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添翼,自然是更囂張、更跋扈,以至至睥睨江湖,目空四海。
如今猛虎折翼,氣焰頓時減了一半。
“也許是的。”柳二呆冷冷地道:“但這膽子也不是憑空大得起來的。”
“黃口孺子。”封八百怒道:“你憑什麼?”
柳二呆揚了揚手中的劍。
“劍?哼哼。”封八百濃眉聳動,臉色一片鐵青,叱道:“在老夫面前賣弄還嫩得很。”
“你何以見得?”
“老夫是何等之人,一眼就已看出。”封八百道:“甚至可以看出你有幾斤骨頭。”
“幾斤?”
“輕得很。”
“你會看走眼的。”柳二呆口角一哂:“不過我倒是看出來了……”
“你看出了什麼?”
“看出了你好像少了一樣東西。”
“胡説八道,老夫好好的少了什麼?”
“少了一隻耳朵。”
耳朵覆蓋在長髮裏,當然是看不出的,而且這件事極少人知,幾乎是宗天大的秘密,如今居然被柳二呆一口説了出來。
封八百渾身一震,像是重重捱了一擊。
“狗小子,你敢在老夫面前炫耀劍法。”他把這隻耳朵的事撇開不提,暴怒如雷般叫道:“你是否識得老夫這柄金刀的厲害?”
“聽説還過得去。”
“過得去?”
“這已算是很恭維了。”柳二呆道:“難道還是天下無敵不成?”
“嘿嘿,正是如此。”
“老王賣瓜,自賣自誇。”柳二呆冷笑一聲:“料不到你會這樣想。”
“難道這是假的?”封八百眉頭一揚:“老夫年過五十,未遇敵手……”
“你好意思説,”柳二呆鄙笑:“要真是如此,十年前你也不會封刀歸隱了。”
“還有,”沈小蝶忽然接道:“你也不會弄成這種怪模怪樣,披起一頭長髮,亂糟糟像個雞窩。”
她一出口,就像一把利刀。
柳二呆只不過輕描淡寫,她卻刻毒到家,硬是要揭開對方的瘡疤。
封八百不但從來沒受過這種窩囊氣,幾乎從沒聽過半句刺耳之言。
十年前的積怨,不禁一下子兜上心頭。
“好哇。”他像是一罐火藥,點燃了引線,突然間爆裂開來,大吼道:“四空已死,老夫以為此仇難報,你兩個來得正好!”
“好什麼?”柳二呆緊了緊手中的劍。
“好得很。”封八百勃然怒吼:“老夫要把你兩個活活剁成肉泥。”九環刀叮叮一響,突然舉了起來。
刀鋒打閃,好像寶刀果然未老。
“封八百。”柳二呆盯着他的刀,冷冷道:“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老夫要考慮什麼?”
“再來一次封刀歸隱。”
“休得胡説。”封八百臉色一寒,沉聲道:“老夫從未封刀。”
十年前的那宗事,他居然賴了。
“這就奇怪啦!”沈小蝶冷笑道:“好端端為什麼少了只耳朵?”
