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東南,丹江上流,地名商縣,乃是秦嶺中四塞的名邑,商山縣得名,卻由商山而起,漢韌四位年高德面的布衣,隱居於此,極受帝王尊重,世稱“商山四皓”,人傑地靈,美傳千古。
商山號稱七盤十二峯之勝,其中有一處地名黑珠崖,在那人跡罕到之處,有一片片不大不小的平陽之地,三楹精舍,避風而建,雖是竹籬茅茨,卻佈置得一塵不染,門雖設而常關,只懸着一掌寬,尺許長一塊白松木牌,一筆瘦硬通神的簧山谷書法,上寫:“諸葛玉堂醫廬。”
諸葛玉堂實是一位退隱的大俠客,二十年前“關中三極”名震武林,“太極陰陽學”諸葛玉堂,尤為箇中翹楚。早年本為裘馬翩翩的獨世公子,家財鉅萬,多在結交四方豪客,扶恤孤寡貧黎中,暗暗銷盡。但卻學得一身驚人的絕藝和一手起死回生的歧黃妙術。中年以後,遠走江湖,豪情氣概,不可一世,誰知曉境卻甚慘涼。
諸葛玉堂膝下單丁一子名“天龍”,武林中有“摘星攀虹”之稱,一身武技盡得乃父所傳,妻孟昭儀也是一位身懷絕藝的巾幗女傑,是以江湖上冕她一個“金枝寒梅”的稱號。
夫婦兩管鮑雙修,劍樊合籍,遊俠江湖各地,誰知那年在商邱旅次“東昇客棧”,卻是禍起滿牆,就在一夕間雙雙暴斃去世。
那時諸葛玉堂剛歸隱黑珠崖,接得噩耗,星夜趕來商邱,奔進東昇客棧客房看時,子媳二人已魂歸地府。
諸葛玉堂抑下晚年喪子之痛,細細察看研判,發覺此事好不蹊蹺!
如若愛子急病而亡,兒媳昭儀又如何會追隨丈夫同時去世?若是仇家寅夜來犯,除非人身懷之學,亦難解難分不如此輕易就範瑟纓留渤裝祟並未聽到爭論打鬥之聲。
如果天龍夫婦二人,真是喪命身懷絕技高手之手,則對方又是何等樣人物?
起於何種原因結下此仇,才使天龍夫婦二人一夕之間雙雙死去?
諸葛玉堂雖因愛子兒媳驟然去世,心頭傷痛至極,但覺得此事撲朔迷離,百思不解,沒有留下絲毫蛛絲馬跡可循,不得已之下。只有把天龍夫婦安葬,自己暫且歸山,慢慢再探詢查訪。
如是轉眼之間,匆匆已五年過去。
這天節氣已交小雪,山高天寒,黃昏時草堂生起一盆熊熊的炭火,諸葛玉堂正取出秘製的百花酒,一隻手一捲書,一隻手拿着酒杯,淺斟低酌,清興不淺。
地下站着兩個孩子,正在猜豆子玩,那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在八、九歲的年紀。小姑娘眉目如書,白得出奇,梳着兩個小小螺髻,雪青寧綢札腳長褲,杏黃蜀錦夾襖,習武人家,女孩多不纏足,一雙纖瘦天足,穿一雙百蝶繡花紅鞋,打扮得華麗嬌貴,不似山窪裏的姑娘。
男孩生得威武非凡,星目劍眉,通關鼻樑,手腳都比常兒來得長大。臉上笑容不斷,一口一個“小妹妹”,兩小無猜,親愛已極。
原來女孩名喚湘青,是諸葛玉堂的孫女,也就是天龍、昭儀夫婦倆的女兒。男孩小名藝兒,卻非諸葛大俠的親骨肉。
這是,正是湘青猜錯了藝兒手裏豆子的單雙,嘟起小嘴,伸出粉嫩的小手,準備讓藝兒打手心。
藝兒笑道:“我打重了,你可不許哭。”
湘青鼻翅兒哼了一聲,沒有理他。
藝兒又假作威嚇説:“我可要打了。”
湘青小嘴一撇,嬌嗔道:“討厭,要打就打,別廢話。”
藝兒起了個壞心眼,心想拿起那隻又軟又香的手,好好聞一聞。哪知湘青比他更乖覺,猛一抽手,藝兒收不住勢,自己打了自己一鼻子。
湘青笑得花枝亂顫般,好半天才停下來,説:“活該!你那個臭鼻子想聞我的手,也配!”
這裏諸葛玉堂聽得笑聲,不免停杯注視,眼看這一對粉裝玉琢的小兒女,如此可愛,自然高興,但一想到老的老,小的小,後路茫茫,不知如何了局?又不禁深鎖雙眉,黯然無語了。
正在沉思間,忽然聽得掙然一響,聲音極輕而極清越,少停又是掙的一聲,趕緊站了起來,親自去開門。
門外涼月高掛,一條黑影,飛般而來,轉眼已到門前。諸葛玉堂高聲問道:“寒夜客來,可是侯老前輩?”
來人煞住勢子,一面緩緩行來,一面答説:“正是老朽。”
這位武林前輩,江湖異人,“九指神偷”侯陵,外號又稱“三不知”,一不知行輩多高,只知當今武林七派十三幫的長老,對他都執後輩之禮。二不知師承所自,各派各幫的淵源歷史,説起來如數家珍,可是卻看不出他的武學得自哪派哪幫。三不知功夫多深,在江湖上從未走過下風,這還不算奇,最奇的是,無論何人獨創的絕門秘藝,他都有辦法偷到手,“神偷”之名,即由此而來。
當下諸葛玉堂趕緊垂手肅客,等侯陵一跨進門,只聽湘青、藝兒,同喊一聲“侯爺爺”,雙雙撲了上來。
侯陵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一手一個抱起兩孩子,晃着滿頭白髮的腦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高興得説不出話來。
首先是湘青撒嬌道:“侯爺爺,您真不好,那天故事沒有講完,您就走得沒有影兒了。”
侯陵還未答言,藝兒又搶着問道:“侯爺爺,您答應給我的彈弓呢?”
侯陵忙不迭的答説:“有,有,都有,先給湘青講故事,再給藝兒做彈弓。”
等這—老兩小鬧過一陣,諸葛玉堂早已叫人添了杯筷,相將落坐,滿滿斟了一杯百花佳釀,雙手送到侯陵面前説:“千里奔波,老前輩辛苦了。”
侯陵接過杯來,一飲而盡,先讚一聲好酒,然後才道:“總算不虛此行。”
説罷微笑,神情中透着滿意。
諸葛玉堂長眉一軒,急於想知道詳情,可是一看孩子在旁,便暫且不言。對湘青和藝兒説道:“你們還不進去吃飯?回頭又該挨姑婆婆的罵了。”
原來諸葛玉堂中悼亡,便未再娶,自從歸隱黑珠崖後,就把一個守寡而兒女的妹妹,接來主持家務。這位老姑太太持家極嚴,對湘青、藝兒愛是愛,管是管,一雙小兒女,一聽説姑婆婆要罵,都乖乖的回到後面,剩下主賓兩人,正好款款深談。
諸葛玉堂一面替侯陵斟酒,一面問道:“看老前輩的神情,莫非……”
説到此,住口不語,抬眼四顧,似深怕隔牆有耳,被人偷聽了去。
侯陵微笑點頭,拿筷子蘸酒在桌上寫了—個“藝”字。
諸葛玉掌驚問:“果然是他?”
這位遊戲人間的奇人異士,收起平日嬉笑滑稽的臉色,莊容答道:“一點不錯,這可是他天大的福緣。”
諸葛玉堂聞言心頭一喜,但不知何以會是天大的福緣?暗下沉思,久久想不出個道理來。
這面侯陵卻又問道:“老弟台,知道是何託我尋訪此人?”
諸葛玉堂陪笑答説:“晚輩實在不知。”
侯陵掀髯一笑,又用筷子蘸酒寫出四字:“一微上人。”
這一下,讓諸葛玉堂驚得合不攏口,好半天才説:“這位老人家還在人間?難道是他老人家要度化此子?莫非有什麼宿緣不成?”
諸葛玉堂一連三問,倒搞得能言善道的侯陵,不知從何答起,且舉杯就口,緩一緩氣再作長談。
一微上人八十年前出身少林門下,德行武功冠絕同門,恩師亦真大師走火入魔,閉關靜養,由一微師叔亦玄掌門亦真大師門下七人,一微行二,大師兄一塵功夫不如一微,卻十分工於心計,心知少林家規,立賢不立長,將來掌門大任,準免落在一微肩上,因此一塵以首座大弟子,總管全寺庶務的地位,刻意市恩上下,培植黨羽,準備師父師叔圓寂以後,與一微爭奪掌門人的寶座。
其時侯陵出道未久,在開封振遠鏢局當一名與趟子手不相上下的小鏢頭,總鏢頭“銀鞭鐵掌”賀開慶對這個小兄弟倒頗為契重,閒下來常常指點指點他的功夫,侯陵也能虛心愛教,論兩人的關係,可説是在半師半友之間。
這年臘月二十幾,賀開慶保一票紅貨由開封到武昌,路過桐柏山,與當地一霸金刀王七山一言不合,兵刃相見,交手之下,賀開慶一條左臂,生生叫王七山斫斷,一世英名,付之流水。還且不説,那票紅貨價值二十萬兩銀子,乃是河東總督衙門赫赫有名的鄔師爺託保,説明要趕元宵以前送到武昌,遲一天都還不行,現在整個兒把鏢丟了,怕不連累東家傾家蕩產,當時急怒攻心,一暈而絕。
幸得侯陵急救得法,賀開慶悠悠醒轉.一看這個不了之局,便欲引刀處裁,手下人拼命將刀奪下,送回振遠鏢局。賀開慶一見東家,雙淚交流。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偌大英雄,作出婦人女子之狀,叫人看了最是慘不過。
這下振遠鏢局,可真是籠罩了一層愁雲慘霧,一面要替賀開廢醫傷,一面要商量如何討鏢,另外還得當心,不能走漏一點風聲,若有三言兩語傳到鄔師爺耳朵裏,動用官兵緝捕,這票紅貨就不用打算要回來了。因為江湖規矩,江湖事江湖了,“六扇門”裏的人一插手,有理都會變成無理,再按規矩拜山討鏢,可就晚了。
振遠鏢局的東家,邀請有頭有臉的大鏢頭,關起門來密議,侯陵悄悄躲在窗下偷聽,這才知道王七山手底下的功夫。原來稀鬆平常,最近不知道怎麼得了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硬砍砍猛打,賀開慶才吃了大虧。
眾鏢頭你一言,他一語,議論紛紛,説來説去,王七山有寶刀在手,事情更不好辦。侯陵心想,久聞少林寺有一把鎮山寶劍,可以切金削玉,吹毛斷髮,劍上鑑有七個小孔,迎風一舞,其聲嗡嗡,名為“雷音七星狀魔劍”,若能將此劍得到手中,何愁不能制服王七山為賀總鏢頭報仇討鏢?
初生犢兒不怕虎,侯陵想到就做,全未想一想少林寺鎮山之寶,豈能讓你這個初生茅廬的雛兒給盜了去?當下興沖沖星夜撲奔登封縣少室山少林寺,剛一踏上藏經閣。就被人一腿踹了下來,跟着點了肩井穴,口舌能言,四肢動彈不得。
這人正是一微,這天恰巧輪到他擔任總巡之職,當時喝問侯陵擅闖佛門禁地,意欲何為?
侯陵十分乖覺,心知真人面前不説假話為妙,便一五一十把來意敍明,説到傷心憤恨之處,虎目中不禁流下淚來。
一微愛他一身上好輕功,更敬他一片俠義之氣,心生一計,卻不説破,替侯陵解開穴道,拔出身後寶劍扔給侯陵,故意作勢威嚇,説長侯陵以兵刃對他一雙肉掌,如能十招不敗,便放他過去,否則就要送官府辦他竊盜之罪。
侯陵聞言好生奇怪,轉念一想,有劍在手,怕他何來?好歹數衍過十招,便可脱身而去,其他不必多問。
於是,按劍莊容問道:“大和尚説話算話?”
