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藍玉飛道:“砍起頭來俐落得很。”
“嗯,你説的準是沒錯。”柳二呆道:“少時我倒要親手試試。”
“你試?試什麼?”
“試劍。”
“怎麼?”藍玉飛冷笑:“是想用你一顆呆腦袋瓜子來試本公子的劍?”
“鄙人不想鬥嘴,動手吧!”
“動手?”藍玉飛目光一掄,忽然叫道:“你居然想憑赤手空拳。”
“正是,鄙人沒帶兵刃。”
“為何不帶兵刃?”
“鄙人一向求好心切,寧缺勿濫。”柳二呆道:“沒有稱心如意的兵刃,寧可不要。”
“哦?”藍玉飛道:“什麼兵刃你才稱心如意?”
“就像你手中這支劍,若是我猜的不錯,此劍名號青虹,落在你手裏物非其主,甚是可惜。”柳二呆從容道:“而鄙人卻夢寐以求……”
“好哇,柳二呆。”藍玉飛眉峯一聳:“你居然打起本公子這支劍的主意來了。”
“這有什麼不對。”柳二呆冷冷道:“你不也是經常在打別人的主意?”
“本公子打了誰的主意?”
“別的鄙人不知,”柳二呆道:“至少目前你在打鄙人這顆腦袋的主意。”
雖然名劍難求,畢竟比不上一顆腦袋重要。
柳二呆卻想冒險一試。
“哼,柳呆子。”藍玉飛臉色微變:“這是玩命的事,你有把握嗎?”
“這很難説。”柳二呆道:“也許輕而易舉,也許要多費點周折,但最後……”
“最後怎樣?”
“這得問你自己。”柳二呆道:“要是你劍藝不精,一向只知賞花弄月,多行不義,這支劍具有靈性,它當然要擇主而事。”
“哼,全是一派胡言。”
“多説無益,片刻就見分曉。”
“什麼分曉?”藍玉飛屈指彈劍,劍作龍吟:“本公子只要你的腦袋搬家。”
他説得很厲害,但卻顯得猶豫不定。
這也難怪,柳二呆雖是赤手空拳,但這半年來在武林中有如奇峯突起,成了大江南北響噹噹的人物,在秦淮河畔的白玉樓上,他不也是赤手空拳嗎?不也是亦手空拳奪下了一支劍?
齊天鵬就死在那支劍下。
藍玉飛雖然不曾親眼目見,但江湖上繪聲繪影,連一招一式都形容得淋漓盡致。
世人未必真的見過山精木客、鬼怪精靈,但談起來總是眉飛色舞。
真正見到了還不足為奇,聽來的才有點毛骨悚然。
盛名下無虛士,藍玉飛對這位一夕之間,嶄露頭角的金陵大俠,委實不敢小覷。
他盯着柳二呆那雙手,越看越有點膽怯起來。
他覺得這雙手,好像真的與眾不同。
“腦袋長在脖子上,藏也藏不了。”柳二呆冷冷道:“有本領就來取吧。”
他也盯着藍玉飛手中的劍,一瞬不瞬。
當然,越看越愛。
“藍玉飛,你站的位置不太妥當。”沈小蝶忽然道:“何不選擇個比較空曠的地方。”
“為什麼?”
“因為太靠近林緣,你一柄長劍施展起來只怕很不方便……”
“奇怪,你倒關心起本公子來了。”
“這有什麼不好?”
“算啦,本公子倒是覺得這裏很妥當。”
“説的也是。”沈小蝶道:“至少林子裏還有批弓箭手,萬一情況不妙,還可以放幾支冷箭。”
她一語道破,揭穿了藍玉飛的詭計,同時也提醒了柳二呆。
幾支箭雖然不放在柳二呆眼裏,但在全神凝注之下,總難免一時疏忽。
藍玉飛臉色一變,沒有搭腔。
但這位賞花公子倒也見過不少大風大浪,他當然不會就此甘心,被一個赤手空拳的柳二呆唬住。
無論如何他得試一試。
再説此刻就像兩隻鬥公雞對峙而立,總不能就這樣永遠耗了下去。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
“你要是不敢動手,”柳二呆冷冷道:“鄙人只怕要佔光了。”
“你佔先?”
