扎,樹洞頂端又垂下幾條繩索,有數人攀繩索而下,都是那牧場裏的人,跳下地時見到我個個大呼小叫。

    桑扎將我放到地上,用漢語説話:“小兄弟,你怎麼會掉進這裏,我們在草原上找你找得都要瘋了。”

    最後一個跳下來的是伊麗,上來一把拉住我,激動得兩眼泛水花,“平安小弟,可把你找到了!要是因為我們的事兒丟了你,可叫我們怎麼對得起莫大哥。”

    賀南的脖子被長鞭纏住,這長鞭就是之前伊麗為莫離準備的,雖及不上他用慣的那條內藏金絲索的神物,但也是用牛皮交纏而成,烏沉沉的結實無比,這位聖手先生武功不濟,被勒住的時間一長,呼吸困難,臉色發紫,但竟然囉嗦不減,聽完桑扎與伊麗的話之後立刻掙扎着齜牙咧嘴地道:“什麼小兄弟,她是個姑娘。”

    “姑娘?”伊麗叫起來,“他分明是個男孩。”

    賀南在這種時候還要答疑,嘰裏估嚕地道:“這種骨骼身型,一眼就看出是女孩子了,她連喉結都沒有,你們怎麼看人的?”

    伊麗回頭,臉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來,直愣愣地盯着我瞧,看得我又想掩胸。

    這目光,委實傷自尊……

    我避開她的目光,走到莫離身邊去。他並未回頭看我,只説,“平安,到後頭去。”聲音比以往更加嘶啞。

    我混江湖久了,越來越知道含蓄的意義,雖然有滿肚子的話要對他説,但見身邊圍滿了人就咽回去了,抓着他的袖子湊到耳邊,壓低了聲音還要一手蓋着嘴。

    “這個人有用。”

    我與他湊得近,他耳邊的頭髮摩擦過我的嘴唇,我吐出的熱氣攏在手掌中,唇上燙了,是他耳邊的皮膚,突然滾燙,倒讓我吃了一驚。

    那熱度突然遠離,是他一轉頭,瞪着我:“走開!”

    我被嚇到,但是更讓我嚇到的是他的臉色。地洞裏光線模糊,但他的臉在這樣模糊的光線中也是慘白如月。我看清之後便是一驚,脱口問他:“你怎麼了?”

    “你怎麼了?”他反問我,語氣卻是肯定的。我明白問他問不出任何結果,立刻轉移目標抓住旁邊一人,“我大哥是不是受傷了?你快説!”

    那漢子嘰裏咕嚕説了一大串蒙語,我幾乎又要尖叫起來,幸好伊麗明白我在説什麼,在旁邊輕輕地道:“莫大哥沒有受傷,計劃很順利,那些騎兵都被我們堵在谷里了,只是莫大哥來找你的時候,突然不舒服,不能行動,又不要我們扶,把我們嚇壞了,過了一會兒才好。”

    我之前墜落時驚恐過度,總以為自己要死了,現在聽伊麗這樣一説,再看他的慘淡臉色,不用説,一定是因為我的關係。

    莫離與我在一起之後,這樣的情況越來越頻繁,我想到賀南所説的,此物不祥,所種之人大多死於非命這句,不由心驚肉跳,立刻再次伸手去抓他的衣袖,“我沒事,剛才掉下來的時候有些不舒服,現在已經好了。”

    莫離微哼了一聲,“真不能留你單獨一刻。”接着便回過頭去,不再看我,背對眾人道,“場主,可否先帶平安上去,我要與此人單獨談談。”

    “你要跟我談什麼?哎,別走啊,平安,我們剛才説的那事兒你還沒跟你大哥説呢,平安,平安。”賀南仍在不知死活地嘮嘮叨叨,就連那些聽不懂漢語的蒙人都對他露出憐憫的表情,我略有些無語,想老天果然是公平的,一個人若在某一方面有了過人的天賦,那其他方面,真是令人欷歔,令人欷歔啊。

    “還是你們先上去吧,我想跟我大哥在一起。”我態度堅決地拒絕伊麗伸過來的手。莫離又回眸看了我一眼。賀南雖然醫術通神,但武功稀鬆平常到極點,心急火燎也不敢亂動,只哀哀叫道:“對對,你得留下,否則我們怎麼能……”

    這人説話語意不詳夾纏不清,我聽得怒從心頭起,又怕他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把所有的話都説出來,不由大吼一聲:“閉嘴!”