一微單掌當胸,宣一聲佛號説:“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請出招吧!”
侯陵更不答話,一式“舉火燒天”,左足踏開半步,揮劍分心便刺。這自然是虛勢,等一微晃肩避過,身隨劍走,“玄鳥劍沙”,順勢往一微右臂斜砍,口中輕叫道:“第一招。”
一微大袖一翻,錯步轉至侯陵身後,微推一掌,不待勁風拂到,侯陵已經兜轉身來,“金龍戲水”轉化“鳳凰三點頭”,劍芒起處。刷刷刷一連三劍直指一微面門及兩肩,口裏喊道:“大和尚,又是兩招過去了。”一微微笑不語,身形卻是靈迅已極,一飄一閃,猛然低頭,伸右指直點侯陵左腰章門穴。
侯陵大驚,他萬想不到一微赤手空拳,竟敢欺身走此險招,趕緊左足後退一步,劍斜切一微右腕。這下來勢既猛且疾,一微如不趕緊撤招,眼看就要血流五步。
哪知侯陵手中劍剛一轉向,一微疾伸左手。如電光石火般,倏然握住侯陵右手手腕,食中兩指扣住脈門,微微使力一扭,侯陵疼得豆大的汗珠直冒,萬般無奈,只好撒手,嗆啷一聲,把劍拋在地下。
一微看見侯陵交劍,便一鬆手。侯陵滿面羞慚,暗下尋思,若真是經官府,這個人可丟大了,連帶振遠鏢局的面子也一掃無餘,不如找個空,溜之大吉。
正在暗打主意,心神不定之際,卻不料一溜寒光,緩緩撲來,定神一看,仍是那把寶劍,順手一抄劍把,接在手中,怔怔的看着一微,不知是何用意?
只聽對面一微又輕喝道:“貧僧要打你個心服口服,來,來,再賜教幾招,讓貧僧開開眼界。”
侯陵如墜五里霧中,不知是兇是吉?細看一微臉色,帶着詭秘的笑容,再一回想剛才交手的情形,心中一動,精神復振,滿面笑容的回説:“好,好,難得有機會領教大和尚的絕學,在下侯陵先告罪了!”
説罷,右手捧劍,環胸斜搭左掌,靜侯一微進招。
一微識得這是青城嫡派“先天玄都劍”的起手式,心中更添了一份好感。原來少林、青城兩派,素稱交好,動手過招,無形中會情讓三分。因此微微笑道:“原來是青城弟子,貧僧倒失敬了。”
侯陵一聽這話,不覺耳根發燒。原來侯陵並非青城出身,他這套“先天玄都劍”,仗着心性靈敏,是從賀開廢那兒偷學來的。不過當時不便説破,含含糊糊説一聲:“不敢。”混了過去。
一微説聲:“有僭了。”僧衣飄拂,揉身發掌。侯陵一撤右手,一式“白猿獸果”,劍尖直指一微下頦。
一微身形往後一仰,不待侯陵撤招,起右足,“平地樓台”直取侯陵小腹分水穴。這一招看來陰險,實是虛招,等侯陵一吸小腹。閃身後退,一微立即腰上一墊勁,上身仰起,右足跨出,順勢一掌,直擊侯陵前胸。這一招名為“逆水行舟”,威力非凡,一微有心要試一試侯陵的功力,看看他能招架得了招架不了,故而招式雖兇,掌力卻輕,只不過才用上三成真力。
就這樣已震得侯陵身形一晃,暗叫一聲慚愧。更不敢稍有怠忽,一領劍訣,一式“分花拂柳”,重又撲身向前。這一交上手轉眼二十招過去,侯陵這套“先天玄都劍”,雖説偷學而得,卻也招式精純,不粘不脱,一時劍影滿地,雙掌生風,打得難解難分。
一微看看是時候了,喝聲:“侯施主儘管施展絕學,看貧憎接不接得下來!”説罷掌風一緊,逕取侯陵全身之三十六大穴。
這下逼得侯陵不能不全力應付,一式“三山半落”,抖起碗大劍花,當頭刺去。但招式不敢用老,右手撒劍,左腳上步,“白鶴亮翅”,自下而上,斜砍一微左肩。
好個一微,捷如猿猴,不待劍到,先已退步,然後擰身一竄,來至侯陵左面,一跺腳喝道:“當心了,看我奪劍!”
侯陵口雖不言,心卻不信,正待以一式“縱虎歸山”,回劍封住門户,那一微已起右拳直搗面門,侯陵心神一分,右手手腕不知怎麼已在一微左手掌握之中,只覺得他使勁—抖,手中劍把握不住,第二次墜落塵埃。
這剎那間,侯陵顧不得腕痛如割,只緊緊記住一微的招式,如何擰身閃避,如何虛晃右拳,如何同時伸左臂捉自己的手腕,如何捉住手腕使勁一抖。
一微可已鬆了手,右掌拍出,喝道:“還不快走,下次再犯在我一微手裏,可不拿這一式‘赤水屠龍’治你了。”
侯陵心想,居然連他自己的法名和招式的名稱都告訴了,心中感激萬分。
當下就着一微的掌風,順勢滾了一個跟頭,翻身而起,一揖到地,朗聲説道;“侯陵敬承大教,此時不敢言謝,將來總有報答之日。”
説完,以“龍行一式”往前一竄四五丈,施展絕頂輕功,飛奔下山,去辦自己的正事。
一微抬起寶劍,眼望黑影漸漸沒於萬山夜色中,不由得浮起一陣舒暢的笑容。原來兩次過招,乃是一微有心暗傳少林獨門秘藝,傳者有情,受者會意,這也算是人生遇合的一快了。
且説這手秘藝,乃是第一等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當年一微的師祖天通大師,深以出家人江湖行道,身帶兵刃,諸多不便,而如遇強梁之徒,兵刃又為防身所必需,為求赤手空掌得以制服兵刃在手的惡徒,故而博採各家空手入白刃功夫的長處,參以新意,苦心研求,經歷五栽之久,才創出這門秘藝,名為“護身三妙手”。
“護身三妙手”共為三招九式,第一招,“赤手屠龍”,可以奪腕。第二招,“大千微塵”,兩指輕彈,借力使力,可使敵人兵刃脱手而去。第三招,“如磁引鐵”,不論任何兵刃,伸兩指便可夾住刃尖。“大千微塵”和“如磁引鐵”兩招,非具有絕高內功,不宜輕學,學不好,兵刃無眼,無益而有害。數當時少林好手,除了亦真、亦玄和兩三長老以外,後輩子弟中,只有一微獨擅“三妙手”。就連一塵,也不過對“大千微塵”偶爾一試,“如磁引鐵”的功夫,實在差得遠了。
一微因愛才一念,並知侯陵功力尚淺,故而授以“赤手屠龍”的奧義,幸虧遇着玲瓏七竅心的侯陵,不負他一番苦心,自感欣然。至於侯陵得此不傳之秘,隻身上桐柏山,以一雙肉掌等於發揮“雷音七星伏魔劍”的功用,大敗金刀王七山,討鏢復仇,揚眉吐氣,從此名震武林,只好一言表過,不再多敍。
且説那一微幹了這一件慈悲為懷,稱心愜意之舉,自以為人不知鬼不覺,縱有人知亦無愧於心。那知道另有寺中輩分高、身手好的和尚,看得一清二楚,詳詳細細,告到一塵面前。
在一塵,這可是大做文章的好題目,假借僧眾名義,一狀告到掌門人亦玄面前。告一微的罪名,一是“勾結匪類,竅盜本寺重器”,二是“未得掌門允許,私傳本門秘藝”。
這兩款罪名,只要有一項成立,一微就該逐出師門,一塵工於心計,深知打草驚蛇的道理,平日決不輕舉妄動,一動就如打蛇在七寸,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已,故而所告罪狀事實,有頭有尾,無可抵賴。少林掌門人亦玄,對一微這個師侄,萬分契重,私下把他找來一問,一微直認無諱。這讓亦玄可是痛心之極,明知一微本心不壞,只是一時之錯,倘因此而把這樣德行武功,冠絕同門的弟子,逐出山門之外,於公於私,實在都不忍心。可是以掌門之尊,必以執法為重,既犯少林家規,何可庇護?何況告狀的人,乃是一微的大師兄,少林寺總管蔗務的首座大弟子,其中用意實不簡單,更需要番慎將事。可憐七十高齡的亦玄、竟為此彷徨繞室,澈夜若思。第二天清晨,悄悄去叩訪病廢已久的師兄,也就是一塵、一微的恩師,亦真大師。老哥兒倆促膝淡了兩個時辰,亦玄才回到方丈室。
跟着,鳴鐘撞鼓,召集全寺僧眾.齊集大雄寶殿,亦玄高聲宣佈,説面承師兄亦真之命:一微不聽教誨,幽閉寒山石洞十年思過。
一微本人,亦在隨班侍列之中,聽到這一法命,心怨師尊執法太嚴,及至一入寒山石洞,才知恩師格外成全,明為十年思過,實是有意造就。
那寒山石洞,地處少林寺後山,鳥徑相通,人聽不到,但有一條秘道直通少林寺方丈的香積廚,日常飲食,供給並不困難。洞中一大一小兩間石室,小的一間作為打坐靜修之所,大的一間,既是書房,又是習武的所在。石匱所藏,除了本門武功“羅漢拳”,初創十八手,斷分龍、虎、豹、蛇、鶴五形共一百二十八手的圖形,和少林內功不傳之秘的易筋經以外,還有亦真大師和歷代高手,在此靜修參悟的筆記,故而這寒山石洞,實是萬分秘密的少林武庫,非等閒人所能到此。
那些典籍圖形,文字簡單隱晦,圖像更是拙劣如小兒塗鴉。但俗語説得好,“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這些粗陋的文字圖畫,外行看來一錢不值,在行家眼中,指點迷津,如無價之寶。一微稍一涉獵,便驚得目瞪口呆,當下雙膝着地,遙叩師恩,從此手不釋卷,一意進修。這寒山石洞簡真是他的安樂鄉,山中無甲子,渾忘歲月長了。
轉眼十年過去,奉命出洞。其時亦真大師早已圓寂,亦玄和尚,年高八旬,名為掌門,實際上禪房避囂,已不大管事,大權均落在一塵手中。一微叩見掌門師叔以後,立刻奉到法諭,下山普度有緣,廣行功德。
一微心知是大師兄不喜歡他在眼前,才有此舉。當時也不説破,欣然下山,遍訪武林前輩,名山寶剎,較藝談禪,一時黑白兩道高手,提起少林寺一微,莫不既敬且畏。
出山以後,到第十二年上,得知信息,亦玄老和尚已歸西方極樂。一微星夜趕回少林,老和尚戒體業已火化,大師兄一塵果然如願以償,接替掌門大位,可是言詞神態間,冷談異常。一微心知一塵尚存猜忌之心,便自請再入寒山石洞靜修,一塵樂得允許,只是表面不動聲色,暗地裏卻在另打主意。
這次一微入洞,原有一番大志,立意想光大少林武學,遍歷江湖,深知武功一道,畢竟要恁內力,因此日夕以達摩所傳正統心法,苦苦研求,好在一微元陽未泄,心無雜念,加之天賦宿慧,早年又得明師薰陶,故而他人中年練功,進展不易,一微卻又不同,功力日增,終於突破最後一關,以本身真力,打通任督二脈,煦煦元氣,周遊十二重樓,全身血脈微梢,真氣無所不達。他這一喜非同小可,但以素性堅毅過人,不敢稍有自滿,仍是一意修為,猛進不已。
這寒山石洞,構造異常精巧,石洞大門,乃是一塊萬斤重,兩尺來厚的長方巨石,安上奇巧門樞,推動並不費力,通香積廚的出口,卻是一個一尺見方的小洞,以備傳遞飲食之用,大小石洞之間,石壁頂上,五尺方圓一個大洞,直透山頂,形如煙囱,其長不下二三十丈,這根“石煙囱”有兩樣好處,第一是透氣,第二是光亮的來源。及至一微入洞,更多了一樣好處,原來一微未出家以前,是個飽學之士,深通天文,參修之暇,在“石煙囱”下,依據日規原理,刻下週天分度,從此晴天月夜,就可以日光月影的移轉,測知時刻,另外在石洞四周,暗暗鑑於幾處水道,如有雨水,便可由此宣泄出去。
“石煙囱”出口之處,極為隱秘,向為人跡所不到。一夜,正是天心月滿時,一微忽聽得“石煙囱”上有人問道:“洞天福地,可容方外俗客打擾?”