“是的,鄙人……”
“哼,你這個呆子。”藍玉飛冷哼一聲,劍如風發,寒光乍閃,筆直刺了過來。
劍到半中,連腕一震,只見寒星亂顫。
柳二呆居然凝立不動,他明白對方只是一記虛招,震劍生花,無非想要迷眩他的眼神。
他要用的是空手入白刃,這必須等待時機,必須恰到好處才能一舉得手。
這要忍耐,還加上幾分風險。
尤其這支劍不是尋常兵刃,他絕不能硬來,更不能輕攖其鋒,有時必須迴旋閃避。
總之,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他必須仔細觀察對方的動向,算準距離,以及招術的虛實變化,把捏的絲毫不差。
因此他不輕動,他要的是以靜制動。
此刻劍還投遞到腹部,劍鋒還在兩尺以外,而他必須在毫釐之差,掌握制勝之機。
這當然很險,柳二呆卻表現得滿不在乎。
其實他並非狂傲輕敵,只不過他懂得越是在緊要關頭,越是要放開胸懷。
這種臨危不亂的本領,説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
柳二呆顯然經過了一番艱辛的心路歷程,才練成了這種無上心法。
柳二呆顯然有這份定力。
他雖然想得到這支劍,其實並沒十成十的把握,卻把大話説在前面。這也是一種攻心之術。
藍玉飛畢竟道行不夠,就因柳二呆這句話,使他心生震駭,還沒出手就顯得畏首畏尾起來。
他如今雖已出手,卻又不敢逼進。
但這支劍總不能永遠停在半空,只見左手揚了揚,忽然大喝一聲,劍光陡然一合。
顫動的劍光凝而為一,嗤的一聲,劃然生嘯,有如湯驥奔泉直刺而來。
這不是虛招,是實實在在的一劍。
他怎麼忽然敢了?
原來剛才他揚了揚手,打出了一個暗號,盼望不遲不早飛來兩支冷箭。
顯然事前已被沈小蝶一口説破,但他估計在這一瞬之間仍然管用。
若是此刻恰好有兩支箭助他的攻勢,劍到箭也到,他不信柳二呆真的有三頭六臂。
但兩支箭卻沒飛來,傳來的卻是幾聲悶哼。
這事很怪,林子裏的箭手莫非遭到了暗算?
不錯,場中已不見了沈小蝶,也就在這一瞬之間,她穿入了密林。
藍玉飛心知不妙,硬生生沉腕收招。
大凡詭譎多詐之人,最能見風轉舵,他眼看情況不對,留下來必吃大虧,當下身子一翻,雙足猛登,直向江岸掠去。
身法奇快,一起一落已在數丈以外。
但他沒有料到,更快的還在後面,柳二呆一聲不響業已跟縱而起,輕飄飄如影附形。
他説過了,對這支劍夢寐以求,當然不願失之交臂。
但他將憑什麼手法取得這支劍?
江濤澎湃,滾滾東流。
夜暗迷滲的江面上,忽然響起一聲唿哨,像激箭般衝來了幾條快船。
當先的船頭甲板上,站立着一個威風凜凜,虎背熊腰的黑衣人,在離岸還差好幾丈之遙,驀的騰身一躍,飛一般登上了岸頭。
“藍玉飛。”那人大吼一聲,聲如巨雷:“你竟敢騙了老子?”
這人面如靛藍,身材魁梧高大,周身全黑,一圈兜腮鬍子,翹起來根根如刺。
説話如此魯莽,這人是誰?
敢情來了正牌貨色,飛龍幫主李鐵頭。
藍玉飛大吃一驚,臉色陡變,他委實沒有料到李鐵頭來得如此之快。
更糟的是一下子劈頭碰上。這該如何是好?
正自心慌意亂,忽然覺得右腕一麻,一個聲音打從耳畔響起:“你怕他是不是?”
藍玉飛一怔,青虹劍業已脱手。
“你……”他掉過頭來目光一瞥,發現劍已到了柳二呆手中,登時駭然一震,倒退了三步。
雖然一時氣極,卻不敢空手奪劍。
有劍之時,還畏懼柳二呆三分,何況雙手空空?
