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成平在屋檐上飛掠而過,一路景象慘絕人寰,無數房屋被燒得傾頹半塌,街上紛亂,許多人抱着自己僅剩的散碎東西毫無方向地奔跑着,互相踐踏。我突然看到有一個孩子趴在窗沿哭泣,而他頭頂上就是熊熊燃燒的屋檐,眼看就要跌落下來。他的母親在樓下被人死死拽住不得而入,掙扎間雙手上舉,連聲慘叫,聲音淒厲。
我看得心臟抽搐,忍不住手指用力,緊緊抓着成平的手臂,在風中艱難地開口,“救他,救他……”
成平略一回頭,只冷哼了一聲,“自顧不暇,還有心救人。”
我料他鐵石心腸,正想再求,他卻一個俯身,隨手抄下身邊某個屋檐上的鐵獅口水漏,黑暗中那東西瞬間飛了出去,一聲悶響,擊在那孩子身下的窗沿上,木製窗沿瞬間飛散,孩子的身體從半空墜落,下面人多,許多雙手伸出來,轉眼便接住了那孩子
他的動作一氣呵成,擲完之後再不回頭,繼續帶着我向前飛掠,我卻看得目瞪口呆,努力回頭想確定那孩子沒事,但成平速度奇快,轉眼那燃燒的屋子便成了遠處的一個模糊亮點。
但我知那孩子多半得救,心下一安,然後突然覺得自己可笑,再想開口,卻雙唇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還有什麼好説的?救了這一個,還有千千萬萬的人掙扎與水火,我縱有千般抱歉,又能如何?
一念至此,我頓覺心底一股寒意大力湧出,瞬間將我渾身浸透,逼得我牙關都在打戰。
成平低頭看了我一眼,忽然腳下一停,躍下屋檐,一腳將一扇緊閉的大門踢開,屋主早已逃難去了,裏面空無一人,他將我往牀上一放,我被他丟得頭昏腦脹,他卻一手按住我的天靈蓋,我動彈不得,只覺得一股暖氣從頭頂流入,身上的寒意頓時消散許多。
他在黑暗中看着我,背後便是火光沖天,眼神凌厲,只冷冷開口。
“你要死,還沒到時候。”
我身上冷熱相交,開口時禁不住咳嗽。
“我知道,成平,你帶我回宮。”
“那裏正在交戰,你以為現在宮裏是這麼好進的嗎?”他收回手,又去搭我的脈門。
那股熱流隨着他手掌的離開立刻減退,我突然想起季風,想起他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甬道里,打開衣襟,將我抱在懷裏,多好,季風的胸膛,是滾燙的。
他見我不説話了,略一皺眉,手掌又提起來忘我天靈蓋上放,我立刻回神,喘息着阻止。
“不要了,我已經好多了,你省着力氣,還要回宮呢。”
他哼了一聲,卻也不再動手。
我喘了一會,見他不動,想想又問,“成平,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是誰在攻打皇城?”
“想反你家天下的人多得很,你不知道嗎?”他轉身看窗外的情況,背對我説話。
我無聲苦笑,再沒有心情端着公主架子喝他大逆不道,只説,“你把知道的告訴我,等下要是我死了,也不做個糊塗鬼。”
他回頭看我,沉默了一會才説話。
“你倒是一直都很明白。”
我想聳肩,但肩膀疼得很,遂作罷,他又開口。
“之前的一切,都是個局。”
我沒料到成平真的會跟我説事情始末,立刻全神貫注,盯着他看,只等他説下去。
“公主回宮,的確會半路遇劫,但不該是那些人。”
我點頭,“後來的那些人,才是真的要殺我。”
他看了我一眼,繼續説下去。
“你可知那天晚上,所有的御林軍,還有我們的人,最後都死在李大人帶來的鐵蹄之下的。”
“李大人?”我記得那個男人,在甬道中用手指將我臉上的碎花拈去,然後盯着我看個不休。
“我與小津要潛入宮中,姓李的原是內應,但現在看來,這傢伙絕不止做了我們這一家的內應,這些當官的臉上斯文,肚子裏可奸猾得很哪。”成平微微咬牙,聲音更是冷下去。
“你是説,反賊其實是朝廷的人?”
“公主回宮的路上遇襲,賊子人數眾多,武功高強,且縱火焚燒民居,御林軍死傷慘重,京畿重兵緊急被調入京,踏平逆賊之後護送公主回宮,皇城大門洞開,但是公主尚未下馬,騎兵便將皇城團團圍住,打出來的旗幟你猜猜是誰的?”他慢慢地説了一長段話。
成平説話語調起伏不大,我卻聽得呼吸困難,幾乎想哀求他把話説得快些,以免我窒息而死。
他終於説到最後一句,伴着輕輕的冷笑。
“就是當今太子的,老子還沒死,你皇兄就等不及要做皇帝了,正在逼宮呢。”
我氣血逆湧,眼前立時黑了,嘴裏還尖叫。
“這不是真的,你騙我,住嘴,住嘴!”