不問可知,來者乃是武林高手,因一微所聽得的語聲,入耳雖輕卻字字清楚,正是內功練到化境才能施為的“傳音入密”的功夫。
當時一微好不驚奇,心下思忖,來人語音生疏,不知是友是敵,正在沉吟時,聽得上面又有聲音傳來説:“想是大和尚在入定,異日再來拜訪吧!”
一微心想,這口氣不像是來尋仇的,就是來尋仇,自己也決無畏懍之理,反而閉洞不納,不像待客之道,因此,也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回答道:“那位檀越光降,請現身相見!”
一微的話剛完,只聽一陣清越的笑聲過後,石煙囱中飄飄然如燕飛鷹飆般,落下一條瘦小人影。到地以後,便即下拜,口説:“師兄可好,想煞小弟了。”
來人感激一微“護身三妙手”一招相傳之恩,故對一微以“師兄”二字相稱。
一微不願受人大禮,雙手虛虛作謙讓之勢,一陣勁氣將來人扶住,拜不下去。
來人又是一陣響亮的笑聲:“師兄好功力,可還記得小弟侯陵否?”
一微這才記起,悲喜交集,趕緊下了石榻,笑道:“真正想不到,竟是侯師弟光降,二十多年的故人,難得,難得。”
兩人在“石煙囱”下面,就着如銀月色,殷殷話舊。
原來侯陵在這二十年中,迭遇異緣,一身功夫與昔日有天壤之別,在江湖道上,神出鬼沒,出山不到五年,就享了大名。這一次專來拜訪一微,一來敍舊,二來叩謝當年那一番暗中傳藝之恩。及至一到少林寺,細一打聽,才知一微因他受累,並又知道一塵對一微竟然不顧同門親如手足的情誼,作出異常陰險卑鄙的舉動,因此,把原來公然登門拜晤的打算,改成月夜私下探訪。
敍過一番別後離衷,和各人的武學心得,侯陵動問道:“師兄閉洞參禪,難道從此不出山了?”
一微笑道:“目下尚無打算。”
侯陵道:“當今武林,羣魔並起,師兄身懷絕學,難道不肯以慈悲為懷,出山整頓一番?”
一微讓他説得怦怦心動,但細想起來,也有一層難處,心知師兄一塵,猜忌過甚,如果自動請求出洞,恐又將引起不安。自己的打算,只望這番潛心隱修,不問世務的苦心,能夠感動一塵,泯沒猜嫌,到那時出洞,才是最適當的時機。
侯陵聽他説完心意,一聲冷笑:“師兄如想由貴派掌門人一塵仁法師,自動來請師兄出洞,恐怕此生休想了。”
—微詫異道:“師弟此話,從何而來?”
侯陵遲疑的看了一微一眼,問道:“師兄自己切身主事,竟無所知?”
一微回道:“實在不知,是老衲什麼切身之事,師弟何不見告?”
原來一塵對這位師弟,猜忌過甚,始終怕一微會將他的掌門人的地位,取而代之。幾次想下辣手,將一微除去,苦於武功不敵,再説少林名派,如鬧出內訌醜劇,亦為天下恥笑,思來想去.機緣湊巧,想出一個移花接木的絕户計來。
一年以前,召集全寺憎眾,公然宣佈,説奉前代掌門人亦玄大師遺命,一微敗壞少林清規,應予永錮寒山石洞,私下卻由親信弟子,嚴厲告誡全寺僧眾,不得將此消息,告知一微。
全寺僧眾,原知亦玄圓寂以前,確曾手書遺命,指示一塵應於三年以後開拆,照令行事,因此,對於一塵的宣佈,信以為真,各無閒言。
一微聽侯陵説完這段經過,不由得百感交集,慘然説道:“既有前代掌門人遺命,老衲自然敬謹奉行,只好在這寒山石洞中,了卻餘年了。”
侯陵趕緊説道:“師兄千萬休作此想,我看其中必有蹊蹺。”
一微苦笑回道:“先師叔遣命確是有的,老衲四年前回山之時,便聽説過。”
侯陵説道:“遺命是有,遺命的內容,不見得就如一塵所説。試想,如果令師叔遺命真是要將師兄永錮寒山石洞,一塵何不將那遺命面交師兄奉行?更不必叮囑全寺僧眾,瞞住師兄,這就顯見得其中有詐。”
一微心想不錯,而且亦玄師叔一向對自己另眼相看,想來亦不致會無緣無故對自己加以這樣的重罰,這事情倒真難説了。
侯陵見他沉吟不語,便又説道:“師兄實不必把此事看得太嚴重,照小弟想來,亦玄大師圓寂之時,已達八十以外高齡,年紀太大,難免悖晦,縱然遺命內容如一塵所説,那也是臨危的亂命,並無遵守的必要……。”
話尚未完,一微已經合掌當胸,高聲説道:“罪過,罪過!侯師弟不可侮辱少林上人。”
侯陵看見一微如此迂腐,知道空口相爭,並無用處,便説:“照師兄所説,你準備在這寒山石洞了卻餘年,甘願讓一身絕學與草木同朽了?”
一微輕閉雙目,回道:“師命不可違!”
侯陵緊接着問道:“若是師命並非如此呢?”
一微睜開雙眼,目中兩道湛如寒泉的精光,直注在侯陵臉上問道:“侯師弟問這話可有別故?”
侯陵趕緊笑道:“沒有,沒有!”心中卻另有主意,不過表面上聲色不露,談了些別的閒話,便即告辭。
一微也不挽留,只辭色之間稍現躊躇,按待客之禮應開石洞大門相送,但既是奉命永錮石洞?那麼私啓石門便是犯禁了,因此左右為難。
侯陵卻已看出他的心意,微微冷笑道;“石門外面早巳貼了封條,加了鎖,鎖眼裏還灌了鐵汁,真是不打算讓師兄你出來了,不過一塵也不想想,這就能把人給困住了嗎?”
一微斂眉低首,悄然不語,心中卻是萬分難過,如果永錮石洞真的不是師叔遺命,那麼同門學藝受戒的嫡親師兄,這詳以防範重囚的方法相待,未免也太過分了些。
這裏侯陵早把一微的神情,冷眼看透,但一時不便説破,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五個打磨得雪亮的康熙制錢,正待施為,只聽一微一指右面石壁上的小洞問道:“侯師弟可會縮肌卸骨之法?”
侯陵知道一微在替他籌劃離開石洞的門路,微帶傲然的説一聲:“不用!”右手一揚,一串寒星直往“石煙囱”上飛去。
一微心中一喜,心想侯陵竟能用“五星聯珠”的手法打錢鏢,可見功夫到了家,只不知他打出這一把錢鏢的用意何在?
抬頭一看,只見五枚康熙制錢在“石煙囱”的下半部,每滿丈把就有一枚嵌在石壁裏面,一半在內,一半在外,內家功夫能練到這樣地步,真是飛花摘葉都可傷人了。最難得的是一手五錢,距離不同,並且由下而上,勢道相逆?居然拿捏如此之準,用力輕重各都恰到好處,恐怕要自己來施為,也許都不能辦到。
正在這樣想着,侯陵抱拳一揖,口説:“小弟暫且告辭。”語聲甫畢,圈着的雙手,往後一撤,身形一拔數丈,如沖天一鶴,半空中左腳尖往那嵌了一半在石壁的制錢上面一點,借勢發力,再往上一竄,到第二個制錢附近,如法泡製。同時右手一揚,又是一枚錢鏢嵌在第五枚制錢之上的石壁裏面,這樣一面上聳,一面發鏢,片刻之間,已到了山頂,這身輕功,實所罕見。
且不説一微如何在寒山石洞嗟嘆不止。那侯陵離開石洞以後,稍為停頓了一下,便往右前方少林寺方丈起居所在撲奔而去。
少林寺方丈住處遠離大殿之後,單有一個四合院子,西面精室三楹,是一塵的禪房,東面一座五開間的大廳,內藏曆代高僧的法物遺澤,侯陵此來的用意,自然是想盜取亦玄的遺命。
那少林寺為佛門古剎,武要重鎮,習武僧人,少説亦有上千,每日晚間起更之後,派出得力弟子輪值總巡山之職,各處要地如大雄寶殿、藏經樓、武器庫、方丈室等處,更有專人防守,侯陵因為在江湖道上名高望重,雖有“神偷”之稱,但學下三濫的毛賊,於此盜竊的勾當,傳出去未免丟人,因此不願驚動少林寺僧人,仗着一身詭異莫測的輕功,避過各處暗樁,不一會來到方丈的院子裏。
一塵的功夫雖不如一微,但畢竟是一派掌門人,少林本門武功,已極精純,“九指神偷”一絲一毫不敢大意,看清四面無人,自屋脊微起身形一翻,面上背下,成了“卧看牽牛”之勢,起右手輕往詹廊上木架一搭,雙足勾住,臨空貼在詹瓦之下。
身旁恰好有個開着的氣窗,侯陵扭頭一看,裏面有月光映照,看得十分清楚,只見那間大廳,打掃得十分潔淨,四壁掛着歷代高僧的遺容,一個個都生得慈眉善目,靠壁放着大大小小的架子,上供各種法器、圖畫、一時也看不周全。中間一個神龕,供着無數塊金漆木牌,上面字跡,卻看不清楚。神龕上面,單有一個朱漆木箱,落入侯陵眼內,心中一動,暗説一聲:“怕就是在這裏了!”
當下“九指神偷”把四下形勢,估量一番,施展“縮肌卸骨”之法,只聽骨節一陣爆珠般響,身形暴縮,穿過氣窗,自梁間蛇行過去,伸手拉住木箱銅環,拿過來一看,不免躊躇起來。
原來木箱上面,扣着一把白銅九簧鎖。侯陵早年原有黑道朋友送的一個“百寶囊”,開鎖毫不費事,但成名以後便已棄之不用,此時有心用重手法捏開了鎖,又怕外表損壞,易於為人發覺。
想了好半天,才想到一個辦法,暗運內家真力,聚於食指指尖,往鎖眼中微微一點,只聽“咔喳”一響,外表無損,內裏鎖簧卻已斷了。
打開木箱,內中果然存的是歷代掌門人的法諭遺命,可是翻遍了也打不到亦玄的遺命,深為失望,轉念一想,一塵既然偽造遺命,當然不會把真的遺命收儲起來,自己留下證據。説不定亦玄的遺命,早就為他毀去,再找也是白找,這隻能另想別法了。
侯陵把木箱放回原處,那把白銅九簧鎖照舊扣着,外表一無異狀。這才由氣窗中回了出來,遠處寒雞啼曉,不便再作逗留,加快腳程,不消一個時辰便回到登封縣西關連升客淺,推開窗户,回到自己屋裏,悄悄坐功調息。
一會天亮,侯陵略略漱洗飲食,出了店房,便是西關大街,在估衣鋪買了一身乾淨衣履,又買一個“朝山進香”的黃布香袋,就在那裏換上,把舊衣服寄存在估衣鋪裏,閒步出了城廂,一看四下無人,立即施展輕功,取道山間僻徑,不一會便來到少林寺附近,這才放緩腳步,請了香燭,入寺拜佛。
燒香拜佛已畢,少不得隨喜一番,一腳便來到一塵所住的那個四合院,剛要舉步入內,門旁閃出一箇中年和尚,單掌當胸,一面施禮,一面説道:“施主請止步!”