“你放心,我得到了劍,絕不殺人。”柳二呆道:“快閃開,我替你應付這個對頭。”
得了一柄好劍,理應回報。
“你是什麼人?”李鐵頭沉聲大叫。
“先説你要找的是什麼人?”寶劍在握,柳二呆不禁豪情萬丈。
“本座要找的是從棲露山來的一雙男女。”
“這就對了。”
“莫非你就是柳二呆?”
“正是。”
“嘿嘿,答得好,硬梆梆的。”李鐵頭厲聲叱喝:“還有一個呢?”
“在這裏。”人影一閃,沈小蝶飛掠而到。
“好輕功。”李鐵頭嘿嘿一聲冷笑,沉聲道:“花俏功夫,管看不管用。”
“哦?”沈小蝶道:“照你的口氣,好像只有一顆鐵頭管用。”
“不錯。”李鐵頭濃眉一剪,傲然道:“本座除了這顆鐵頭之外,當然還有更厲害的東西。”
“什麼東西?”
李鐵頭右臂一揚,舉起一件奇門兵刃。
但見金光閃閃,其形如輪,有柄,輪盤的邊緣卻是無數鋸齒般的尖刃。
這種兵器,江湖上果然少見,但又何值如此的炫耀?
李鐵頭顯然是想先造成氣勢,振奮自己的聲威,來個先聲奪人。
柳二呆注目凝視,嘴角微微一哂。
賞花公於藍玉飛垂頭喪氣,早就躲了開去,此刻已不見影子。
“就這些玩意?”沈小蝶問。
“若在大江之上,本來慣使是的是支長槊。”李鐵頭昂然道:“足足有一丈七八。”
“聽説是支飛龍槊,對不對?”
“你聽過就好。”李鐵頭誇張的道:“本座一旦惱起火來,一槊捅出,死屍成串,血水滿江。”
“哎呀,”沈小蝶失驚道:“好厲害?”
“你怕了?”
“是啊,”沈小蝶不知是真的害怕,還是故意譏諷:“聽起來倒是蠻嚇人的。”
“聽起來?”李鐵頭怔了一下:“這話……”
“成江的血水,成串的死屍,這多麼可怕。”沈小蝶輕輕攏了攏鬢邊的亂髮,好整以暇的道:“膽子小的人準會嚇個半死。”
“你的膽子呢?”
“還好。”沈小蝶道:“從小就嚇大了。”
“好哇,説了半天,原來你這小子是在消遣本座!”李鐵頭大喝一聲,伸出雙手掌:
“拿來。”
“拿什麼來?”
“別裝糊塗,一幅草圖。”
“哦?這真有意思。”沈小蝶冷笑:“賞花公於藍玉飛千方百計想要得到一張草圖,如今你也來要,到底是張什麼草圖?”
“本座沒見過。”
“可惜我也沒見過。”
“胡説,本座的耳報神靈得很。”李鐵頭雙目一睜,厲聲喝道:“既然已被本座撞上,你這小丫頭想打馬虎那是休想!”
“你相信這幅草圖的確在我身上?”
“本座有十成的把握。”
“這樣説來你好像是要定了?”
“不錯。”
“能不能多等一天?”
“多等一天?為什麼?”
“反正你也不曾見過這幅草圖。”沈小蝶眨眨眼睛,冷笑道:“趕明兒我去弄些草紙,信手一揮,來幾幅鬼畫桃符……”
“往口!”
“怎麼?你難道認得出來?”
“小丫頭,你休想騙得過本座。”李鐵頭瞪目叱道:“本座雖沒見過這幅草圖,但據説當年四空先生的筆意,別創一格,你學得來嗎?”