    我説遲了,他已經説不出話來,脖子裏的長鞭不知何時一緊,他話多吐氣快進氣少,這時只來得及兩手抓住鞭子,兩眼猛地白多黑少。

    我見莫離面無表情,但周身森森冷氣四散,心裏叫一聲不好,怕他當場絞殺了這個傳説中唯一能夠解決那兩隻蟲子的人,立刻出手死死拖住他的手臂,“別殺,別殺,是這人救了我。”又趕緊回頭清場,催着伊麗他們走,“你們先上去,我有話要單獨跟我大哥説。”

    莫離瞪我一眼,大概有許多話要問,但再沒有讓其他人聽見的意思,只説:“場主,既然如此,多謝你們助我尋獲平安,我們還有些私事要處理,不如就先行別過,你們先上去吧。”

    伊麗欲言又止,桑扎左右看看我與莫離,臉上露出些瞭然的神色來,一把拉住女兒的手道:“好,大恩不言謝,我們先上去,就在山後等着你們。”説完立刻帶着那幾個人沿繩而上。這些人都是常年在草原上騎馬射狼的漢子,身手矯健。伊麗被父親抓住,掙脱不能,只能跟着上去了,但一路時不時回頭望我們,目色切切,隱約露出點哀怨來,也不知是怨我沒有告訴她我不是個男人,還是怨莫離對她的熱情沒有半點回應。

    終於地洞裏只剩下三個人,我對桑扎的話莫名,“等我們?我們還要跟他們一起走嗎?”

    “讓他們等着,我還用得着他們。”莫離道。

    我哦了一聲,不知道莫離要用他們幹什麼,但是那些牧人生性熱情,又受了他這樣的幫助,在沒有回報他之前,多半是不肯離去的。

    賀南哀叫:“平安,人都走光了,你大哥還要拿鞭子纏住我到什麼時候?我都要沒氣了。”

    我説完那句話之後莫離稍鬆了一點鞭子,賀南終於能夠喘氣,但第一口氣就用來説話了,他脖子被纏,滿臉愁苦,卻仍不放棄嘮叨,説話時齜牙咧嘴,表情精彩,我頓時失笑,拉拉莫離的衣袖説“他就是賀南。”

    莫離冰雪交加的目色中終於露出些訝異之色,仔細看了被他纏得跟一隻死兔子似的賀南一眼,冷臉道:“如何證明?”

    賀南抖抖袖子,將一直藏在袍袖中的左手露出來,我在微弱的火光中一眼瞥過,並不覺異樣,但再仔細看一眼,突然兩眼睜大。

    這個男人,竟然有六根手指頭!

    莫離兩眼微眯,“聖者六指,肉白骨,活死人。”

    賀南這不經誇的居然得意地笑出聲來,可惜脖子還被纏着,笑聲短促斷續,更像是掙扎喘氣的聲音,又堅持着道:“這小姑娘快死了,我能救她。”

    我瞪他,心裏呸呸兩聲,莫離聽完這句話之後立刻眼色暗沉,正是風暴來臨的前兆。

    我怕莫離震怒之下再對他突施辣手,沒想到刷的一聲微響,那長鞭已經離開賀南的脖子,賀南脖間突然失去綁縛,空氣大股湧入,立刻抱着脖子嗆咳起來,手指縫裏紅痕猙獰,果然是差一點就被勒死了。

    我同情地看着他,心講,讓你亂説話。

    耳邊有聲音,卻是莫離,嘶啞地,“救她,你有什麼條件?”