侯陵不便硬闖,含笑説道:“喔,喔,恕在下遠來,不知寶剎規矩,誤闖禁地。”
那和尚趕緊説道:“施主言重了。這裏倒也不是什麼禁地,只是敝寺方丈習靜之所。方丈有了年紀,無法應酬施主,千乞諒宥。”
侯陵問道:“貴寺方丈可是一塵大師?”
那和尚恭聲答道:“正是上一下塵。”
侯陵趁此機會,沒話找話,跟那和尚在院子門外談了半天,一面冷眼旁觀,只見有兩三個火工下人,不時出入,端着飯盤等物,似正伺候一塵吃飯。侯陵看了一會,不便久留,告辭出寺,另作盤算。
山門之外,一條碎石鋪的長街,兩旁皆是商鋪,有賣香煙的,有賣土產的,有賣碑貼古玩的,也有茶店飯館,侯陵信步找了一家乾淨飯鋪,要了一壺酒,四盤下酒菜,盡是豆乾麪筋之類的淨素茶餚,侯陵皺了皺眉,無可奈何,姑且自斟自飲,聊以排遣。
正在一面獨酌,一面尋思之時,忽聞得一縷肉香,侯陵肚裏的饒蟲,頓時造了反,便把夥計叫來,問説:“有肉為什麼不端來我吃?”
夥計是個愣小子,翻着白眼説:“我們這裏不賣葷菜,要吃葷上城裏去。”
侯陵好不生氣,怒喝道:“明明有葷腥,為何不賣與客人,你這是哪門於的規矩?”
這時掌櫃的趕緊上前,斥退了夥計,向侯陵陪笑道:“老客請勿見怪,因為小店領的是少林寺的本錢,一向規矩,在這裏開飯鋪,不準賣葷腥。老客聞到的肉香,是舍下自己打牙祭,原該請老客一起來用,只是這一來讓寺裏曉得了,小店就開不成了,千萬請老客體諒,改天城裏有緣相遇,一定請老客好好喝一杯,以陪今日之罪。”
侯陵一聽這話,只得罷了。不一會,店中閃進一人,正是在少林寺方丈禪房前所見的火工下人,當時使留神觀看,只見那夥下人跟掌櫃的咕噥了幾句,相偕往後而去,好久未見出來。
侯陵忽然心中一動,心想:原來如此。藉着小解,繞到屋後,往窗户中一瞧,果不其然是那火工下人跟掌櫃對面而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陣陣肉香酒香,撩撥得侯陵怒火上衝。正待進屋去質問,忽又動念,心頭狂喜,心想:這真是天賜機緣了。
想着,已從身邊摸出一大塊碎銀子,推開屋門,把銀子往掌櫃面前一拋,笑道:“我來作東!”
那火工下人嚇了一跳,掌櫃更是驚喜交集,一看那塊銀子,不下四五兩之多,反倒不知這位老客是真的出手豪爽,還是故意開玩笑,呆呆立在當地,説不出話來。
侯陵笑道:“掌櫃的,且請收起銀子,再拿酒來。”
這下掌櫃才相信真的遇見了闊客,好在不是在店堂之中賣肉給客人吃,也不算犯了少林規矩。隨即殷勤招待,侯陵對那火工下人甚為客氣,喝酒的人最容易交朋友,一會工夫,兩人就很熟了。侯陵得知他姓徐,是一塵身邊的侍者,更加用心結交。
這姓徐的,原是在寺裏吃齋吃得嘴裏淡出鳥來,故而偷偷勾結掌櫃,十天半個月來打一次牙祭,匆匆吃畢,意猶未足,臨走時抱怨道:“今天的酒喝得不盡興,喝多了又怕臉上紅紅的,讓老師父知道了有麻煩。”
侯陵一聽這話,悄悄跟了出來,扯了他一把衣服,輕聲説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老兄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你喝個痛快。”
姓徐的喜逐顏開,回説:“後天該我歇工,不過叨擾您老,真不好意思。”
侯陵説道;“那算不了什麼。後天一早,我們在山門口那株大櫟樹下見面,不見不散,可好?”
姓徐的一疊連聲答道:“好,好,不見不散。”
第三天一早,侯陵備了兩匹馬等在山門外面,辰牌時分,姓徐的果然出現,相互寒喧數語,各自認鐙上馬,出了山道,刷的加上一鞭,八蹄翻飛,直奔登封縣城。
就在連升客棧,侯陵備下美酒佳餚,讓姓徐的開懷暢飲。兩人都是海量,酒到杯乾,從近午時分直喝到起更,方始罷手。
喝酒中間,侯陵把一塵的身邊瑣事,打聽了個詳細,據説,一塵有一本三寸寬五寸長,連史紙訂成的小冊子,貼肉珍藏,片刻不離身,侯陵猜想那上面必記有隱秘之事,如能盜得到手,亦玄遺命疑案,或有端倪亦未可知。
這天晚上,姓黎的醉得動彈不得,侯陵挾他上馬,送到少林寺前,敲開前日來過的那家飯店,將人交與掌櫃。回馬進城,秘密佈置了一番,第二天晚上,重又現身少林寺。
時當初夏,天氣已熟,這可就看出少林寺戒律精嚴,除了有職司的和尚以外,一應僧眾,按時歸寢,沒有一個貪圖涼快在屋外逗留的。侯陵天生神目,四下留神,避過影影幢幢在各處巡邏的和尚,施展絕頂輕靈的身法,蹦高竄低,安然貼近一塵所住的那個四合院子。
西面精室三楹,隱隱有旃檀香味,隨風輕送。靠北面那間,一盞明晃晃的萬年長命油燈,在雪白的窗紙上映出光暈,侯陵猜想定是一塵的禪房,悄悄掩至後窗下,用手指蘸了唾沫,輕點窗紙,開了豆大一個洞孔,湊上去一瞧,只見一塵盤腿坐在禪榻上,面前一張木幾,上供香爐,並有一本攤開的經卷,看樣子正在做夜課。
那一塵身材魁偉,面如滿月,倒是好一副莊嚴實相,側面看去,太陽穴微微隆起,足見內功亦見不凡,侯陵不敢大意,屏聲息氣,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痧藥瓶,小心翼翼拔開瓶塞,趕緊用手指撳住,然後拈出一粒芝麻樣的東西,扣在指甲之中,打窗紙上那個豆大的小孔中,往裏一彈。
當侯陵在掏鬼時,自己都覺得皮賴得可笑。原來那痧藥瓶裏所裝的,是他花了二百文錢向東獄廟老叫化賈米的跳蚤。這一彈彈了進去,費不了一盞茶的工夫,只見一塵不住縮脖子在衣領上蹭癢。侯陵一看此法見效,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從痧藥瓶裏又弄出兩隻,彈到一塵身上。
這一來一塵的罪可受大了,佛家定力,全然無用,站起身來,解衣寬帶,露出半身白肥肉,走到一邊開箱取出一件白布乾淨僧衣,又打換下來的那件貼肉汗衣上,一個小口袋中取出一本薄薄小本子,待放到乾淨僧衣的口袋中去。
俠陵心頭狂喜,腳下更不怠慢,平地一頓,一個“乳燕投懷”之勢,撞得窗稜嘩啦啦一陣暴響,生生破裂木屑碎片落得滿地,身子已到了一塵跟前,伸右掌臨空一抓,巧運真氣,把那小本子硬吸到手中,此乃是九指神偷秘創的獨門功夫,名為“空空手”。
説時遲,那時快,侯陵剛把小本子搶到手中,一陣凌厲無匹的掌風,亦自襲到。原來一塵一見滿載隱秘私事的筆記為人奪去,急怒攻心,這一雙有四十年功力的“少林劈空掌”,用是十成真力,縱然把來人立斃掌下,亦所不措。侯陵猝不及防,可就吃了大虧,踉踉蹌蹌跌出去數步,只覺眼前金星亂舞,胸口火辣辣地發燒,喉嚨口甜津津的,暗説一聲“不好”,忙運一口真氣先自封住穴道,勉強拿樁站穩。
這裏一塵搶步上前,又自一掌發到,口中低喝道:“你是何人?還不快快拋下手中之物,遲一步悔之晚矣!”
侯陵受了內傷,那還敢硬接一塵這一掌,仗着身法輕靈,一側身避過一塵掌力,猛起雙拳,一招“推窗望月”,直取一塵面門,其實卻是虛勢,趁一塵起掌往上格拒之時,雙臂一長,走一個險招“巧越刀圈”,堪堪從一塵肋下穿過,直撲窗外。
一塵哪裏肯放,擰身上步,一招“蒼鷹搏兔”,凌空撲了上來,侯陵閃身避過,一看四面,聞警趕來的少林和尚,已按九宮八卦的方位,密密佈滿,不由大吃一驚,心想:“此番休矣!”
有道是人急智生,侯陵畢竟見多識廣,處此重重包圍之下,臨危不亂,仍有過人的機智,當下回身喝道:“好不要臉的賊禿,在此清靜禪房,竟敢私藏良家婦女,看你這副德行。有何面目見少要弟子?”
四下僧眾,聞言一愣,一齊注目去看方丈,一塵亦自醒覺,如此赤身露體,實在有失體統。就這遲疑錯愕之間,侯陵見機而作,直往東南方巽門奪路。守那一方的和尚,乃是一塵第四個弟子道悟,手下原本不弱,只因心無二用,直等侯陵撲到跟前,方始發覺,要想攔阻,已自不及。
侯陵雖喜脱出重圍,但所受內傷甚重,又知少林寺和尚,勢力不小,懸衙門裏,多有結交,此番一塵失去秘件,必在城內大搜,連升客棧,亦不能免,自己負創在身,極須調養,沒有精神跟他們嚕嗦,還是不回去的為妙。
盤算了一會,覺得還是一逕去找一微,最是上策。主意打定,又怕少林僧人暗地跟至,便饒道而去。來至寒山石洞附近,看清四面無人,才往石煙囱中一飄而下,及至到地,業已精疲力盡,只有喘息的份兒。
那一微正在坐功,神靈湛明,落葉皆知,一聽有人闖入,微睜星目,雖在暗影中仍然看得極其清楚,趕緊下了石榻,扶起侯陵一看,已是面如白紙,手足冰冷。
侯陵正緊閉着一口氣,不敢開口説話,只是用手指指胸口。一微心知是受了極重內傷,便點點頭,將侯陵抱至石榻之上,點燃松脂,解開衣服一看,不由得臉上變了色,問道:“師弟此傷從何而來?難道是我師兄……”
原來侯陵胸前有一紫色掌印,這是為“少林劈空掌”所傷的特殊痕跡,所以一微入眼即知。
侯陵微一點頭,又指指衣袋,一微伸手進去,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心下好不納罕。不過此時救人要緊,不及細看,將那本子放在一邊,取過一塊虎皮褥子,鋪在石榻之上,將侯陵扶起,盤腿坐定,接着取過一粒恩師所賜的“護心保魂丹”,納在侯陵口中,然後説道:“師弟,鎮定心神,且請調息,待老衲與你化解內傷。”
説着,盤腿坐在侯陵身後,微搓雙掌,緊按侯陵後背“靈台穴”,輕輕揉摩,兩手交替運用,摩過一百零八次,移到他腰股之間,兩手分按“命門”、“賢門”兩穴,如法施為。
那侯陵在“護心保魂丹”納入口中時,只覺一股清香,微帶暖氣,直透丹田,當下神氣一清,隨後覺得後背一股陽和熱氣,逐漸透達四肢,心知一微不惜耗損本身真力,為他補氣活血,心下好不感激。可是不敢過於激動,極力維持心神鎮定,調勻鼻息,順着一微傳送過來的內家真務,緩緩運轉,起初覺得一陣陣的痠痛,但痠痛過後,立即感覺身心輕快,神閒氣爽。
如是過了不知多少時候,只聽一微輕喝道:“師弟,張口!”隨即在他後背上輕拍一掌。
侯陵喉間一陣痰湧,慌不迭張了大嘴,就在一微輕拍一掌之際,一大口紫色淤血,直噴到對面石壁上。
一微走下地來,滿頭大汗,但臉上掛着欣慰的笑容,説道:“不妨事了!師弟再好好調息息幾個時辰,就可復原。”
説罷,他也不看侯陵帶來的本子,逕自走到對面另一張石榻上,閉目靜坐調息。
侯陵也不多説,照一微指示,靜坐調息。
須臾天曉,兩人都已行功完畢。侯陵試着一運氣,但覺真力增加了不少,便笑着向一微説道:“多謝師兄,我倒是因禍得福了。”
接着,他把這幾天如何定計盜此秘本的經過,詳詳細細説了一遍,説到侯陵暗彈跳蚤,和用詐語污賴一塵私藏良家婦女,一微也忍俊不住的笑道:“師弟真是淘氣!”