四空先生?原來這幅草圖還頗有來歷。
柳二呆本來是個不喜歡多嘴的人,尤其是有關沈小蝶的事,他一再叮嚀自己少去打岔。
當然,他一直細心在聽。
聽到四空先生,不禁怔得一怔。
原來四空先生是位武林奇人,亦俠亦儒,亦仙亦俗,據説還有過不少風流韻事。
這“四空”兩個字,當然不是他的本名。至於他本來是誰,江湖上傳説紛紜,有人説他是遼東大俠司馬藻,也有人説他是當年馳騁於白山黑水間的無影劍客柳上飄。
更有人猜他就是趙四公子。
贊同最後這種説法的人較多,甚至有人相信趙四公子本名就是趙四空。
但卻提不出證據,因為趙四公子畢竟是位神龍不見尾的人物。甚至如今仍然健在的一些武林耆宿,也只能説些當年趙四公子的奇蹟異行,而於酒酣耳熱之餘,感嘆無緣一會。
不過大都能夠指出,趙四公子當年有兩位紅粉知己,都是絕世美人。
而且是對姊妹花。
這種絕聞軼事,當然膾炙人口,最為江湖人物所津津樂道。
而趙四公子則行跡成謎,最後卻是不知所終。
至於這位四空先生,卻是在趙四公子銷聲匿跡之後,才突然從江湖上傳了開來。
時間如此巧合,因此有人懷疑他就是趙四公子。
不僅此也,四空先生居然也是個行蹤飄忽的人物,而且一切行事與作為,也跟趙四公子大同小異,鋤奸除惡,為善不欲人知。
而且獨來獨往,跟武林人物絕少瓜葛。
唯一不同的是,四空先生已屆中年,同時也顯露了文采,並且是位詩人。
但他的詩篇並沒刊行傳世,只是散見於荒山古剎、飛崖絕壁之上,字跡狂草,飛龍舞鳳。
更駭人聽聞的是,在寺院粉牆之上,雖是儒筆染墨,至於在那些飛崖絕壁上的詩句,赫然用的是指書,入石竟達一寸有餘。
這是武林難得一見的金剛指。
詩意雖然隱晦難明,但詞藻瑰麗,有的飛揚奔放;有的則悽豔悱惻,哀婉動人。
顯然,四空先生是位傷心人。
至於這幅草圖的事,卻是最近才為人所知,而且確信為四空先生的遺筆。
為何留下這幅草圖?草圖中所指的是什麼?
敏感的江湖人物,想法不外兩種,一種是珠寶財物,一種是劍譜秘芨。
而這兩樣,每一樣都動人心絃。
江湖人物刀頭濺血,劍底驚魂;為的什麼?武功與財富,當然是夢寐以求的東西。
有了武功與財富,聲名也就接踵而來。
這幅草圖,當然值得追蹤掠奪,值得費盡心機,甚至值得拼命。
問題是先得估量一下自己的實力,有沒有這份膽量,對於攫取這幅草圖,到底有幾分把握。
飛龍幫主李鐵頭顯然充滿了信心。
“縱然我學的不像,”只聽沈小蝶道:“就憑你李鐵頭難道能辨出真偽?”
“哼,你敢小覷本座。”
“據我所知,你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牛卻吹得不小,居然懂得什麼筆意,別笑死人啦!”沈小蝶笑彎了腰:“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真是一張厲害的嘴,奚落起人來簡直入骨三分。
李鐵頭自以為是江上一霸,平時頤指氣使,怎受得了如此奚落?
“丫頭片子。”他虎吼一聲,額頭上青筋直冒:“你不怕老子把你砸成肉泥?”
“你用什麼砸?”沈小蝶神色自若。
“用什麼,嘿嘿。”李鐵頭氣極,霍地舉起了手中金輪:“難道這個不夠?”
輪大如桶,金光亂顫,看來的確頗有分量。
“夠是夠了。”沈小蝶淡淡的道:“只是我若變成了肉泥,這幅草圖豈不變成紙漿?”
李鐵頭怔了一下。
他煞有介事,似是耽心一輪砸下,沈小蝶真的會變成肉泥,壞了那幅草圖。
“説的不錯,抬槊來。”
原來那十幾條快船之上,都是清一色的黑衣壯漢,早已一擁上岸,排列在李鐵頭身後。
黑壓壓的一片,沒有一百至少也有八十。
人叢中應了一聲,只見兩名壯漢立刻抬來一支長槊,烏黑沉沉,粗逾兒臂。
槊為矛的一種,長者稱槊,短者為矛。
李鐵頭吸了口氣。單臂一掄,取過長槊,同時把那隻金輪遞給兩名壯漢,然後雙手握槊,刃尖斜指。
“丫頭片子,看清楚了。”他厲聲道:“你還有什麼話説。”
“我沒話説。”沈小蝶手按腰際。
她腰中纏有一支軟劍,一向並不輕用,此刻她已握住了劍靶。
“沒話説?”
“是要我雙手遞上一幅草圖,對不對?”
“最好是識相一點。”
“要是我不識相,那又怎樣?”