他卻不理我的叫嚷,伸手封了我的穴道,我頓時説不出話來,只聽他在我耳邊低語。
“小丫頭,你家個個變態得可以,你倒是異類,不枉我們救你一遭,原本季風只是詐死,他家人出了天牢之後,盟主便會派人將他們送至海外,其實你若不再回宮,跟他們一起走也是一樁妙事。但是你親兄狠到要利用自己的妹妹弒父逼宮,我只好用你把小津換出來,現在你都明白了嗎?”
他説的每個字都像是世上最尖鋭的刀劍,一下下刺在我的心上,我瞪着他,雙目痛得彷彿要裂開,看出去的一切都是赤紅一片,他沉默片刻,忽然再次開口,聲音裏已沒有了之前的冰冷,語調和緩。
“季風身上那一箭是我射的,入左肋一寸三分,看上去兇險,但絕不至致命,成衞在箭上用了藥,他中箭後會立即呼吸停頓,假死十二個時辰,雖然他的屍體現在不知所蹤,但他一定是活着的。他還活着,你心裏,會不會好過一點?”
我想説話,卻説不出來,只憋得喉嚨裏“嗬嗬”作響,他也不替我解穴,挾着我再次躍上屋檐,不再看我,一路飛奔。
皇城已經近在咫尺,距離越是近越是一片死寂,反沒有我想像中那樣可怕的廝殺場面,但是金雕大門洞開,牆外已有無數屍體,血流成河,城牆內黑壓壓的重裝鐵甲在火光下成陣列開,與內城上張弓執箭的御林軍彼此相對,空氣凝滯如巨石壓下。
成平帶着我落在外圍城牆的最高處,上面已有兵士,他飛起一腳將第一個向我們舉起刀的人踢了下去,慘叫聲劃破夜空。
城牆上下略微騷動,但是有人擊鼓,沉悶的“咚咚”兩聲,所有士兵立刻靜(19lou)止不動,風聲止歇,有一團金色被人擁簇着往我們所立的地方走過來,走到我們近前才立定腳步。
是皇兄,看着成平微微一笑,只説,“果然守信。”
成平沒有回答,微一點頭,將我放下了,有人被推過來,穿着公主的服飾,但臉已經恢復成易小津的樣子,看到成平就撲了上去,抱着他只是哭。
我不再看他們,成平已經解開我的穴道,但我仍是一言不發,沉默地立在原地。
皇兄開口喚我,叫我的名字。
“平安,這兒太亂,你先下去休息吧,遲些皇兄再帶你回宮……”
皇兄就是皇兄,這樣血光沖天的夜裏,他卻好象是在御花園裏與我巧遇,仍是笑得春風拂面。
但我看着他,卻只覺得陌生,許久之後才開口,啞着聲音問。
“皇兄,你也是妖怪假扮的,對不對?”
他失笑,擺擺手,立刻有人過來,將我拉了下去,我被送到城牆盡頭的角樓裏,門被人從外鎖上,沒有一個人與我説話。
角樓裏空空蕩蕩,月光從一角天窗中射入,石板地面光滑如鏡,我卻不想走到那光裏去,遠遠躲開它,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將身子緊緊縮了起來。
那“咚咚”的鼓聲又起,初時沉悶不堪,然後漸漸激烈,最後一聲猛響,如山河炸裂,殺聲隨之而起,地動山搖。
眼前漆黑一片,指尖都是冷的,卻並不麻木,只是痛,從心口開始,蔓延到全身,痛得我渾身顫抖,身體一陣一陣的痙攣。
或許我是要死了,我在混沌中這樣想着,又怎麼樣呢?那個刺客是對的,我家就不該有人活下來,從此以後再沒有皇女平安,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這麼想着,心裏就漸漸鬆了下來,眼前有許多模糊的影子掠過,我看到季風,他在他家破碎的祠堂裏閉着眼替我穿衣,睫毛的光影在眼下微微顫抖;又在酒樓裏沉默地看着我吃下那些牛肉,慢慢地替我束頭髮;在樹下教我打五禽戲,彎下腰來擺正我的姿勢,手指温柔;最後還有更久遠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他從皇兄身後走出來,那樣光亮,御花園裏的陽光都黯了一瞬。
這些模糊的光影讓我慢慢微笑起來,身體越來越輕,那痛還在,卻好像已經摺磨不到我了,耳邊有巨響,門忽然被人踹開,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被打斷,我惱怒,剛想開口喝斥,身子卻被人從地上一把抱了起來。
這懷抱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我猛地睜眼,季風的臉就在我面前,眼神焦灼,那裏面幾乎有恐懼的味道,他從未這樣慌亂過,看得我也害怕起來,立刻伸手去捧他的臉,以作安慰。
我開口,對他説。
“沒死,我還沒死,別怕,別害怕。”
他身後有人説話,是成衞,依舊羅嗦。
“那是當然的,我還沒動刀呢,你怎麼能死?”