侯陵也笑道:“莫説我淘氣,我對令師兄還真不敢相信,且看看他這本子上,可有記着私養粉頭的風流豔跡?”
於是兩人並坐同看那秘本。
那本子形似日記,但非逐日而記,其中大部分所載,乃是一塵對其弟子及少林寺中負重要職司的和尚的考語,這卻不關重要。
另有一部分,乃是一塵與各幫各派掌門人及重要人物交往的記錄,從這些記錄看,一塵頗有意結納修好,用意在光大少林門派,卻也未可厚非。
但是,其中有一條,終於揭開了亦玄遺命之謎。
原來亦玄有一年朝拜藏邊大雷音寺時,曾與“天仙樵魔”鄧來陽無意間結下樑子,鄧來陽被亦玄一劍削去兩指,當時訂下二十年後的生死約,彼時兩人皆已六十開外,如一方壽元已盡,應命下一輩踐約,了此前因。
亦玄圓寂那年,離踐約之期,尚有一載,因而留下遺命,説明經過,命一塵踐約,但以冤家宜解不宜結,此去不是力拼所能了事,必須有過人的武功,使其知難而退。可是鄧來陽為報那兩指之仇,近二十年來,苦心孤詣,專練隔空識穴的功力,能夠兩手齊發,十步以內致人於死命,所以一塵如自識不敵,便應用本門信符,將雲遊在外的一微召回,示以遺命,令其代為踐約。
那一塵自知不敵,卻又對一微心存猜忌,因此竟不惜重金,覓得一枝千年老參,另外配上三色重禮,不等期到,先自登門拜訪“天山樵魔”鄧來陽,自執後輩之禮,乞求鄧來陽寬恕。一面偽造遺命,將一微永禁於寒山石洞。
這一段事蹟,一塵雖然記得簡略,但辭氣之間,不難推知真相。一微看完之後,面色灰白,長嘆無語。
侯陵卻是嫉惡如仇的脾氣,大為憤憤不平,向一微冷笑道:“哼!這就是你們少林名派的作為,我都替你們羞死了。”
一微搖頭不答,端的痛心疾首到了極處。
侯陵一半是不忿一塵的卑鄙,一半卻也愛惜少林聲譽,便慫恿道:“師兄,照我看,一塵犯了三大項罪名:第一,不遵遺命。第二,靦顏事敵,辱及師門。第三,擅禁師弟,同類相殘,又有何德何能,敢據此掌門人的大位。”
一微仍然不語,侯陵便又説道:“師兄何不召集僧眾公開宣佈一塵罪狀,取而代之……。”
語猶未完,一微變色叱道:“師弟莫非要陷我於不義?”
侯陵毫不畏怯,抗聲答道:“是他先不仁,又何怨師兄你不義?再説,光大門派,也正賴師兄的戒律武功,師兄也不想想,照一塵如此作風,亦真、亦玄兩位老前輩,在天之靈亦未見得不痛心吧?”
這話卻説到一微心坎中去,長嘆一聲道:“唉!話雖如此,老衲實不忍見少林的家醜外揚,更不忍見少林有內鬨之事。”
侯陵緊接着問道:“照師兄説,就在這寒山石洞中永不出世?只怕你為令師兄打算,令師兄卻容不得你。”
一微沉吟半晌,慘然説道:“看來只有各行其事了,師弟,我們走吧!”
侯陵一看如此情形,不敢多問,只隨着一微行事。
但見一微在石洞中略一收拾,走到那巨大石門之前,舉右掌,沿着石門縫隙,自上而下。輕輕一劃,隨手一拉,石門緩緩移開,門外那把灌了鐵汁的大鎖,連着鐵閂,碎成兩半,落在地上。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石洞,腳步看起來極其從容,實際上卻是飛快,不一會來到少林寺大殿前面。
少林眾僧,一看一微突然出現,無不驚奇,有些趕來參見,有些趕緊去通報一塵。
一微單掌當胸,作為答禮,腳下卻並不停留,直上大殿拜佛。
且説一塵聞報,説是一微無故出洞,後跟一人,即是昨夜大鬧方丈精舍之人,顯見兩事必有關連,千萬要小心應付,才可免去一場大辱。因此急急命首座大弟子道印過來,低聲囑咐了幾句。
道印受命趕了出來,正遇到一微和侯陵要進方丈的院子,當下躬身説道:“弟子道印,參見師叔。師父聽説師叔功德圓滿出洞,萬分歡喜,快請師叔方丈室相見。”
侯陵暗罵一聲:“好禿驢,真會做作。”
這裏一微卻擺擺手説:“不見也罷!”
説着,逕自往方丈室對面,那間掛着歷代高僧遺容的大廳走來。
道印不敢多説,隨侍在側。
只見一微向神龕參拜以後,取出度牒,就着燭火焚花,霎時熊熊火焰過後,將琥林仰望,禪門重視的少林出身,付之煙盡火滅。
這一舉動來得太為突兀,侍立僧眾,無不大駭,卻又不敢攔阻,侯陵亦自納悶,只不過此時不便詢問,怔怔的瞧着一微下一步動作如何?
哪知這少林高僧,已是情不能已,顫聲向神龕禱訴道:“恩師,恕弟子不孝。弟子不敢背叛師門,無奈弟子忍辱含垢至今,非去不可,如若不離少林,眼看牆禍起……”語聲未了,撲倒在地,痛哭失聲。
這一哭哭得天愁地慘,佛家子弟雖説四大皆空,但到底是人就有血性,一微見一塵如此對待,實已寒透了心,如若流連不去,一塵還不定使出什麼詭計,那時古剎蝶血,兄弟幾牆,説出去為天下恥笑,猶在其次,只恐平日與少林有嫌的幾個幫派,聯結一氣,趁機打擊,那時少林瓦解,才真是百身莫贖之罪。因而以壯士斷腕之心,寧肯牲犧小我,保全師門。這份委屈恐無人諒解,只好在涕泗滂沱中發泄了。
侯陵一看如此情形,又是難過,又是憤怒,枉説佛門廣大竟容不下自己弟子,不由得對道印而視。
當時情景,實是尷尬,道印除了極力慰勸以外,別無他法。
一微盡情哭過一陣,收淚起來,又換了一副堅毅的神情,掏出那本小冊,交給道印説:“煩你轉給你師父,並請轉告,但願好自為之,克保少林令名。”
説罷,又向侯陵微一揚手,説聲:“師弟,咱們走吧!”起大袖一抖,侯陵跟着飄起,翩翩如兩隻灰色大鶴,霎時間海闊天窆,走得無蹤無影。
這一微二次踏入江湖,縱橫三十年無敵手,可是從不妄殺一人,其間兩至天山收服鄧來陽,完成亦玄遺志。三上少室,解七派圍攻少林之危,義救一塵,又曾在高鄧湖獨擒水怪,保障一方生靈,完成俠義門中種種可歌可泣的俠義事蹟。
三十年以後,江湖元奸巨憝,死的死,隱的隱,一微倦鳥知返,這時少林掌門人已由道印繼承,數次叩請師叔回山怡養,那一微自覺不甚合適,堅持不肯,悄悄在伏牛山尋下一處石洞,以一鶴一猿為伴,閉門靜修,除了侯陵一年兩度去探望以外,江湖中人根本不知他尚在人間,不過盛名卻是二十年不衰,凡是年過花甲的武林前輩,每一提起“一微上人”四字,無不肅然起敬。
就在去年盛夏,侯陵上伏牛山避暑,與一微上人盤桓了半個多月,臨別之時,一微上人説出一件生死大事。原來一微上人,功行猛進,靜中神遊,默悟前因,有一段四世宿業未了,此一前世有緣之人,七年前中秋之夜,降生中州富貴人家,如能度化上山,解消宿業,功德亦説圓滿了。
話中之意,是想請侯陵代為尋訪此一有緣人,老友生死大事,義不容辭,侯陵慨然答就應下來。
這下可苦了閒雲野鶴,遊戲人間的九指神偷侯老俠。蓋因一微上人,不過朦朧參悟,到底此人姓什名準,降生中州何處?一概不知其詳。侯陵如大海撈針般,四處探訪富户人家的幼年子弟,不是年齡不對,就是生日不對,日子愈長愈覺渺茫。
由於這一年多來,侯陵足跡始終不離開中河洛一帶,因此常到諸葛玉堂家盤桓。他愛諸葛玉堂秘製的百花佳釀,更愛諸葛玉堂瀟麗不俗,因此原來泛泛之交,倒結成了晚年的密友。湘青和藝兒這一對小兒女,更是與侯陵投緣,因此,每當踏破鐵鞋無覓處,心中煩悶異常之時,只要到諸葛玉堂處來大醉一場,逗弄逗弄這一雙娃娃,一切尤愁便都拋到九霄雲外。
這年夏天,侯陵從銅山沿黃河西上,直到潼關,再沿渭水西到咸陽,細細搜索了一避,仍舊毫無蹤跡。由咸陽踅回長女,順道到黑珠崖來探望諸葛玉堂,正值重陽佳節,登高置酒,鬧談之中,侯陵提及當年與藝兒之父伏一睿,在泰山登高,分手以後,伏一睿不上兩個月,就在海南五指山誤飲毒泉而亡的往事,唏噓不止。那諸葛玉堂也黯然微嘆道:“老前輩可知,藝兒並非一睿的遺孤?”
侯陵聞言詫異,問道:“那麼藝兒又是什麼人呢?”
於是,諸葛玉堂停杯低語,説出藝兒一段神秘身世。
事在一年半以前,長安城內安平鏢局掌櫃,諸葛玉堂的三十年老友“銀槍神臂”胡勝魁,派趟子手丁四騎子快馬,來請諸葛玉堂去診治一宗疑難大症。
病人乃是一個幼童,據胡勝魁説,他從太原交鏢以後,回程在潼關附近的山澗中,發現這個孩子,渾身傷痕,但胸頭猶有一絲熱氣,江湖道上,講的是扶傾濟危,豈能見死不救,因此將他帶回鏢局,延醫診治。奇怪的是,孩子始終昏迷不醒,但又並不斷氣,請來的醫生都識不透其中道理,這才求教於不輕易下山出診的諸葛玉堂。
諸葛玉堂,果然名不虛傳,一看之下,微微笑着問胡勝魁況:“賢弟久行江湖,見多識廣,可知此子為何如此?”