“那就死定了。”李鐵頭一掉手中長槊,叱道:“本座這一槊打算穿胸而過。”
這支一丈七八的長槊,若是在江上鏖兵,倒是頗為有利,至於陸地之上,則宜短兵相接,他捨短取長,顯然是個大錯。
“好,你來吧。”沈小蝶一動不動。
柳二呆靜靜地呆在一旁,沒有插嘴,也沒有自告奮勇,他相信沈小蝶對付這支長槊足有餘裕。
但他仍然在提神戒備,因為他估不透李鐵頭為何要捨棄靈便的金輪,選用這支笨重的長槊。
當然,他絕非聽信了沈小蝶的話,害怕把草圖砸成了紙漿。
選用長槊,絕對是他自己的主意。
這人雖然粗鄙,到底是大江之上一條好漢,能熬成水上一霸的地位,畢竟不是宗簡單的事,半輩子廝殺,難道連這點都不懂嗎?
因此柳二呆注目凝神,盯着那支長槊。
他要殺的是沈小蝶,但這一槊卻直奔柳二呆。
項莊舞劍,原來志在沛公。
明裏是聽信了沈小蝶的話,用金輪換了長槊,實際是早已打定主意,先解決掉柳二呆。
長槊可以遠攻,出其不意便可遞到部位。
此人心機居然如此深沉。
他表面上並不理會柳二呆,心目中早已把柳二呆當成了第一號勁敵。
這也難怪,他稱雄江上,跟白鷺洲南霸主齊天鵬當然淵源極深,碰到了柳二呆豈肯放過?
何況此刻柳二呆又得了藍玉飛的一柄青虹劍,先除掉他才是上策。
剩下一個沈小蝶,還怕她生出翅膀飛了不成?
因此這一槊他使出平生功力,加以技巧純熟,不偏不倚,一晃而到。
剽悍、火辣、鋭不可當。
他説過要一槊穿胸,刃尖所指正是胸膛之間。
照説,猝起發難,聲東擊西,這一槊應該十成十的把握,但是眼看槊到血崩,忽然槊尖上人影一花,只聽“叮”的一聲,一縷光竟然順着槊杆滑了上來。
這是一支劍,青虹劍。
青虹劍乃是名劍,當年趙子龍在當陽長坂,從百萬曹兵中得了這支劍,以後淹沒了千餘年。
槊刺出甚快,劍來得更快。
槊已用老,而劍氣方興,來勢驚人。
李鐵頭駭然一震,心知不妙,若不立刻棄槊,寶劍一到,勢必削斷十指,甚至丟掉一條胳膊。
十指斷不得,胳膊丟不得,槊卻可以再打造一支。
而且這是眨眼之間的事,不容片刻猶豫,當下雙手一鬆,倒飄出一丈五六。
吭噹一聲響,長槊掉在地上。
這支長槊一向縱橫江上,八面威風,造就了一個飛龍幫主,想不到如今居然在一招之下落敗,往日雄風,片刻化為烏有。
排列在兩丈以外的黑衣壯漢,一個個臉色大變。
李鐵頭額頭冒汗,扎穩了馬步,從一個壯漢手中抓住了金輪。
“如果你想再試試倒也可以。”柳二呆挺劍而上,沉聲道:“不過沒有這回便宜了。”
李鐵頭不響,怒睜的雙目充滿了血絲。
“我勸你算了。”沈小蝶接口道:“你得了這幅草圖,只怕有禍無福。”
“為什麼?”李鐵頭仍不死心。
“你想想就知道了。”
“本座不用想。”
“好,我告訴你。”沈小蝶道:“第一,這幅草圖絕非你所想要的東西,第二,如果真的是幅藏寶之圖,你得到了之後,會死得更快。”
“胡説,本座為何會死?”
“因為你武功平平,沒有這幅草圖,你還可以在大江之上撈點油水,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沈小蝶冷冷道:“得了這幅草圖,將會禍不旋踵……”
“禍?禍從何來?”
“彆嘴硬。”沈小蝶冷笑:“其實這也只是白説,只是夢話!”
“夢話?”