另一個冰冷的聲音直接將他打斷,竟然是之前剛剛離去的成平,短短兩個字,只説。
“閉嘴。”
第30章
角樓外殺聲震天,刀劍相交和慘叫聲如浪激湧,天空中只有孤零零的一顆慘白圓月,映襯着半城血色與火光,更顯得妖冶詭異。
城牆上無數人正在搏殺,也有殺紅眼的,見到我們便衝上來,成平自然是不會將這些兵士放在眼裏的,連劍都不用,拉着成衞飛身就躍下了城樓,如履平地得很,落地還回頭看了一眼我們,身子一動,作勢欲起的樣子。
隔着遙遠的距離,季風在城牆上對他搖頭,我趴在他的身上,剋制不住地回望皇城,那是我這個世上最熟悉的地方,我生於斯長於斯,那裏有我所有的家人,但是現在,面前的一切卻變得如此陌生,內城城牆上火光點點,無數箭矢向下飛射,箭頭反射火光,鐵甲車不間斷地撞擊着緊閉的城門,發出沉悶的巨響,有人從城牆上跌下來,連綿不斷的慘叫聲。
我愣愣看着,心裏忽然有個荒謬的念頭,想着這一切都沒有了也好,全毀了也好。但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父皇與皇兄,總有一個要從對方的屍體上踏過去,從無數人的屍體上踏過去。
腦後一暖,是季風的手,將我的臉按下去,不讓我再看,眼前黑暗,他很輕地對我耳語,這樣的修羅戰場,他卻聲音温和,只説。
“平安,我們走吧。”
但是身後突然有人沉聲喝了一句。
“放肆,放下公主。”
這聲音並不很響,但在震天殺聲中竟清晰傳到我耳邊,我心中一凜,又抬起頭來,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是皇兄常年帶在身邊的那個大內侍衞陸見,一身墨色勁裝,帶着十幾個同樣裝束的男人,手臂上纏着鐵鏈,盡頭連着尖鋭鐵器,暗夜中寒光頻閃。
我知道那是什麼,皇兄曾得意洋洋地向我展示過這種鐵器的圖樣,那上面滿是倒鈎,揮舞起來只要接觸到人的身體便勾走大片血肉,如果喂毒,那更是頃刻便能致命。
這些人都是皇兄的死士,這時候居然不跟在他身邊護衞,全跑來找我這個已經不值一提的公主,簡直匪夷所思。
我莫名,想開口問他們一句為什麼,但是季風已經一手將我放下,推到身後,從背後抽出槍來,槍尾頓地,冷冷地看着他們。
季風動作乾脆,手指有力,我被動地貼在他的背上,鼻端都是血腥味,臉頰濕潤,忽然想起我在那小巷裏的時候,他的血一直落到我臉上,滾燙一片,還有成平在那間民居里所説的話,説那一箭是他射的,入左肋一寸三分……
我原本稍稍回暖一些的身子又瞬間冰冷,陸見話音落地,不再多説,手臂一動,那些鐵器便凌空飛了過來,季風手中長槍不起反落,貼地前送,槍尖掃過之處呼地帶起風來,聲音尖鋭,震盪不休,那些圍作一圈的侍衞手上的力道頓時泄了,個別動作慢的,瞬間被槍風掃中,倒在地上,捂着腳踝,血流不止。
陸見反應奇快,縱身後退,險險立在城牆邊緣,季風一擊之後也不再追,仍立在我身前,開口聲音冷硬,只短短説了一句。
“她現在不回宮。”
“你要帶公主去哪裏?不過一個小小命侍,你可知私自帶公主出宮便是死罪。”
陸見這話倒是沒錯,但在燃燒的皇城前説出來,好笑得很。
季風不語,我仍在他的背後,剛才那個動作之後,我只覺得自己鼻端的血腥氣更加濃厚。我知那是為了什麼,心裏頓時難過到極點,又説不出話來,只好把手放在他的身上,指尖落下無法剋制地顫抖,抖得太厲害了,這樣的時刻,季風都反手過來,輕輕按住了我的手指。
我吸氣,伏下臉,埋在他温暖的背上,很努力地埋下去,然後站直身子,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從他身後走了出來。
我仍穿着季風給我換上的那件平常衣服,城牆高聳,風很大,帶着血味,鼓起我的衣衫,我微微抬起下巴,看着立在前方的陸見説話,聲音輕蔑。
“本宮在此,誰敢放肆。”
陸見舉手讓其他人退後,張口欲言,我卻不再看他,回頭望季風,他看着我,目光焦灼,身體微動,我又吸氣,在他有任何動作前開口。
“季風,我要回家了,你走吧。”
第31章