    啊?這下輪到我目瞪口呆,張口結舌,久久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地洞連着長長的通道,賀南帶着我們往裏走。通道兩邊也覆蓋着毛竹片,一路走過感覺陰濕,賀南説我快死了,我初聽時難免震動,但不一會兒便平靜下來,反正這些年我時不時被人説要死要死,聽着聽着也就習慣了,只要能夠與他在一起,關於自己的生死問題,反倒不太放在心上。

    地道幽暗,莫離一起步便將我的手抓住,不知是怕我走失,還是對我的狀況百出終於投降,行走間兩人衣襬相交,他手掌温暖,我漸覺歡喜,到最後嘴角竟帶出笑來,傻乎乎的那種。

    賀南是個話癆,但莫離沉默時壓迫感強大,那黑森森的鞭子的陰影又多半仍在他頭頂盤旋那樣,竟讓他一路不敢吭氣,只是時不時回頭看我們,眼裏千言萬語,看得出來壓抑得多辛苦。

    通道盡頭居然有亮光,接近之後才發現是一條地縫一般的狹窄出口。賀南低頭鑽了出去,我急着跟上,卻被莫離一把撥到身後,只好跟在他身後進去。

    等我邁出地道外,整個人便被面前的景象震驚了。

    原來那地道連通的是一個地下山谷,四邊山壁深深,頂上一線天光明媚,照落谷底,更顯此谷深邃無比。

    谷底有溪流平地,幾乎可以同時入數千人,地上長滿了奇異植物,在朦朧光線下顏色妖冶,美不勝收,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動物穿梭其間,各個形狀怪異,根本叫不出名字。

    “不錯吧。”賀南咧嘴笑,“我四十歲前整日的天南地北地遊蕩,之後偶然發現此處,愛煞此地清淨,並有無數珍稀藥革動物,便定居在此。這十幾年間,也只被人找到過兩次。”

    我好奇,“除了我們還有別人進來過?是誰?”

    賀南面露痛苦之色,“別提了,唉,那次真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哪。”

    我白他一眼,心想還不是因為你武功太菜,多花點時間習武多好,絕世武功比什麼都好用。

    谷內有一小片空地,塔出小小的一間木屋來,賀南帶我們小心翼翼地穿過花草往那裏走。我見身邊一株紅花鮮豔欲滴,花蕊嫩黃,美不勝收,御花園裏也沒見過的美物,忍不住低頭想湊近了仔細看一眼,賀南驚叫:“別碰!那是我的美人醉,碰一下起碼要睡上十天。”

    我還未抬頭,身子已經被莫離拖開老遠,接着又瞪我一眼,“跟好!”

    我嘆口氣,想起嬤嬤了。

    莫離啊莫離,你離我心中絕世高手的形象,真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木屋裏沒什麼像樣的傢俱,一牀一桌一椅,地上倒是鋪着厚厚的地墊與毯子,充滿異域風情,賀南説它們是他偶爾上草原溜達時別人送的,我立刻想起桑扎的話。

    “你在草原上救過人?”

    他立刻露出受侮辱的表情,“當然!醫者父母心。”

    ……是後媽的心吧?

    “那這些是他們為了謝謝你才送的吧?”我摸摸身下柔軟的羊毛毯,上面顏色鮮豔,圖案美麗,邊角還繡了一顆小小的紅心。

    我發現新大陸那樣指着它,“看,人家好愛你。”

    賀南居然臉紅了,一把拖過那條毯子,胡亂折起來塞進角落裏,“別胡説,你大哥才好愛你。”

    這句話説完,屋子裏就冷了,我們倆一起回頭,看到莫離閃着寒光的眼睛,“你們在幹什麼?”

    完了,高手生氣了,我們倆一起沒用地嚥了咽口水,轉過身去,四隻手放在膝蓋上,乖乖坐好。

    “賀先生,你説平安命不久矣,可否細説。”莫離開口,居然客氣了,叫他賀先生。

    賀南對莫離很有些忌憚,説話前都要看一眼他收在腰間的黑色長鞭,回答也迅速許多,不像跟我説話時那麼夾纏不清。

    “她體內被人種了鎖魂蟲,此蟲乃上古奇物,後被聖火教所得,代代由祭司用血肉供奉相傳,如果她不是聖火教祭司的話,得此物必定死於非命。”

    自遇見丹桂之後,我每次聽到祭司這個詞便覺敏感,此時更是,不由自主再瞪賀南一眼,很想叫他閉嘴,況且皇兄説了,那是不離不棄,與鎖魂蟲有什麼關係,若不是我知道不能讓他們知道此物來歷,幾乎就要跳起來反駁他了。

    莫離卻沉默,面沉似水,顯然對他所説的話早已有了心理準備,我見氣氛不對,身上忽有些發寒,手指像是自己有意識,慢慢靠近他,最後按在他的覆在地毯上的衣袖邊,他的手一動,卻沒有翻掌推開我,也沒有低頭看過來,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賀南見我臉色難看,終於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來,得意揚揚地站起身來,從上往下地看着我説話:“不過既然你們遇見了我,那就沒事了,我能救她。”

    “怎麼救?”莫離沉聲。

    “自是將鎖魂蟲從她體內引出來。”

    我猛驚,抱住胸口跳起來,“不行,它不是一個的,還有另一個,你把它拿走了,那個人怎麼辦?”