她專挑病的地方抓。
“狗丫頭你既然急急找死,老夫就先劈了你。”封八百再也忍耐不住,掄刀跨步,刀鋒一閃,一股刀罡狂湧而出。
江湖傳言説他能用刀風殺人,看來倒有幾分可信。
他選擇沈小蝶開刀,原來想一刀得逞,先給柳二呆受點驚嚇,助長自己的威風。
在這兩人中,他當然認為沈小蝶較弱。
避實攻虛,不但比較慎重,而且先劈倒一個,另外一個自然會心膽懼寒。
可惜他真的着走眼了。
“來得好。”沈小蝶嬌叱一聲,人已飛縱而起,避開了正面衝來的一片刀影。
驀的長劍一震,劍芒如雨,繽紛而落。
面對強敵,她也不敢絲毫大意,半空裏震劍生花,只是一記虛招,目的在試試封八百的反應。
她生性靈慧,隨時都在運用機智。
大廳裏原有四條青衣壯漢,此時一個個呆若木偶,連動都沒動一下。
這四個人員是隨身護衞,平時也只是擺擺樣子。
封八百沒有叫動,他們絕不敢動。
而且他們都深信不疑,大館主的刀法天下第一,用不着別人插手。
“哼,好溜滑的丫頭。”封八百一刀劈空,心裏不察暗暗發毛。
對他來説,這是很稀布的事。
至少能躲過他一刀的人,江湖上還不多見。
沈小蝶不但能躲,還能攻,此刻一把劍正在他頭上打閃。
封八百刀光一旋,忽然騰身而起。
他委實恨到極點,鋼牙猛咬,格格格格的作響,存心要把沈小蝶活生生劈死刀下。
這飛起一刀,更火辣、更熾烈。
刀罡衝破了劍幕,繽紛錯落的劍雨忽然一閃而滅,沈小蝶斜刺裏掠出一丈五六,落下實地。
刀劍並未相接,勝負當然未見分曉。
“你口氣再大,”沈小蝶挺劍而立,冷笑道:“也不過如此而已。”
封八百袍角一閃,翻身站穩馬步,氣得兩眼直瞪,厲聲道:“哼,你溜得倒快。”
其實他並未落敗,且還稍佔了上風,但此人一向自視清高,連發兩刀不能奏功,自覺顏面無光。
“別弄錯了。”沈小蝶道:“這不是溜。”
“不是?”
“我只是不想越俎代庖。”
“哼,這是什麼怪話。”封八百運臂一振,刀上金環叮叮亂響,沉聲道:“老夫不懂。”
“想要聽嗎?”
封八百不語,鼻子裏不屑地發出哼聲。
“簡單得很,你聽清楚了。”沈小蝶道:“十年前你對天發誓,説你有生之年,絕不重蹈江湖,如今你違背了誓言……”
“住口。”封八百叱道:“老夫不聽這些。”
“不聽?”沈小蝶冷笑:“不聽也得聽,你應該受到懲罰……”
“誰敢懲罰老夫?”
“好,你總算承認了。”
“承認什麼?”
“至少你已承認,這懲罰兩個字我沒用錯。”
“哼,刁丫頭。”封八百怒道:“此時此刻還逞口舌之利,豈非多餘?”
“也許真的多餘,但爭個名正言順也好。”沈小蝶道:“讓江湖上知道,你罪有應得。”
“什麼叫名正言順?”封八百厲聲道:“就算那四空老鬼在世之日,老夫忌憚他三分,如今他屍骨已寒,還有誰敢來懲罰老夫,是你嗎?”
“當然不是我。”沈小蝶道:“我已説過,我不想越俎代庖。”
她這話顯然表明,正主兒該是柳二呆。
柳二呆是四空先生的唯一傳人,如今封八百違背了當年的承諾,柳二呆是唯一該管的人。
“那是誰?”封八百雙目怒睜,心裏已經有數:“是這個呆子嗎?”
“不錯,就是我。”柳二呆當仁不讓。
“哼,你接得下老夫幾刀?”
“這就看你的了。”
“看老夫的?看什麼?”
“看你的刀法,到底有什麼鬼哭神驚的功夫。”柳二呆冷冷道:“若是隻像剛才那種稀鬆平常的把式,還是趕快見機的‘封’好。”
“風?”
“重新設誓,再次封刀。”
重新設警?這話聽來多少有點滑稽,再次封刀?在江湖上也是絕無僅有,會令人笑掉大牙。
柳二呆顯然有不為己甚之意。
“哈哈,嘿嘿。”封八百忽然怪笑:“連這個毛頭小夥子也唬起老夫來了。”
他居然有這種想法,這是不是受了沈小蝶的影響?
沈小蝶一張嘴尖酸刻薄,到頭來連一刀都不敢硬接,想必柳二呆也在説嘴。
封八百絕不認為自己的刀法稀鬆平常。
“唬你?”柳二呆聳了聳肩,冷笑一聲道:“那就出刀吧!”
“要老夫出刀?”