我們立在城牆外側,內側全是皇兄帶來的京畿重兵,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一字排開,彷彿厚重人牆,城牆高聳,位置絕佳,弓箭手動作整齊,每一次號令都是一陣漫天箭雨向略微低矮的內城飛去,偶爾有人被內城飛來的強弩射中也立刻有人替補空缺,一切井然有序,這樣一番混亂也沒有人過來干擾,訓練有素得很。
與身邊的戰場相比,瀰漫在我身邊的寂靜就更讓人覺得壓抑。
季風不説話,他向來沉默,但我明白這一次代表的是什麼。
他生我的氣。
過去在宮中,雖然所有人看到我都恭恭敬敬地趴下去叫一聲“公主千歲”,但我心裏明白,其實他們實則對我厭惡得很,無所謂,他們並不曾真正認識過皇女平安,再説本宮一向大度,從不將這些瑣碎小事放在心上。
但季風卻是明白我在想些什麼還生我的氣,真讓人傷心。
陸見聽我這樣説,彷彿鬆了口氣,帶着其他人慢慢向我走過來,我仍有些擔心,想再出聲讓季風離開,又捨不得,內城裏的喊殺聲震耳欲聾,我強迫自己不看不聽,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我只想多看他一眼。
其實仔細想想,那些喊殺聲與我又有什麼關係?父皇這天下是從別人手裏搶來的,本朝開國至今不過短短二十多年的時間,現在皇兄又想從他手裏將皇位搶了去,龍生龍,鳳生鳳,強盜的兒子會打洞,皇兄這麼以他為榜樣,父皇該高興才對,可惜我只是個女兒身,怎麼都學不像,白白辜負了這份血統。
陸見步子並不大,但城牆上能有多少地方,就算是爬也轉瞬即到,我心裏嘆氣,最後看了季風一眼,不捨到極點,不過仍是轉過身來,對着陸見開口。
“陸見,本宮想知道,這些兵士是從哪裏來的?”
陸見大概沒想到我會開口問他,些微一愣,不過仍是答了,“回千歲,這些全是京畿駐軍,城下驍騎營,城上神弩營,另有步槍營正維持城裏秩序,全是訓練有素的將士,公主無需擔心。”
他的意思便是整個京城都已被皇兄所控制,我按按胸口,替父皇悲傷了一下,耳朵卻努力捕捉身後的動靜,不知季風是否已經離開。
陸見又説話,“城內火勢蔓延,另有一些刁鑽惡民趁亂滋事,但據步槍營最新回報,火勢已有所控制,蓄意縱火滋事者盡被拘下。另東城區有一羣江湖人士出沒,鬧了些事端。”
我聽到江湖人士這四個字便略有些緊張,只問,“鬧了什麼事端?”
陸見已經走到我近前,回答時眼睛只看着我,鎮定得很,不似其他人,控制不住地往季風看,只怕一個不防又被他神來一槍,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
他説,“公主放心,那些江湖人只從天牢中帶走了一些人,並未驚擾百姓。”
我心中“譁然”一聲,竟不自覺地雀躍了一下,料想季風也聽到這幾句話,一想到他再如何固執,這當下無論如何都要見他的家人去,我懸空了許久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這陸見過去常年在皇兄左右,我卻一直當他是個面目模糊的侍衞甲,今天他又阻撓我離去,更令我討厭,但這時我看到他説完這些話後目不斜視,只當季風不存在的樣子,頓覺這男人突然地可愛起來,妙得很。
陸見在離我僅有數步之遙地方停下,單膝跪了,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禮數周到。
我剋制又剋制,卻還是沒能忍住,脖子像是生了意識,自動自發地往後偏轉過去。
眼前都是火光,然後是陰影,將我罩在其中。
是季風,耳邊“嗆”一聲輕響,帶着血的長槍在我眼前落下,他已經走到我身側,就像過去在宮中每一個平常日子,我即將登上鸞車,他在我身側默默立着,過去我是從來都不回頭的,因為我知道,他一直都會在。
季風開口説話,沒有看我,眼裏神色安靜,也不叫我的名字,更沒有尊稱,只有一句話。
他説,“我跟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