    賀南兩條眉毛彎彎拱起,“原來你不但知道它有兩條,還知道他們是生死相連的。”

    我心裏叫一聲不好,再看莫離,他果然面色微變,目光如電,直射入賀南的眼中,“此話何解?”

    賀南抱肘得意,“不知道了吧?鎖魂蟲黑白相依,分種兩人體內,白蟲為主,黑蟲為輔,白蟲之主若是死了,黑蟲必定破宿主之心而出,其人死狀奇慘。”

    莫離低頭,沉默良久,木屋中氣氛壓抑,隱隱有風雨驟來之勢,讓聒噪的賀南都打着寒戰開始噤聲。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見他如此沉默,胸口忽然有輕緩的疼痛感,雙手動了動,很想抱他一下。

    他彷彿有預知能力,在我還未做出任何動作的時候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目光深且長。

    然後他開口,説:“原來你一直都知道。”

    他眼中的光芒複雜難懂,但越是讓人看不懂的東西越帶來壓迫感,我還未思考便本能地退了一步,心裏大概醒悟過來,他應該是為了我早知此事卻從未對他提過而生氣,立刻沒用地結巴道:“那個,其實,我也是猜的。”

    我一直記得他在山上所説的那句話。

    他説:“平安,我最恨被騙。”

    “猜得那麼準!”賀南那白痴驚歎了一聲。我腦血上湧,立刻忘了他是世上唯一能救我的人,一腳就踹了過去。

    一陣勁風將我們倆分開,莫離站起來,負手對賀南道:“你説下去。”

    賀南已經被嚇得跳到屋子角落裏,回答不知有多迅速,“古書上曾有記載,黑白雙蟲相依而生,若入人體,其宿主自然生死相連,若是單獨引出白蟲,黑蟲當依白蟲生死而定,總之要緊的是那兩條蟲,而不是兩個人。其實類似的情況還有一些,例如傳説中只生長在極寒之地的雙生雪貘,雖然體型比較大,但是相依而生的習性是一樣的,還有隻有在沙漠中才能見到的……”

    “閉嘴!”我與莫離的聲音同時響起,我摸着鼻子看他,心想我倆難得也心有靈犀了一回。

    莫離額角青筋隱現,握着鞭柄的手背也是,壓着聲音道:“説重點。”

    賀南看了一眼鞭子,嚥了口口水,點頭,“只要鎖魂白蟲不死,那個身帶黑蟲之人也不會死的。”

    我略定下心來,又忍不住咬牙切齒,“為什麼要把兩條蟲分置兩人體內,這是誰想出來的陰招?”

    賀南瞥我一眼,“自然是聖火教祭司想出來的,用來保護主蟲。聖火教祭司多由女子擔當,靈性越足之人越是體弱,必定需要一個絕頂高手來保護,但利刃傷人亦易自傷,控制一個絕頂高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與你生死相連,這還不明白?”

    我看一眼莫離,他面無表情,顯然對賀南所説的話毫無異議。

    我想起我家命侍的規矩,頓時心中大悲,原來這世上的變態竟是這麼多的,不止宮中獨有,還有許多藏於民間的,防不勝防啊。

    “這東西既然是寶貝,還要用人養着,那應該有許多好處不是嗎?”難得有人對這對小蟲如此瞭解,我決定一次問個夠。

    “自然是有好處的。”賀南抱肘看着我。

    “讓我百毒不侵嗎?”

    他嘿嘿笑出聲,“最大的好處,不在你身上。”

    “夠了!”莫離突然往前走了一步,這一步便到了賀南面前,嚇得他差點抱頭蹲下去。

    “你的條件。”莫離道。

    “啊?”賀南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替她引出鎖魂蟲的條件。”

    賀南聽他這麼一説,立刻又神氣起來,直起腰伸出帶着六指的那隻手掌,“你既然知道我的名頭,那也應該知道我的規矩。”

    “你救人一命,必定要取其一件珍貴之物,可是?”