“我説的是夢話,你卻是在夢想。”沈小蝶道:“因為你根本得不到這幅草圖。”
李鐵頭呆了一呆,不敢再發狂言。
雖然只過了一招,但一招之下便丟掉了長槊,再鬥下去當然凶多吉少。
“哼,過了今天還有明天。”他在自找台階。
“對,過了明天還有後天。”沈小蝶立刻道:“趕快去吃點仙丹靈藥,長出三頭六臂來。”
她信口道來,都把人挖苦得半死。
李鐵頭臉色一變,便待勃然發作,掉頭望了望柳二呆,終於嚥下了一口氣。
“退!”他忍氣吞聲地打退堂鼓了。
放着幾十條壯漢不用,居然就這樣鳴金收兵,為何不打一場羣架?
也許他有他的打算,越是人多,死傷越多,而且未必奈何得了柳二呆,一旦元氣大傷,再訓練一批浪裏白條極不容易。
原來這些黑衣壯漢,個個都精通水性,不比嘯聚山森的嘍羅,隨便的就能抓來幾個。
這是他的聰明,想要繼續在江上稱雄,必須保全之實力,這批人死不得。
就在一聲令下,登時黑壓壓的人叢,一排排向江岸退去,倒也整齊有序。
“且慢。”柳二呆忽然叫了一聲。
李鐵頭霍地轉過身來,一緊手中金輪,叫道:“你……你想怎樣?”
神色驚惶,有點草木皆兵。
“不怎樣。”柳二呆道:“你丟了這支長槊,以後怎麼混。”單足一挑,那支長槊已凌空而起,不偏不倚,直向李鐵頭飛了過來。
這支長槊是精鐵打造,沒有一百斤至少也有八十斤,足尖輕輕地挑,便能飛越數丈,這足尖上的功夫,委實令人咋舌。
李鐵頭不禁駭然心凜。
他舉手一把抓住長槊,滿臉驚懍之色,嘴唇牽動了一下,但什麼都沒説,掉頭而去。
片刻,十幾條快船隱沒在夜霧沉沉的江面上。
江流有聲。水花拍岸。
“啊!”柳二呆望着消失在江心的快船,忽然道:“剛才應該留下一艘。”
“你説留下一條船?”沈小蝶掉過頭來。
“是呀!”柳二呆道:“我們不是正要找船渡江嗎?這現成的……”
“你想見水龍王?”
“見水龍王?”柳二呆道:“此話怎講?”
“好講得很,一旦搭上賊船你就知道了。”沈小蝶道:“在岸上你可以降住他,到了江上風高浪大,你就得聽他的擺佈。”
“對呀,那就另外找船吧。”
“不用找啦。”
“不用?”柳二呆道:“這怎麼渡江,難道能插了翅飛過去?”
“我是説在這段江面不能渡江。”
“為什麼?”
“你想想看,”沈小蝶道:“李鐵頭剛才受盡了委屈,他絕不會就此罷休,必然候機報復,而這段江面正是他的勢力範圍。”
“你是説他會在江上攔截?”
“怎麼不會,他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沈小蝶道:“這裏江面寬闊,港灣蘆草叢中,到處隱藏着他的巡戈快船,我們到了江面,隨時都會遭到截擊。”
她心細如髮,推斷的確合情合理。
“照你這麼説,”柳二呆沉吟了一下,道:“我們可以沿岸向西,走出他的勢力範圍。”
“要走多久?”
“管它多久。”沈小蝶道:“反正長江源遠流長,到那裏渡江都是一樣。”
“這好啊!”柳二呆欣然叫了一聲。
“好什麼?”