“正是。”柳二呆道:“最好使出絕招。”
“好。”封八百濃眉連聳,森森冷笑:“該不會是同這丫頭一樣,滑溜溜的像條泥鰍。”
原來他果然是這種想法。
“用不着羅羅嗦嗦,”柳二呆舉劍平胸,沉聲道:“試試就知道了。”
“試?”
“也許一刀,也許兩刀。”柳二呆眉頭一揚:“你至多走不過五刀。”
“狗小子。”封八百厲聲道:“越來越不像話了。”
“我不像話倒不打緊。”柳二呆道:“只怕等會兒你弄得很不像人。”
“放肆!”封八百怒吼一聲,揮刀而出。
一再言語相激,他實在火了。
沈小蝶的嘴巴厲害,極盡挖苦之能事,想不到柳二呆也字字如刀。
封八百那裏受過這種奚落,一股憤怒之火早就在胸腔裏燃燒,終於成了燎原之勢。
劍柔而刀猛,用刀的人多半走剛猛的路子。
此刻他怒極出刀,立刻湧現出一片刀罡,但見紫氣濛濛,瀰漫了丈餘方圓,滿堂燈光為之一黯。
這顯然是畢生功力所聚,精華盡出。
他當然知道,這一刀不但關係他的成敗榮辱,甚至關係他的生死,以至人鬼異路。
“好刀法。”柳二呆也不禁讚了一聲。
但一聲叫好之後,立刻人影一花,化身千億,只見零亂的人影飄忽如霧,就像走馬燈一般,繞着封八百前後左右打起轉來。
越轉越快,衣衫獵獵,如鬼如魅。
劍未出手,卻先來上了這樣一招絕活。
當然,柳二呆絕非鬼魅,也絕無分身化形之術,只不過施出了一種錯綜奇妙的步法。
這種步法淵源於靈快的身法。
這種身法妙絕天下,委實令人頭痛。
封八百看在眼裏,不禁心頭巨震,任他刀法精絕,這一刀卻不知從那裏下手。
他深深知道,這些飄散零亂的人影,實際只有一個,但人影如風,虛實難辨。
百中選一,勢必有九十九刀落空。
若是舉刀亂飛,瞎砍一場,這隻有虛耗精力,弄得章法大亂,最後虛竭而死。
但金刀已出,難道還能收回?
收回的下場更慘。
他原先以為憑自己的刀法,加上雄渾的功力,以及多少年來縱橫江淮,大小數十戰得來的臨敵經驗,至少有七成勝算。
沒想到對方既不挺劍拼鬥,卻也並沒開溜,居然使出了這種奇詭的身法。
一時舉刀難下,不禁涼生心底。
他估計的七分勝算一下子落空,此刻但見人影颼颼,大廳之上,燈影倏明倏滅,充滿了奇幻景象。
忽然,人影中光華一閃,一片森森劍氣打從左翼直衝而來。
驚虹乍現,從波雲譎雨中電射而至。
封八百眼花繚亂,心寒膽顫,猛的一個翻身,金刀划起一道圓弧。
這一刀拼盡了全力,打算迎擋飛來的一劍,可惜為時已晚。
那支劍有如驟雨欲來時雷電交作,濃雲裏幻起的一道金蛇,一閃而沒。
封八百隻覺臉上一涼,登時血流滿面。
流血必已負傷,傷在那裏?
只聽地上輕輕一響,赫然掉落下一個形如懸膽的苦瓜鼻子。
好快的劍,把捏得分毫不爽。
柳二呆剛才分明已經點明,要他落得不像人樣,莫非就是這個意思?
沒有鼻子怎麼像人?
這一着的確很絕,當年四空先生一怒之下,削掉了他一隻耳朵,他用長髮來遮蓋,如今剮掉了鼻子,這又怎麼掩飾。”
封八百駭然大驚,倒閃了七步,鮮血順着嘴角而下,面如死灰。
“你……”他牙縫裏迸出了一個字。
人影已收,燈光黯而復明,柳二呆抱劍而立,臉上神色一片肅然。
“封八百,我柳二呆並沒過分。”他一字字的道:“你應該懂得我的意思。”
他是什麼意思?