    我在旁邊聽得稀奇,“珍貴之物?你都要來些什麼?”

    賀南搖晃着腦袋,“那可就因人而異了,也得先看你們有些什麼。”

    我低頭看看自己渾身上下,簡直可以用一貧如洗來形容。這要是擱在過去,我用明珠都能砸死他,但現在我早已離開皇城,流落江湖,又跟着莫離出生入死的,就連自己的性命都是好不容易才留住的,更何況那些身外之物?

    “我沒有東西可給你……”

    “你要什麼?我幫你。”莫離開口。

    賀南根本就沒看我,上下打量莫離,嘴裏嘖嘖連聲,“既然是你託我醫治她,當然要你來給,不錯不錯,你這渾身上下都是寶,我要什麼好呢。”

    莫離説他給的時候,我狠狠感動了,只知道兩眼亮閃閃地往他望過去,聽完賀南的話之後卻又惡寒,什麼叫渾身上下都是寶?豬的全身才都是寶呢,聽得我又想上去踹他。

    賀南摸着下巴,“你這一身功力實乃上佳,皮相也好,或者我要你這一張臉,或者我要你二十年功力,都是可以的。”

    我揍他了,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我輕功極好,屋子又不大,這一下躥過去,賀南又怎來得及避開,被我打了一個正着。他正説話,下巴猛然受力,舌頭就被合起的牙齒咬到了,只聽他嗷的一聲慘叫,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我還想再揍他,手就被莫離抓住了。他皺着眉頭看我,“平安!”

    我反手拖住他,“這人腦子有病,我們走吧,我才不要他醫我。”

    他手指用力,不動如山,説話竟用密語傳音,“不可,我必須帶聖蟲回教,但此行太過兇險,你不可與我同行,待他取出你體內聖蟲之後,我對你自有安排。”

    我愣愣地看着他,漸漸從一片混亂混沌中明白過來,然後呼吸變得斷續,鼻樑酸脹,眼眶刺痛,愣愣看着他,許久都説不出話來。

    原來他尋找賀南真的是為了我,原來他早已想好了對我的安排。

    他説平安,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原來他所説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賀南淚眼朦朧地看着我們,“到底要不要我救?給個話兒啊。”

    我從未如此痛恨過一個人,手還抓着莫離,轉過頭惡狠狠地看着賀南道:“這人武功這麼差,跟他客氣什麼,你什麼都不要給,不救就打死他,看他救不救。”

    我正激憤,耳邊卻傳來莫離的聲音,他抬手,指指賀南,“你過來。”

    賀南腳一動,又收回去,搖搖頭道:“我在這裏聽着。”

    “也好。”莫離看我一眼,看得我羞愧地低下頭去。

    看吧,十幾年的皇家威儀,都敵不過三年顛沛流離,現在的我在他眼裏,應該暴力又粗魯,不但一碰就炸,還要打死這世上唯一能救我的人,形象盡失啊……

    “平安,賀先生人稱聖手,且一諾千金,只要取了報酬,必定傾力相救與你。”莫離慢慢道。

    賀南得意揚揚地點頭,“而且有保質期,此人接下來這一輩子只要有病痛,我都負責醫治。”

    我翻眼,“怪不得你躲到這裏,欠債太多,怕人家動不動就找到你,不想醫了吧。”

    賀南被我一語説中,立刻露出訕訕的表情,咳嗽兩聲,臉紅了。

    我還要再説,腦後一暖,是莫離伸手按了我一下,手心在我頭髮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暖意穿過頭髮一點點滲進來,讓我忽然失聲。

    “我聽説賀先生曾在樓蘭出手救過南郡蘭王之女,最後卻只拿了她的一朵簪花。”

    賀南遠目,“那是蘭郡主親手從鬢邊摘下贈與我的,簪花上仍有幽香,確實珍貴啊……”

    我心裏呸了一聲,色狼。

    “我還聽説賀先生出手救活了白虎寨寨主的獨子,最後卻將其父的一雙眼珠帶走了。”

    “他自願的,我那時受人之託替朋友換一對眼珠子,他要他兒子活命,自願給的。”

    我聽得血腥,心裏寒意又起,反手抓住莫離的手,“我們不給,什麼都不給。”

    莫離並未讓我抓住他的手,身形一動,撇下我住賀南所立的地方走去,“賀先生醫術通神,想必早已看出我的來歷,事已至此,我也不欲瞞你,在下聖火教現任右使莫離,鎖魂蟲黑白相依,那另一半黑蟲,現正在我體內,此物乃天下至寶,尤其是對賀先生這樣精通醫理的人來説,可是?”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我已經被震得當場石化。

    莫離知道!他竟然知道黑蟲在他身體裏!