“這當然很好。”柳二呆道:“至少暫不能渡江,我們也暫不必分手。”
“瞧你。”沈小蝶垂首一笑,有種甜蜜的感受。
長江像條龍,奔放怒吼,境蜒數千裏。
此時正當初秋季節,秋水時至,百川灌河,兩岸港崖之間不辨牛馬。
柳二呆和沈小蝶沿江而上,但見風帆沙烏,煙雲竹樹,一路風光如畫。
這天入暮時分,來到了一處江岸碼頭。
凡是碼頭,當然就有渡口,而且還有幾十户人家,有的經營客棧,有的卻是船户。
沈小蝶沒提起渡江之事,柳二呆更不會問。
但日落黃昏,暮鴉歸巢,江上煙波已越來越濃,該是歇店的時候了。
幾家客店業已上燈,灶頭上籠着一層白茫茫的煙霧,鍋盆碗碟響個不停。
柳二呆和沈小蝶選了家外表比較整潔的客店,兩人一先一後,踩着燈光走了進去。
先向夥計説明了要兩個房間,然後找了一張白木桌子坐了下來。
一天奔波,準備好好享受一頓晚餐。
這此客店,有酒有肉當然不在話下,尤其近水識魚性,靠近江岸的人,更是懂得吃魚。
長江裏的魚,以鰣魚為首,鰣魚亦屬上品,鰣魚不可常得,紅燒鰣魚也是席上之珍。
豐腴多肉,鮮美味濃,十分可口。
柳二呆跨進店門,便已瞥見灶頭掛鈎上有條鰣魚,當下就吩咐燒了來下酒。
夥計哈了個腰,欣然應諾。
大凡江中的珍品,都論時價,斤斤計較的客人,得先講好價錢,大方一點的就吃了再説。
柳二呆當然是屬於後者。
好在這些江岸營生的店家,大都本份老成,絕不像通都大邑那些派頭十足的大酒樓,等到客人吃過之後,狠狠的一記竹槓,來個獅子大開口。
這條鰣魚足足有兩斤來重,燒好了也足足可以盛起滿滿的一大盤。
鰣魚剛剛下鍋,柳二呆已開始唾涎欲滴。
那知就在剛剛起鍋之時,熱騰騰撒好了胡椒粉,店夥計端起來準備上桌,店門外忽然閃進來一個人。
“嘿嘿,運氣不壞,好一個紅燒鰣魚。”竟然從店夥計手裏探臂接過,掉頭就走。
叮的一聲,白木桌上丟了一錠碎銀。
居然有這種事,柳二呆怔了一怔,登時大喝一聲:“且慢。”跟蹤追了出去。
沈小蝶也隨後騰身而起。
一盤紅燒鰣魚不是什麼大事,但這個人太無禮。
這是個青衣人,身材瘦小,但動作卻顯得十分輕靈俐落,出得店外,一直沿江奔去。
他手裏端着一隻熱呼呼的大瓷盤,竟能閃縱如飛,居然連湯汁都沒濺出一滴。
柳二呆不禁暗暗納罕。
這個人的輕功雖然不凡,柳二呆當然也不是弱者,但他忽然心中一動,並不一口氣追上,他在想:“看你到底能逃到那裏?”
紅燒鰣魚是吃的,這個人輕功雖佳,到底不能一面奔跑,一面享用。
他是不是想找個僻靜地方,慢慢品嚐?
片刻之間已追出四五里之程,忽聽笙歌細細,管絃悠揚,打從江面傳了過來。
柳二呆凝目望去,原來江面上正停着一艘巨型畫舫。
這巨型畫舫中燈火輝煌,人影幢幢,並隱隱傳來猜拳行酒之聲。
這倒是大出意外,柳二呆不禁微微一怔。
只見那青衣人忽然縱身一躍,飛越過四五丈距離的江面,輕飄飄落在巨舫的甲板上。
“來了,來了,應時佳餚,紅燒鰣魚一尾。”
“哈哈……”花艙裏有人應聲大笑:“俞老九,真有你的。怎麼這樣湊巧?”
“嘿嘿,際遇非凡,際遇非凡。”青衣人身形一晃,進入了花艙,得意的笑聲依然傳了出來:”快,快,各位趁熱……”
這真是欺人大甚,一盤紅燒鰣魚眼看精光。
他難道不知道有人追了上來?
明知有人追來,居然還敢如此囂張得意,分明是沒把來人放在眼裏。
也許是估量來人不敢登上畫舫。
柳二呆一向不易動火,此刻也被激怒了起來。
雖然此刻沈小蝶已追到了並肩,他並沒回顧,忽然雙足一登,凌空飛掠而起。
但見夜空中幻起一道淡淡的弧影,一閃而滅,人已登上了甲板。
又一條弧影劃過,沈小蝶也跟蹤而到。
花艙中笙歌頓止,弦管寂然,一人大笑而出:“原來有貴客到訪。”
舷邊的角燈照耀下,是個身着華服的中年人。
這人面黃如蠟,顴骨高聳,似有病容,和這身考究的穿着,看起來極不相稱——