想必還是那句老話“再次封刀”。
封八百一聲不響,右手提刀,左手捂住鼻子,瞳孔開始收縮,顯得黯然無光。
忽然吭噹一聲,金刀掉在地上。
不知這是有意還是無意,至少他沒去拾檢,顯示他已鬥志全失,不再用刀。
“小蝶。”柳二呆轉過身來:“我們走。”
“走?就這樣饒了他?”
“算了。”柳二呆道:“得饒人處且饒人。”
“既然你這樣説了,也只好由你。”沈小蝶很不情願的道:“不過你得好好記住。”
“記住什麼?”
“日後江湖上若是出現了個戴假面具的人,這個人難保是他。”
沒有鼻子,也許真的只好戴個面具。
不過此時此刻,封八百絕沒想到,她居然想到了,真是妙想天開。
當然,她想出這個法子,並非替封八百藉箸代籌,只不過存心幽他一默。
柳二呆卻沒笑。
黎明時分,兩人離開了銅雀別館。
大江滾滾,澎湃東流。
浪濤裏淘盡了多少風流人物,把許許多多的豐功偉業變成了歷史陳跡。銅雀別館這一夜的驚人鉅變,在時間的洪流裏,只不過是激漩中的一個小氣泡,它的幻滅消失,並不值得大書特書,但在當時的江湖上,卻是宗動人心魄的大事。
當年封八百被四空先生削掉了一隻耳朵,事經十年,知道的人寥寥無幾,這回被柳二呆剮掉了鼻子,就用鐵桶也瞞不住了。
因為天字九梟和地字十三煞已全部瓦解,剩下的樹倒猢猻散,誰還管他封八百什麼顏面?誰還管他那張沒有了鼻子的老臉?
三天不到,居然已傳遍江湖。
同時也使得這個傳奇性的人物柳二呆,在沉寂了半年之後,又大放異彩。
江湖中人並不關心封八百的死活。
談論的焦點,都集中在柳二呆身上,一窩蜂的重又對這個金陵城裏的書呆子,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大家也都知道他有了女伴,成了一對神仙俠侶。
秋意漸深,江上寒煙凝翠。
柳二呆和沈小蝶離了銅雀別館,沿江而上,一路無事。
到了第八天,打算轉向內陸,目標指向洛陽。
其實洛陽並非最後目標,只不過順道路過而已,想一覽中州古都的風貌。
但柳二呆忽然發覺,隱隱有人在暗中跟蹤。
離開江岸之後,情況越來越明顯,跟蹤而至的人好像也越來越多。
這些人到底是什麼目的?
柳二呆很快就已想到,這可能是封八百的餘黨,甚至是白鳳子指使下的人物,目的在追蹤報復。
但沈小蝶卻立刻否定了他這種想法。
“這絕不會。”她説:“沒有人肯再替封八百賣命,白鳳子尤其識相得很。”
“那麼,這些人是為了……”
“什麼都不為。”沈小蝶道:“也許只是想瞻仰瞻仰你柳大俠的風采。”
“我的風采?”柳二呆微微一笑:“小蝶,你是在存心挖苦我吧?”
“挖苦你?”沈小蝶道:“你真的這麼想?”
“別人都説我是個呆子。”
“你自己呢?”
“我也不知道。”柳二呆道:“反正眾口鑠金,人家説我呆,我也覺得真的有點呆頭呆腦。”
沈小蝶不禁咯咯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好笑得很。”沈小蝶道:“人家説你呆,你就索性裝起呆來,不過這倒也好。”
“好什麼?”
“只要裝得像,準可以撿到很多便宜。”
“這能撿到什麼便宜?”