    而賀南的反應更是強烈,全忘了莫離的鞭子,下巴也不扶了,兩步奔到他面前,伸於就要去拉他的衣襟,大叫一聲:“你!”

    莫離長鞭出手,轉眼將賀南用巧勁推回遠處,逼他乖乖站在角落裏。賀南還未從之前的反常狀態中回過神來,只知道愣愣地看着他,其痴痴忘情的程度,簡直要從眼裏泛出水來,結結巴巴説道:“不,不行,即使我知道它在你身體裏,我也不能把它拿出來,我不能……”

    “賀先生不要急,你要從我身上索取之物,待我將此事來龍去脈説完,我們再做定論如何?”

    賀南聽完他這句話,興奮得雙目放出兩簇強光,亮得幾乎要將這木屋子燒掉,而我早已傻了,只知道呆呆坐在原地看着他,屋子裏只聽到他嘶啞的聲音繼續。

    “二十年前定天教主即位數月之後,我教祭司乘風即攜聖物突然失蹤,前右使丹桂被判定蓄意叛教而被驅逐,此事賀先生可有耳聞?”

    莫離竟然説起陳年往事來。賀南很掙扎地看着他,不知道要不要學我們那樣説一聲“説重點”,可惜不敢,他只好誠懇地搖頭,“貴教一向神秘,此事我倒是不知。”

    “我教祭司一向血脈相傳,乘風失蹤,自此祭司之位空懸,教主以一己之力執掌大局,多年辛苦。”

    我已從震驚中漸漸回神,聽莫離這樣説,再想起他在兩國邊境的雲山頂上對我説的那番話,總覺他對那位教主的感情,非比尋常。

    “其實他獨攬大局,也是很爽的。”賀南插嘴,莫離立時眼色微沉,顯然不太高興他這麼説。

    我心裏其實是有些贊同的,但此時只是默默地看了賀南一眼,佩服他對不知死活的不屈不撓。

    誰説神醫就必定頭腦好用的?從我對眼前這位先生的觀察來看,原來一個人是不是生來欠揍,與他天賦異稟或者身懷通神絕技是完全沒有關係的。

    “但是三年前,本教內亂,總壇死傷無數,我那時並未在總壇,趕回教中的路上被最親近的教中兄弟暗算,心脈俱斷,原該命喪當時。”莫離娓娓道來,仍是目光平靜,他聲音一起我便回神,聽到此處頓覺心痛難忍。

    賀南原本直勾勾發亮的眼睛終於在此時眨了眨,張嘴欲言,卻又閉上了,不知想説些什麼,又半途收住。

    莫離繼續説下去,“我醒來之時,教中內亂已平,教主帶我入密室見一人,室內黑暗,那人用黑紗覆面,身着金邊黑衣,竟是我教祭司打扮。”

    他説到這裏,聲音暗沉,我恍若親眼所見那詭異景象,不禁打了個哆嗦,雙手交抱身體,再看賀南也是一樣,聽得怕了。

    “此人自稱乘風之女逐月,又身攜我教聖物回教,我雖有懷疑,不曾想教主竟認她為女,第二日便開壇昭告全教,立她為新任祭司。”

    “認她為女?”我驚訝。

    賀南咂嘴,“我明白,聖火教歷任祭司均是前代祭司與教主所生的女兒,你教主這樣做,就是承認她確實是乘風的女兒,不管她是乘風跟誰生的。”

    “此後教主對此女千依百順,凡事均由她定奪,枉殺了教中許多忠義兄弟,我教內亂剛平,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怎由得她如此折耗?我欲面見教主,不曾想教主竟然將一切教務交與祭司之後獨自閉關,由她下令,要將我在教主閉關之時監禁於聖山之下。”莫離説到這裏,微微咬牙,目光發冷。

    我倒吸一口冷氣。賀南嘀咕了一句,“你這麼恨她,這女人不殺你只關你?她是看上你了吧?”