胡勝魁欠身笑道:“正因小弟愚昧,才來請教老大哥。”
諸葛玉堂不再答話,打開了藥囊,取出秘製的紫金奪命丹,調化開了,將那孩子身上傷處塗遍,白布包好。下餘之藥,撬開孩子牙關,和茶灌了下去,然後在他右邊肺底稍下,用兩分真力,使掌一推,孩子的手足一動,哼出聲來。
旁邊看熱鬧的鏢頭、趟子手、車把式擠了一屋子,一看孩子醒了,一齊高興的叫道:“好了,好了,果然諸葛大俠好手段。”
這時胡勝魁也已明白,便問:“這孩子可是讓人點了重穴?”
諸葛玉堂點頭回説:“正是讓人點了胸前的巨闕穴。可也虧得先點了穴,氣血一閉,內裏才不受傷害,要不然從出上摔到山澗裏,豈還有他的命在?”
胡勝魁一聽這話,不由孤疑,接下來又問説:“先點穴後摔落,那就不是失足,難道他小小年紀,就受人暗算?”
諸葛主堂罷手回説:“賢弟問得有理,回頭一問孩子就知道了,現在先救人要緊。”
説完,在八仙桌前坐了下來,提筆開了一張加減十三味的方子。胡勝魁趕緊叫人去抓了藥來,煎好讓孩子服下。
果然諸葛玉堂有起死回生的妙術,不消半月,那孩子便已復原,鮮蹦活跳,茁壯調皮。就有一樣,可煞作怪,問起孩子,姓什名誰?家住何處?一概都茫然不知。胡勝魁無計可施,只得帶了孩子,再來求教諸葛玉堂。
諸葛玉掌聞言也覺怪異,八、九歲的孩子,應已懂得人事,再説孩子沒有一個不要找父母的,這孩子在胡勝魁家一點都不認生,彷彿對他自己過去的一切,毫無印象,這其中必有原因。
於是諸葛玉堂將孩子帶入靜室,從頭至足,細加檢視,好久才出室問胡勝魁道:“説來慚愧,愚兄自問對點穴之道,精研四十年,江湖上少有對手,現在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天竟未看出來。”
胡勝魁大駭急問:“怎麼?”
諸葛玉堂拉過孩子,指着他腦後説:“這裏是玉枕骨,名為腦户穴,為督脈陽氣上升入泥丸的門户,通十二經脈,如擊成重傷,七日必死。腦户穴下一寸,即是啞穴,點傷成啞吧,無治。此子在腦户穴與啞穴之間,被人以陰柔掌法所擊,所以過去記憶,盡皆喪失。”
胡勝魁又問:“那麼該如何解救呢?”
諸葛玉堂搖搖頭説:“愚兄可無能為力。”
胡勝魁方在沉吟之間,諸葛玉堂又問道:“動問賢弟,此子如何處置,賢弟想已成竹在胸?”
胡勝魁知道話裏有話,便反問道:“老大哥看,該怎麼辦?”
諸葛玉堂略停一停,莊容答道:“山居寂莫,湘青得找一個小朋友作伴,如果賢弟肯割愛,就讓愚兄我來撫養這個孩子,如何?”
胡勝魁一聽此話,正中下懷。原來他膝下已有五男三女,妻室劉氏本就在埋怨,自己的孩子還照料不了,又拾個野孩子來添麻煩,因此原有把這孩子送人的打算,此時一聽諸葛大俠願意收養,那真是千穩萬妥的好事,自然一口答應。
在諸葛大俠卻另有深意,説給湘青作伴,實是託詞。因細看這情形,這孩子乃是受人暗算,必有深仇大恨在內,如果仇家得知消息,趕來強索硬要,豈不是平地風波,替胡勝魁招惹麻煩,因此才要把孩子帶在身邊,實是成全老友的一番好意。
從此這孩子就跟了諸葛大俠,起名藝兒,對外則宣稱是他的遠房表侄銀鞭大俠伏一睿的遺孤。
當時諸葛玉堂敍畢這番經過,侯陵也嘆息不置,説道:“看這孩子,根基極厚,不想幼年之間,就有九死一生的遭遇,現在連父母何人都不知道,豈非天倫骨肉之間一大慘事。回頭我倒要看看,或許能叫他恢復記憶亦未可知。”
諸葛玉堂微笑道:“不瞞老前輩説,其實要知道他的身世,也還不難。”
原來藝兒腦後所受一掌之傷。記憶盡失,諸葛玉堂並非無能為力,實怕藝兒記憶恢復之後,恐有什麼悲慘之事,充滿了小小心靈,反而斷傷天機,對孩子有害無益,所以故意聽其自然,待到藝兒成年以後,再看情形,斟量施為。
這一番用心仁厚的老謀深算,侯陵大為歎服。因心下關切便又問道:“自此以後,可曾聽説有人來找過藝兒?”
諸葛玉堂答道:“晚輩曾問過胡勝魁,始終沒有。”
侯陵説道:“想是窮家小户的孩子,為歹人拐帶,丟了也就算了。”
諸葛玉堂搖搖頭答説:“不然,此子當初綾羅裹體,必是生長在富貴人家。”
這一句話,恍如焦雷轟頂,侯陵細想一想,頓覺如無邊黑暗中的一片光明,急急問道:“老弟台莫不是故意誑騙老朽?”
諸葛五堂真想不透這位遊戲三昧的老前輩,又在搗什麼鬼?一時在那裏,答不上話來。
侯陵一陣大笑,聲震山谷,笑罷舉杯道聲:“請!”巨觥連於,痛飲過一氣,才笑盈盈的説道:“多謝老弟,這番大概算是找對了孃家了。”
當下把一年多來奔波之事,細説了一遍,只不過不便提及—微,僅説受一武林異人的重託。諸葛玉堂也覺藝兒的出身與年齡都算相符,只是生辰卻不知對不對?
他這一提,侯陵不免犯了愁,問説:“老弟台可有什麼高見?怎麼才能知道藝兒的生辰?”
諸葛玉堂沉吟了一會,答道:“想來富家大户,孩子出生以後,都要排算八字,老前輩何不從這方面下手?”
話猶未完,侯陵拍手叫道:“着啊!老弟台真是指點迷津,好痛快!”説罷又引杯痛飲,直到新月初上,乘着酒興,連夜動身,去辦正事。
因為聽藝兒的口音,是出生在開封一帶,這也正合了一微上人默悟所得,此一“有緣人”生在中州的話,所以侯陵出武關,過廬氏,沿洛水取道洛陽,直奔開封,下榻在大相國寺前綢緞楊家。
綢緞楊家的主人楊守雲,四十左右年紀,為開封五大富商之一,豪爽好客,愛友如命,性好習武,善使一對護手雙鈎,因此江湖公稱“神鈎小孟嘗”。侯陵遊戲人間,曾故意喬妝做貧病交迫的老叫花,望門投靠,誰知楊守雲真個慧眼識英雄,請入內室,待以上賓之禮,侯陵感其誠意,結成忘年之交。當初,侯陵因為要找的“有緣人”生長在富家,自己既不便出面,耶麼委託楊守雲實是最理想的人選,這次一客不煩二主,自然仍以找楊守雲幫忙比較適當,所以一到開封,首先便到楊家。
當下一説經過,楊守雲也代侯陵高興,秘密計議了一番,叫來得力管家,放出話去,就説:楊家一個五歲的小姐,因為命宮犯煞,須得配一位於生八月十五的八九歲富家小公子,叫相家命館如有此等八字,快快拿來,每個八字,酬銀二兩,如果將來喜事成功,另有重賞。
這話不到兩天工夫,就已傳遍星相同行之中,送來了二三十個八字,逐一打聽,不是年歲不符就是身世有異,也還有冒充騙賞的,楊守雲素性寬厚豪邁,一律照賞不誤,花冤枉錢揚守雲不在乎,只是想出來的這條計策,毫無效果,心內不免怏怏。
倒反是侯陵過意不去,轉而説些寬慰的話,彼此愁懷不開,楊守雲便邀侯陵到酒樓去買醉。侯老俠一聽見酒,天大的事都可擱下,當即欣然應諾。
二人出了大門,信步往大相國寺閒遊。楊守雲家道素封,且又為人寬厚,因此一路走來,不斷有人招呼問好,侯陵頗覺厭煩,再説酒蟲亦已爬到喉頭,正待找一家酒樓,先喝它三盅,只聽有人叫道:“楊大爺,楊大爺!”
二人停步一看,面前正是一家星相館,上掛一塊黑底金漆招塊:“邢孟齊設硯候教。”叫“楊大爺”的人,正是那邢盂齊。
楊守雲一面招呼,一面向侯陵説道:“這邢孟齊排八字,開封有名,我陪老前輩進去看看。”
侯陵道聲“好”,跟着楊守雲進子命星館。邢孟齊殷勤萬分,敬茶敬煙,鬧過一陣,邢孟齊才説:“聽説小姐的八字有關煞,何不讓孟齊來細看一看。”
楊守雲故意淡淡的笑道:“這都是內人鬧的,小孩子家哪有這麼多講究?”
邢孟齊不以為然的答道:“楊大爺,子平一道,實有至理。”停了一下,又説:“可是説小姐要配一位八月十五生的八九歲小公子?”
楊守雲道:“倒是有這麼一説。怎麼不見你迭八字來,好歹也賺他個二兩頭!”
邢孟齊笑道:“開封官宦人家,富商巨户的小少爺,在我於裏的八字倒也不少,就沒有一個像楊大爺所説的那樣的。找來找去,勉強找到一個……”
那孟齊的話未説完,楊守雲可就沉不住氣了,趕緊搶着問道:“在哪裏?”
邢孟齊搖搖頭答道:“楊大爺先別高興,沒用!第一,生日是閏八月十五。”
楊守雲道:“閏八月也是八月。你且説,幾歲了?”
邢盂齊掐指算了一算一會説:“該是九歲了。”
落地算一歲,九歲則生在八年之前,一微曾説生在七年前,那是去年的話,算來恰正相符。侯陵便插言問道:“邢先生,你這第二無用又是什麼?”
邢孟齊道:“第二,這位九歲的小公子不在開封。”
侯陵緊接着又問:“現在何處?”
邢孟齊答道:“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去年春末夏初,舉家遷移,不知搬到何處,豈不是有也沒有?”
楊守雲説道:“你不管有用沒用,你只説是哪一家的孩子?”
邢孟齊道:“南門外祈總兵家二房裏的孫少爺,學名叫做祈煥的那一個。”
楊守雲臉上的神情微變,向侯陵使個眼色,摸出一塊碎銀子,擺在桌上,起身拱手,説聲:“真的沒用,我們不談也罷,改日見吧!”
邢孟齊方要謙讓,不肯收此銀兩,楊守雲已挽着侯陵撥長出門。
二人就在這大相國寺左近,上了一家大酒館,名叫得月樓,這時不過未末申初,午市已過,晚市未到,甚為清靜,楊守雲隨便叫了酒菜,揮走夥計。才悄悄向侯陵説道:“老前輩,怕是打對了。”
侯陵停杯微笑道:“看老弟的神情,我就知道不虛此行,想來老弟與祈總兵家二房有舊?”
楊守雲點頭答道:“正是。”接着又長嘆一聲道:“祈煥這孩子身上有一段父死母辱的血海深仇。”
楊守雲移一移座位,就着侯陵耳邊,細細訴説那家的悲慘故事,良久方罷。
侯陵聽罷,也覺慘然不歡。不過祈煥到底是否就是藝兒,卻還得中有真恁實據,才好作準。
楊守雲聽侯提出此間,也覺有理,稍一沉思,便欣然叫道:“這太好辦了。內人當初跟祈家二少奶奶原是走得很近的,祈煥身上也許有什麼特徵,內人或許知道,印證一下,便可明白。再不然讓內人到黑珠崖去一趟,一看也就瞭然。”
侯陵聞言大喜,顧不得再在灑樓貪杯,回到楊家,把楊守雲的夫人請了出來.一説根由,楊夫人想了一會答道:“好像這孩子足心上有粒紅痣,記不真切了,不過,孩子的相貌我是畫得出來的。”
楊守雲拍手笑道:“真是該死,我怎麼忘了這個了。”
原來楊夫人的父親,是開封知名的畫家,楊夫人家學淵源,亦稱丹青妙手。於是夫人款移蓮步,進入內室,不上頓飯工夫,手拈畫卷,笑盈盈走將出來,楊守雲接過畫卷。展開來掛一壁上一看,一幅白描的人物,聊聊數筆,神氣活現。
侯陵一看,向楊夫人一揖,説道:“弟妹好手筆!”