“扮豬吃老虎。”
“這不像話吧?”柳二呆大笑:“縱然遇到了虎,我柳二呆也不扮豬。”
兩個人一路説笑,不覺紅日銜街山,天色已暮。
這家清清冷冷的小酒店,今夜忽然熱鬧了起來。
油光滿面的老闆,咧開嘴巴直笑,指揮兩個店小二忙得團團打轉。
灶頭上油煙瀰漫,鍋杓碗碟不停在響。
柳二呆和沈小蝶進得店來,七八張白木桌子幾乎已座無虛席。
正中一桌只有三人。
這三個人忽然離席而起,其中一箇中年漢子拱了拱手,道:“柳大俠,請這邊坐。”
三個素昧謀面的人,居然如此客氣。
柳二呆怔了怔,正待發話,沈小蝶已搶先微笑道:“怎好意思要三位讓座?”
“那裏那裏。”那中年漢子道:“在下等嚮慕柳大俠風儀,無以為敬,因此先到一步,特地替柳大俠佔了一副座頭。”
原來是同路之人,只不過先到一步。
看來一路跟蹤而來的,也就是這批人物。
“這就多謝了。”沈小蝶道:“三位是不是留下來同席共飲?”
“不不,不敢打擾。”
“那麼二位……”
“這不要緊。”那中年漢子道:“在下等可以到別的桌上擠一擠。”
於是這三個人分別報了姓名,中年漢子自稱鐵掌喬莊,其餘兩個分別是江彪和宋霸。
這三個人顯然是想引起柳二呆的注意,尤其是鐵掌喬莊,神色更為恭謹。
柳二呆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
這正是一代大俠的氣派,當一個人躊躇滿志之時就是這副樣子。
但柳二呆卻不是,他只是懶得應付。
不僅此刻如此,在金陵城裏被人視作呆子的時候也是如此,一直江山未改。
只不過當時是被看成呆子,此刻卻被視為架子。
大俠的架子。
兩人落座之後,沈小蝶隨即吩咐小二,點了四菜一湯,照例來了壺酒。
大俠的風度和沈小蝶的姿容,立刻招來了幾十雙驚羨和敬慕的眼神。
柳二呆卻感到很不自在。
他從沒有過這種際遇,也從沒嘗過這種被人抬、受人捧的滋味,他覺得這種滋味並不好受。
沈小蝶卻顯得雍容大方,言笑自若,帶着幾分江湖兒女的豪放。
若説她曾經是青樓名妓,有誰相信?
當然,這件事必有隱情。
忽然,席中有個青衫人離坐而起,揚聲道:“咱們來敬柳大俠一杯。”
“好。”眾人一齊舉杯。
途中小店,陌路相逢,忽然碰到這麼些素昧平生的江湖人物,柳二呆實感尷尬。
他知道其中必然龍蛇混雜,良莠不齊,但又不能如此不通人情。
難道敬灑不喝,拂袖而去?
鬧翻了固然是自己的不對,但跟這些人攀交情又有什麼好處?
最頭痛的是,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些人的底細,也不知道這些人的來路和企圖。
但眾人既已舉杯,自己豈能不理不睬,大俠的架子不能端的如此離譜。
再説,也不過一杯而已。
於是他舉杯就唇,滿滿的幹了一杯。
他喝的是吸酒,既沒道謝,也沒點頭示意,甚至連臉色都很不然。
眾人卻並不見怪。
至少他們已跟金陵大俠柳二呆喝過酒,照過杯,往後在江湖上談論起來,甚至可以説得眉飛色舞,口沫橫飛,誇耀這份光榮。
沈小蝶當然也陪了一杯。
她也沒説話,但眼波流動,顯然是在默察每一個人的神色。
雖然大致可以相信,這些人中多半是出於一片好奇之心,對這位崛起江湖少年俠士的崇敬,一路跟蹤而來,想一睹廬山真面。
但其中也難免有少數人居心叵測。
沈小蝶至少已認出其中二個人,一個是洞庭七君子之首的蕭文舉,一個是華山神拳太保孔剛。
蕭文舉就是剛才那個領頭敬酒的青衣人,在西湖三湘也算是一方雄主。
此人個性陰沉,自以為資兼文武,一向自視甚高。
至於華山神掌太保孔剛,更是人如其名,勇猛好鬥,幾乎把誰都沒放在眼裏。
這兩個人,一個陰沉,一個人陽剛,在江湖上都是眾所矚目的人物。
今夜居然也在這家小酒店中,誰知是不是別懷鬼臉?