    四道冷光一起掃過他的臉,我自然是想一巴掌拍死他,莫離的眼神也是冷得跟萬年玄冰那樣,讓賀南立刻縮了縮脖子,安靜了。

    “我本欲在教主面前將她殺之,但教主閉關不出,任我長跪數日也未有絲毫回應,最後只傳話出來,令我萬不可傷她分毫,以免自傷己命。”

    我聽得義憤填膺,又覺荒謬,剛想説話,賀南已經搶先,“為什麼傷她你也會自傷己命?難道她用什麼邪術控制了你?”

    莫離並未回答他的話,只冷哼了一聲,“逐月隨即令人將我送入監禁之所,當晚青衣、紅衣帶人劫牢,此乃叛教大罪,我一人之命並不足惜,但座下兄弟不能枉死在那妖女手中,我便帶着他們離開聖山避入中原。”

    我茫然,“可你現在又要回去……”

    “我下山之後,原以為逐月定會定我叛教之罪,傾全教之力追捕於我,不曾想聞素傳令於我,只説教主令我留駐非離莊,在他未出關前不得回教,我猜想教主不知因何原因被她控制,卻一直尋不到機會證實此事。”

    我終於明白,原來聞素確實是不想他回教才將我掠至長老們那裏的,多半是怕他貿然回到聖山又被逐月加害。

    聞素那個男人,雖然不陰不陽的,行事也詭異,但對莫離,倒是確實很用心的。

    莫離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教聖物鎖魂蟲原為兩對,當年乘風祭司失蹤時將它們一併帶走,逐月僅帶回其中一對,另一對應是半在我體內,半在她體內,但我在定海將你尋獲,發現你體現雲紋……”

    “所以你就知道,那個逐月身體里根本沒有鎖魂蟲,她是個冒牌貨,是不是?所以你想將我帶回教中,當着所有人都面揭發她,是不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的。

    莫離終於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細微的光亮,那不是我記憶中季風的温柔沉靜的光芒,那是更加明亮,更加觸手可及的光,帶着温度灼痛我的眼睛,我忽然無法與他對視,倉促地低下頭去。

    他開口説話,説:“正是如此,白蟲入體之後,被種之人百毒不侵,胸口更會有云紋凸顯,此物天下僅有兩對,若你體內那只是真,她便必定是個冒牌貨,我在定海將你尋獲,原想從你口中探出乘風所在,不曾想你一無所知。”

    我默默地低着頭,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或者她才是乘風之女。”賀南猜測着,看我的眼光與之前大是不同。

    “不會。”莫離肯定地,“我教祭司靈力超凡,即便是逐月也能剪紙為馬,她差得太遠。”

    剪紙為馬?還撒豆成兵呢。這要是皇兄得了此人,豈不是省了一大筆軍餉,高興得半夜都要笑醒過來。

    我最近時常想起皇兄,還夾雜着父皇的陰影,讓我每每惶恐又傷感,不知是中了什麼邪。

    “那你還要帶她回去?她這麼沒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豈不是一個死字?”賀南咂嘴。

    我怒視他,莫離忽地一笑,卻殊無笑意,只讓人覺得冷,“我也是才知道,這黑白雙蟲,原來是生死相依的,教主待我不薄,還在洞前知會於我,令我小心自傷己命,只是他也被騙了,逐月體內哪有鎖魂白蟲,這一切都是個騙局。”

    我聽他這一聲冷笑,立刻心虛地低下頭去,卻聽賀南合掌道,“我明白了,你怕她出事,想要我將那鎖魂白蟲取出,由你帶着回教揭露逐月的陰謀,平安。”他回過頭來看我,兩眼亮晶晶的,又補了一句,一句就讓我差點跌在地上。

    賀南説,“看吧,我沒説錯吧,他真的好愛你。”

    啪的一聲,我眼前一花,再看賀南已經在屋外了,面朝外屁股落地,非常不雅的一個姿勢。

    我掩面,心裏默唸。

    看吧,我沒説錯吧,你就是欠揍啊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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