楊夫人趕緊襝衽還禮,問道:“可是祈煥這孩子?”
侯陵既悲又喜的答道:“不是他又是誰?一看弟妹的法繪,我覺得這孩子好像就站在我眼前。”
真相既明,侯陵再不耽擱,星夜趕回黑珠崖,向諸葛玉堂細説前因後果。
且説諸葛玉堂,聽侯陵敍畢經過,接口便説:“藝兒左足心果有一粒紅痣。”
這一來,藝兒即是祈煥,乃是千真萬確,再無可疑的事了。
這時諸葛玉堂暗暗欣幸,當初所料不差,藝兒果有深仇大恨在身,未曾冒昧救治他腦後一掌之傷,如果記憶恢復,以這孩子天性的淳厚,必定會吵着要見他母親,事情就難辦了。為今之計,只有仍然聽其自然,好在有蓋世高僧的一微上人,收歸門下,不愁將來無報仇雪恨之日。不過相處日久,愛如幼孫,就此別去,辭色之間,也實在有些割捨不得。
侯陵已看出他的心意,催問一句道:“老弟台意下到底如何?可捨得將這孩子交與一微上人?”
諸葛玉堂趕緊答道:“老前輩説哪裏話,這是他一生大事,我豈敢私情自用,耽誤了他。”
侯陵滿引一杯,笑道:“這太好了,累我奔波一年多,總算辦成了這件大事。明天我先上一趟伏牛山,聽聽一微上人的意思,再來安排他上山,你道可好?”
諸葛玉堂正要答話,忽聽得叩門的聲音,心訝荒山寒夜,何來不速之客?趕緊親自去開了門,一看之下,不由驚喜交集,一面延客,一面笑道:“是那陣好風,把賢弟從滇南吹到這荒山中來?”
來客一躬到地,莊容答道:“早想來給大哥請安,苦恨不得機緣,今年俗務稍閒,專誠來看大哥。”
這位來客,乃是名震西南的大俠客景尚義,世居滇邊瀾滄江上,以家傳二十四式孟家拳,知名於世,更以藤甲緬刀,獨創一路柔中帶剛,專攻下盤的刀法,人稱“銀刀甲震天南”。十二年前路過大散關,宿仇“金川雙魔”,暗地伏擊,單刀力戰,堪堪不支之時,正好諸葛玉堂從青城山訪友歸來,經過此處,一掌解圍,由此訂下八拜之交。江湖道上,一旦受恩,終身不忘,故而景尚義對這位老盟兄,執禮甚恭。
這時諸葛玉堂且不忙暢敍離情,先將景尚義向侯陵引見,景尚義對“九指神偷”的大名,嚮往已久,不勝企慕,侯陵亦是不拘小節的豪邁之性,加以一微上人所託訪求“有緣人”的大事完成,心懷大暢,故而興致甚好,與景尚義一見如故般暢談痛飲,不知不覺,二更將盡。
那侯陵正談到昔年漫遊雲貴,智服生苗的往事,忽然停聲不語,側耳靜聽,諸葛玉堂與景尚義相顧錯愕,侯陵已一口氣吹滅了九蓮燭台上的紅燭,低聲説道:“外面有人,玉堂,你去看看。”
諸葛玉堂輕答一聲:“是!”竄身至窗前,板窗微微一啓,人已到了屋外,舉頭遙望,半輪淡月,滿山秋響,雖無異狀,卻不敢造次大意,當下單掌護胸,朗聲説道:“那位高人光降,恕我諸葛玉堂迎接來遲。寒夜客來,幸有水酒,何不現身出來。同飲一杯?”
諸葛玉堂因不知來者是友是敵,故而先盡主人的禮數,一面暗運真力,嚴密戒備,同時目光遍掃,一眼看到一株黃梅樹上,黑忽忽掛着幾條身形,便又笑道:“樹上的朋友既不肯賜教,恕我諸葛玉堂有滇邊的遠要款待,不再奉候了。”
説罷,就空一揖,剛要轉身,只聽一陣夜貓子叫似的咭咭笑聲,隨後三條身形往下一落,有人獰聲説道:“果然景尚義在此。”
當三人往下落時,雖然輕如桐葉之墜,諸葛玉堂早已聞聲循影,看得清清楚楚。發話的那人,身高六尺有奇,暴睛蒜鼻,滿腔橫肉,一頭亂蓬蓬的濃髮,隨風亂飄,身穿一領土黃色的布袍,身後斜背一把映月生光的銀鏨月牙鏟,正是“金川雙魔”中的大魔,“七煞頭陀”太明。
二魔“五毒行者”太時卻生得又瘦又小,鼻塌眉稀,了無血色,一雙鼠眼,時露兇光,使一條比他人還高的禪杖。這條禪杖在黑道中甚具威名,太時每殺一人,必取指骨一節,裝飾禪杖,號稱“白骨杖”。
諸葛玉堂看他那條禪杖上,累累然掛着的指骨,怕不有三五十節,忿怒厭惡之心,油然而生。但表面上卻不能不以客禮相待,拱手説道:“真想不到‘金川雙魔’會光降荒山,但不知有何見教?”太明冷笑道:“諸葛玉堂,你不必裝傻賣瘋,我兄弟的來意,你豈不知?大散關前,一掌之恨,暫且擱下,先讓景尚義老匹夫出來吃我一鏟!”
景尚義早在門口聽聞多時,一聽這話,搶步上前,向諸葛玉堂説道:“大哥請退後,冤有頭,債有主,這兩個佛門敗類,萬惡淫賊,他不找我,我也要找他們。任恁他們七煞五毒,還有這位不知名的朋友,一齊上手,我景尚義只恁一把緬刀,替江湖除害。”
諸葛玉堂知道景尚義深恐一人難敵六掌,故意拿話點穿,想“金川雙魔”也是黑白兩道知名的人物,總不好意思合上,為江湖恥笑。又看到跟雙魔同來的那人,一身黑色勁裝,不似善類,但眉宇之間,別有英氣,一念憐才,另有打算,便不等太明開口,搶先説道:“兩位大和尚怎不替我引見令友,慢客之罪,諸葛玉堂可擔當不起。”
七煞頭陀太明原已被景尚義罵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現見諸葛玉堂江湖過節,一步不錯,便不好馬上發作,忍氣答道:“哦,這位乃是武林後起之秀,青城門下的方長虹小俠。”
語聲未畢,黑衣少年已自搶步上前,抱拳當胸,朗朗説道:“在下方長虹,訪友三秦,不想中途患病,多蒙兩位大和尚仁義參天,慨賜援手。聞得兩位大和尚與景大俠,諸葛大俠尚有前緣未了,此正是武林末學瞻仰前輩身手的大好機會,因此不嫌冒昧,追隨兩位大和尚前來開開眼界,久聞諸葛前輩七十七手‘太極陰陽掌’,冠絕古今,還請不吝賜教。”
這番話説得頗有分寸,諸葛玉堂心知方長虹並非雙魔死黨,只以旅途受惠,以得不來幫拳,念頭一轉,便即答説:“兩位大和尚來意,諸葛玉堂現在算是明白了。江湖之上,冤冤相報,總非了局,當日景大俠與兩位大和尚結恨經過,無妨乘今天當着這位方老弟台,説個明白,果然其曲在景大俠,諸葛玉堂情願代友陪罪,總以化干戈為玉帛,方是上策。”
景尚義在一旁靜聽,暗暗稱妙。心知諸葛玉堂想借機會折辱雙魔,讓方長虹聽聽是非曲直。正要發話,“五毒行者”太時一晃“白骨杖”,陰惻惻一笑,搶着説道:“江湖講理,但恁手下,勝者直,負者曲。久聞諸葛玉堂人情練達,想不到有此酸丁的口吻。”
原來當年“金川雙魔”在西南一帶,無惡不作,十二年前在寶雞採花做案,為景尚義伸手攪破,幾乎讓鳳翔府三班捕頭蔡九大撿便宜,因此“金川雙魔”對景尚義恨如切骨,暗暗跟綴,在大散關前出其不意,合手伏擊,這段結怨經過,説將出來,實在不夠光彩,太時深恐他師兄魯莽受愚,故而搶着拿話揭了過去。
諸葛玉堂與景尚義,哈哈大笑。方長虹雖不知他們結仇原因,但以生性機敏,也已看出誰是誰非,再一聽景尚義與諸葛玉掌二人,充滿了輕蔑的大笑,心中越發雪亮。
太明聽見這笑聲,卻不好受用,暴喝一聲:“呔,諸葛玉堂好猖狂!你既好管閒事,先還我一掌的公道,看你接得下幾招‘七煞烏龍掌’?”
説罷,兩手上舉,大袖褪落,露出兩條長滿黑毛的手臂,暗運真氣,兩臂帶手掌手指,暴脹一倍,而且發出黑色光亮,如兩支精鐵鑄成的棒槌一般。上身微側,左臂從空中劃過,一招“興雲佈雨”,只見右面樹林,枝葉紛披,海碗粗一株大樹,轟然倒落,驚起宿鳥,紛紛高飛,聲勢真個驚人。
景尚義微一變色,搶步擋住諸葛玉堂説:“大哥,殺雞焉用牛刀,待小弟來會這惡魔!”