沈小蝶一向心細如髮,雖然看出有點蹊蹺,但在形跡未露之前,她也不動聲色。
柳二呆顯得侷促不安。
在眾目投視之下,他感到食難下嚥,連杯裏的酒都好像變了味道。
吃這樣一頓飯,實在等於受罪。
他不願享這份盛譽,但願一輩子沒沒無名,保持一份寧靜和悠閒。
可借事與願違,如今他已成名。
名氣帶來了煩惱。
江湖上誰不好名,刀頭舔血,劍底驚魂,爭雄圖霸,又都為了什麼?
柳二呆只是例外而已。
也許他承襲了四空先生的遺風,四空先生一生閒雲野鶴,連真實姓名都不欲人知。
但四空先生受到了武林的推崇。
這就是老子所説的,聖人不為大,終能成其大。
店外一盞紙糊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晃,燈影下忽然撞進兩個人來。
這是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出頭,服飾華麗考究,丰儀翩翩,就像一位王孫公子。
女的更年輕,貌美,烏黑的頭髮,明亮的眼睛,秀挺的鼻子,櫻桃般的小嘴巴,一身翠綠,腰肢纖細,走起路來就像風擺楊柳。
尤其是那張小嘴巴,永遠掛着一絲甜笑。
這看起來真是一雙璧人。
但誰都沒注意到這兩個人,所有的目光仍然集中在柳二呆和沈小蝶身上。
華服少年嘴角噙着一絲冷笑,緩步走了過來。
他步履從容,身段優美,看似走的很慢,但一下子就到了柳二呆面前。
“你就是柳二呆?”
柳二呆抬起頭來,看了看這個意外出現的公子哥兒,點了點頭。
他本來顯得有點煩躁不安,聽了這一句好像充滿了敵意的口氣,反而平靜下來。
“我就是。”他説。
“是你正好。”華服公子冷冷的道:“本公子正要找你。”原來他果然是位公子。
“找我?”
“對,找你。”華服公子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一宗,不不,是兩宗,兩宗令本公子十分可惱,十分生氣的事?”
忽然出現了這樣一位氣派十足的華服公子,幾十雙眼隨即無不立刻顯出了驚訝。
尤其他身邊還有位明眸皓齒,風姿撩人的少女。
誰都估不透這雙男女的來路,連見多識廣的蕭文舉都張開了嘴巴。
“那兩宗事?”柳二呆問。
“就是你最近乾的。”
“最近?”柳二呆道:“鄙人幹了什麼事?”
“這樣大的事,你還想打馬虎嗎?”華服公子雙目逼視:“第一宗,你不該殺了齊天鵬;第二宗,你不該剮了封八百的鼻子!”
“哦,”柳二呆道:“原來如此。”
“正是如此。”
“閣下是想替這兩個人報仇?”
“報仇?報什麼仇?”華服公子道:“這兩個人本來就罪該萬死。”
這話倒是出人意外。
“這就叫人難解。”柳二呆道:“既然如此,閣下要找柳某人作甚?”
“找你算賬。”
“算賬?”柳二呆道:“算什麼賬?”
“你不懂?”
“是的。”柳二呆道:“這太難懂了。”
“好,本公子告訴你,這齊天鵬和封八百,早就列入本公子的死亡名單之中,只因本公子另有要事,延緩了執行的日子。”華服公子冷冷的道:“如今你殺了齊天鵬,本公子沒得殺了;你剮掉了封八百的鼻子,本公子再要去殺他,還有什麼意思?”
原來他找柳二呆算賬,只為了這件事。
聽來好像很有道理。
齊天鵬已死,當然不能再殺一次,封八百又被剮掉了鼻子,形體不全,殺之不武。
不過就憑這種事找人算賬,江湖上不但少見,幾乎是聞所未聞。
“閣下既然認為齊天鵬和封八百罪該萬死。”柳二呆道:“誰殺了不都是一樣麼?”
“不一樣。”華服公子臉色一沉。
“怎麼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