那面太明嘿嘿冷笑聲中,方長虹已自告奮勇,微一躬身説道;“大和尚且請息怒,待我跟景大俠討教幾手孟家拳。”
太明稍一沉吟道:“方小俠,不必。”
話雖如此,太明眼中卻是彭勵的神色,皆以一別十二載,究不知景尚義的功夫長了多少,如果先由方長虹過招,可以看出景尚義的深淺高下。方長虹察言辨色,自然明白,便一躍上前,右掌斜交手,環胸而立,靜候進招。
太明的用意,諸葛玉掌瞭然於胸,一按景尚義肩頭。微使眼色,慢步向場中走去,拱拱手道:“方老弟台請賜招。”
方長虹一看諸葛玉堂這付瀟麗脱俗,隨意自在的姿態,便知內家功夫,已達爐火純青之境,估量成名的前輩大俠,決不肯對後輩先行進招,便也不必假客氣,説聲:“放肆了!”雙臂一撤,分而複合,一招“撞彭鳴鐘”,直取諸葛玉堂前胸。
這自然是虛晃一招,待諸葛玉堂衣袖微拂,塌左肩避過,方長虹跟着欺身上步,駢指直點對方血門商曲穴。
那諸葛玉堂真是會者不難,待至逼近之時,倏翻右掌,往下直切,方長虹也料到有此一着,猛然撤招,腳下墊上一步,起左掌封住門户,右掌往左斜打,這一招名為“回山環水”,表面上平淡無奇,實是青城嫡傳“先天玄都掌”中攻奪相生,體用兼備的絕招。因為對方若是躲過這一招,以下“九天閶閹”大開門,舒左臂反打,跟着回身以右掌平推,敵人連拆兩招,身形必成往後微仰之勢,這“回頭一笑”好比順水推舟,攻力差一點,就非仰天躺下不可。
諸葛玉堂見多識廣,自然不肯中計,避過方長虹的右手掌風,制敵機先,揚掌直取方長虹左腰志堂穴。
這一來,方長虹顧不得舒左臂反打,微一扭腰,左掌直下。猛覺背後一股勁風襲到,知道諸葛玉堂的太極陰陽掌已開始發揮威力,趕緊一墊左足,橫飄數尺,方始躲過此厄。
再看諸葛玉堂,面含微笑,氣定神閒,連拆數招,腳下寸步不動,不由得暗下佩服。
方長虹心內在想,手下卻也不慢,重行進步發招,緊守慢攻.極其謹慎。
諸葛玉堂自不敢大意,施展捧、履、擠、按、採、列、肘、告八法,見招拆招,但見淡月微星之下,勁風呼呼,輕影流轉,打得難解難分。
這樣三五十招過後,旁觀的“金川雙魔”,喜上眉梢,景尚義卻暗暗着急,皆因青城嫡派的功夫,累以善守耐攻見長,方長虹又正當年輕力壯,諸葛大俠縱然武功精湛,“太極陰陽掌”又是借力打力的上乘功夫,但畢竟上了年紀,耗時太久。終非吃虧不可。
方長虹亦是如此想法,他一上來就已領教了諸葛大俠的絕技,心知猛攻偷襲,一無用處,安心以正、反、奇、偶三十六招—百零八式“先天玄都掌”,與這位關中人傑,武林高手的老前輩,周旋到底。故而平矜去躁,真力內藴,反覺得招式精沌,不知不覺中又長進好多功夫。
這時方長時的“先天玄都掌”已打到第三套,三十六招三十六式,招數簡單,可是奇中寓奇,乃是“先天玄都掌”法的精華所寄,依青城規矩,如這一套掌法仍不能屈敵取勝,便得俯首服輸,回山重新練功。
如是連過十招,諸葛玉堂毫無敗象,方長虹一想到不勝便須服輸,回山重新練功的規矩,禁不住心頭煩躁,咬一咬牙,左掌虛推,右掌運足真力,朝諸葛玉堂當胸打。
這一招“六了開山”,是“先天玄都掌”中奪命三招之一,諸葛玉堂見來勢太猛,不願以“雲手”便拆,揚雙掌“手揮琵琶”,側身卸脱。
方長虹見一掌落空,立即收回真力,左掌趁勢往後反圈,直捉諸葛玉堂右腕,這一招是虛勢,只待對方起左掌反擊,成為上實下虛之時,便拔起身形,以雙足猛踢對方腹部,本人卻借一蹋之勢,遠遠飄開,勝負之局,便可大定。
諸葛玉堂身軀一轉,疾如閃電,明明是側勢的“手揮琵琶”,忽然變為正面的“海底撈針”,緊封下盤,跟着掌隨身走,斜穿方長虹身後,左掌反揮,一股勁風,向他肋下拂去。
方長虹臨危不亂,自腰以上,往後一仰,施展“鐵板橋”的功夫還自不算,更怕諸葛玉堂趁勢進襲,左足微一使勁,往後倒竄丈許.雙手着地,一按一捧,輕巧巧站了起來,姿態美妙輕靈已極。
甫一站定,就聽見諸葛玉堂道:“不愧名門嫡派,好俊的輕功!”
那聲音又輕又細,但送入耳鼓,字字清晰,方長虹知道內家功夫練到登峯造極以後,才會有此“傳音入密”的神通,正在驚愕之間,又聽諸葛玉堂説道:“方老弟台試一極點衣衫,看看有何異狀?”
方長虹伸手摸摸身上,並無發現不妥,以為諸葛玉堂故意戲弄,微微不悦,凝一凝神,重又欺身上步,發掌進招。
諸葛玉堂袍袖一展,交肩斜錯,方長虹忽然發現手中多了一樣極輕極軟的東西,細一分辨,卻是一小塊綢子。
轉身伸掌一看,可不是一小塊黑色綢子,趕緊一摸衣襬,果不其然,是諸葛玉堂不知何時以雙指作剪,生生剪下了這一角綢子,也算在他身上留了記號。
方長虹偷眼觀看旁觀的“金川雙魔”和景尚義,對這頃刻之間,已判高下的情形,似乎渾然不覺,他這才完全明白,諸葛大俠不但手下留情,而且有心保全青城的面子,這等用心,何其仁厚俠義?
這一想,方長虹立即跳開數尺,整一整衣衫,朗朗説道:“諸葛前輩,名不虛傳,今日之會,方長虹刻骨銘心,沒齒不忘。”
“金川雙魔”聽得此話,疑惑之中暗暗心喜,原來這雙魔誤會諸葛玉堂下了什麼絕情毒手,方長虹身受傷創,故而説出這兩句門面話來,如果青城派因此與諸葛玉堂結下樑子,明明有利於己,是以暗喜。
哪知方長虹接下來又衝他們兩人説道:“兩位大和尚拯我於旅途病危之際,這番恩義,方長虹將來也要報答,不過此時此地,在下實在無法奉陪了,還請大度海涵。再有一句話奉功兩位大和尚,冤家宜解不宜結,諸葛前輩乃是武林中的大賢,兩位大和尚休得自誤。”太明一聽,敢情是投降納款,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的泄氣事,這氣就不打一處來,大喝一聲,叱道:“住口,你這個忘恩負義,吃裏爬外的臭小子,吃我一掌!”説着,便要上前動手。
方長虹獄峙淵亭,站在當地.屹然不動。景尚義作色慾起,諸葛大俠亦加了幾分警戒,看太明究竟如何?
只有太時心下明白,方長虹輸得心服口服,説出這番話來,誠然丟人,但是這筆帳要擺在後來算,現在動手,徒然讓諸葛玉堂和景尚義坐山看虎鬥,何苦來哉!因而太時—伸手攔在前面説:“師兄,不必動怒,乳臭小兒理他則什?等料理了今天這一場,我弟兄順道到青城山找他上一輩講活,也還不遲。”
一面説,一面使個眼色。太明會意,一陣獰笑過後,説道:“這就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子弟,灑家領教!”
方長虹聽他辱及師門,心下慚怒交併,但局面如此,萬無翻驗成仇,為江湖恥笑之理.只好忍氣吞聲,抱拳説道:“方長虹告辭了。”
“金川雙魔”揚臉不理,諸葛玉堂和景尚義,都回了一禮。
方長虹飛奔下山而去,瞬息間蹤影不見。
這裏太時已站了出來,將白骨杖在當地一插,冷冷説道:“景尚義,你拿命來吧!”
景尚義嫉惡如仇,性如烈火,一見太時那等狂妄,氣得咬牙切齒,一拔身軀,飄落場中,雙掌一分,揮出凌厲掌風,直取太時。
太時早有準備,暗下已運足內力,也想一動手就下毒着,當時兩下掌風相接,激起滿地沙土,各自震開一步。
未等兩人繼續發掌,諸葛玉堂倏然插身其間,高聲説道;“以地主之誼,理當由我奉陪。”
這非諸葛玉堂矜才逞能,實因看到景尚義為怒火所激,心粗氣浮,犯了打鬥過招的大忌,故而願意先擋一陣。
景尚義在剛才與太時接掌之時,已知對方功力今非昔比,真要比劃下來,不見得就能佔上風,何況憤怒之下,血氣浮動,真力不能充分發揮,不如讓諸葛玉堂先與太時過招,看看動靜虛實,較為得計,故而欠身退下。
五毒行者太時,嘿聲冷笑,道:“居士既以地主之誼,就請出招吧!”
太時嘴裏説要對方出招,他話聲甫落,一響“呼”的劃風鋭響聲起,舉起白骨杖,一個“獨劈華山”之勢,已朝諸葛玉堂天靈蓋砸下。
諸葛玉堂早有防範,只一晃身,閃過白骨杖襲來的兇勢,雙掌翻飛,一招“順水推舟”,“太極陰陽掌”出手,左臂橫胸,右手屏指如戟,若切若點,疾落太時的肩窩。
太時急急落退一步,揚杖頭,坐杖尾,一式“橫架金梁”,直向諸葛玉堂右手掌指敲來。
諸葛玉堂一聲輕笑,石火電光之間變招易式,“撞鼓鳴衝”之勢,落向對方胸腹要穴。
太時不由一驚.估不到諸葛玉堂換招如此迅捷,挪身閃遐,白骨杖招走“疾風掃葉”,朝諸葛玉堂下二路直卷而來。
諸葛玉堂托地一跳,“太極陰陽掌”再招遞出。
兩人一來一往,杖掌交加,連戰二十餘回合。
五毒行者太時與七煞頭陀太明,西南江湖上有“金川雙魔”之稱,顯然身懷之學非等閒之流能比擬。
但諸葛玉堂卻是昔年名震武林的一位俠隱,一手“太極陰陽掌”震懾黑道。
雙方二十餘合過後,太時乙漸漸遮攔不住……
諸葛玉堂一聲薄叱,“太極陰陽舉”“金龍舒爪”疾吐,太時閃避不及,捱上一記,蹬蹬往後跌退。
諸葛大俠原本無意傷他,見此情形,也不進迫,只拿話點他道:“大和尚莫不是有放下屠刀,化敵為友,一證善因之心否?”
太時不動聲色的回道:“居士的‘太極陰陽掌’還得賜教幾招,才算不虛此行。”
諸葛玉堂笑道:“如此,就不必謙讓了。”
説着,探身發掌,“五毒行者”果然也非弱者,經這片刻調息,創楚已消,接招發招,毫不含糊。
這二度交手,兩人全以平生絕學,盡力施為,“五毒行者”一絲一毫不敢大意,身軀輕靈,掌力沉猛,滴溜溜繞着諸葛玉堂,專一乘瑕蹈隙,似乎存着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之心。
諸葛玉堂自然也不會因小勝而致驕矜,抱定以不變應萬變的宗旨,凝聚真力,運氣歸元,將七十七手“太極陰陽掌”的威力,雖未完全發揮,也已到了八成。
轉眼對拆了四十餘招,諸葛玉堂步法身形,一絲不亂,太時心知要告自己的掌法取勝,難如登天,然則不遠千里追蹤而來,不能濺血商山,又為的什麼?
惡念一生,計上心來。手下掌法一緊,猛攻猛打,頗似情急拼命的模樣。
諸葛玉堂不知是計,心想曠時持久,也非了局,既然要拼命,説不得也只好教訓你了。
這一來,諸葛王堂也就改守為攻,着着進逼。“五毒行者”一面抵擋,一面後退,待至切近“白骨杖”所插之處,“五毒行者”突起鴛鴦飛腳,諸葛玉堂揚左手摟開太時左足,右手握拳,進步指檔。
太時起飛腳時,早已覷準部位,趁諸葛玉堂左手摟足,進步指檔的勢子,右足往橫裏一滑,左足一旋,轉過身來,已將插在地上的“白骨杖”抄在手中,順勢用足勁道,向諸葛玉堂攔腰橫掃。
此時諸葛玉堂身形向前微俯,兩足前後錯開,後退不能,橫飄亦以勢子不順,而“白骨杖”迅捷如風,急切間竟然無法趨避。
除非練成佛門神功金剛不壞之身,這一杖下來,諸葛王堂不死也將重傷。
景尚義冒出一身冷汗,睜大雙眼,咬緊牙關,竟看傻了。
諸葛玉堂實未料到有此一着,急切問無法可施,直至“白骨杖”堪堪掃到之際,一咬牙,運足全身真力,“旱地拔葱”往上斜飛而起,如一隻灰色仙鶴,飄在半空。
那“五毒行者”真個狠毒到了極處,一計不成,立生二計,把“白骨杖”當關王刀使就地舞開了大刀花。
“白骨杖”長八丈一寸,舞將開來,方圓十丈以內,都在杖影籠罩之下,硬是逼得諸葛玉堂無立足之地。
諸葛大俠原具有“龍湫三疊”絕頂輕功的身手,在空中以左足抵住右足背,借力拔起,勉度難關,但可一而不可再,第二次往下落時,“白骨杖”影,又自撲到,不由得暗歎一聲:“此番休矣!”(瀟湘子提供圖檔,xie_hong111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